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南西从崩溃中慢慢恢复,处理了下手上的伤口,说要去见见白露,向她坦承自己做的错事。程言和李冬行陪着他上了五楼,发现白露当时正在睡觉。董南西在病房外站了足足五分钟,而后他哭了,一叠声地说了许多“对不起。”
这对不起不仅是对白露说的,程言明白,他大概也想对谢灵韵、还有那些其他被他伤害过的人说这句话。
精神障碍并不会使他变得更无辜。十几年前做错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他从来不该拖更多人下水。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是他自己,这些责任仍需要他来背。
董南西与李冬行说好,之后他会配合治疗,然后在中心老师认为恰当的时机再来看看白露,对她坦白,并助她恢复。
李冬行同意了。
望着男生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比最初认识的时候颓然沉重了那么多,程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这是真正的董南西么?那个会妙语连珠安慰田竹君,看起来心无阴霾的男生,是不是根本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兴许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仿佛这样做,就能遮掩各自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或轻或重的伤。
董南西走后,李冬行接着去找医生更新资料,准备同辅导小组商量下,好处理白露的事。
程言先回办公室,一路上心事重重,到了小红楼楼下恰好撞见薛湛,笑着打了个招呼:“怎么,又来帮王沙沙跑腿?”
薛湛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不知是不是最近又丢了饭碗,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了件工装背心,深蓝色布料上沾满油腻。他一只手插在背心兜里,手指收得紧紧的,把袋子顶出了一团,像是用力攥着什么东西。他听见程言叫他,抬起头,先匆匆摇了摇脑袋,左右张望了下,小声说:“我找李冬行。”
程言有些奇怪,他知道薛湛和师弟是同学,但两人向来不大对付,一般见了面招呼都未必会打一个,没事肯定不会来串门。他端详着薛湛脸色,说:“冬行在校医院还有事,你要不然先跟我回楼里坐坐?”
薛湛飞快地回头瞥了眼小红楼,不知为何稍稍紧了紧肩膀,仿佛有些瑟缩,而后看向程言,插在兜里的手轻轻一动。
程言以为薛湛有东西要给他,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然而薛湛只是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大声擤了把鼻涕,眼神躲闪了下,对程言咧了咧稍稍歪斜的厚嘴唇,嘟哝了句“等下次吧”,就驼着背小跑着走了。
程言估摸着又是因为王沙沙的指示,叫薛湛必须传话给师弟,所以薛湛不敢不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他没大在意,接着上楼,回到办公室里。
在桌边坐了一会,他没看几行文献,忽然意识到,董南西的事差不多已经了结。
程言的脑子从来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各个念头都井井有条,按照重要性一二三四地排着序。当他集中注意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其他事都能暂时闪边,不会影响到他的决策。而一旦优先事项结束,之前被暂时遗忘的事就会跐溜溜地自动往外冒,叫他再忽视不得。
比如他和李冬行的事。
要是李冬行对他没感觉,他肯定早就断了念想,这辈子都不会说上一个字。但现在呢?酒后的那些举动,桌球馆外巷子里的那个亲吻,程言不聋也不瞎,迟钝也有个限度,他还真不信李冬行对他就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程言在桌前坐了十五分钟,又站了十五分钟,做了几十次深呼吸,确定自己的大脑与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理智而清醒,他没嗑药,没生病,没热血上头自信心过剩,这感觉不会是他自作多情。
五分钟后,他喝干了一杯浓茶,大步冲出小办公室,往正埋头工作的穆木面前一坐。
“王沙沙跟你表白了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穆木见他表情严肃,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刚打点起精神来准备仔细听着,结果就等来这一句,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嚷嚷说:“哎你怎么还管我这事儿呢?”
“哦,我就问问。”程言的口气跟随口问下时间似的,“表白时候需要做什么准备工作么?”
穆木愣了五秒。
随后她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没掀翻张桌子,两只手重重落在程言肩上,使劲儿晃了几下,兴奋地大叫:“太好了!”
程言被晃得有点晕,拂开她的手,冷淡地说:“瞎叫唤什么,我问你事呢,这不还没成么。”
“哎呦我的程大少啊,你都打算主动出击了,这跟成了有啥区别?”穆木满面红光,“你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如果不是有把握到觉得只差临门一脚,你压根就不会出己方禁区一步。”
程言发觉自己没法反驳。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扭头看了会窗边风景,说:“你说这事对么。”
穆木没大明白:“什么对不对?”
程言低头说:“我和冬行这事。”
穆木:“你这人事怎么这么多?谈恋爱只有想不想,哪来什么对不对?”
程言抬起眼,很认真地说:“你知道的,冬行一直过得很不容易。”他抬起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嘴角带着笑,眉头却轻轻皱起来,“喜欢却很容易。一个念头,一点冲动,多巴胺,肾上腺素。我不想……不想因为这个,去给他再增加任何负担。”
穆木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就打算睡他?”
程言吓了一跳,说:“当然不。”
……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想法。
穆木:“那不就结了。你这人我还不了解?你又不是董南西那渣男,见一个爱一个。我想想啊,我本科时候还跟我室友打了个赌呢,我说你别看程言是校草,就那臭性格,以后说不定要孤独终老。”
程言无言以对。
穆木笃定地瞧着他:“总之,你明明是很不容易地对一个人上了心,少把锅推给激素。”
程言沉默了会,难得地没打算跟穆木抬杠。也许有些话憋久了,他的确想找一个人说上一说:“你说得对,我这辈子,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可能因为他是我师弟,又确实很特别又很惨;也可能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有点喜欢这个人。说真的,我真的希望他能好过一些。我曾经发过誓,我会竭尽全力帮他,哪怕只能让他将来的人生平顺一点点。而我现在准备做的,却在某种意义上,像是在把他拉上新的歧途。他也许本来有机会……还有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真的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表情出离平静,抓着扶手的指尖却在颤抖。
“程言。”穆木喊了他一声,同样敛去了一切玩笑的成分,“你知道吧,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真心觉得你是个变态。”
程言:“多谢夸奖。”
穆木:“你对任何人事都漠不关心。”
程言:“恩。”
穆木:“你连自己怎样都不大在乎。”
程言:“恩。”
穆木:“而且你还有严重的述情障碍,就算真的关心了在乎了,也打死不认。”
程言:“……”
“所以这样一个讨厌鬼,突然变成了大情圣,在我面前掏心窝子说了一大堆跟别人告白的话,我可真是……”穆木夸张地吸了口气,半真不假地抽了张纸巾拍了拍脸,“快要喜极而泣。”
程言瞥她一眼,脸上写满了得了吧别演了。
穆木抬起头,一双眼睛却真的有点红了。她抓住程言的小臂,握紧了,说:“程言,我也跟你说真的。你自己想想,认识冬行以后,你变了多少?冬行又变了多少?你回国之前,我就没见过他对人那么放心地说话,那么真心地笑。你们以前都活得太累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你说这条路不好走,可如果不走走看,你怎么知道那是坎坷歧途还是阳关大道?”
程言盯着她看了好久,半晌说:“不愧是金牌心理咨询师,叫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得得得,我不就是说了你想好的?”穆木一甩手,“老师不在,我替他准了,你赶紧糟蹋师弟去吧,我会当没听见没看见的。”
程言:“……”
说什么糟蹋,真当他是变态么?
他站起来就打算往外面走。
穆木在后头喊:“对了,我这有家花店电话,你要不要啊?”
程言止住了脚步。
“还有香薰啊蜡烛啊气球……”穆木激动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江城最适合表白餐厅top10,你都快来看看……对了对了,还有黄道吉日!要不要挑个黄道吉日!”
程言额上青筋一突,打心底里对跟他这靠谱不到一秒的师姐说这些感到了后悔。
☆、戏里人生(十二)
程言晃荡回家的时候,屋里灯已经开了。
他循着动静走到厨房里,看见炉子上架着砂锅,李冬行又穿着那条绿围裙,正站在砧板面前发呆。
程言不自觉地傻笑了下,倚在门边上看了老半天,轻轻叫了声:“冬行。”
李冬行好像压根没听见程言进来,略微惊了惊,手一动,灶上的砧板和搁在一边的刀啊勺都乒呤乓啷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含混地说了句,赶紧蹲下去捡东西,脑袋始终低着,都没抬起来看一眼程言。
程言皱皱眉,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师弟又不是田竹君,从来不会毛手毛脚,这会明摆着心情不好,就差把魂不守舍写在了脸上。
他跟着弯下腰,一边帮忙收拾那洒了一地的勺子和筷子,一边随口问:“白露的事不顺利?”
李冬行很快回了句:“没,挺好的。”
程言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上午时候瞧着还好好的,怎么下午送走董南西,这人就闹起情绪来了?
他想了想,又柔声说:“是怨我没提前告诉你怀疑董南西的事儿?那……那是我的问题。”
当然是他的问题。穆木以前就常教训他,说他老把自己当独行侠,有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没把握的时候坚决不肯泄露一星半点。往好听了说,这叫沉得住气,但有时候看在别人眼中,这就叫不信任别人,总喜欢卖关子。
程言现在看着李冬行,总觉得胸腔里头跟塞满了棉花糖似的,够软,够甜,哪里还有半分以前的臭脾气。他想,要是师弟不喜欢,他这些坏毛病都得好好改改。他会让穆木知道,她当年打的那个说他会孤独终老的赌,将来一定是个笑话。
“以后有什么想法,我都会先跟你说,不把你蒙在鼓里。”他微笑着说下去,“哦,还有,我保证再也不会瞎整那些危险的事,像上回在蒋尚贤家里的情况,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废话,他现在好不容易心里有了人,还怕自己活得不够久,没法和这人多处点时光,以后惜命还来不及。
李冬行呆呆看着他,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甚至都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依旧恍恍惚惚的,挡了下程言捡筷子的手,说:“师兄,你别忙了,先到外面去等会儿吧,我一会……一会就好。”
程言一听,直觉问题不是一般的大,哪里肯乖乖出去,心里一急就伸手去拉李冬行,问:“到底怎么了?”
李冬行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他手里还拿着刚捡起来的菜刀,程言握他的手腕没握住,手指一打滑,掌心刚刚好在刀刃上蹭了下。
鲜血立马冒了出来,在程言掌心凝成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咣当”一声,菜刀直接落地,李冬行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程言掌心的伤口,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嘴里发出一声低哑的惊呼,坐在地上飞快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碗柜的木门。
“冬行?”程言都没顾得上疼,跟着往前挪了几步,“你没事吧?”
李冬行背靠碗柜蜷了起来,双手捂着脑袋,不住地摇晃,嘴里说着:“我……都是我的错……”
程言看了眼自己的手,这道蹭出来的口子也就看着有点吓人,其实浅得很,根本碍不着什么事,怎么能把李冬行刺激成这样?
他心里奇怪,嘴上安慰着:“没啥大不了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待会找个创口贴贴一下就好了。”
李冬行却置若罔闻,似乎都没在看他,两眼圆睁,跟喘不上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言哥哥……是我,是我害人……”
程言惊了惊:“小未?”
小男孩好久没出来了。
以前小未只要一见到他就眉开眼笑,现在却没理他,眉蹙得紧紧的,眼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滑下来。他不住地低喃:“言哥哥,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程言想摸摸他的脑袋,又想起自己手上都是血,只好用手腕压着小未的肩,说:“我不会死,小未,你看,言哥哥好好的。”
“言哥哥好好的吗?不,不,言哥哥已经死了。小未亲眼看见的,好多血……我亲眼看见的。是我干的,都是我。”小未哭得一抽一?3 榈模鋈硕级哙缕鹄矗蠛鋈坏兀谋砬楸淞耍涌志灞涞妹H唬街谎劬锕饷⒉辉伲袷潜蝗チ肆酵呕遥白苁俏颐遣皇敲矗课颐鞘呛θ司D桥怂档妹淮恚液λ懒宋野致瑁挂司耍γ恳桓龆晕液玫娜恕L锢咸独鲜Α易叩媒鸵姑埂Jπ帧π郑π帧?br /> 他一声声喊着,嗓音越来越哑,脸上的泪水都跟一道道鲜血似的,无声无息又撕心裂肺。
程言就在他跟前,可他看不见。
李冬行的手不断抖着,眉头紧蹙,语气完全成了郑和平,垂着脑袋絮絮叨叨说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冬行犯了错,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看看董南西,他有多难受?冬行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太痛苦了……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活下去的人是我们?死吧,只有去死,死了就不会再害人了。”
隐隐约约地,程言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曾在一本精神分析的书上看过一句话。这世上那么多的精神障碍,背后各有各的故事,可又有相当一部分因死亡而开始。
董南西的表演型人格障碍,正是源自他内心因害死同学而来的负罪感。那冬行呢?
他以前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思考李冬行患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原因。每一次他与小未交谈的时候,都想象着这样一个八岁孩子,是因为什么事件突然分裂出了其他人?他原以为可能是李冬行舅妈的虐待,导致那孩子分裂出别的人格,来试图保护自己。然而从今天李冬行的异常表现来看,真相恐怕不仅仅这么简单。
是因为……是因为八岁的李冬行,也曾经因为一件事,而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么?
郑和平的自责与自伤倾向,也许并非是李冬行舅妈的不断辱骂带来的影响。
程言正想着,一直不停说话的郑和平忽地两眼发直,嘴里低吼一声,甩开他往一旁扑去。
那边地上还躺着刚刚落地的菜刀。
程言急了,他看得出来,郑和平是真的失去了理智,或者是李冬行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眼前这人可能真的会拿起菜刀,给自己脖子上划拉那么一下。
他不敢耽搁,跟着扑过去,一把从后背揽住李冬行的腰,另一只手按住李冬行握上刀柄的手腕。
“放手,你他妈给我放手!”他都搞不清楚现在那人是谁,是不是变成了阿东。发疯的李冬行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全身力气压在那人背上,简直跟试图驯服一匹野马似的,好几次差点就被甩到地上。他花了足足五分钟和那人拔河,才总算把菜刀抢了下来,第一时间远远甩出了厨房,也没看有没有伤到别的家具。
李冬行还在挣扎,程言压在他身上,恨不得抽了皮带把人手捆住。
“冬行,冬行!”程言大声喊着师弟的名字,一手扭着他胳膊,另一只手捏着他下巴,“你看看我,我叫你看我!”
再浅的伤口都经不住这一通角力,这番搏斗下来,程言手上已全是血,湿哒哒黏糊糊地糊了李冬行一脸,和还没干的泪痕搅和在一块,左一道右一道,看着分外狰狞。
不知是不是被这浓郁的血腥气以毒攻毒了下,李冬行渐渐安静了些许,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程言。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半晌,他哑着嗓子慢慢说。
要不是觉得师弟哭得眼睫毛湿漉漉的看着十分脆弱可怜,程言恨不得甩一巴掌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