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子献思索片刻,“家中略有些逼仄,不便待客。前些时日我在南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小庄子,你们也可邀她们散一散心。”长宁公主局限于未婚小娘子的身份,不方便大肆结交男子,也只得暂时通过密友们入手。若是小娘子们能结成同盟,日后未必不能笼络她们的夫婿,甚至于将她们的夫家与娘家都紧紧握在手中。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已经比只知婚事驸马、奢侈享乐的寻常公主高出几筹了。
“南山的庄子?”王洛娘姊妹难掩对兄长的孺慕与敬仰。她们都知晓家中其实不剩甚么钱财,而一座南山的庄子足足抵得过四五个商州郊外的庄园。自家的长兄,果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足以令她们安心依靠。但她们也不能仅仅只是万事依赖兄长,定然也有她们能够为兄长做的事!
接下来数日,李徽与王子献皆有些忙碌,便是时常在御前见面,也没有机会在虎视眈眈的杨谦跟前深谈。而且,王子献意外发现杨家派了一群人紧紧地盯着他,完全限制住了他的行动,连夜里也不便悄悄前往濮王府或藤园与李徽相见了。
几天过去,相思之情难解的王子献每天看向杨谦的目光中已然带出了冷意。而杨谦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抓住机会在圣人跟前展露自己的才华。可惜,心中燃着暗火的王子献再也不打算给他留甚么颜面,每一回都紧紧压他一筹。一时如此尚可忍受,时时如此两厢对比落入下风,自然令他情绪日渐暴躁起来。
即将休沐的前一日,李徽来到慈恩寺祭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并留宿寺中的寮舍内。而王子献也奉着宋先生前来与玄惠法师对弈。当李徽深夜回到寮舍中时,松木矮案前已经坐着正在信手绘制舆图的王子献。
见他来了,王子献几乎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热烈似火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浑身点燃。李徽仍是不紧不慢地踱步近前,在他的服侍下换下了襕袍,穿着常服趺坐下来。王子献自后揽住他的腰肢,在他耳边留下一串轻吻,却并未更进一步——毕竟身在佛门净地,便是相思再苦,也只能勉强自己继续忍着。
“杨家怎会突然盯住了你?莫非他们生出了怀疑,抓住了你安置的人?若非如此,贸然行事留下把柄,几乎将决裂的借口送到了你跟前,并不像是杨谦的行事。”想当年,翩翩君子的杨状头不知令多少人为之拜服。那时候的杨谦隐藏得极深,几乎没有多少人瞧出他虚伪的本性,更不会冲动行事。
“嫉恨能够改变许多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发现我与他的职缺相同之后,他便再也控制不住了。”王子献低声在他耳畔道,“九思也曾与我提过,他暴怒得几乎失去了理智,竟然想让九思出面弹劾我。”
“不过稍稍出头,便要寻圣人的心腹爱将下手,他是疯了不成?”李徽拧紧眉,“仅仅只是嫉恨,绝不会如此轻易令他失去控制。或许,还有人在他身边挑拨,试图渔翁得利?”一向不擅长阴私的他,自然不会多想,直觉或许杨谦得罪了人却不自知。
王子献却想到了诸多内宅手段,不由得一怔。杨谦并非蠢物,若他身边的文士有意挑拨离间,他自然不会轻信。但若是女子的算计呢?枕边风最是无声无息,足以动摇那些心志不够坚定之人。看来,弘农郡公府的暗流,比他们所想的更深。他需要打探到更多的消息,方能做出判断。
“你与那杨大郎可曾再次见面?”
“没有机会进入杨家,只能托人给他捎消息。不过,如他那样的人,不到绝望的时候,便不可能倒戈相向。或许,他依然寄希望于杨家能够重归正途罢。只是,每一次他见过韦夫人之后,院子外的看守都会更多一些,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更难熬些。”
李徽不由得摇了摇首:“杨士敬自诩欣赏年轻俊才,对两个儿子却是看走了眼。就算杨大郎生了怪病,论见识与胸怀,也比杨谦甚至杨士敬自己高出不止一筹。杨家的成败,或许在当年便已经注定了。”
“作为父亲,杨士敬需要的正是杨谦这种听从他教导的儿子,而非杨大郎那种时时刻刻劝解他的儿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朋友间如此,夫妻间如此,父子间更是如此。”王子献淡淡地道。父母的偏爱,并非事出无因,只是这些缘由未必皆是合情合理罢了。
而后,李徽垂眸仔细端详着他方才绘出的舆图,见他将夏州之东的诸州都圈了起来,思索片刻又道:“永安郡王经营沙州与灵州,暂且可排除在外。前任江夏郡王从灵州转任朔州,未必完全无辜,可稍加注意。而河间郡王将胜州经营得犹如封国一般,最有可能生出异心。”
“我已经让孙榕亲自带着商队去走一遭了,至少须得数个月才会回到长安。”王子献道,“说话口音极难改变,或值得一试。不过,这也算不上是甚么证据,只能我们私下警醒一些。若要禀报圣人,还须得更强有力的佐证。九思正奉命巡视各州府,正好须得去一趟北疆,或许会有所得。”
“我们的力量仍然太弱小了。”李徽叹道。即使已经经营了数年,却依然无法与暗中的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自保或许尚可,出击却唯有寻得弱点方能给对方造成伤害,否则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如今不是已经有人送上门来了么?”王子献勾起唇角,缓缓放开了他。以他的耳力,已经听出了外头极轻的脚步声。
闻言,李徽抬起首,便见一人顺势推门而入,嘶哑着声音笑道:“便是送上门来,也须得看你们是否能留得住我。”
门吱呀着合上了,门前悄然静立的人穿着乌黑色的披风,戴着兜帽,几乎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身形与样貌,只露出一段蓄着短髭的下颌。饶是裹得如此严实,李徽与王子献也依然有些熟悉之感。当然,他们早已猜出对方的身份,只是觉得此人与以往的印象颇有些不似,才禁不住打量着他罢了。
双方无声无息地对望许久,仿佛彼此都在衡量对方的能力,又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对抗之意。李徽忽然轻笑一声,亲自斟了一杯茶:“姑父不必紧张,请坐罢。既然姑父已经来了,便意味着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又何必继续相互试探呢?”
“事实上,我已经有些后悔了。”来人脱下披风,毫不生疏地坐在他们对面,“若非实在无人可选,我也不会找上你们。”
若是有旁人在此,或许会大惊失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理应“圈禁”在安兴长公主府中的驸马程青。
作者有话要说: 杨谦:……一定要抓他的把柄!不管什么把柄都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
王子献:……= =|||
杨谦:……什么?你们跟不住!再加人!!必须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他!
王子献:……有完没完?
杨谦:当然没完!直到抓住你的把柄为止,我们不死不休!
王子献:是可忍孰不可忍!(╯-_-)╯╧╧,连玄祺都没办法见了!和你没完!哼!
新安郡王:→ →,我们不是每天都见面吗?
王子献:→ →,这样你就能满足吗?我、一、点、也、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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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杨谦得罪的是欲求不满的某人,画风突变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弃暗投明
“不过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一个平时只知装模作样,另一个只知逞口舌之利!以为得了圣人宠爱,便无所不能了么?!”面对两个俊美少年郎,程青冷笑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之色,“仅仅凭着你们,又能做成什么事!也不知你们如今的自信与从容究竟自何处而来!恐怕身在危机四伏之中,尚且根本无知无感罢?!”
若是寻常少年郎,被他如此冷嘲热讽,说不得早已是怒火翻涌了。然而李徽与王子献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方才李徽斟的那杯茶,教王子献自然而然地拿起来啜了一口,而后似笑非笑地端着茶盏罢了。
程青目光微动,心中不免觉得这位王补阙实在是有些不识规矩。仔细论起来,他既是长辈又是客人,这杯茶自然该给他才是!难不成他以为这么做,便是对方才他那番话的回击不成?所谓人人赞誉的少年甲第状头,到底也不过如此罢了。
“既然姑父如此轻视我们,又何必遣人来试探?又何必冒着危险悄悄地来到此处?”李徽噙着笑,“难不成只是为了过来训斥我们一番?那也罢,毕竟是长辈。不过,若是说完了,姑父便可离开了。”
如今心急如焚的是程青,不是他们。若是这位驸马以为先声夺人便能占据主动,从此掌控他们,那便是大错特错了。他们二人都绝非十几岁的少年郎,不会因些许言语便产生任何动摇,为他所利用。退一步而言,就算他所言为真,他们身处危机之中又如何?若是某些人惹得圣人雷霆震怒,安兴长公主府与梁国公程家败落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罢了。
程青的脸色变了变,依旧坐在矮案前一动不动,充满了探询与质疑的目光再度仔细地端详着对面的少年郎。至此为止,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情与平日完全不同,昔日那个漫不经心的纨绔驸马,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一般。
李徽不慌不忙地又斟了一杯茶,缓缓地推给他。而王子献放下茶盏,微笑道:“王某一直以为,驸马放纵形骸,有狂士之风。却想不到,原来驸马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同样难成大事。”
程青挑起眉,笑哼了一声,身上的疑虑与郁气转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恢复了平日散漫的模样:“你们二人倒是沉得住气,便不怕来的人并不是我?就算是急着报仇雪恨,也不该置自己于危险之中。若是你们折了进去,皇后殿下与悦娘母女两个日后还能倚靠谁去?”
“姑父说笑了。”李徽依旧淡定,“若是来的是别人,今夜便走不出这间寮舍。幸而确实是姑父来了,不然我还以为有人与姑父合谋设陷阱,或许改日应该好生回敬一番才不算失礼。”既然对方依然想试探,对他们的能力并不信任,那他便稍微透露些许,也算为己方壮一壮声威了。
程青双眸微缩,敏锐地发现,他原以为弱不禁风的王补阙身上忽然迸发出了惊人的杀气。这杀气极为浓厚,仿佛从尸山血海之中走过一般,唯有真正背负着数十条人命者方可能不知不觉中形成如此威煞之感。
这一刻他方意识到,就算他是善于骑射的成年男子,也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位少年郎的对手。李徽并未夸张,他们二人若想将来人留下,此人必定插翅难飞。他们确实有能力如此自信,故而丝毫不惧。
“呵,不错,是我小觑了王补阙,也小觑了你,玄祺。”程青道,“也罢,不必再提甚么虚言了,我今日来,只为了问一问你们——我愿为皇后殿下与长宁公主驱策,以此保住梁国公府。你们二人是否能代替她们做决定?”
“姑父为何会有此问?此事又与叔母和悦娘何干?我们二人效忠的唯有叔父,而你来寻我们,我们也答应与你相见,不已经是明摆着你打算弃暗投明,向叔父尽忠么?”寻常人都会觉得,新安郡王与王补阙是妥妥的帝党,唯圣人之命是从。却不知这位安兴长公主驸马为何会想到杜皇后和长宁公主,也令李徽心中暗自警醒。
“当然,谁效忠的不是圣人?”程青勾起唇角,“只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区区梁国公府,不过是那伏尸百万中不起眼的一部分罢了。皇后殿下与长宁公主到底心软一些,为求自保,我别无选择。而且,就如同你们一样,效忠圣人与亲近皇后殿下亦并无区别。毕竟,此时此刻还没有立东宫太子之忧,皇室依旧无比美满。”
“姑父所言差矣。”李徽淡淡地接道,“效忠叔父,是身为人臣的本分。亲近叔母与悦娘,则是情分。至于梁国公府之事,若是程家与谋逆无关,叔父自然不会迁怒。若是程家不慎被牵连其中,将功抵罪,也大可不必太过忧心。毕竟,叔父生性仁慈,不喜杀戮血腥,断然不会太过为难无辜之人。”
“好一个‘生性仁慈’。”程青拊掌而88 笑,“若是当真仁慈,越王一脉便不会流放岭南,而你的父兄也不会龟缩洛阳,吴国公更不会一直告病在家中休养了。兄长舅父尚且如此——玄祺,就算你与圣人‘叔侄情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姑父对皇帝有何误解?无论是否真正仁慈,只要有始有终,便已是难得至极了。”李徽挑起眉,“而且,姑父对越王府一案又有何误解?若非安兴长公主与彭王,越王一脉何至于流落至此?怎么?罪魁祸首不怨怪,反而要怨他人么?难不成姑父觉得,连累梁国公府的不是安兴长公主,而是另有其人?!”
“莫非驸马要保的不止是梁国公府?还有安兴长公主?”王子献双目微眯,接道,“那便恕我们无能为力了。安兴长公主这等毒妇,无论是谁都绝不能放过她。刺杀兄长且不提,勾结外敌,意图祸乱朝纲社稷——种种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程青瞥了他一眼:“若非这个毒妇,我程家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先父尚在的时候,梁国公府是何等声名在外,而如今……呵,尚公主,做驸马,对我程家而言,唯有带来祸患而已。我程青,应该是天底下最恨她的人之一……无时无刻,不恨之欲死……”
李徽与王子献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色。对于程青想要挽救程家的念头,他们深信不疑。毕竟在安兴长公主下降之前,梁国公府内确实十分和睦。梁国公一生不曾纳妾,所有儿女皆是卢夫人所出,内宅十分融洽。但自从程青尚了安兴长公主之后,便再也不复从前模样,每一位程家人对她或许都恨之入骨。
但程青与安兴长公主之间,是否会存在莫名的夫妻之情,又是否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对她产生同情,他们却不能完全断定。故而,在今日之前,他们也曾讨论过该如何与程青合作,方能既利用他的力量,又能以防万一。
“其实,我不仅仅恨她,也恨养女不教的杨太妃,甚至迁怒赐婚的太宗皇帝。”程青继续道。见李徽闻言勃然变色,完全不复方才的淡定,他仰首笑了起来:“罢,罢,你对太宗皇帝一向孺慕之极,那便不提太宗皇帝。毕竟,不是每一双父母都知晓自家儿女的秉性。太宗皇帝尤其如此,对自家儿女太过放心了些。我自幼出入宫廷,自以为对她算是十分了解,当初尚公主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她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李徽又想起冯太医曾说过,程青也查阅过淮王的脉案,想必便是为了分辨安兴长公主的复仇之言究竟是真是假。也许他曾经相信过她,但后来目睹她失去理智的迁怒之后,便开始怀疑,而后渐行渐远,直至双方彻底背离。
提起旧事,程青似乎有些怅然,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往日散漫的表情:“总而言之,她一意孤行,疯狂欲死,我确实管不着。但她一心想将程家也牵连进来,那我便容不得她了。”
“姑父所言,确实令我感同身受。”李徽道,“不过,仔细想想,我们如何能断定,姑父不是安兴长公主驱使的一枚棋子呢?至今为止的这些言行举止,不是为了将我们引入陷阱所设的局?毕竟,她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手段了。”
“你们倒也算是警醒,并未被时局冲昏头脑,一味想着壮大势力。”程青笑了笑,仿佛并不意外,“我自然会将这些年所探知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们。而且,还会与你们一同设计,直至安兴身死,幕后主使露出真面目为止。言语确实不足信,唯有所作所为,方能取信于人。至于你们——告诉我,你们能替皇后殿下和长宁公主做主么?”
李徽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盖着皇后之印的懿旨:“此物为证,姑父以为如何?”
程青不由得怔了怔,叹道:“原来她们竟……这可真是奇事……论起来,圣人尚顾忌濮王一脉几分,你也不过是长宁公主的堂兄罢了,她们为何会如此相信你?简直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
“堂兄又如何?只要有心,与亲兄长又有何异?”李徽道。
“呵呵,有趣,真有趣。”程青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王子献,“原以为是孤臣的王补阙,竟然为了朋友情义也要涉入日后的夺嫡之争?你便不怕,青云之路就此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