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妈就让他打?”
聂原闭上眼,后脑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嗯,大概她就是被打残了打死了,也心甘情愿吧。”
与此同时,聂原他妈再度捂着脸呜咽起来。
乌天知道她是因为听见了聂原的话才哭,也不敢继续追问了:“啊……哦。”
却没想到聂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陈来运带她进城。好笑不好笑,陈来运又老又恶心,根本就是个不要脸的流氓,还有事儿没事儿就打她——她也能忍着,就因为跟着陈来运能在城里住,就高出村里那些人一等了。”
聂原他妈已经从低声呜咽转为嚎啕大哭,女人尖锐的哭声在寂静的急诊科显得极其刺耳,她边哭边骂道:“聂原……你就是个报应!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给了我什么……还这么说我……报应!”
聂原仍旧闭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不说话。
乌天不清楚他们母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安抚似的拍拍聂原的肩膀。
这是兵荒马乱的一晚,他们离开医院后又去了派出.所做笔录,乱七八糟一堆事情。直到早上七点多,乌天和聂原才走出派出.所,陈来运那一伙人要被拘留几天——具体几天,要取决于交多少钱。聂原他妈跟他们一起出去的,一句话没和聂原说,去取钱交保释金了。
这会儿大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了,乌天和聂原一身狼狈,引来不少目光。
“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屋子,被那帮孙子弄得没法住——这次谢谢你,具体怎么谢我现在也不知道,你等我缓两天再好好谢你,行吗?”
乌天跑前跑后折腾了一晚上,其实已经累成死狗了,但听聂原这么说,又迅速转了转脑子:“我跟你一起回去收拾吧,你身上还有伤,我没事儿。”
聂原没拒绝,于是两人一起回到了聂原家。
聂原开门,发现屋子竟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地上的垃圾和碎片都清理干净了,打斗时弄乱的物品也都摆放整齐,只是他们吃饭的塑料折叠桌被踹烂,已经扔了。
小梁那屋屋门虚掩着,聂原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探头进去:“小梁,你……”
小梁半睁开眼:“聂哥,你回来了,啊,没事了吧……我太困了,我睡会儿……”
“你睡吧。”聂原退出脑袋,关上门。
“小梁收拾的?”乌天轻声问。
聂原点点头:“他今天上班,估计是休班了。”
这样一来乌天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换句话说,就没了留下的理由。
聂原去拧开电扇,倒是没在意乌天怎么还杵着不走:“我去冲个澡,你也冲一个吗?”
乌天和聂原肩膀挨肩膀地躺在床上。没错,就是那张带着烟草味儿的床。
这太魔幻了,乌天想,我竟然和聂原躺在同一张床上!
要不是身旁的聂原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乌天觉得他肯定把持不住自己。哎,不是,聂原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
乌天现在处于一种困过了头反而格外清醒地状态,类似于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这床不算大,而且太旧了,稍稍挪一下身子就会想起“吱啦——”的声音,仿佛在抗议今天压在床上重量怎么远超平时。
乌天悄悄偏过头去,这会儿是上午,阳光正明媚,屋子里亮堂堂的,聂原抿着的嘴唇乌天看得一清二楚。怎么睡觉还抿着嘴呢……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聂原洗完澡出来穿了件白色23 的背心,凸起的锁骨和带着青紫的胳膊都露在外面。也许是在建筑工地上班的缘故,他比高中时黑了一些,手臂上有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又有力。乌天的目光顺着手臂滑到他手背上,一直到指尖——他的指甲的顶端很平,甚至像比着线磨出来的。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乌天目光一抖,想起来《黑夜》里的那个男孩儿,跟着师傅学贴地砖时磨平了手指甲,除了大拇指外的八根手指光秃秃的,很吓人。
乌天轻轻抬起手,尽量不牵扯到身体的其他部分。
聂原的手指骨节分明,乖乖地放在那儿,在乌天眼里简直是邀请。
乌天的手搭在了聂原手背上,很轻——他没敢卸掉所有力气放上去。
“嘶——”
乌天的手“嗖”地收回去,与此同时,他闭上双眼假寐。
“嘶——”聂原又一声呻.吟。
乌天张开眼,见聂原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条线,眉毛拧在一起。是做恶梦了?
乌天晃晃聂原的肩膀,轻声叫他:“聂原,聂原?”
没晃两下聂原就睁开了眼,眉头舒展一些:“嗯?”声音是咕哝着的。
“你刚刚……好像做恶梦了。”
“哦。”聂原闭上眼,头一歪,又睡了。
说来奇怪,他这迷迷糊糊的一声“嗯”像有催眠的魔力,乌天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刚才未遂的揩油被抛到脑后,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聂原起身的声音吵醒的。
“吱啦——”一声响,乌天醒了一半儿,感觉身上黏黏腻腻的,手一摸,满后背的汗。
“几点了?”聂原坐在床上,正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抹汗。
乌天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入睡前的念头又杀回来:他和聂原!睡在一张床上啊!
看了眼手机:“五点十八。”
“睡了这么久……”聂原下床:“起来吧,该吃晚饭了。”
“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正和坐在小板凳上玩手机的小梁打了个照面。
小梁的目光在聂原和乌天指尖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清清嗓子,开口说:“聂哥,我、我也是睡到快四点才醒的。”
聂原:“哦,昨晚也是麻烦你了。”
小梁迅速摇头:“没没没,聂哥我……我睡觉特别死。”
聂原“啊”了一声,显然没搞懂小梁什么意思。
小梁脸红了:“你们……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聂原反应过来:“……”
乌天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小梁的肩膀:“很上道儿嘛,以后继续保持。”十分无耻地坐实了小梁错误的猜测。
聂原:“……”
气氛挺轻松,乌天斗胆伸手在聂原头顶揉了两下,然后又迅速缩回手。
他做好了被聂原说“滚”的心理准备,或者是挨下冷冷一记眼刀。
却没想到聂原只是把目光投向别住,没话找话地问小梁:“你今天是休班了?”
乌天心里一阵暗喜,正打算再伸手揉两下,兜里的手机响了。
这他妈谁啊!!!
乌天掏出手机,出现在屏幕上的名字是乌海东。
☆、争吵
乌天知道这事儿肯定会被捅到乌海东那儿——毕竟是用了他的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快。
“喂,爸。”
“你干什么事儿了?”乌海东语气不善。
“没什么……我一同学被打了,我就找王局长帮了个忙。”不能再拿周贺挡着了,王局长也是周贺老爹的朋友,如果是周贺碰上了事儿,没理由通过乌天去联系王局长。
“你同学?你哪个同学——王局跟我说拘留了一伙地痞流氓!”
“……就是初中同学。”
“你现在在七中当老师,”那头切换成老妈的声音:“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懂不懂?”
“嗯,我知道。”
“我们没听你说过和哪个初中同学联系啊……”老妈语气狐疑。
乌天一时语塞,飞快地组织了一个搪塞的理由:“我也是这段时间才和他联系上的,周贺准备装修房子,买建材的时候他给帮了不少忙,昨晚正好和他一起吃饭,有人找事儿,我就帮了个忙。”乌天也不知道这漏洞百出的解释能坚持多久。
“那你也该看着点儿时间啊,大半夜的麻烦人家王局,这又欠了多大的人情!”
“是我没想周到……之前不是说过王局家的小孩儿想让我给辅导辅导么,我就去辅导呗。”
“行吧,那我挂——哎,你姑姑要跟你讲话。”
听见“姑姑”两个字,乌天心虚地朝聂原瞟了一眼。
“小天,”乌校长的声音传过来:“说课比赛准备地怎么样了?”
“还可以。”乌天听到聂原去别的屋了,心里松了口气。
“还可以是怎么样?”乌校长笑了笑,但语气是严肃的:“还有两个礼拜就比赛了,你多上点儿心,这个名额可是费了好大劲儿给你争取的,多少等着评高级的老师都盯着呢。”
“……嗯,我知道。”
“现在虽然放假了,但你也悠着点儿……别再出这种事情,被外人听了,七中的老师天天跟小痞子打交道,也不好。”
“姑,不是小痞子,就是我同学。”
“同学就同学吧,我不跟你争了,反正说课比赛的事情你抓紧了,去年比赛我们学校的老师就拿了省第一,你就算不拿第一,也好歹进前三,知道吗?”
“知道了。”
乌天挂了电话,转身,看见聂原正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小板凳上玩手机,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聂原抬起头,看向乌天:“你家人么?”
乌天的后背一下子就绷直了,点点头。
“这事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聂原笑笑:“也麻烦你家人了。”
“……没有,”乌天干巴巴地说:“不麻烦。”
“乌天,”聂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近乎凝重的表情:“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还你的人情,但我也真不想欠着。”
又来了。“我没想让你还,我……咱们的关系,用不着说这些。”
“别,你别这么说,咱俩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乌天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地着急:“你就一点机会都不愿意给我么?聂原,我是百分之百认真的,你懂不懂?我要是图个新鲜来耍你——我用得着跟你费这么大劲儿么?”
聂原低下去脸,沉默了。
小梁怯生生地:“那什么,我、我去买点饭啊……”然后就一阵旋风似的出了门。
“你怎么说都行,乌天,反正咱们不可能。”安静的房间里,聂原一字一句地说。
乌天听见“反正咱们不可能”几个字,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怒火,声音带了几分咄咄逼人:“既然知道咱们不可能,你为什么还找我?我拦住你后爸不让搬你家东西的时候你想过咱们不可能吗?昨晚小梁打电话让我来的时候你想过咱们不可能吗?你后爸被我找的关系关进派出所的时候你想过咱们不可能吗?”乌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聂原,你是不是太……分情况讨论了?”
聂原猛地抬起了头,双眼通红,乌天看见他嘴唇都是颤抖的。
聂原像上次在他老家院子里那样,一把抓住了乌天的领子:“你他妈才看出来,你是不是太傻逼了,我就是用得着你的时候给你糖吃,用不着你了一脚踹开——你才看出来么,情圣大人?”
“你不就仗着你爹妈有本事,你姑有本事,你算什么东西,乌天,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那天晚上我怎么说你的,你不就仗着你家——现在还是这句话,你不就仗着你家!”
乌天既愤怒又混乱,两人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你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是不是?”乌天任聂原扯着领子,低声问。
“你就是个废物,不用我觉得不觉得!”
“那你呢,你就不是了?”乌天感觉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昨晚你后爸让你下跪道歉,要不是我来了,你就真跪了吧?这次是我来了,那以前呢?你是不是早跪过了?上次要不是我在家,你拦得住他搬你家的东西吗?聂原,你不是说你和你妈都靠他养着——你就不是废物了?”
聂原明显怔住了,随即松开抓着乌天领口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双目雷劈般失神。
乌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
“滚,”聂原抄起小板凳,像昨晚砸那帮男人一样,往乌天身上砸去:“滚你妈的!”
乌天滚了。
慢腾腾地走在正仓北路上,乌天捏捏眉心,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是巨大的茫然。
刚刚两人的争吵一遍遍在脑子里重放。
我都说了些什么?
这会儿不少工人都下班了,三三两两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喝酒吃饭。四周是热闹的,反而使得乌天心里更安静,宛如山间下了大雪,什么声息都被盖住了。
只有十几分钟前他说出的话,像是天神的诅咒,声如洪雷,一遍遍回荡在这片绝对寂静的天地间。
他说聂原也是废物。
对,这话是他说出来的——不仅是说,是嘶吼,他嘶吼出来的。
废物,聂原,废物,聂原,你就不是废物了?
这场撕皮放血的争吵把乌天的力气都抽干了,他干脆买了盒烟,一屁股坐在了路边儿。一盒烟就这么捏在手里,直到手机铃声响起,乌天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根烟出来抽。
是乌校长。
“乌天,你现在在哪呢?”
“在……在外面。”
“跟同学玩儿呢?”
“嗯。”
“哪个同学啊?”
乌天已经疲惫地连编都懒得编了,干脆说:“你不认识。”
“小天,”乌校长语气柔和了一些:“你爸妈这会儿都不在,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可以告诉姑姑。”
乌校长的话像一把小锤子,正正好敲在乌天脑仁上。
他听出她话里的循循善诱了,她一定是知道——或者预感到了什么。
七年前的事情,现在还让她紧张。
也对,从毕业回家到现在,一年了,乌天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上班,身边关系好的朋友也就是个周贺。
还有谁,能让他反常而强硬地拒接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半夜三更去帮忙打架,还主动动用了一向不耐烦应酬的关系呢?
也就是他了。
“小天儿?”乌校长叫了一声,语气已经带了焦急。
她担心,乌天想,担心自己再像七年前那样“误入歧途”。
“姑,”乌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又绵长又沉重:“我挂了。”
说完也不等乌校长回答,就挂了电话。
然后乌天迅速打开短信的页面,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乌校长。
只有两句话。
以前的事儿我都知道了。
我还是爱他。
屏幕上出现“发送成功”四个字之后,乌天迅速关掉了手机。
爱是什么呢,重逢之后,乌天只对聂原说过一次“我爱你”,是那天晚上,聂原气急败坏地把乌天拽到酒店开.房时,乌天搂住他,说,聂原,我爱你。
其他时候,乌天只说过,我喜欢你,我喜欢聂原。
因为“爱”是很沉重,很难以启齿的。什么事儿一扯到“爱”,就不像“喜欢”那么纯粹了,说得粗俗一点,喜欢是想怎么睡你,爱是想睡完你之后的事儿。
乌天虽然没说过,但他知道如果和聂原在一起了,将要面临多少阻碍——和家人反目,丢掉工作,失去经济来源,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他一面对聂原说“我喜欢你”,一面自欺欺人似的,回避那些可能面临的问题。
说“喜欢”挺不错的,既表达了爱慕,又不着痕迹地规避了责任。
但直到刚刚那一刻,乌天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尽管他的确如聂原所说,是个“不就仗着家里”的废物,他的工作是家里给解决的,他花的钱有很大一部分是家里给的,他住的房子也是爸妈挣来的。
但不行,乌天带着一种打碎一切后的平静想,就算我是个废物,我不能不爱他。
乌天起身,把手机揣回兜里,向聂原家狂奔而去。
后背上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被聂原用板凳砸的——你今天就是砸死我,我也得告诉你,乌天看着那个距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侧堆满垃圾的楼道想,我是爱你的。
聂原。
“聂原!”乌天一把拉开聂原家虚掩着的铁门,大喊道。
聂原就坐在刚刚他俩吵架的小过道里,瘦削的后背正冲着乌天。
乌天看见他后背猛地挺直了。
乌天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刚要拉住聂原的胳膊——
“聂——你干什么?!”
聂原一手的鲜血。
聂原明显是没料到乌天会折回来,一脸跟不上节奏的呆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