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没睡?”
林错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按理十一点就该休息了。
“睡不着,想起来继续写稿子。”林错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反正明天也休息。你看的怎么样?”
奚岳岑撇嘴,“还行。”
那苦哈哈的脸色可不像是还行。
“要不我把电脑拿这里来陪你一起?不会影响你吧。”林错观察着奚岳岑的神情,有些小心地问。
“那倒不会,你真不继续睡?现在可都是排毒的时候,你再不休息,身体里毒越积越多,到时候更容易生病。”奚岳岑皱着眉,振振有词地胡诌。
林错听罢,笑得腼腆,“不睡了。”
奚岳岑估计是从小不服气惯了,关心起人来总带着一股恶狠狠地别扭,每到这时候,说话口气也稍稍冲一点。
不过这段时间林错听多了,竟觉出可爱来。
上周去医院检查,黄医生说他最近状态挺好,可以试着停一味药,毕竟是药三分毒,能在控制范围内少一点就少一点。
药中含稍许安神成分,起先几天林错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只有今晚,刚睡下一个小时就盗汗做恶梦,手脚冰凉。常在的小火炉这会儿不见了,怎么都躲不过周身的凉意,他觉中挣扎着翻了几个身,猛地睁开眼醒过来。
都说由奢入俭难啊。
梦境很熟悉,是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重复着的同一个场景。
他还是小孩模样,只不过变成了个飘飘荡荡的灵魂,谁也看不见摸不着他。林错喜欢站在人前,看着他们从他透明的身子里穿过去,也许别人感受不到,但是他能从中攫取细微波动的安适,就像泡在暖暖的温泉水里。
他能活动的范围很小,只有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圆。这是一条必经之路,林错认识这儿,在他很小的时候,从他们村到隔壁村,只能从这座石桥上过,石桥很窄,又没有护栏。下面是一条很宽很急很深的河。
夜路难行,好几个不甚小心的人都从这儿掉下去,这一掉,便又是遍地哭嚎地寻,最终却是漫天白冥纸裹挟着哀乐开丧宴,堂内焚纸哭骂,堂外宴上笑闹。无一人幸免。
包括林错那个素未蒙面的父亲。
有不忿的家属纠集起来去村里县里闹,林错四岁时,终于有了拨款修桥。
梦里他就站在石桥的这头,桥上有两个人向他走来,一男一女。男人脚步凌乱地走在前面,女人好像大着肚子,一步一步跟在后边,她很注意脚下。
女人只抬过两次头,林错很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可天色太暗,只有不甚明亮的月光。看天上这样子,像是明天要下暴雨,待会儿就下也说不定,天上只有黑,像个失明的人,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点亮光。
雾气渐重,四周更是阴森森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那男人明明是在大声说话,林错却是在看默剧,静得像是失了聪。
奇怪。明明什么也看不清,五官都不甚明朗,那两人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曝在烈日下。女人第一次抬头看向男人,手里攥紧了布包,好像是在犹豫不定,她脚步踌躇凌乱,越走越慢,走一步顿两顿,听男人醉酒后骂骂咧咧,应该是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听得她手上细筋微突。蓦然,她展展手掌抹汗,加快脚步跟上男人,微微抬头看清周围环境,为了防止被男人拽住,便以极快地速度将他往一侧推去。
男人始料未及,只来得及发出“啊——”的尖叫声。
河水卷住男人,往下游深处拖,黑色的水忽然变成鲜红色,不一会儿又沸腾起来,四处冒着气泡,还蒸腾起粉红色的水汽。
水汽来得猛又快,环住林错,钻进口鼻,惊恐倒让他忘记了呼吸困难。
热。空气里挟着热。但这热只在内里,在五脏六腑,河面上冒起的团簇的小泡好像就是他血管里沸腾的脓和血。
男人的惨叫声尖刻而绵长,像是在指甲在石板上刮出的一道道血痕。林错很怕,他捂住耳朵,下意识地去寻找在场的另外一个人,祈祷女人能快点走过来,一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但桥上的女人不见了。
梦总是停在这里,每到这时,是男人惊惧的喊声把他叫醒,那声音好像是从他脑海中迸发出来的,醒后总有那么几分钟,林错什么也听不见。
奚岳岑一把合上电脑嚷道不行了不行了,翻身躺上沙发,“我要睡半个小时,你一定得看着点叫我,起不来明天也就不用考试了。”
“嗯。”林错怕错过时间,特地在自己手机上设了好几个闹钟。
“对了……我要是不肯起……你……你就揍我。”奚岳岑脑袋一挨着沙发扶手就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林错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还是答应了声。
以往梦醒他都不敢再睡,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动,只能开着灯等天亮。今晚林错想起门外还有一个人,心里忽然就委屈起来,那个梦他从未与人说过。
他不想说。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人分享。
只是这一刻,仅仅想要一个深夜里的陪伴,哪怕奚岳岑睡着了,世间依旧独他一人兀自清醒害怕,但听着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心里却无比熨帖安慰。
如他所说,他从不贪心。
到点后林错轻声叫了奚岳岑的名字,没想到他看着睡得沉,居然一喊就醒了过来,趁着一瞬间的醒神,奚岳岑赶紧爬起来喝了一小口二锅头,又嘎嘣嘎嘣嚼了几颗咖啡豆,接着奋起读书。
林错坐在茶几一侧,空白着文档发呆,偶尔跟奚岳岑交流两句。
一夜就这样过去,奚岳岑隔两个小时睡十分钟,全靠林错这个人肉闹钟定时定点地叫他。最后林错也来了兴致,跟着尝了两个云吞杯。
还趁奚岳岑小休息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阳台上大放摇滚乐,整个小区都回荡着鼓声,他们一看见远处亮了几家灯,赶紧关了手机躲进客厅拉上窗帘,一句“有毛病”跟着透过玻璃缝飘进房里,逗得两个小子哈哈大笑。
等奚岳岑背完书看完题已经是凌晨五点,为了庆祝解放,他还贴着网上三十块买来的落地灯跳了段钢管舞,林错举着手机拍,边拍边笑,画面抖得不成样子。
奚岳岑跳完倒不想睡了,考试是上午十点,林错逼着他睡觉,一个仓皇又疯狂的晚上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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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期末考试结束后,吴里诚就抓着奚岳岑紧锣密鼓地做调研、设计项目。
大赛时间放在四月初,奚岳岑是进组最晚的一个,组员共八名,多是校内有名的学霸,还有三个研究生,师从齐教授。不过请的指导老师却不是齐老,据说是齐老从前的一名女学生,如今也做了正教授。
提起这教授,在校内也有口皆碑,堪称全校女生的偶像。双料博士,还曾在牛津大学任过教,回国后去了首都大学,今年才终于被东财重金聘来讲学,又兼了学院领导。
事业不仅一帆风顺、叫人羡慕,为人更是风趣幽默,爽朗大方,身材又极好,四十来岁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她惯会和人打交道,时下流行的美妆、鲜肉、鬼畜,都能和学生聊得津津有道,除此之外还喜欢以专业的角度探讨热点,新颖又有趣,故而场场课满座,这在大多这个年纪的女教师中是不常见的。
这真真的叫女神。
这学期开头的时候她刚来校,主动请缨要带队参加金融大赛,更有齐老推荐,院里自然同意。
组内都是能人,奚岳岑当然不敢造次,抱着谦虚好学的心丝毫不怠慢,就连工作时间都用来摸鱼看资料,除了睡觉的那六七个小时,整个人忙得像个陀螺,不觉都掉了点肉。
林错也忙,上星期终于接到一家杂志社的邀约,看中了他刚写完的一篇中篇小说,想要连载在月刊上。
签完合约,林错第一次从心中深处叹出一口气,像是扫掉了一点污浊的灰。
和编辑商量完后,林错忙着给稿子做微调。毕竟是第一次,又激动又紧张,一阵欣喜之后又告诫自己要踏踏实实,不骄不躁。
心情就像小孩,拼了命地闹腾,一会儿你跑得快,一会儿他跳得远,如此反复。不过这些情绪起伏都被好好地掩在林错心里,面上不露声色。只有奚岳岑察觉到他最近不同以往,细想也知道为什么。
入冬以后他们便不再骑车了,风大更容易受凉,二人就想刚开始那样徒步回家,权当热身。这半个多小时什么正事也做不成,反倒成了一日最放松的时候。
郊区偏僻之处,路灯昏暗,奚岳岑喜欢踩着灯影或树影走路,边走边聊天。
忙碌了交流的时间就比先前少许多,两人都是一旦投入就忘我的主,连发呆都是想稿子或项目。所以难得清清闲闲地凑在一起说话,倒也不是有说不完的内容,只是言辞间越发亲密,听对方说起烦恼或欣喜,心底里就暖和和的,像是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台面上放了瓶馥郁的花。
就连沉默时,也是在一同听赏风吟雪语。
一晃就到了年三十。林错起了个大早,奚岳岑破天荒也跟着起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奚岳岑上身裹着羽绒服,下`身只着一条睡裤,宁愿抖腿也懒得去换衣服,他靠在门边看林错有条不紊地煎鸡蛋、蒸馒头。
行李和礼物都是前几天就收拾好放在一边的,临走也就不着急,“不用了,我叫了出租车,行李什么的拿起来也方便。你不也今天回去么,早点回吧。”
出租车是奚岳岑坚持要叫的,林错拿到稿费和年终奖,也就听了他的话。反正车站不远,费用倒也不算太贵。
刚吃完早餐,出租车师傅就来了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奚岳岑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你去吧,碗筷我来收。”
林错拿食盒装了三个馒头,又灌了一大杯热水,背上包穿鞋。
“对了,”奚岳岑提了一大袋东西走到门口,“这是给你路上买的零食,光吃几个馒头多没劲啊。”
林错愕然,他都不知道奚岳岑什么时候买的。袋子虽是透明的,但很厚实牢固,一眼扫过去大多都是味道不重、吃起来响声也不大的小零食,还有糕点房买的小蛋糕。
“拿着啊。”
林错抿了抿唇,刚要接过,奚岳岑又收回了手,“算了还是我帮你拿下去吧。”
说罢他跑回卧室套了条牛仔裤,“你手机电充满了么?充电宝呢?把我的耳机带着吧,万一车上吵还能听听音乐,对了眼罩……”
临了,奚岳岑变成了老妈子。
怪不得之前林错装行李的时候,总是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以为项目遇到了难题。
师傅等的不耐烦,按了两回喇叭才见人下来。
林错看着奚岳岑帮他把东西在后备箱摆好、合拢,自己反倒站在一边无事可干。
“那,我走了。”林错扶着打开的车门说。
奚岳岑站在车门另一边,林错抬眼望去,竟然不敢与他对视。奚岳岑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就这么坐上车走。
一时间两人居然僵着了。
林错盯着自己扶门的手看了半天,奚岳岑终于道:“行了,走吧。”
字里透着笑,牵出一丝不舍,他尚不知。
年年都归家心切,虽有旁人的闲言碎语,思乡和亲情依然时时牵动着林错的心,两位老人年迈,他也想把他们接来安家,不过都被拒绝了,他们说那里是根。
却不是林错的根。他像蒲公英一样追逐着自己新的归处。
林错戴着奚岳岑塞给他的耳机,枕着椅背看窗外景色,曾经的荒原和油菜地上正在施工,看上去要建楼,这条路,一年走一遭,回回变个样。
糖在口中化了,林错撇了撇嘴角,出了连载又拿了奖金,怎么归途比往年却重了呢。
初四这天,周围几家亲近的人家和爷爷奶奶相熟的几个老人一起聚到林错家做客。
他家情况众人都是知晓的,故而来了之后女人们去厨房准备食材,男人们凑了两桌打麻将打牌,孩子都不知道跑哪儿去疯了。林错是主人家,不会棋牌,就帮着端茶倒水添果子,得空也不能回房,只得站在一旁和几个人一起看他们玩儿,在一帮聊天的人里头凑数。
“跛子,你家有全呢?好像没看见啊。”叼着香烟的男人问道。
跛子上一局赢了,笑呵呵的,一听这话脸色微变,“哼,臭小子昨天回来地晚,现在还睡着呢。”
光头吃进一张牌,“听说有全儿年前去大城市打工了?怎么样,赚的多不多?我记得好像是和林错一个地方吧,是吧?”
林错见几个人都看向他,便点了点头,“是。”
王婶坐在边上择菜,笑着说:“林错可不得了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今年又涨工资了吧,瞧他给爷爷奶奶带的东西,哎哟,我见都没见过,什么粉啊罐的。真有出息。”
“哎跛子叔,有全哥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没有?他回来好久我都没见着他。”梳着麻花辫的大姑娘恰巧拿了洗好的山楂来,顺嘴问道。
当初林有全也去东川大都市工作,小一圈人都知道,如今见了林错这副光景,自然要比较。
林错那天大包小包地回家,也不歇息,就帮着爷爷奶奶干活,里里外外地大扫除,去地里搭棚,还带着东西上门拜访,感谢他们帮着照顾老人。
又孝顺又能干。恐怕当初没有人想到那个怪胎居然会有今天的光景。
林有全这事阿广是知情的,两人一向要好,听人这么问,不耐烦地说:“哪有什么新鲜不新鲜,都是化学药品,新闻里天天报道吃死人的!要我说还是咱们这儿最好,现在人都提倡原生态,天然,懂不懂啊。”
王婶是阿广的妈,听他说什么吃不吃死人,举起手里的一把芹菜就朝他背上扔,“怎么说话的你!”
不管怎么说,跛子都是被下了面子。前两个月林有全灰溜溜地回来就不肯再出去找工作,非要跟着种一辈子地,他们夫妻俩大话都说出去了,现在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再也使唤不动这小子。
本就憋着一口气,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问起,好面子的跛子更是没脸,要他现掰也掰不出什么玩意儿,“我们家有全当然没林错有本事,不过好在一家人热热闹闹的,都在呢。”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话一出,明眼人已经开始丢白眼暗示跛子。
正好后厨的柴火用完了,林大娘出来喊林错再去抱点来,林错便去一旁取,跛子继续说话,说的大声,他自然听得见。
“有的啊,要了不如不要,都是祸害啊,娘害死爹,现在还害别人丢工作,放我身上,我也早早地丢了了事儿……”
林错的父亲是不小心从桥上跌下去死的。爷爷这么告诉他。大家起先也都是这么相信,毕竟这种事多了去了。
但渐渐有传言说,是林错那个狠心的妈给推下去的。
林错的妈真狠心啊,孩子生下来就丢,孩子爸也害,幸亏走了,就是留下个小怪胎,小祸害。
那天夜里,他们几家人去隔壁村喝喜酒,喝到一半庄子兮说不舒服想先走,林错的爷爷奶奶是长辈,不能早退,便让儿子林荣陪着回去,林荣正在兴头上,不肯回,被训了几句,只好离席。
村里平静,晚上不大有人出门,除非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因此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不出一个小时,庄子兮惊慌地跑回去说林荣掉进河里了,吓得一众人赶紧举着火把手电去找。
当然是找不回来的。
也有人不信庄子兮会害林荣,一旦有人说起她的不好,她们就怒骂相对,渐渐说的人也就少了。虽然林荣夫妻俩一直不睦,但后来庄子兮怀了孩子就老实了,不三天两头地闹了。
村里头有些个媳妇刚来的时候不也闹地要死要活,最后都安安生生过日子,和大家打成一片。外来媳妇都是如此,习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待久了的还会主动开解新婚的。因此几个和庄子兮接触多的女人,都喜欢她,她虽然时常板着面孔,对她们却很好,恨她们痴傻,又在她们孩子病了闹了的时候帮着一起带。
王婶就是那群小姐妹里的一个,所以庄子兮走了以后,她待林错跟自己儿子一样疼,尽管连庄子兮都不喜欢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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