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勇猛的喊杀声中,父子二人无言对峙,一个坚决不放、一个很是无奈。最终,新安郡王还是选择做孝顺儿子,守在自家阿爷身侧。方才他也是一时意气,仔细想想,自己如今这尚未长成的身板,定然不会是那些虬髯盗匪的对手。与其让侍卫部曲们担惊受怕,反倒要耗费更多精力护卫在他左右,倒不如暂且待在后方得好。
一百五十位精兵对阵来路不明的六七十名山匪,结局自然不用提。更何况,这群精兵在新安郡王的提示下,不断大声地呼喊着自己的身份,并反复攻击对方是谋逆之举,查明身份之后,必将举族连坐入罪。威胁与压力让悍匪们的心神越来越动摇,杀意锐减,渐渐地连动作也变得怯弱起来。
当剩下的山匪仓惶逃跑的时候,只剩下不足十人,满地都躺满了他们的尸首。典军立即派人清扫战场、帮伤者包扎。所幸,自家的侍卫部曲虽有重伤者,却并无战死者。李徽对他们的勇猛表示了赞赏。不需他提醒,李泰便随即表示,一定会为忠心耿耿的属下请功,待回到长安之后,便给他们重重的赏赐。
打了一场胜仗的众人越发兴奋,便是伤者亦是眉飞色舞。不多时,篝火便徐徐升起。在血腥尚未收拾干净的驿道上,大家照样开始埋锅造饭,抚慰恶战之后的辘辘饥肠。虽然面带笑容,脸色却依然有些发白的李泰则回到帐篷中歇息。
这时候,李徽不动声色地将两位典军唤到一旁,神情格外凝重:“这些人所持刀剑皆很锋锐,又都蓄须隐瞒面容,或许并非山匪,而是冲着阿爷来的死士。他们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阿爷。若是有俘虏,二位不妨先审问一番。或者查看尸首身上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典军们的见识经历比他更加丰富,同样早已心存疑虑。
一个道:“某已经查看过尸首。所有尸体的体貌都绝非生活艰辛的山匪所有,擦去泥水污迹之后,根本不像曾经务农的人或乡间游侠儿。他们的手上只有常年握着刀剑或练箭留下来的茧子,身上的伤痕也都是箭伤、刀剑伤,一定是死士或私养的部曲无疑。不过,人看着陌生,武器也很难辨认出处。光是凭着这些尸首,判断不出他们究竟来自于何地何方。”
“怪不得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话,一定是不愿透出乡音,教我们发觉异状。”李徽点了点头,仔细思索,“可留有俘虏?”
另一个回道:“轻伤者逃走,重伤者都自尽了,没有寻见俘虏——可见他们确实是意图不轨的死士。三郎君,这些逃走的死士,我们必须立即继续追踪。只有即刻通报此地的折冲府,借助府兵与乡民之力,方能将他们都逮住。否则,拖得越久,他们便越可能逃脱。幕后之人便寻不出来了。”
“那就赶紧派人去折冲府罢。此外,八百里加急,将遇到山石崩塌与劫匪的消息,尽快传回长安。多余的话,不必与旁人说。不过,须得一五一十禀明大兄,烦劳他注意长安城中可有什么异动。”
“是。方才那些推测,是否要禀告大王?”
李徽遥遥地望向灯火通明的帐篷,略作沉吟,摇了摇首:“不必了。”自家阿爷早已没有了夺嫡时的心气,满心都想着回长安之后便是团团圆圆一家和乐,又何必惊动他,让他坐卧难安、担惊受怕呢?若是知道有人暗中要谋害他的性命,如今已经很是体虚的他,说不定便会立即病倒在路上了。
而且,他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被困封地多年的阿爷还能得罪何人?妨碍何人?如今不过是奉召回京而已,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刺杀他?!当年夺嫡失败,他对于叔父已经毫无威胁。那位很是在意仁善名声的叔父,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难道,除了叔父之外,阿爷还有什么隐藏着的仇敌不成?是当年夺嫡留下来的隐患?
带着满腹疑惑,新安郡王终于在次日奉着濮王殿下来到了岭北驿,途中遇见了附近折冲府闻讯疾驰而来的将士。那位折冲都尉听闻父子二人的遭遇后,顿时惊得满头大汗。要知道,维持地方治安亦是折冲府的责任,出了山匪——而且是胆敢劫掠濮王车驾的山匪,一向疼爱这个儿子的当今圣人必定会降罪。而他与管辖此地的县令只有将逃窜的山匪捉拿住,方能算是戴罪立功。至于往后的仕途,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想明白利害关系后,折冲都尉果断地留下果毅都尉与六百府兵护卫濮王殿下,并襄助新安郡王疏通驿道。他自己则火急火燎地回去寻县令商讨布置,赶紧收拾残局。
甫至馆驿,李徽便立即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就辞别李泰,打算即刻赶回去迎接阎氏。知道暗中有人虎视眈眈后,他便格外担忧阎氏的安危,已经顾不得歇息了。临出馆驿之前,他还很不放心地查看了一番两位典军布置的守备,又与捉驿、驿丁等交谈了片刻,确定他们毫无威胁,这才安心离开了。
等他带着折冲府将士们赶到崩塌的峡谷时,对面堪堪疏通出了一条小道。正巧,阎氏戴着帷帽,很是飒爽地驱马小跑着奔了过来。
他这个儿子都不禁看得呆了呆:“母亲会骑马?”他所知的母亲,擅长丹青画卷,工于书法,温柔贤良,却唯独没有她英姿飒飒的印象。难不成,他只是没有机会见到?或者母亲也没有机会展现出来?
“当然会。”阎氏被他有些呆傻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长安城的贵女哪有不会骑马的?难不成,你以为我只会端庄地坐在车上或檐子上?就连你祖母,当年骑马的技艺也甚是不错呢。你的那些姑祖母和姑母们再如何养尊处优,年轻时也曾策马飞奔过。莫说骑马了,便是射猎、打马球,她们亦是样样都不落于儿郎们之后的。”
李徽当然并不知晓这些,他过去的生活离长安那个富贵之乡实在太遥远了。娶来的王妃貌合神离,平常甚至并不见面。他对贵女们的所有印象,也仅仅只是来自于阎氏以及道听途说的种种传闻罢了。
这时,王子献也驱马赶了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徽,见他确实平安无事,心中才彻底松了口气。不明人物假扮山匪袭击濮王父子的消息,早就便借由他那些部曲传了过来。虽然部曲保证濮王父子俩都安然无恙,但若不亲眼目睹,他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接到消息的他,并不像李徽那般疑惑不解。他几乎能够断定,这又是一枚迫不及待的棋子,为了梦中的荣华富贵,已经不顾一切地动了起来。一击不成,这颗棋子已经留下诸多破绽,迟早都会被挖将出来,然后被狠狠地抛弃。他甚至能隐约猜出来好几个很有可能涉入其中的没落世家,早就遣部曲去细查了。
不过,很遗憾,这些都不能告诉李徽。
他们不过是刚认识,虽然彼此觉得很投契,却远远不到他愿意将所有秘密都托付出去的程度。这样肮脏的秘密,关系到他的宗族,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甚至关系到朝堂。在他尚未想清楚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子献,这两日烦劳你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李徽朝着他微微一笑。
王子献勾起唇角:“大王与我这般客气作甚?”
“便是知交,该有的礼节亦不可缺。”李徽郑重地朝他行了个叉手礼,“我还想送些礼物与你致谢呢。”
“寻常的礼物便罢了,若是大王的画或是大王做的鱼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笑纳。”
“你放心,绝不会是什么寻常礼物。若非亲自动手做的,我还送不出去呢。”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彼此更觉得亲密了许多。
同一时刻,濮王连连遇险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已经躺在了长安太极宫的两仪殿中。
☆、第九章 暂时分别
宏伟的两仪殿内,头发花白的圣人紧紧地攥住那张奏折,原本略有些昏花的双目中骤然迸射出了熊熊怒火:“区区盗匪竟然也胆敢害我儿?!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商州刺史和都督都在做什么?还不赶紧将那些犯上谋逆的罪人都捉拿起来,杀个干净?!可怜我儿,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便是被他亲手驱逐出长安,濮王也依然是他最疼惜的儿子,他当然见不得爱子受到任何伤害。
震怒之下,他甚至将御案都踹翻了。笔墨纸砚和奏折散落一地,凌乱不堪。许多折子都被墨迹沾染了,在旁边伺候的内侍们忙不迭跪下去收拾。而圣人在亲信内侍的宽慰下,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方低声道:“将太子和嗣濮王都唤来!”
当太子殿下李昆和嗣濮王李欣匆匆赶到时,圣人依旧郁怒难消。两人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个奏折,立即不约而同地提出想出京迎接阿兄(阿爷)。见他们手足兄弟与父子之间皆是情谊拳拳,圣人的火气也降了不少:“你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子微微一笑,满面怀念之色:“说起来,我与三兄也有将近十四年不见了。抓住这个机会,也能比阿爷早些见到三兄,看看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从他话中,丝毫听不出当年夺嫡时濮王对他的不屑一顾与蔑视,好似只剩下浓浓的兄弟之情。
“叔父怎能与我抢这件差使?”李欣的表情更增添了几分生动之感,“我们父子多年不见,还不知阿爷能不能认得出我呢。还有阿徽,自他出生之后,我便从未见过他,实在很好奇他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和阿爷很相像。”
如此温情脉脉的场面,很快便令圣人转怒为喜。他呵呵一笑,指着二人道:“你们争先恐后地争着出京的机会,原本也该让你们都如愿。可惜如今朝政之事离不开五郎,便让阿欣去罢。五郎也很不必失落,三郎在京中应当能待上一段时日,你们兄弟也可好好团聚一番。”
“阿爷不妨再下一道敕旨,令商州刺史与都督立即追查此事,务必要将凶徒一网打尽。”太子便又道,声音温和,想得也极为妥帖周到,“阿欣也须得多带些人马上路,安安全全地将三兄三嫂与阿徽接回京。我记得三兄这些年来身体不甚康健,不妨安排太医随行。”
听罢,圣人大为欣慰,叹道:“难为你一直挂念着他。”
李欣也目露感激之色,行礼道:“多谢叔父提醒。若非叔父,我断然想不到这些。”
天子的怒火,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之中。次日,嗣濮王李欣便带着数百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长安,前去迎接濮王。然而,濮王本便是夺嫡失败被逐出长安的,许多臣子皆认同他赶回京给秦皇后侍疾,对这般大张旗鼓却颇有微词。不免还有些多心之人,暗暗揣测着圣人此举是否有什么深意,濮王又是否会因此而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
在这些纷纷扬扬的传言再度惹恼圣人之前,太子殿下明确地解释:由嗣濮王出迎,是身为人子的孝道,无可指摘。群臣明面上再未多言,暗地里是否接受这个解释,却是各有不同了。
另一头,濮王一家在岭北驿不过住了一日,便接到县令与折冲都尉送来的诸多礼物,意在给他们压惊。这两位显然都出生于官宦世家,送过来的礼物既贵重又雅致,多为书画一类,或是较为贵重的先人法帖。很明显,他们此举便是投其所好,意图通过礼物的攻势讨好濮王夫妇。
李泰与阎氏本便极为喜爱书画,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收下来鉴赏。他们心中固然还留着一两分芥蒂,却也并未迁怒于他们,收了礼物后更是懒怠再提起山匪之事了。加之李徽在其中斡旋,敦促他们尽快捉捕悍匪将功折罪,这两位地头蛇才安心许多。
王子献见李徽忙碌,本不欲相扰。不过,小郡王为了践行诺言,却偷得空闲,特地绘了一张雨中秦岭的画卷与他。
尚未来得及装裱的画卷,装在平日放书轴的彩漆凤鸟纹木筒中。王子献握着那木筒,依然能感觉到上头的余温。他抬起眼,深深地望着立在面前的少年郎,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陌生,又仿佛想将他刻印在脑海当中。
“打开来瞧瞧?”李徽笑着道,“不知你是否认得出?”
王子献徐徐展开画卷,只是一眼,便笑道:“这是那一日,咱们攀上馆驿旁的山头,所见的云雾弥漫、缥缈如仙的延绵山景……”他依然记得,当时这个人怔怔地张大双眸、惊叹不已的模样。就像是那一日所见的,便是这世间最触动人心的景致一般。其实,他那时便想告诉他,在大唐疆域之中,这种震撼之美多矣。然而,那时转念一想,身为濮王之子,他大概一辈子都难得自由,又何必说这些?
到了如今,他心中却倏然涌起难耐的冲动,想约他日后一同出行,看遍这大好河山——
李徽接着道:“说来,你接下来应该是要一路往北,回商州去罢?我们大约要折向西北了,径直回长安。”
王子献怔了怔,心中的莫名蠢动倏然间烟消云散。他甚至忍不出嗤笑自己,难不成还真将对方看作是朋友了?从初遇到相处,甚至期间的许多波折,几乎皆是他一手设计引导而成。不过是一段利用的关系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缘分,更无所谓“君子之交”、“小人之交”的分别。“知交好友”?呵,若是对方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之后,一定会转身就走罢,连割袍断义都不必再提。
然而,就是这样一段充满了算计的旅程,他却为何会真切地感觉到惬意与愉悦?为何会隐隐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段结伴而行的路程能长一些、更长一些……甚至希望他们还能有机会同行……
分明他其实十分清楚,他们很快便会分离,而且从此以后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为何内心深处却难以抑制地涌出了怅惘与失落?连先前他早已想好的——这种离别时刻该作什么模样,该用什么说辞,此时此刻也完全不愿意用。
可是,不用那些虚情假意的言辞,他又能说些什么?
“原本我还想随着你去商州城瞧一瞧,如今大约暂时无法成行了。”李徽见他难掩低落,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然而,他自诩年长,此时当然只能表现得更稳重一些:“不过,咱们仍可随时书信往来。你们家住在商州何处?我会定期派人与你送信的。你也莫要忘了,随时可来长安寻我。”
王子献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起来,沉默片刻,方答道:“我在商州贤成坊有座两进的小宅子,无论是书信或是其他,都可送到那一处。”若是当真“有缘”,或许这段缘分还能再持续罢。只是,须得小心行事,不可让那些形同附骨之疽的亲眷发现。
李徽察觉他并未提起王家的老宅,家中应该是有什么隐情。不过,作为朋友,他也不便细问,只得道:“不论你何时来长安,都记得去延康坊濮王府寻我。”
“好。”王子献郑重地答应下来。
翌日,阴雨连绵的时日终于结束,久违的艳阳普照大地。潮湿的驿道渐渐变得干燥,濮王一行的车驾也终于穿过崩塌的峡谷,赶到了岭北驿。李泰再也不愿多等,立即吩咐众人准备启程。仆婢们忙忙碌碌,立即收拾起来,不多时便簇拥着乘坐檐子的濮王与王妃缓步而出。馆驿门口,李徽奉着爷娘登上牛车后,便翻身上马。
他握着马缰,回首看向立在馆驿门口的王子献,朝他拱了拱手:“子献,有缘再会!”
“再会!”王子献回了一个更显敬意的叉手礼,而后目送他策马奔腾远去。少年郎毫不留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他遥遥望着驿道尽头,久久不曾言语。他身后的老仆庆叟沉默半晌,声音沙哑:“阿郎本便打算考进士,不如提早入京?小郡王在京中少说也须得待上三五个月,正好一起游览长安。”
“这个时候入京考进士?”王子献低声笑起来,“便是他们愿意让我去,我也考不上。”
“谁不是年年都考?有多少人能一举便考上?况且,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阿郎不过十四,再考十年二十年也还是‘少进士’。”
“与其待在长安苦读应考,倒不如四处走一走增长见识。”王子献摇摇首,“四处游历闲逛,方不会引来他们的戒备。只有我那位好二弟想应考了,我才有光明正大走进长安的机会。否则,我那位好母亲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2 人假作劫匪来杀我,也不会让我踏入长安城半步。”他那位面慈心狠的好继母兼好姨母,如何可能容忍他比自家儿子更优秀?
当然,他若是坚持想先去长安,也并非毫无办法。只需将那些盯梢的彻底甩脱,谁也阻止不了他,无一处不能去。然而,他并未理清自己的想法,也有些困惑自己以后该如何与李徽来往,索性便将这段充满了算计的“友情”暂且先放一放罢。而且,濮王一家三口此去长安是为了侍疾,未必能待得长久。与其去长安寻他,倒不如日后去均州找他呢,可能还更自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