他却不能不去。今年十七,来年十八,他在家中坐等那一日么?出走那一日心下说,纵是今后悔了怨了,追不回了,却也强似如今伤了痛了,亲眼见了。
那年离家后,还家却是少了,每到春来,惆怅依旧。花前病酒,灯下买醉。锄强扶弱、打抱不平,不过聊以打发闲愁。饥寒愁苦之人,非是一餐饱食可济,顽疾深痛之人,亦非是一时针石可救。为事多了,便觉世间种种,非是儿时寻思恁地轻巧。
十九岁那年腊月还家,重湖却不在。掌接了生药铺子生意,时有出门经纪。安常也作怪,不去科举,镇日游仙寻观,亦是不在家中。与爹娘相对数日,却是无话可说。
腊月底,重湖还家,兄弟两个相见,都是年长了,样貌却依旧是一般无二。相见了,相问了,相视而笑。见了他无恙,几年牵念,几年惆怅,都去了,却只在心下道:如今也别无他求,只见他好了,那便好了。
兄弟两个俱是正月出生,故在年后便行冠礼。当年倘若重湖与樊楼小娘子结亲,那便须得成亲前行冠礼。亲既未结成,杨蝶掩又出走,故只得暂不行礼。
杨家冠礼却依古礼,于家庙中行冠醮。然只延请家中叔伯兄弟,无外人。杨蝶掩位正东朝南面客位,是嫡子正位;柳重湖位偏东,是庶子之位——原来爹娘与柳重湖说此事,欲令重湖作嫡子行礼,杨蝶掩作庶子,柳重湖固是不依,道若是恁地,他不当在此处行礼,还柳家便是。
冠礼后便有表字,杨蝶掩字希声,柳重湖字希言。安常寻道归来,未下马,听闻杨蝶掩字,几欲大笑坠马,只道:“希声却是希声不得!”
杨蝶掩反唇讥道:“怎不见你安常?”
安常道:“我如何不安常,功名有份,强求却是不安常。”
当夜与安常饮酒至二更时分,无丝竹,无脂粉,只在他家中两人对饮。说起年来诸事,安常问:“几时还来?”
杨蝶掩但饮,不开言。
腊月来几场大雪,如今又是飞雪似杨花。飘在屋檐瓦上、青阶石桥,层层叠叠,举目疑是瑶台琼榭。安常送杨蝶掩至大门,门外家童已提灯相迎。杨蝶掩转头对安常道:“了些余事,至迟明年冬便当还家。”
既是已行冠礼,嫡子当为嫡子之事。承了家业,娶妇生子,方是嫡子当为。恁地,也省却重湖经年奔波。
自冠礼后,兄弟二人便以字相称。杨蝶掩却叫不出口,终究一声重湖,已唤了近二十年,口中心上,不知千番万次。
今番却是在家留至三月,与重湖在医馆药铺相帮,重湖近几年医技又长,非但接骨续断,血脉亦是可续断。在家与他论及古时医理,重湖道:“古时有谓华佗刳腹破背,抽割积聚,断肠再续之事,后世或以为谬,我则不然。骨肉积聚癗疠可割除,腹背有疾合可割除。只索无得宜麻药,或恐邪入脏腑,此二者如能克,病在脏腑,也可以针刀除去。”
杨蝶掩便笑道:“草乌散效力既已得宜,脏腑除邪之药亦不少,哥哥不妨试作一二?”
柳重湖道:“去年有人壮热,结痞在肠,大便不下,朝夕即死,斗胆剖腹断肠湔洗续合,此人幸不曾死。只是不到险峻处,此法却不敢轻用。倘若不活人,人必专怪于医而已。非是别处医家已断死口,不敢为此。”说罢笑看杨蝶掩,出一手撰书,递与他道:“希声,今后你若有心从医,我不曾有他物与你,此书亦是浅近之作,不知与你有用无用,你且先收着。”
杨蝶掩怔了一怔,收下那书,纳入怀中,笑道:“哥哥却知我心思。”
柳重湖浅笑,笑过便道:“希声,你既是嫡长子,何须唤我哥哥?”
杨蝶掩望他,道:“既是恁地,教我如何唤你?”
柳重湖道:“安常长你我六岁,且以字相称,我不过长你一个时辰,如何不称我字?”
杨蝶掩笑:“只是不惯。”
柳重湖问:“却不是与我生分了?”
不料到他恁地道来,杨蝶掩又是一怔,柳重湖起身剪了灯花,到窗前支了窗儿,独立窗前,却不再言语。
杨蝶掩望着灯花,问:“来年我还来,你还在么?”
柳重湖不曾回头,只道:“你既还来,那是极好。你愿见我在时,我便在,你不愿我在时,我便不在。”
杨蝶掩紧咬牙根,问:“既是恁地,只如从前,作我哥哥好么?”
柳重湖回头,杨蝶掩吹熄了灯火,他轻轻唤道:“希声?”
许久之后,听得杨蝶掩道:“希言,待我还家,你与我一同管顾家业,可好?”
兄友弟恭,相看着娶妇生子,儿孙满堂,那便好了。
黑里只听得柳重湖应道:“好。”
满城风絮之时,杨蝶掩又离家。柳重湖送至城门外,折柳与他,道:“且早还乡。”
杨蝶掩笑道:“来年已定还来。希言,家中诸事还相烦扰。”
柳重湖立在杨柳枝下,含笑目送他打马而去。去得远了,转头看时,他却犹未离去。杨蝶掩心下一酸,眼中一热。此后心中想起念起,只是当时杨柳,当时人影。
怎知一别,竟是八年。
作者有话要说:向冯公、苏公致歉。
第42章 南州(6)
丙子年夏末,思量再三,既是已相约,毕竟是要还家。去年去时,只道是余事未了,其实不过尚须时日劝慰自家。若是还乡,断是即刻便要定下亲事,他是如此,重湖亦是如此。
八月自英英家打叠行装,英英含泪相送。问道官人几时重来?杨蝶掩道有缘自当重来。
打马款款出了东京城,未至蔡州,便听闻光州拿住真李顺,心下暗笑一年竟能拿住几个真李顺,官家于李顺之事端是忌惮太深。可怜教误作李顺百姓,花甲古稀,犹不得尽天年。
愈近蔡州,传言愈多,只如甚建州药材商柳某告首,那李顺方得擒来。又闻那柳某一并收在光州牢里,待奏过朝廷,验明正身,若是诬告,也当治罪。只是那“李顺”拒捕已死,却不知如何验明了。却又是一桩糊涂官司。
建州虽大,建安浦城建阳崇安都不曾闻得有甚柳姓药材商,松溪政和虽是不知,也不曾听闻柳姓大户人家。入光州城中,却听闻那柳某经纪生药铺子,年方二十,先是教李顺一党押在山寨,勾取了金银细软,后得出逃,方至知州处告首。
杨蝶掩听闻此传言,心下狐疑。巧是在蔡州城中茶馆偶遇乡人,议论此事,那乡人道不知建州柳官人是那个?却不曾听闻建州有甚药材生意的柳官人。末了道:“杨大官人,二月里听你出来经纪,怎到如今尚淹留在此处?”
杨蝶掩心下一沉,道:“小乙哥,我却不是大郎,我是二郎,二月里我哥哥去何处经纪?”
那小乙瞠目结舌,道:“小人直作二官人是大官人,你两个真真只如一人!二月里大官人去京西,莫不是已还乡了?小人半月前离乡,尚不见他在。”
杨蝶掩当下飞出门外,那小乙伸出半条舌头,半日缩不回。
杨蝶掩策马直到光州,去到光州牢里,使银钱买通小牢子,去到那当牢节级跟前贿赂,那节级翻着一双眼睃他,道:“你却是甚么人?”
杨蝶掩见此情状,心下狐疑,那柳官人若是重湖,这牢子节级见他,须不是这般面色。当下道:“那柳官人是小人大哥,外出经纪,不想遇到此事,还望节级哥哥看觑则个,容小人入去一见。”便往那节级手中放上一条金子。
那节级转头使眼色令小牢子领杨蝶掩入去。领至监营内一处僻静处,那小牢子拔腿便走,杨蝶掩心下一凛,暗叫不妙。身前身后刀芒逼来,便知吃人设局了。
两处刀来势甚快,全无死角,左右却是牢门。杨蝶掩伸手抓牢门,将身子往上一提,却站在那两柄刀锋上。两个持刀人一惊,当那时,杨蝶掩使脚尖点住二人穴道。
那两人俱是着一领皂色短衫,矮短身材,面目微须。吃点了穴道,举着刀站在原处,放不下,抬不起,杨蝶掩立在刀锋上,着意放沉了身子,口中道:“好刀,好刀。恁地却是不断。”那两人满面大汗,吃不住沉,手又不得垂下。
杨蝶掩道:“不知两位好汉自何处来,有何见教于在下?”
两人只是不说,杨蝶掩听见外面嘈杂,取过其中一柄刀,往前走去,但见有人牢子,便砍断铁锁,放人出来,到最末却不见柳重湖。转身见一行人涌入,真气一提,踩在牢门上,众人头顶,飞也般走了。
寻不得兄长,情知此事蹊跷,一路打马还家,吃睡也在马背上,风尘数日,换了数匹马,毕竟是赶在九月初一日落前入了建阳城。还到家中,家门紧闭,杨蝶掩弃了马儿在路旁,翻身入了院子,径踩去重湖阁楼。
阁楼上,爹娘都在,兀自昏着一个孩儿,五六岁年纪,与重湖年幼时竟有几分相似。娘见得他满面风尘,眼泪又是簌簌落下。
“希言在那里?”杨蝶掩问。
爹蹙着眉头,道:“他昨夜自去了。”
“何处去了?”
杨未却不言不语。娘揩着眼泪,道:“重湖昨日亦是黄昏还来,央我二人看顾这个孩儿,夜里他自去了,并不曾说道去那里。”
杨蝶掩方欲夺门而出,杨未问道:“你那里去?”
“寻希言。”
“天下之大,你那里寻得他?”
杨蝶掩转回头,问:“爹,我只问一句:希言是我亲哥哥不是?”
爹娘俱是不语,娘落泪不止。杨蝶掩手隐在背后,握住拳头道:“爹,娘,希言既是我亲兄弟,自小长大,却自以为外人一般,如何我得爹娘疼便是天经地义,他却是感恩再三?”
杨未叹口气,道:“蝶儿,此事来日再絮。你去寻他非是不可,你可知他身中剧毒?”
杨蝶掩拳中渗出血来,风尘中眉目愈发暗淡:“甚毒?”
“弥勒教血蝎。”
杨蝶掩亦曾听闻此毒,此毒乃是以怀恨之人鱼际处血饲毒蝎,待蝎毒生出,只需少许,一朝入了受恨之人血中,那人不成傀儡,便是将死,传闻此毒无药可解。
“爹爹亦是救不得他?”
杨未道:“昨夜留针行气数周,此毒端是逼不出,只可暂缓时日。”
“可缓几时?”
“六年。六年间若是再中他毒,若是过为运气,时日便又减。倘依前寻不得解药,六年后今日必死。”
杨蝶掩看了杨未,道:“爹爹,还有甚说不尽的么?”
娘动了动唇,道:“蝶儿,你哥哥受此冤害,恐与待月诏有关。”
杨蝶掩不开言,静候他娘道来。
娘所言不多,大抵便是十一岁那年与他两个的玉蟾,却是待月诏出诏信物。本待他两个二十二生辰那日告知此物来历,怎知柳重湖先教人害了。
那杨蝶掩却是无心听那玉蟾来历,只问何处可觅得血蝎解药。杨未道:“此教素来行事诡秘,蝎毒却是不知所承何处,南北两个毒宗,南一个大理刀家,北一个汾水王家,却不知有无解法。”
杨蝶掩漏夜翻出城外,此后半年,先去汾水。汾水去京西不远,去时他只盼路头能寻得兄弟,却是不曾恁地有缘,只得扮作杂役混入王家,夜夜潜入书斋翻看毒经。近半年内寻遍了毒经药经,却不曾觅到血蝎一项。
年后自河东还家,重湖依旧是无消息。此后不久便去了大理刀家。刀家与汾水王家又不一般,此教宗之位素来传女不传男,宗家戒备森严,不入男子。幸得结交刀红隐,得一窥刀家藏书。
端是读书破万卷,方寻得血蝎来历。血蝎毒法类蛊,确是源自刀家。那血蝎蝎主须是恨极之人,方能饲毒血蝎。人染蝎毒后,驭人以血与咒文,便可令人听命于己。破血蝎之法却是极难:需方药“破血散”、咒文及血蝎三样方得破法。
独破血散之方药便是难于登天:桐江初上河豚末三钱、蜀地太岁三钱、玉泉寺仙人掌茶三钱、千年上党参一钱半、柴窑天青末一钱半、玉桂露调胭脂一钱半、合浦夜光珠一颗作末、四寸橙红贡柑一饼、。
不说夜光珠千金难求,柴窑天青却是稀世珍宝,虽去时不远,当世亦只偶见残片,甚是难寻。太岁却非是要蜀地太岁,原来太岁数年一出,九州无处不可,若是候蜀地出太岁,却不知待到几时。
与刀红隐相约授她杨柳剑后,杨蝶掩再度还家,一路思量。到如今已是年余,端如爹爹所言,天下之大,重湖有意离家,如何寻得他?怕只得一路寻药,一路寻人。
重湖初遭害时,杨蝶掩离家匆忙,不曾翻看重湖遗下的物事。去岁腊月还家,近月余间翻找重湖屋里,寻得他几卷自撰方书,方知那重湖携还的孩儿何以诸事不通。重湖自造方药中有一款“忘忧散”,若是服下了,加以咒文,便可将不怿之前事种种相忘。另有一款“失魂散”,倘若使毫针长留不出于太阳及各处骨节,配以此散,加以咒文,可化作他人,自家亦是不省得此事,只解作自家是他人。惟此药耗气,不可长久为此,故须设破法,譬如某物某言某人种种。当某物某人某言出时,便可幡然醒悟。不然,时移日久,必死无疑。
杨蝶掩看时颇惊心。自小只道重湖恭宽敏惠,克己知礼,寡于情思,怎知他作此毒物,却不知是有甚待忘忘不得苦楚之事,有甚欲近近不得,须化作他人方能近之人。
思及此处,不免心下大痛。只是事已至此,他却是只盼重湖无恙便了。柳重湖若是无事归来,纵是此后他杨蝶掩一世不见柳重湖,如往常般相思入骨,日日寡欢,也强似如今死生不明,夜夜惊梦。
那一年还家,问明娘待月诏之事,再离家时,他携了柳溪蛇同行。只盼他日这孩儿忆起前事,与他细细道来,教他知重湖当日竟是遭了何事。再者两人同行,路头更是引人侧目,惟盼重湖得见他二人,上前相认。
第43章 南州(7)第二篇完
此后便是五年风尘,九州踏破了,上天入海难寻之药也已觅得大概,犹不见他。此时情知他定是有心要躲,有意不出了。
开封府尹御赐千年上党参遭盗之后,曾差几个公人拿他。早先几年,他亦是寻思:若到得近六年,重湖依旧是不来,他便是与天下为敌,亦是要逼他出来。也是时限将至,走投无路,寻思着不下死手,只怕他是不来了。假借公人传信密告待月诏一事,引出一行追讨人物,诈称“柳官人”,却是引弥勒教众来追,或可探出血蝎所在;亦是一石二鸟,欲告知重湖,他若是不来,杨蝶掩便代他去死。
若不是恁凄凉,他又怎肯来?
杨蝶掩思量前事种种,又见柳重湖已在眼前,心下竟是分辨不得是喜是悲。见他面目,亦是年岁又长,却不知如何地,与他并无分别。
世间双生之人,纵是儿时一般,年岁长了,相随心改,毕竟却是要不同了。到如今近三十年,他与重湖聚少离多,动辄参商,相见时却是惊心,竟是依然与他一般无二。
莫不是将你念得太深,心下只是不愿变了?
杨蝶掩自是不爱临鉴,水中镜中,每每见得自家面目,只念他更深。然念到夜不能寐之时,却恨不能就镜照至天明。生得如此无异,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只是不知重湖临鉴之时,会思量起他不会?
如是而言,则实是大幸。
柳重湖自是不知兄弟心中这般思绪,渡气与杨蝶掩之余,轻诉几年来踪迹。原来他亦是不知何人害死定城县外一干饥民,却嫁祸于他,以致于蓄恨于生者,制蝎毒欲擒他作傀儡。一路追杀,兵器俱是喂了那蝎毒,他领着柳溪蛇一路潜逃,逃至洪州前却吃一支梅花针扎了后背。到得洪州,先是作意西行,后不得已使了失魂散化作珠宝经纪,买了几个下仆,自洪州迤逦还乡。
将柳溪蛇送还家后,他即刻便离乡。建州七县,生药铺子许多,不见有柳姓者,然弥勒教有心要寻,不是寻不得。返到洪州露了形迹,西行至利州一带方隐匿不出。杨蝶掩问他此后数年他去了何处,他只道东躲西藏,无个定处。
杨蝶掩又问为何扮作解舆,柳重湖望着杨蝶掩道:“去岁襄阳城外见得你,又见解舆引一干公人寻你,不晓得你犯了何事,化作一个公人与解舆一干同行数日,探知始末。后他在襄阳城外追失了你,自返东京去了。我在襄阳城外留住,年后听闻待月诏一事,知你胡来,便扮作解舆欲近你,本待适时阻你入玉泉山,不想教刀家小娘子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