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睛，不曾回应，或许已经是说不出话来。可我知道他其实还听得到我说的话。
“和我一起做妖魔吧。”我柔声劝他，“做了妖魔，同我一起快活。”
他眼皮下的瞳珠微动，眉头却皱了起来。
“住口！你这妖孽！竟然还想继续蛊惑人心。”紧跟在掌门和掌刑长老身后，望仙道门的众长老也纷纷赶到，零零散散地围在我们周围。
“是你们害他变成这样？”我问，将周围的人通通扫过一遍，杀意已经变成止不住的干渴。眼里涌上血红，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可怖而可恨。
“是这孽障自作自受，引来了天罚！”掌刑长老冷冷道。
“他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私自勾结魔物，为祸人间。”掌门一道道数着他的罪过。
“放屁！”我怒道，“为祸人间？！若没有他千百年守着这个破风穴，你们这群破道士早就被出来的妖魔削光了。”
“掌门！不要和这冥顽不灵的魔物论理，”其中一个长老说，“只管杀了它就是了！”
话音刚落，这群人就慢慢围了上来。
他们错估了兰池，把他当做为祸人间的孽障，而兰池只会沉默承受。
他们也错估了我，以为我还是那个力量微薄、忍气吞声的魔物。
我冷哼一声，放出体内浩瀚的魔力，向周围的道士袭去，霎时间，漫天的灰烬飞舞，压在峰顶的云雨也被飓风吹散。那些道士都是血肉之躯，被我这一震，纷纷后退摔倒，也就只有掌门还能勉强站着。
我狞笑一声，欣赏着他们脸上的恐惧。
昏迷中的兰池被这动静惊醒过来。
“沧昊，你做了什么？！”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染满鲜血的手指捏着我的衣袍，惊恐地问。
“只不过是替师父教训一下这群不知好歹的蠢道士。”我压低声音，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手指沿着鼻梁，落到眉间。
从我见到他起，他便一直皱眉，除了皱眉便是面无表情，几乎不曾笑过。我想一个总是皱眉的人，心里一定藏着很多事情。
浮黎睡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直皱着眉头，几乎没有舒展眉头的时候，可是浮黎醒着的时候还会笑，笑得我神魂颠倒，笑得我神魂俱碎。
如果我能读懂人心就好了，那我一定会在那风穴的边上，把兰池一起带走，不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个虚伪可憎的望仙道门，不让他独自受这天雷之劫。
是我对不起他。
他摇头，“错的是我，不要杀他们……”
“做妖魔吧。”我再一次劝他，“和我一起，好不好？我保证这三界之内，再也不会能伤你的人。”
“不！”他的眉头皱的更紧，神情中的痛苦更为深刻，“我不能……我不能……”
第38章
光彩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慢慢地，他抓着我前襟的手垂落下来，彻底失去了声息。
“兰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回答我的只有寂静。
只有风，绝望地呼啸而过，卷起焦渴大地上的灰尘。
我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人。
我一开始以为人最愚笨，却没想到他们其实也十分聪颖，又以为人不懂感情，却没想到他们有的最真心，有的最负心。
我握住兰池垂落的手，呆呆地看了许久许久。我做妖魔几千年，只欠过一份情。然而这份亏欠，再也无法补偿。
峰顶的乌云又慢慢聚拢，天地间再度昏暗起来。
我放下兰池，缓缓站起来。视线再度扫过望仙山的数座山峰，和远处不断闪现的虹光。
不仅仅是掌门和长老，所有的弟子都赶了过来。
云祯站在最前方，用身体护住了掌门和一众人。
“没想到你还活着。”我看着他，心情复杂。
“沧昊，收手吧。七师叔已经受天谴死了。”他拔出剑，对着我，神色中毫无畏惧，只有赴死的从容。
我顿时暴怒：“放屁！他怎么可能会连几道雷都挨不过去？”
“师叔他……”云祯欲说还休，最后摇了摇头，“天道不可违，一切都是天意。”
“哼！”我怒极反笑，“那你们就准备受死吧！”
我不懂天意，我不懂大道，我只知道，要守好自己心爱的人和物，谁动谁死。
无穷无尽的魔力在我体内运转不休，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什么阴谋诡计，我只要一掌打过去，道士们就会纸片一般飞出去，这种屠杀的快意真是前所未有，叫我无法停下。
我走到半跪在地上，不断口吐鲜血的云祯身边。他抬头看我，再一次与我视线相对：“你的天意呢？怎么不来救你。”
他一声苦笑：“不要再执迷不悟。师叔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哈哈哈！”我猛地捏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你好好看看，是那个在执迷不悟，可惜兰池已经死了，真该让他看看你们这幅狗样。”
云祯的脸因为窒息而涨红，却不坑发出一点示弱的声响。
“慢！”虚空中再次出现那旋转的风穴，转瞬之后，浮黎也赶到这里。
“来救你的小情人？”我问他，稍稍松开掐着云祯的手，让他们两个重新见面。
他见到云祯，却没有任何震动，嗤笑一声：“他是谁？”
这下不只是我，就连云祯都一脸的惊讶。如果这是演戏，未免也演得太完美无瑕。
就连我都还记得，他初见云祯时，那重重的一颤，纵使极度压抑，也难以藏起的心思。
可是他现在看着云祯的神情却是漠然的，仿佛与他没有丝毫关联。
“阿瑾……”云祯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谁是阿瑾？”浮黎骤然打断他，眼波流动，长眉微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是浮黎。”
他就这般挂着一脸无谓，走到我面前，朝我轻浮地笑了一笑：“闹够了吗？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我问他。
他全然忘了，或者记得也不在意，可忘记对我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前有妖魔欺负我的，多久我都会杀回去，绝不放过一个。
可是我已经放过他一回又一回。在他面前，我已经不是我了。
“跟我回魔界。”
我仿佛听到了三界最好笑的笑话：“跟你回去？!”
“自然。”
“我去哪里，干什么，关你屁事。”我恶狠狠地说。
浮黎红色的眼珠看着我，忽而一笑：“我说过，剩余的时间都给你，要杀这群道士，不用你动手，我来。”
我的手一颤，云祯从我的挟制中逃脱，摔在地上，苟延残喘。
我越来越不懂浮黎。从前他是阿瑾的时候，我不懂他，现在他变成浮黎，我更不懂他。
可他这样说，我反倒觉得，杀一群凡人实在没什么意思，最可恶的，是天上那些虚伪狡猾的神仙，自以为高贵，肆意操纵别人的命运。
“我不要你剩余? 氖奔洌蔽宜担叭绻闼祷八闶透乙黄穑咸旖绨阎疵绷恕！?br /> “从前我就不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今，我孑然一身，更是无惧。”浮黎缓缓道，“可是你想好了么？你才获得魔尊的无上力量，大可以回去占山为王，自由自在，若是去天界，可要有豁出性命的觉悟。”
“一条命而已，活得痛快才是真的。”
他红色的眼珠微微闪光，神情几乎是温柔：“好。”
他手执长剑，向天而指，我正疑惑他要干什么，就见一道炫目的剑光冲破云霄。
强光刺得我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待视线终于恢复正常时，压在山头的乌云已经通通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走吧。”浮黎过来拉住我的手。
呼啸的风吹乱他的长发，不断鼓动着他绯红的衣袍。
“你……”我惊讶地说不出话，天界可不像人间，打个风洞就能去，就算是送死，也要讲究点策略吧。这样一上去，还没摸到执名的衣角，就会被天人包围然后被捅成刺猬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嘴角挑起妖娆的角度：“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我之前。”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面的荒谬意味，就被那巨大的黑色漩涡吸了进去。
我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又问：“你不记得陵光了？”
“陵光？”他轻轻重复了一遍，一遍混沌之中，我看不清他的反应，“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那你记得什么？”
“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他说，“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曾经那么爱陵光，为他费尽心机，可是一入魔，却又把陵光忘了，这不是太讽刺了么？
第39章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像只过去了一瞬间，等我们从那巨大的黑色的漩涡里出来时，我发现自己正从上到下看着一座座悬浮的宫殿。
往上看时，也有数不清的空中岛屿，大小各异，小的只够一座院落，大的仿佛一块大陆一般，遮天蔽日。
但无论是往上还是往下，都是苍茫茫的一片，无穷无极。柔软的白云棉花一般慢慢移动着。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有毒，吸一口连嗓子都会发疼，大概对于天人们来说，魔界也是一样的。
“这里就是天界？”我四处张望了一番，问身边的浮黎。
“对。”他盯着前下方宫殿里鱼贯而出的天人，神情复杂。
“你们每天都跟鸟人一样飞来飞去？”
他转过来，似乎有些好笑：“不然呢？”
“你以前住在哪里？”这么多，哪一座才是那个该死的执名的？
浮黎往上指了指：“三十五重天。”
“现在我们在哪一重？”
“二十一重。”
我默默计算了一下距离，然后问“执名呢？”
“他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我愣了愣，再往前下方看去时，立刻明白了浮黎的意思，那鱼贯而出的天人之中，就有执名的身影。
我感觉嘴角不由自主翘起，血液开始兴奋地聒噪：“我们还等什么？”
浮黎低笑一声，身影已经化作一道虹光，瞬间消失，直奔执名的所在，我怎么肯落在他后面，也飞快追了上去。
浮黎化作的虹光在到达前骤然停顿，重新化为人影，紧接着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那座方圆数百里的空中陆地就被一劈两半。
大地缓缓裂开，发出呻吟般的巨响。
反应迅速的天人们纷纷祭出法宝，从龟裂崩解的地面上飞起。无数的攻击接踵而至，一时间，就连空气都仿佛沸腾起来，带着天人们法力的劲风狠狠冲击着我的身躯，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已经被吹飞了，但是魔尊的力量真不是盖的，我竟然还觉得很轻松。
浮黎长剑一挥，将第一波的攻击全数挡下。
“是浮黎殿下！”下方的天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外貌， 不知道哪个天人惊呼了一声。虽然浮黎曾经说，堕天的罪仙会在天界成为禁忌，但他毕竟堕天才八百余年，对于天人们来说，大概跟昨天发生的差不多。
“他已经根本不是帝子了！”执名的声音传向四周，“他是罪仙浮黎，擅闯天界，勾结妖魔，按天庭律法，当诛！”他自下而上仰望着我俩，因为距离遥远而面目模糊，但我确定他脸上一定非常不爽。
天人们面面相觑，有些进退两难，源源不断的攻击反倒都停了下来。
“你说死就死，你当你是谁？”我朝执名翻了个白眼。
黑衣男立刻反驳：“住口，你这低贱的妖魔！”
我不以为意地大笑：“你看好了，我这低贱的妖魔，今天要取你的狗命！”
“这群小喽啰归你，黑衣男归我。”我朝浮黎比了比手势。
浮黎没有回头，只是手中剑芒猛涨，依旧面朝众天人，沉声说：“今日，与我作对者，死。”
黑色的魔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浓郁地如有实质。
我对执名之外的天人毫无兴趣，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干脆瞬移到执名的面前。
地面剧烈地震动着，除了执名，所有的天人都已经飞离。
我挑起嘴角：“喂，黑衣男，还记得我吗？”
执名神情阴鹜：“当然。”手中金光一闪，多了一把长戟。
“很好。”我说，咧开嘴：“那就别废话了，来吧。”
黑衣男的身形猛地从原地消失，几乎是同时，我眼前一晃，他的刀尖已经逼到我眼前，附在刃上的灵气已经割开了我的脸。
执名扭曲的脸上浮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就消失殆尽。因为他的武器不能再前进一分一毫。
“你妈没教你，打架前先摸清对手的实力吗？”我嘲讽地说，紧紧握着他的刀刃，“哦，我忘了，你没有骂。”
他反应倒也快，没硬杠，借力后退，与我拉开距离。紧接着我手中的长戟也瞬间消失，又重新出现在他手上。
“你生来就这么贱吗？”他远远地问，“他这样对你，你还跟他一起来对付我？”
“再贱也没有你孬种。”我想也不想地反驳回去，“有本事来啊。”
“哼”执名冷笑了一声，我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脸就蓦然一痛，我一摸，竟然已经出了血，好家伙，他竟然放暗器！
无数水箭突兀地出现在空中，密集排列成箭阵，紧接着无数破空之声逼近。
我连忙后退，躲开这波攻击。心想天人花样就是多，一个肉搏出名的战神，还玩什么远程攻击，可我也不怕他。
“就会玩这种暗箭伤人的把戏，你也不过如此嘛。”我讥笑一声，用力向后一瞪，借着着反冲力，迅疾地向他逼近。
执名脸色一黑，又是一波水箭飞来，不得不说他玩水玩的不错，不过我早有防备，向前一掌，把这些水箭通通打飞。一瞬之后，我又站在了执名的面前。一个箭步，一拳把他揍倒在地。
“这拳是为了你踢我的那一脚。”我骑在他身上，又是一拳，“哦，对了，还有一脚。”
执名还想起身，被我用魔力强行按住，抢过他的长戟，将他的两手钉在地上，他霎时发出一阵凄厉的痛叫，一双眼睛却怒视着我。
“看什么看，你不是很有骨气吗？”我说，“我看你就是欺软怕硬嘛。”
“你得意不了太久的。”他一边喘气，嘴巴里一边发出嘶嘶的声响，又像是在低笑，看起来神经不太正常。
“我不用得意太久，”我说，往他肚子上揍了一拳，“现在能得意就行了。”
上方的打斗声逐渐激烈起来，我往上一看，附近的天人都已经被惊动，跟蜜蜂似的，一群群从旁边的空岛里飞出来，把浮黎围在当中。嗡嗡的样子看得我的都头痛。
“你以为他真的会喜欢你？”
“关你屁事。”我说，又是一拳，“说，谁杀了兰池？”
第40章
然而执名这个神经病根本不理我，自顾自往下说：“他为了陵光逆天改命，弄得人间大乱，自己也被罚下天界，你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你能插手的？”
“你怎么这么烦？”我扯过他的领口，烦躁地转动着插在他掌心的长戟杆子，“我问你这个了吗？我问你谁对兰池用了天雷刑？”
“没有谁！是天！”执名的眼球半凸，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在极力忍耐痛苦，从这点来说，我倒挺佩服他。
天，那就是天帝咯？
自从遇见浮黎之后，我的魔生就像是钱塘江大潮似的，上上下下非常刺激。
放在十年之前，如果有人说，有一天我要去干天帝，我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傻逼，而现在，我却要去做那个干天帝的傻逼。
问完了想问的东西，我利索地结果了执名。一路杀进天人群中，问浮黎：“你对干你老爹有没有兴趣？”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说：“会死，你还要去吗？”
我说：“我都在这里了，你觉得我要去吗？”
我听说不管天人魔，众生都会有自我毁灭的冲动，没想到今天居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你可能会问我，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作死？我曾无数次地为了活而苟且，但是抱住兰池冰冷尸体的那一刻，我不想再忍了。
我猜不透浮黎的想法，也许他跟我一样，活腻了，或者只是忍得太久了，所以他眼一抬，轻飘飘地回答：“那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