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谢文还不肯吃饭堂的饭菜,结果从早上饿到下午,他顶不住了,晚上一边挑剔一边吃了,到了第二天中午,已经完全能接受饭堂难吃的饭菜,就是非常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让护工一口气打很多菜回来,挑着喜欢的吃,不喜欢吃的就丢掉。
当天晚上,时陌就故意让护工打他不喜欢吃的菜,整整一大碗白米饭,就几颗小碎肉能入得了谢文的眼,谢文瞪着那盘菜气得火冒三丈,偏偏护工一放下盒饭,就好像预感到他会发脾气一样开遛了,他没处可撒气,干脆就刨白米饭,可是光饭没菜没味道,他难以下咽,不得不夹起他嫌弃的菜,艰难地吞咽下去。
第三天,尝到了饥饿的疾苦,他不再挑剔和浪费,护工打什么就吃什么,就是偶尔会忍不住嫌弃饭菜难吃。
第四天,时陌休假,他早早就起来做豆浆,放了少数糖,再从外面买了几个小笼包,送去医院,把早餐交给护工的时候,他交代了护工一些话,也不知后来护工是怎么转告谢文的,自那以后,谢文就像历经磨难、脱胎换骨一样,脾气收敛了很多,没事做就会站在阳台边,看看外面的风景,或自己走出去散散心,晒晒太阳。
时陌见谢文不闹腾了,他每天下午就抽时间回家煮饭做菜,熬制香浓的骨头汤,到饭点就给谢文送去。
到第七天,距离谢锦程回来还有一天,到饭点,时陌如常地去探望谢文,向护士了解病情,从护士那得知谢文心情特别不好,可能特别想出院,在接受治疗时总会碎碎念着什么,不过护士都听不清。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家人多陪他说说话,让他开心一下,患者的好心情对病情很有帮助。”护士是这么跟时陌说的。
时陌谢过护士,不由得叹了口气,想想谢文风光一时,病了却几乎没人探望,据谢展宏说,谢文亲戚要么在国外,要么久不联系,关系疏远,而他又好面子,没把生病的事情告诉亲朋好友,律所也只有几个亲信知道。曾经温暖的家庭,也四分五散,妻子离开,大儿子被他赶走,小儿子在国外读书,听护工说,小儿子就回国那天给他打过电话,之后没再联系过他。
纵使在外面如何风光,到了病床上,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可怜人。
虽然有的话很难听,时陌却不得不说,谢文会落魄到这种地步,是他自作自受,时陌可怜不起来。
站在病房外,看到谢文将自己做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后,时陌刚打算离开,谁知一转头,竟和一个男人撞上了。
“不好意思。”时陌小声地道歉,一抬头,正对上一张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的脸。
这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五官立体,英俊不凡,这张脸好像在记忆深处曾出现过,五官透着熟悉的气息,却又好像很久没再出现,被他淡忘了。
“你……你是时陌吗?”对方竟然先一步认出了他。
“呃,是的。”
时陌挠挠脸颊,刚想问他是谁,只见他高兴地抱住时陌,用力拍了拍他后背:“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是时陌!我没认错人,兄弟,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姜成啊!”兴奋的大嗓门几乎穿透了整道走廊,连护士都不得不走过来提醒他小声一点。
“姜成”这两个字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时陌登时双眼放光,大吃一惊:“姜成,你是姜成!”
“是啊,你还记得我,兄弟,太好了!”姜成像个大男孩一样,激动地雀跃起来,配上他一身正统的衬衫、西裤打扮,模样滑稽又可爱。
姜成是时陌从小到大的玩伴,比以前有钱时结交的狐朋狗友不同,姜成是时陌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可惜的是,两人上了高中后,姜成到国外读书,由于一些客观原因,两人失去了联系,之后再也没见过面。
没想到时隔十年,竟然能重见,两人怎么不激动。
姜成拉着时陌到旁边坐下,眼里都扬着泪光:“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找到你,后来才从老同学那里打听到你电话号码,谁知道你竟然换了号码,我就再找不到你了。我告诉你,我接手我爸的生意,把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是房地产的大老板了,我可以跟你们家合作了!你不知道,我一直想追上你,做了多少努力,现在我能跟你并肩走了哈哈哈!”
时陌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姜成出身在普通人家,而他曾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姜成为了能追上两人之间的差距,发奋努力要在将来成为有钱的大老板,跟他站在同个高度。谁知时过境迁,当年努力的男孩发家致富,当年站在顶端的人却跌落深渊。
时陌笑得特别僵硬:“我们家不做房地产生意了……”
“那做什么生意?”姜成没发现时陌的不对劲,好奇地追问。
时陌不自然地调侃道:“我家出了事,现在是穷光蛋一个。”
“怎么会,你家那么有钱,当年可是本地富豪榜上响当当的大人物,现在肯定更有钱了。你就别虚心了,兄弟。”姜成拍了拍时陌的肩头。
时陌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岔开话题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不说这个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真是,你虚心什么呢。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想跟我合作对不对,兄弟,不讲义气哦,我现在可是真正的大老板了。不信,到时候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家在这里开的分公司。”姜成简直神经大条,完全没意识到气氛不对劲。
时陌倏然握紧了拳头,大老板、分公司,这些刺眼的字眼仿佛嘲讽他一样砸进耳里,嘲讽他风光不再,如今不过欠一屁股债的穷鬼,时陌脸色更难看了:“我们换个话题行不行?”
姜成莫名其妙:“怎么了,我们不是聊得正好吗?好好好,那我们说别的,我好久没见你爸妈了,我记得你妈烧得一手好菜,可好吃了,改天去你家尝尝你妈的手艺啊,我妈最近跟我爸旅游,带回来一瓶威士忌,那不是你爱喝的酒吗?顺便带去你家一起喝个够。”
时陌的脸唰地变白了,感觉全身血液在一瞬间被剥离开来,仿佛即将腐朽的木乃伊,失去跳动的心脏,只留下枯萎的躯干,丧失灵魂。眼前冰冷的走廊充斥着刺鼻难闻的消毒水味,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就像招魂的白无常,拿着恐怖的针筒走入病房。
“妈妈”,这个被他尘封在记忆里的词喷涌跃出,医院,这个熟悉的地方,他清楚记得四年前的冬天,他就是站在icu的病房外,冷冷地看着医生围绕在母亲病床边,然后无奈地、痛心地摇了摇头,遗憾地走出来告诉他,我们尽力了。
他离母亲的病床只有短短一百米,可是他不能进去,也看不到母亲,只能听到冷冰冰的起搏器,一声、一声,以极其悲哀的力度维持着母亲微弱的生命。后来,他不记得自己用怎样的声音说出停止起搏器,放弃抢救的话,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哭,就记得那天,医院的灯特别刺眼,白得就像天堂一样可怕。
从此,在医院提起母亲成为他的忌讳,一旦被人提起,他会彻底崩溃。
“可不可以不要说了?”时陌痛苦地捂着脸,“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要走了。”
姜成拉住他:“为什么?你是怎么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我说了不想说话!”时陌猛地甩开他,大声道,“你说够没有!”
姜成被吓懵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我只是关心你家和妈而已啊……”
“够了!”时陌大吼,“我爸公司破产了,我妈已经病逝了!你还想我说什么,说什么!”他意志彻底崩溃,曾经不如他的人,高高地站在金山银山上,幸福美满,而他却摔落悬崖,在债务的泥泞里、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挣扎,他的尊严与坚强在一瞬间被碾碎,心灵遭受前所未有的创伤。
家变后,他一直都是笑着的,用开朗与乐观坚强地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因为他答应过母亲,要代替她笑看这个世界,于是他忘了哭,忘了悲伤与痛苦,甚至忘了潜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与羡慕——他渴望丢弃巨债,一身轻松地过正常生活,他羡慕别人随便花钱,不用考虑攒钱还债,更羡慕姜成这样,事业走向巅峰,一家生活幸福。
他不是圣人,他没有广阔的胸襟接受曾经的好友,以一种不平等的身份地位出现,看着他的狼狈——哪怕他知道好友是无心的。
“天啊,发生了什么?”姜成吃惊地追上去,“怎么会这样。时陌,你别生气啊,我不知道,我无心的……”
突然,一道身影从身后穿过,猛地抱住时陌,挡住了姜成。
第49章 49
熟悉的拥抱,更熟悉的气息,就像初春的一缕和风,令冰雪消融,令百花齐放,令这寒冷的可怕的世界洗去苍白,变得多姿多彩……时陌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尘埃落满他风尘仆仆的英俊脸庞,却挡不住他如阳般耀眼的光芒。
“谢……锦程,”时陌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声线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天的飞机吗?”
谢锦程心疼地在时陌发顶落了个吻,无比温柔地松开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抚平拳上的颤意:“我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家人,你的财富。”
时陌差点落下泪来!
又是这样,谢锦程又是这样,在他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给他最坚定的怀抱与安慰。那一刻,他觉得痛苦、穷困都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谢锦程还在——在他需要的每一瞬间。
他苦涩地锤了谢锦程胸口一拳:“你回来那么早干什么,看我笑话啊?”
谢锦程握住他的手,亲昵地亲了亲手背:“看你睁眼说瞎话,明明拥有世上最值钱的财富,还说自己是穷光蛋。”
“什么最值钱的财富?”
“我。”
时陌一愣,反应过来就笑了:“你要不要脸,有你这么自恋的么?你以为你很值钱啊,你现在也是穷光蛋。”
谢锦程满不在乎地道:“穷光蛋配穷光蛋,负负得正,我们在一起就是土豪。”
“你不要脸,我还要。”时陌心情顿时好了很多,他看向一脸呆滞全程围观自己秀恩爱的姜成,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姜成抱歉,有时间再聊,你留下我联系方式吧。”
“时陌,你……”姜成瞠目结舌,刚想问他们俩这么暧昧是怎么回事,倏然收到一股可怕的视线,就像被狼盯上一样,不寒而栗,舌头就跟打结似的杵着不敢动了。
“请注意,你无心的言论,可能会给他人造成极大的伤害。在不了解情况,对方明显又不愿告知前,请不闻不问。”谢锦程的话语充满威慑力,姜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来。及至此刻,他大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他叹了一声,留下时陌联系方式后,走向谢文病房:“我看一下谢叔叔就走。时陌,对不起啊,我真的没想伤害你。”
“以后请注意点,或许你认为你没有说错,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但对别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请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同样的场景与事情放在你身上,你会有怎样的想法。”不等时陌发话,谢锦程抢白道,“再说一句,病房里的谢叔叔,刚才的事您也听到了,这段时间,来送饭、了解病情、支付费用的都是时陌,请您以后说话也注意点,以前那种老套又卑劣的打压方式,请冲着我来。如果你还把我当亲人的话,也请将他视为亲人。”
病房里的谢文站在窗台前,望着下面一位被儿子搀扶着散步的老爷爷,很久没有说话。
谢锦程带着时陌走了,姜成进病房探望谢文,紧绷的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他父亲总说他不懂看人脸色,神经大条,他还不当回事,认为人与人之间,只要是好友就应体谅并原谅他的粗神经,没想到竟然因此伤害到了最好的朋友。他觉得“愧疚”两个字,根本不足以表达他对自己的唾弃。
“你觉得愧疚吗?”谢文负手站在窗口前,目光远放,不知在看什么。
姜成头低低的,闷闷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愧疚?你并没有说错。”
“是啊,我没有说错,我只是关心他而已。但是啊,”姜成苦涩地闭上眼,喃喃地重复谢锦程的话,“或许我认为我没有说错,我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但对别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那个人说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我想,如果有人提起我从有钱人变成穷人,最亲爱的母亲过世的事,我也会疯的吧。”
谢文没有再说话,他看着窗外的老人,老人蹒跚的步履在走道上印下一个个足迹,然而老人并不孤单,因为老人足迹旁还有儿子的脚印。
谢文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就没有一个可以搀扶他的人了,妻子、儿子都离他越来越远,就是宠到掌心的小儿子,也常常跟他观念不和闹矛盾。
他突然想起大儿子的小时候,他曾拉过大儿子的手,又软又好捏,长大后呢?那软乎乎的掌心有没有长出茧子,手感还像不像以前那样滑嫩?他根本不知道,因为这双手在很多年前被他甩开了。
他想起前天早上,他吃到了喜欢的豆浆和小笼包,心情十分愉悦,他问了护工,这是哪里买的。护工的回答,他至今难忘。
“时律师要我跟你说,豆浆是自己做的,小笼包是外面买的,请不要误会,他之所以会买中你喜欢吃的东西,是因为有个人告诉他你的喜好。那个人曾经说过一句话,请你仔细听着,并用心记在脑里,那人说‘我最大的愿望,是我希望能再病一次,让父母再喂我吃药,哄我吃粥。我宁愿牺牲我的健康,换取这短暂的幸福’。时律师还让我告诉你一句:现在那个人已经不需要你了,我会代替你喂他吃药,哄他吃粥,你不配让他牺牲健康。”
那一刻,谢文定然望着桌面难吃的药,送到嘴里的豆浆都变得苦涩起来。
他以为父亲批评儿子天经地义,以为父亲嫌弃儿子理所当然,却从来没想过,这种无心之举会给儿子造成怎样的伤害。他知道大儿子比自己出色,比自己更努力,但是他从来不敢承认、服软,他害怕一低下头,头上的王冠会掉。他啊,不过是用名为尊严的城墙,伪装自己的软弱,也不过是个害怕失败的鼠辈而已。
他应该因此感到愧疚吗?不,他的自尊不容许他愧疚,他只是后悔了而已。
后悔曾经用语言暴力残忍地伤害大儿子,后悔将那双软乎乎的手甩得越来越远,后悔酿下苦果……以致大儿子用陌生的“谢叔叔”称呼自己,以致他们明明相隔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却没人走进去或走出来。
这个孤单的病房,实在冰冷的可怕。他多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啊,可是,又有谁来搀扶着他呢?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这个人总是偷偷站在病房外,隔着窗帘看他病情,总是恶意地让护工打饭堂难吃的饭菜,却交代护工要打什么菜不能打什么菜,还总是在病房外长久等候,在护士出来时,第一时间询问病情。
明明不是亲人,却比亲人还尽心尽力,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锦程原是定于明天回来的,但大概是归家之情心急如焚,事情办得特别快,也很顺利,让他腾出了大半天的时间,他立刻改签动车赶回来了。多亏了他及时赶回,时陌本来糟糕的心情在他温柔的安慰下,恢复得特别快,一到家就活蹦乱跳地把一身臭汗的他踢去洗澡了。
看到谢锦程进了洗手间,时陌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偷偷摸摸地跑回房间,麻利地打开电脑,插.入u盘,打开“最爱的人”文件夹。
一张张精美的照片顿时呈现眼前,母亲的温柔体贴,母亲对这世间的爱,一一凝固在照片里,用年轻不变的笑容凝望着电脑前的孩子。
“妈,好久没看你了,你在天堂过得还好吗?”时陌微笑着伸出手,与照片里母亲的指尖相触,有些发热的电子屏幕传来温暖触感,就像亲密接触的人体体温,暖到了心坎——这是他最喜欢的沟通方式,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母亲还在身旁。
“爸现在争气得很,人也精神了,你不用再担心他了。我啊,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找到了对我很好的恋人,他也很帮助我,只是他是个男人,我要对不起你们了。不过你说过的,要我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跟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所以你一定也会祝福我们的,对不对?”幸福的笑容挂在脸上,时陌坦然地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放大化的照片,从电脑的隐藏文件夹里复制出几张精美的照片,放入“最爱的人”文件夹里,与母亲的照片并列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