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道:“不敢当殿下挂心,已结案了。”
楚槿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如意死了,孤把他葬在含英山脚下了。”
双林低声道:“生死有命,殿下莫要太过难过。”
楚槿道:“父皇当时派了御用画师给如意画了许多小像,还请了苏州绣娘绣了屏风,听说是你给父皇出的主意,谢谢你了。”
双林道:“不敢当,为主分忧罢了。”
楚槿道:“你是进宫见父皇的吗?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你——仔细些。”
双林道:“谢殿下指点。”
楚槿看他一直有礼疏离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很是介意,好像自己一直努力示好,人家却并不在意的感觉,他还是经常替自己解决问题的,听说如意也是他送进来给自己的……只是不像周围那些服侍的人、伴读的,人人都很喜欢自己,自己只要稍微做些亲近的表态,其他人都是一副感恩戴德雀跃激动的样子,只有他性情好像冷淡得很……他问过身边的乳母、伺候的大太监为什么傅双林总是对他这么恭敬有礼,其他人都非常奇怪地反问:“殿下,您是一国储君,当今太子,他再得陛下的宠爱,也该对您恭恭敬敬啊。”
可是他无意中见过一次,那次天热,他路过湖边,远远看到父皇在水榭里批奏折,只有傅公公一旁伺候,也不知父皇在写什么,写了几个字忽然起了身和傅公公说了几句话,十分自然地将傅公公按入了龙座中,然后去旁边架子上找书,而傅公公这样一个平时一丝不苟的人,似乎也没觉得自己僭越,就坐在那里安之若素地用着父皇刚用过的笔,继续写起来,时不时还抬头和父皇说话,父皇拿了书回来,就着书桌摊开,站着指给他看,傅公公也不见起身让座,依然坐着微微仰头和父皇说话,两人的表情都十分轻松愉快,似乎在讨论什么很开心的事情。他是知道因为傅公公腿上受过伤,所以父皇从来不让他久站和走太长时间的,但那一日那两人之间自然亲切毫不见外的举动,教他隐隐觉得,傅公公和其他伺候的奴才,一定是不一样的。
楚槿心里正纠结,忽然手里楚楠拉了拉他的手,他低头问:“怎么了?”
楚楠满脸通红道:“大哥哥,我要解手。”
楚槿忙招呼了小太监带楚楠下去,自己也跟了上去,走远了转头看了看,看到双林还在那里躬身垂手送他,规矩一丝不差,忽然心里那点难过又起来,正好此时双林抬眼,看到他还在回头看他,嘴角一弯笑了下,一双眼睛忽然就带了神彩,不似从前那等冰冷疏淡,楚槿忽然心下一松,忽然有些雀跃起来,却仍是学着父亲稳重地向前走去。
双林看楚槿小小却一板一眼地带着楚楠,却想起许久以前楚昭带着楚煦的样子,不由有种时间过得太快,自己已老了的感觉,自己一个人慢慢往楚昭寝殿走。
寝殿外是薛早福,他看到双林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里头,他当年被楚昭找回来后,因为双林跑了,楚昭看到他们便想起双林,加上因为已不会说话,因此安排了几个清闲的优差养着,双林回来后,因为不习惯生人伺候,这几日楚昭又把他们弄进乾华宫跟前伺候了。
双林才进寝殿,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依然是不爱熏香的性子,满屋里是一股清新的荷香,想是哪里供了荷叶。初夏的风吹进来幔帐微微鼓动,他一路走进去,才发现楚昭侧躺在窗边的漆卓藤榻上,身上穿着珠灰色薄纱柔软便袍,月白纱裤,头发还有些湿气,披散着在枕上,身上倒是端端正正盖着墨绿色薄衾,他从小就是个端方严谨的性子,睡相也是十分斯文严谨的,但是白天睡觉,这可是大大不合规矩的,双林走进看到他睡得十分沉,嘴唇紧抿,睫毛覆下,眼窝下有着浅浅的青色——大概这些日子都没睡好。
他想起今日魏武和他推心置腹:“这案子,明面上是我审,其实陛下便衣到了大理寺,卷宗都给翻烂了,什么疑点都问过了,真正心细如发,不遗余力,饭都没好好吃,这可是一国天子啊!何德何能,才能得此信重,满朝上下谁不疑你,老弟莫怪,当初连我对老弟你也是怀疑的,毕竟这样畜生不如的生父,换了咱们,此仇不报如何为人,因此当初审案,只是想着如何开脱你。但是陛下,却一口咬定你定然是清白的,此案凶手必然另有他人,比上这份信重,亲查案子到都是其次了,我算知道老弟你当初为何如此效忠陛下了,只是……”魏武摇头,最终没有将话说完。
他却心里清楚魏武的意思,这已经大大超出了一般皇帝对宠臣的信重了,能得到帝皇如此厚重的信任、如此不遗余力的袒护,在魏武眼里看来,已不知是福是祸了。
他在榻边蹲下来,低下头轻轻尝着那温软的唇,很软,他两世才尝到这情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相知相重,不需多说,彼此相知,他相信他能解决好这事,他也知道他不在意因为树大招风而招致的这些麻烦,从他们两人决定试一试的那一日开始,就都彼此全力以赴,遇到麻烦,不抱怨,不退缩,不后悔,不放弃。
他伸了舌头轻轻舔舐着眼前这个睡着的男人,在别人眼里这是帝皇,在他眼里,却是彼此相爱彼此心许的爱人。被人这样骚扰,楚昭的睫毛轻轻抖动,终于被他骚扰得醒了过来,伸了有力的手臂一把将他揽上榻,身子一翻,已将他压在了身下,反客为主狠狠地亲吻着他,两人四肢交缠,相拥而吻,唇舌彼此啃咬着对方,几日不见,体内激情鼓荡,似乎便要破腔而出,满满的思念的情绪仿佛爆炸一般的倾泻开来。
也不知纠缠许久,直到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也没舍得起身传水,双林只是懒懒趴在楚昭身上,楚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出了薄汗的背,低低道:“瘦了点,可该好好养养了。”
双林笑道:“陛下这几日也辛苦了,怕要伤身子,该好好歇息。”
楚昭哼了声道:“有些臣子们是太清闲了,整天给朕找事儿,朕是该去休假了,国家大事,该他们报效国家效忠朕的时候到了。”
双林将头埋入枕里笑起来,楚昭自己也笑起来,两人相拥着不说话,仿佛彼此都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
转过两日,楚昭果然下了诏令,避暑去了!满朝文武们都惊得有些转不过脑子来,皇帝居然去避暑了!还是去的辽东,将之前的藩王府改了行宫,任性地说走就走了!
说起和靖帝,那是臣子们十分满意的,文武双全,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勤民听政,旰衣宵食,这么几年,除了御驾亲征,处理朝事那是乾纲独断,举重若轻,满朝文武得了这么勤快谦和的皇帝,那都是十分惜福的。可是如今这勤快的皇帝将朝事直接扔给内阁诸臣,留了太子监国,自己一个人居然要去大宁避暑了……满朝臣子们却也说不出个不好来,毕竟从前先帝刚毅果断,严苛自律,虽然也十分勤于政事,却也时不时会去行宫避暑游乐一番的。如今今上登基数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这可是头一遭要去避暑消闲,虽然不习惯,却也不能说是奢侈懒惰,更55 何况陛下虽然说是去避暑,还是顺便去了不冻港去视察水师,视察边防去了,重要政事,也还是有专人从京里送去大宁呈御览。
觉华岛上桃花虽已谢了,长出了青茸茸的毛桃,楚昭和双林却仍然在岛上流连。楚昭耐性好,钓鱼就能钓上许久,硕果累累。双林则在一旁烤鱼,烤生贝,给楚昭尝尝,少不得被楚昭也哄着吃了些,碧海潮声阵阵,远处蓝天飞鸟翔集,难得任性一下的帝王眉飞色舞对双林道:“朕让董阁老去巡视边界城墙修葺去了,哈哈哈,不吃个半年土他回不来,郑跃那夯货,朕也命他清查历年刑部积案,非要他脱一层皮不可,等过几天我们去草原上跑马去,然后李一默那边朕也教他安排了大船,到时候咱们出海玩儿去!”
双林在火上架着的铁丝架上滋滋作响的生蚝里头撒了些胡椒孜然和盐粒,嘴角含笑道:“陛下这是要效法昏君了。”
楚昭伸了长臂过来香了他一口:“为了你这知心红颜一笑,昏君就昏君罢!”
第153章 暴风雨
碧海银沙,艳阳似火,双林少不得下海畅游一番,楚昭却在岸上一边在酒里添着冰块一边看着他,双林看他虽然表情稳重,炽热目光一直追随自己,紧紧盯着自己的动作,心中一动,知道古代北地人大多不善泳,笑着在水里问道:“陛下,我教您游泳吧?”
楚昭含笑摇头,脸上表情却有一点点向往,双林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身份尊贵自幼被严格管教,加上北边水少,自然不会有人专门教他游泳。学游泳小时候还好,如今都一国之君了,万一露了怯呛个水慌乱挣扎,这事总不大雍容尊贵。双林平日里私心总觉得自己活了两世,其实比楚昭大上不少,又是看着楚昭从小长大的,不免对楚昭的感情里夹杂了些长辈对小辈的心软包容溺爱来,舍不得看他失望,便游到浅水边站起来向他招手,笑着诱哄他:“陛下,这里没别人,我慢慢教您,保证不会让您呛水的。”
楚昭看阳光下双林目光明亮,笑容纯粹,浅象牙色肌肤上水珠滑落使得修长身躯闪闪发光,匀称的四肢上覆盖着薄而柔韧的肌肉,因此略显单薄的肩胛并不教人觉得柔弱,短裤浸湿了堆在胯骨上,线条漂亮的脊背后看得到挺翘的臀线延伸入内。楚昭喉结微微动了动,起身含笑道:“那就学一学罢。”自己解了腰带,脱下了身上的纱袍,赤着结实的上身下了水向双林行去。
双林开始还一板一眼地教他学换气,打水,浮起,也不知道楚昭是天赋异禀,又或者是不愿意在双林面前丢面子,总之很快他就已能在浅水里缓缓游泳,颇为有模有样了。
双林还正老怀大慰自己果然有些教学的天分,楚昭却开始有些不庄重起来,两人居然实实在在地在水里又厮闹了一番,最后体力消耗过度的双林在沙滩上懒洋洋地趴着,夕阳西下,他肌肤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楚昭拿了沙滩上放着的桃酒,以口渡之,双林仰头接了,两人缠绵悱恻许久,才换了衣服回院子。
然而毕竟已入了秋,他们在水里胡天黑地嬉闹了这么一轮,楚昭身子强健还好说,双林夜里却发起热来。他这些年虽然被楚昭精心呵护调养,到底是曾被折腾过伤了元气,楚昭睡到夜里发现他肌肤热得不对,忙起了身宣了太医来把脉,果然到了后半夜就身子滚烫起来,急急开了药煎了喂下,楚昭又是愧疚又是生气自己,倒是双林安慰他:“发热是好事,发散出去就好了,若是一年到头不生病,偶尔生一次那才是大病。”
楚昭听他出言全没个忌讳,按了他的嘴唇不许他胡说,心里却翻滚得厉害,这些年他时常想着他和双林将来的日子,白头到老自是好的,只是若是有人先走了,无论是谁——若是自己先走,他未将双林视如邓通董贤之流,却怕天下容不下他,若是他先走……他看着双林,他病中精力不济,绯红的脸颊旁贴着凌乱发丝,仍安抚地向楚昭微笑,不由心疼地替他擦汗,俯身低头亲了亲他汗湿的鬓角,感觉到他热乎乎的肌肤下血管蓬勃搏动,眼前这个人他失而复得数次,一开始他不过将他当成普通的内侍,后来是得用的,后来是喜欢自己的,后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斯深厚,而是一次一次的阴差阳错一次又一次的彼此确认以后,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是双林先走,余生他该情何以堪?大概因为他自幼被教导成思虑长远居安思危的性子,这问题会时常在他们甜蜜的生活进行中在他的思虑里一闪而过。他刻意想让太子亲近双林,双林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向,反而一点都不肯在太子面前逾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他大概是担忧成为他明君路上的污点,不想让他为难,一直不愿意在自己亲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另外一个身份,想保持自己在孩子面前慈父明君的形象,宁愿委屈自己做小伏低,这教他心里更是时时心疼他。
双林其实也不过是伤了风寒,小病,当晚就退了热,但却被楚昭拘着在床上好好养着,又一日三餐盯着喂药喂水,直到太医说应该出去走走,才算下了床,这日一大早双林起来,却发现楚昭已是不在床上,一反常态直到他吃了早餐都没出现,是有什么安排?双林问跟着伺候的敬忠,敬忠道:“陛下凌晨就出海了,李大人伴着驾呢。公公别担心,陛下说了因着您才病好,不让你受那船上的苦,他过两日就回来。”
双林讶然道:“之前没听说要安排出海啊。”更何况这几日楚昭一直挂念着他的病,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出海了。
敬忠道:“昨日陛下听说往东边乘船一直航行,能一直到一座岛上叫海皇岛的,传说那就是天的尽头,曾有过祥瑞,在高崖上建了座许久以前的老庙,听说也有哪一代帝王在那里求仙祈福过,十分灵验,说是当地百姓说若要为家人祈福,在海龙王生日那日去拜过那边的庙,就能让家人长命百岁健康幸福,陛下听了很有兴趣,正好不是今儿是六月十三么?陛下就觉得适逢其会,兴许真能灵验,便急急安排了出海,因着行程突然,特意说了不惊扰沿路地方,只由不冻港这边派了支水师跟着了。”
双林问道:“随扈禁军是哪一营?”
敬忠道:“虎贲卫二百人随扈,鹰扬卫天枢统领留在这边护卫您呢。”
双林皱了眉头道:“李一默也太出言无忌,过于轻狂了,这些民间传说也拿到御前来说,若是真有效,岂不是那边的人都长命百岁的,御驾出行本就是大事,如此突然,必定清道等有不到之处,海上又不似在内陆,尚有天气、海况需要考虑,他怎能如此轻忽便怂恿帝尊轻动?”
敬忠笑道:“您就放心吧,我听说李大人也是海上讨生活多年,入了海那还不是蛟龙得水一般?既然敢陪着陛下去,定然有把握的,听说陛下却是要去为您祈福的,公公实在不必太过担忧了。”
双林起了身道:“谁能一世不病不老?这祈福一说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他想起楚昭这几日床前的体贴,又咽下了那些话,其实楚昭也并非那种求仙拜佛、寻丹问药的昏庸帝王,只是他们两人之间那秘不可宣的感情,不容于世,不为人理解,不能得到祝福,虽然彼此信重,却对将来都不约而同地含糊着,因为他们之间相隔得太远太脆弱,即便是贵为帝王,也未敢说随心所欲。这一次,大概是恰好碰上自己生病,那家伙的心病又犯了。他起身出外,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有些担忧起来。
到了第二日,算着该返航了,双林派了人在港口候着,却都没有看到回来的船,到了傍晚,海风带来了不祥的态势,乌云随着一阵阵强劲的疾风从远处飞聚而来,远方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双林亲自到了港口远眺,慎事和敬忠在一旁劝着他道:“公公,船一到派的人一准就来报您,您这风寒才好,可别吹了风,又加重了。”
双林何尝不知他在不在港口没区别,但是他心里不安,哪怕是站在港口边,也比在屋里坐立不安的好。
然而船迟迟不至,闪电自云层击下,电闪雷鸣中,暴雨落下,远处海浪在巨风中被任意揉捏,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倒卷如山峰崩塌,风发出了巨大的咆哮,风声、潮声和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惊雷杂然并作,犹如天崩地裂一般。风掀窗帷,暗沉沉一片,双林站在廊下,虽然面上沉默平静,心里却犹如沸汤一般翻滚不定,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楚昭在藩地初情好之时,那时他还想着要出海看看,楚昭却断然反对,两人还闹了场小别扭,虽然后来那事以两人彼此让步而草草告结,时过境迁,如今想来,楚昭当时的心情,大概也就是预见到了这一刻的牵肠挂肚。
风声雨声中,双林度过了难捱的一夜,暴风雨到天明才堪堪停住了,也不知道船行到了哪里,双林心里安慰自己李一默是个老手了,古人定然也有观天气的法子,想必在哪里躲风雨才迟归。天枢却忽然闯了进来,身上披着蓑衣,脸色严肃:“傅公公,御驾出了事了,我们接到了船上带着的飞鸽传书!”
双林心里一惊,接过天枢递过来的飞鸽传书匆匆展开,天枢紧张道:“说是海上遇到了暴风雨,御驾所在的船在莱阳湾临时停靠时,遇上了倭人海盗主力船只十来艘,业已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