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的走到苏乐躺着的床榻边上,趴着床沿慢慢跪下,将苏乐冰冷的手捧在了手心里。
“……卿、阿止,”
祁颉的声音说不出的干涩,他小心翼翼的抬手,想要抚摸苏乐似乎越来越消瘦的侧脸,却被苏乐毫不犹豫的偏头避开。
瞬间,他的表情仿佛像是要哭出来。
“阿止,朕、我错了,我终于知道自己错了!阿止,原谅我好不好?我把那些人都赶走了,阿止……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苏乐自然是不回应他的,甚至还不耐的皱眉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还有些纳闷为何祁颉会突然对他换了态度,但是一直坚定不移的贯彻“让祁颉不痛快就是让自己痛快”路线的苏乐即使是在困惑的情况下,也没忘了要让祁颉不痛快。
果然,再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苏乐的冷漠的祁颉几乎要被自己的悔恨湮没。
祁颉也因此,一点一点的憔悴下来。
跟着他一起憔悴消瘦下来的,还有一直躺在床上,被拴着脖子和脚脖子,无法四处愉快的玩耍的苏乐。
也许是当初轻易人在竹林中折磨他时,他的身体伤了根本。
虽然及时用了拂星派人送来的药,但他本就不强健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垮了下去。
前段时间祁颉忙着朝政,还有与他人欢好刺激苏乐,并未注意。
如今他终于悔悟,这才发现,公仪止现在岂止是用憔悴消瘦能够形容的?
形销骨立。
看着榻上平静的躺着的苏乐,祁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四个字。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捧在手中的苏乐的手掌骨节凸出,哪怕他捧着温了许久,也依旧冰凉,竟不似活人该有的温度。
也是这样冰凉的温度,让他恍惚中想起,似乎从他将公仪止接回芳林殿的第一天之后,他就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一旦打开了记忆的阀门,更多也更加令他悔恨绝望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是他混蛋,在宫人送来公仪止调养身体的药的时候,因为公仪止的莫不作声拒不回应,他嫉恨的摔了药碗,并且吩咐下去让人不用再端药上来,致使公仪止的身体至今未好甚至愈来愈差。
是他混蛋,在众人面前用许多不堪的玩意儿多次羞辱,处处为难,致使公仪止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是他混蛋,霸道的想要霸占公仪止的全部心神,得到他的爱,却在这个时候才幡然悔悟,然而为时已晚。
是他混蛋……做下许多错事却尤不自知,将公仪止伤害的遍体鳞伤却仍固执己见,如今,他已经悔悟,却终归——
悔之晚矣。
悔悟过来的祁颉徒劳的为自己之前的愚蠢做着补救。
以后的许多天,祁颉再没召见过他那一干宫妃美人,他全部身心几乎都牵系在了苏乐的身上。
每天除了上朝处理政务,只要是他有时间,他就一定会到芳林殿陪着苏乐。
苏乐的一日三餐三服药汤开始的时候,几乎都是祁颉伺候着。
直到苏乐一脸冷漠,无数次的打翻了他的递过去的饭碗和药碗,生生饿了几顿,祁颉才终于黯然的放弃了亲自喂饭喂药的行为。
不过,就算如此,祁颉也不曾将苏乐两个脖子(其中一个脚脖子)上的乌金锁链去掉。
他曾经悲伤的牵着另一端牢固锁在榻上的锁链,轻声对苏乐说:“阿止,我不能放开你,我常常梦见,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离我而去,我发了狂的找,可怎么也找不到……阿止,我不能放开你,哪怕你恨我,我也不能放开你。”
苏乐:“……”
信息终端:“对!继续保持眼神麻木呆滞,先定定看他一眼——诶对!然后慢慢别过头不理他——对对对!就这样——继续让渣男不痛快——干的漂亮,乐乐!”
看着祁颉黯然神伤,面对着他时一副要哭不哭的苦涩的样子,苏乐和信息终端简直开心的不得了。
信息终端老怀大慰,终于感觉任务生涯有了指望:宿主终于不再只想着宰人了,喜极而泣!
苏乐:沉迷虐渣,日渐消瘦。
就这样,苏乐和信息终端一直愉快的玩耍,然后看着自己这幅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瘦下去,更加高兴的看着祁颉因为他越发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急得焦头烂额。
时光飞逝,夏天快速的过去,秋天似乎也未停留,最后,时光仿佛定格在了总是飘扬着漫天大雪的冬天。
这一日正午,天空中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经过一夜的沉淀,天地一片洁白。
苏乐已经憔悴的可怕,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脸上灰败的再也找不出祁帝口中“月有倾国公仪止,容悦祁君羞海棠”的凤仪美貌。
他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这一世的生命似乎是到头了。
他缓缓的扭头,看向一直守在他的榻边的祁帝。
祁帝脸上也尽是疲惫,脸色虽然憔悴但却比苏乐好了很多,正在闭眼小憩。
苏乐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覆在了祁帝的大手上。
祁颉瞬间醒转,不敢置信的望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脸上瞬间绽出狂喜的笑容,然而眼泪却是不是控制的陡然涌了出来。
“阿、阿止!”
祁颉的声音哽咽而又嘶哑。
抬手的动作仿佛耗尽了青年所有的力气,祁颉看着榻上憔悴的几乎不成人形的青年重重的喘了口气。
那双没了神采的眸子中,此刻全是他的身影,青年张了张嘴,长时间不曾开口和糟糕的身体状况,让他的声音沙哑而又无比吃力。
苏乐因为消瘦而大的吓人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祁颉,缓缓竟是对着祁颉笑了出来。
他能够感觉的青年似乎努力的握了握他的手掌。
祁颉高兴的无以复加。
他期盼的看着苏乐开口。
“祁……陛下,我、我好——”
话未尽,苏乐的气息却陡然弱了下来,握着祁颉手掌的手猛的无力的垂下。
祁颉愕然,眼泪瞬间模糊了眼前紧闭了双眼的青年,似乎带着一股狡黠的笑意的面容。
“阿、阿止,你好什么?”祁颉惊慌的反握起苏乐冰凉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着“能、能不能……说完给朕听?阿止,阿止!”
“乐……阿止!——”
偌大的宫廷中,男人凄厉的哀嚎顿时响彻云霄。
☆、第33章 被俘虏的敌国太子(十二)
伴随着那声凄厉的哀嚎,芳林殿外,有一人红衣如血,破空而来。
这一声哀嚎凄绝,悲怆之声,天地可闻。
祁颉听闻这一声“阿止”,有过片刻的怔愣,那一声仿佛也将他的悲伤喊了出来。
感同身受。
他牢牢握着苏乐的手掌,仿佛这样就能够确保苏乐不会离开他。
然而,下一刻,苏乐便落入了那红衣白发之人的怀里。
数月不见,宫琰的雪色银发已然没有了半点光泽,现时瞧着,灰败的色泽竟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只是,曾经那一声犹如黑曜石般慑人的眸子,此刻赤红不褪,如疯如魔。
宫琰表情痛苦而又狰狞的将苏乐已经没了生息的身体抱在怀里,青筋毕露的手掌上捏着的是拴在苏乐颈项上的乌金锁链,恨恨看向祁颉。
“你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宫琰的声音低沉冷冽,充满了对苏乐的疼惜,和对造成眼前这种现状的罪魁祸首祁帝,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憎恨与质问。
暗暗守在殿中各处还有影卫见是宫琰,瞬间现身,各自警惕的围拢在祁颉身周,保护他的安全。
然而,出乎宫琰预料的是,祁颉这一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于他针锋相对。
祁颉怔怔看着自己陡然空了的双手,随后无助而又茫然的抬头,眼无焦距,声音嘶哑,“没……我、朕没有……朕……朕的阿止呢?”
说道这里,祁颉豁然起身,冲开影卫围成的保护圈,四下找寻,却偏偏就是不敢去看宫琰的方向。
“阿止还有话要对朕说……阿止刚才明明还在这里……怎么、怎么突然人就不见了呢?”
显然,这样的祁帝是在下意识的逃避着公仪止已经死去的事实,或者说,他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要自欺欺人,兀自沉陷梦中。
宫琰看着这样的祁颉也是一怔,不由得嗤笑一声,更多的便是一种心中淋了血一般的痛苦的快意。
他嘴角咧开残忍的笑意,笑着轻声说道,“你找谁?公仪止么?他不是正在这里么?冷冰冰的躺着,没有呼吸……你看呀,躲什么?”
温声细语中带着些许诱哄,更藏着欲将人杀之后快的嗜血恨意。
茫然无措的祁颉这时竟像一个天真稚童,轻易就被宫琰诱哄着看了过来。
宫琰一手捏断两段乌金锁链,抱着苏乐已经冰凉的尸体起身,大步走到祁颉面前。
腾出一只手,长袖一扬,祁帝的衣领便被他用力拽到手中。
四周影卫悚然一惊,迅速亮出家伙,准备随时将祁帝从前国师手中救出来。
宫琰对他们毫不理会,只是强迫祁帝看向被他揽在怀中的苏乐,魔疯一般畅然笑道:
“你看啊!他死了!乐、公仪止是被你!亲手害死的。”
说完,他强迫祁颉张嘴,向他嘴中弹入一粒灵丹,而后又隔空向祁颉眉心打入一道劲气!
祁颉自欺欺人,那么他就打破祁颉自欺欺人的美梦!
他不会弄死祁颉,非但如此,他还要让祁颉长命百岁。他宫琰,要让祁颉一生一世都活在悔恨梦魇之中,永世不得安宁!
做完这一切,宫琰在影卫们担心警惕的目光中,拎着祁颉的领子向旁狠狠一掷,趁着影卫们一齐涌.向祁颉的瞬间,带着苏乐猛地跃出殿外,飘然离去。
外面的雪下的极大,纷纷扬扬,刺骨的寒风呼啸,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宫琰抱着苏乐的尸体,悄然又回到了国师府。
经过了数月,国师府中的花树除了花瓣的颜色由淡粉变成了暗红,并没有别的变化。在洁白的天地中,白雪红树,美不胜收。
府中小童红着一双眼睛,已经备好了热茶,见宫琰回来,忙抖着狐皮披风迎了上去。
见到小童,宫琰也不说话,只接过了披风,将苏乐严严实实的裹上,然后又抱进了怀里,只露出半张青白消瘦的脸。
小童眼睛不由自主的落到两人身上,目光触及宫琰研色灰败的头发,眼睛更红,咬了咬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
然而,没等小童跑出几步,就听宫琰的声音叹息一般淡淡的响起。
“……别回来了……若你实在不想去投奔父兄,那就去大齐离宫,找我师弟吧,他会收留你的……”
小童脚步一滞,眼泪刷的一下涌.出眼眶。
他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紧紧抱着苏乐,面色灰败却又矛盾的像是充满了希望的宫琰,流着眼泪咬唇点头,“你们……要好好的。”
说完,运起轻功,头也不回的掠了出去。
送走小童,宫琰表情淡淡的抱着苏乐慢慢走到了府中温池边上,靠着一颗花树坐了下来,看向距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
那里站着的,正是苏□□明的魂体。
宫琰忍着泪意,咧嘴傻笑:“乐乐,我终于……又想起你了。”
恢复了所有记忆的“苏乐”眼角的泪痣此刻已然不见,他也在笑,因为魂体不能发声,他只能点头。
“苏乐”刻意放慢自己说话的速度,用嘴型对宫琰说:“我、知、道。”
“我、好、想、你!”
“对、不、起!”
因为任务已经接近完成,他能够继续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世界所剩不多,只能尽量言简意赅,把自己想要告诉那人的话简单说出来。
宫琰不敢眨眼,看着“苏乐”用力点头,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不用说对不起!”
“乐乐!不要道歉——一次不行没关系,记不住没关系!这次不行就下一次,这辈子想不起来就下辈子,我们一直试下去,总能找到办法的!”
“乐乐,不要哭……我们最后总能找到办法的,我们……总会有机会的!别哭,乐乐……”
宫琰焦心的看着魂体的乐乐止不住的流泪,顿时急了,然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更加紧的抱紧苏乐冰冷的身体。
因为,他与苏乐两人都知道,哪怕就是那短短的三步的距离,他们都无法越过一分一毫。
宫琰絮絮叨叨的说着,而“苏乐”则笑着站在一边静静的听着,看着。
他拼命忍着自己的眼泪,好不让眼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模糊了那人的音容。
时间总是残忍的,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走的飞快。
宫琰眼睁睁的看着苏乐的魂体从脚到头,一点一点的变淡。
他哽咽着,加快了语速,嘱咐了苏乐许多。
到最后,他说:“乐乐,别怕。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这个时候,苏乐的魂体已经快速的消散到了肩际。
一阵寒风吹过,白色的大雪中,夹杂着业火红莲的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着向两人所在的地方涌来。
魂体瞬间受到冲击,消散更快。
这时,宫琰陡然响起什么,冲着已经消去了半张脸的苏乐喊道:“乐乐,一定记住!下个世界要对真正爱你的人好!这样你才不会——”后悔。
话未尽,魂体已经如风消散。
宫琰顿时喉头一哽,嘴中喷出一口黑血。
数月之前,他为摆脱神殿束缚,强行突破《业火红莲诀》不慎入魔,眼睛自此赤红不褪。一月之前为苏乐卜完生死卦后,为见苏乐最后一面,又与拂星硬拼一场,叛出神殿,重伤未愈。
而近一个月来又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赶来大祁盛京,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现在既然苏乐走了。
他,也该走了。
宫琰沉默着盘膝而坐,然后将苏乐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无声运起《业火红莲诀》最后一层。
他要以身为祭,引来那熊熊业火,燃尽这一世磨折。
灼灼业火凭空跃出宫琰指尖,然后由星星之火,顷刻间成燎原之势。
仿佛有灵性一般的业火将除了宫琰苏乐再无他人的国师府整个包裹在内,直到烧尽国师府中的一草一木,才停了下来。
火停那一刻,纷扬大雪竟化成了毛毛细雨,自天际洒落盛京。
霎时之间,盛京城内,雨过之处,白雪消褪草木新发,百花重开鲜妍如春。
国师府的这场大火震动了整个盛京,甚至惊动了芳林殿中呆坐的祁颉。
他怔怔看着国师府的方向,心中陡然一空,仿佛瞬间知道了什么,嘴中呐呐。
“……可堪闲忆似花人,旧欢如梦、绝音尘……”
祁颉怔愣间,已经不由自主的走出殿外,不经意看见了芳林殿外被他从别院中移栽过来的海棠树。
海棠树绿叶紫花,花香袅淡,雍容抑郁。
祁颉恍惚响起那人曾经斜倚酣眠海棠树下美人榻上。
那时那人的音容笑貌,一个个细微而又生动的,或是愤恨,或是不屑,或是决绝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跗骨生长。
还有那人弥留之际对他那狡黠一笑,和未尽之语。
那人说:陛下,我好——
后面是什么,祁颉不愿猜,只是他忘不了。
“……阿止……朕、我……有些想念你了……”
☆、第34章 总想开车的邪教教主(一)
苏乐刚刚睁开眼睛,就见一柄染了血的长柄陌刀横劈到了他的面前。
不及反应,苏乐下意识抄起手中家伙急疾一挡,两兵相触,手中家伙应声而断。
本就在一脸懵逼状态的苏乐傻眼,仔细睁了睁眼,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竟是截拐杖粗细的木棍!
而此时,陌刀力道不减,应旧势,快速下劈!
陌刀的势头极快,斩破疾风。
周围的人也都在以命搏命,根本无暇他顾,更别说苏乐此时的身份,根本也不值得他们去救。
苏乐瞧着自己左右避不过,破罐子破摔,十分干脆的抻脖子闭眼等砍,打算麻溜嗝屁着凉,回去就炸了信息终端。
时间,仿佛就在苏乐闭上眼睛的这一刻变得慢了起来。
大漠边缘,刀戟杀伐之声不绝于耳,裹挟着飞沙砾石的大风来回刮扫,打的人睁不开眼睛,同时也冲淡了空气中的浓烈的血腥气。
突然,一声惊恐的嘶吼在他身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