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看了眼他们个个衣着藏青色无纹饰的侍卫服,并无品级,心知大概这就是雷云说的那些死士了,点头回礼道:“几位侍卫大人看着面生,是才到殿下身边当差的?”
当先一名黝黑肌肤的年约十七八的少年走出来道:“卑职天枢,这位是天璇,我们之前都听因喜总管吩咐,前些日子才到殿下身边当差的,外边还有两位侍卫名为天玑,天权,他们先在外头当值,等我们吃完出去换班。”
双林看他答话简练,态度谨慎,目光明亮,举止干练,心里暗自点头,应了两句,被他们让到上首坐下,简单吃了点素斋,好在这几位侍卫也是寡言少语,又动作极快的人,双林正好得了自在,几人默默无语吃完后,天枢和双林说了声便又去换了当值的另外两名侍卫来吃饭。
眼看着里头饮酒作诗,已是做起覆射来,输的人要么饮酒要么作诗,只怕还要许久时间,双林又被楚昭吩咐了叫等着他,不好便走,索性只说解手,走了出来自己在外边的梅林里缓缓走着,他本是和雷云出来散心,结果偏偏遇上楚昭,不免觉得全世界都在和他做对,心情抑郁难解,自找了一块向阳的大石头那里坐了看着一树一树红梅发呆,雪中红梅分外鲜艳,似曾相识的风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跟着仍是太子的楚昭以及雪石出府赏梅的往事来。那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但他却借机走脱,在外边自由自在了几年,如今想来,虽然那几年创建镖局胼手砥足十分辛苦,却居然是他最自在的几年。
楚昭进了梅林转了个身,便看到他的小内侍正看着梅花上的雪静静出神,眉目凉薄,神色淡淡,眼梢嘴角都落落寡欢。虽然今日晴朗,却仍是冷得紧,他却既没戴帽子,也没穿披风,淡淡的阳光柔和洒在梅花残雪上,他坐在那里倒似一副画得极淡却极有神韵的水墨画,只是,若是为这幅画题句的话——楚昭脚步顿了顿,脑里冒出了一句词来:忍教长日愁生。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他这是在愁些什么?他仰慕自己,如今得偿所愿,虽然面薄躲出去了那么久,自己也顾念他的面子,也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和他相处,索性便也由着他在外头装病躲懒,但是他应该是高兴的吧?那日一时意动,也许是怜惜,也许是想着奖赏,索性顺水推舟,后来却也也有些思想他,所以今日巧遇,心中欢喜非常,忍不住留了他下来,只是看起来,怎么心思又多重了几分?刚才不还和雷云谈笑风生念打油诗吗?怎么一见到自己倒又成这木头样子了?
他心里觉得有些不悦,解了身上的披风,过去披在双林身上,双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他忙站起来,楚昭比他高了一个头,只是按了他肩膀笑道:“想什么呢?这就吃好了?这石头上凉,怎么出来也不穿上披风,柯彦说了你还要慢慢调养,等药毒散去,你可仔细些才好。”
双林微微挣了下,感觉到那大氅上蓬松的貂毛里,夹杂着楚昭身体的味道,密密笼罩着他,叫他十分不自在,他退开几步要解开那大氅,却被楚昭按着肩膀动不了,正要说话,却听到梅林里有两人在说话,似乎是过路闲谈的样子,其中一人声音酒意甚浓:“那洛文镜号称什么足智多谋,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恃才兀傲,悖谬乖张,浅薄猥琐,真是可笑。”
另外一个低沉些的声音笑道:“王爷器重他非常,今日还夸他襟怀夷旷,有晋人风,听说这左相的位子就是留给他的。”
前头那声音嗤笑了一番道:“怪道我说呢,这么多宿儒名士在这里,如何就轮到他了,看到今日他那公然拉着王爷身边权宦太监献媚的样子,几十岁的人了,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喊什么小兄弟,喊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真的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了,简直耻于与他同为僚属。”
楚昭脸一沉,便要出去,双林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抬头轻轻摇了摇头,楚昭看他眼睛清澈,一时哑然,听外头另外一人继续道:“王爷还是分得清的轻重的,你没看吃饭的时候那内侍只是站着伺候?可见王爷心里明白得很呢,外头大事,还是要靠着咱们来的,这位王爷从前在京里就美名远扬,虚怀若谷,最是谦厚和气的,不是那等蔽于权幸、昏聩不明之人,再说那姓傅的公公听说也是有些能干之处,听说那望海堂就是他监造的,王爷也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先头那人道:“不好说,你看看他刚才念的什么侮辱斯文的打油诗,若不是洛文镜拍掌称好,只怕当场几位题词的大人就要翻脸,也就王爷一贯谦和,太过和气了些,身边人就恃宠而骄起来了。听说前儿开平郡王世子因为触怒了那内侍,被王爷给了难堪,开平郡王亲自来赔罪,王爷都没给郡王好脸色,后来听说开平郡王回去后,生生把世子腿给打断了,关在家里读书。这内官虽然身份卑微,却是贵人身边伺候着的,个个都是手眼通天了,只是那洛文镜一贯号称清高傲骨的,如今居然也如此谄媚露骨,着实令人看不惯。”
另外一人道:“王爷的前程,不可限量啊,如今上头的这位……君心难测,将来的事如何还不好说呢,知道兄台一贯刚直,你也先收敛收敛脾气,难得王爷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王府里待遇优厚,听说过了年就要开望海堂文会,四方大儒云集,眼看这辽东一带,文脉将兴,风云际会,鱼龙得水,到时候你我正可大展拳脚,就算不能显亲扬名,也可一展才华。”
两人说着说着远走了,楚昭看双林已解了下来自己的大氅,捧在手里,低头站在一侧,睫毛掩映着眼眸,看不出神情,他深呼吸了一下,知道自己今日本来出来是为了拉拢藩地文人的,若是闹出不快来,旁人不道那两个文士有辱斯文,却只会说自己袒护内宦,偏袒洛文镜,识人不明,文人相轻相骂起来,个个一张嘴能把你说得一文不值,从前父皇就最忌惮这一点。
只是他如今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中,上下不得,而如今和双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觉得双林比那些文士更重要更得他心,可是多年收到的正统教育却知道他这话说出来不合适,“孤更看重你”这句话在舌尖滚了滚,到底咽下去了,他深深看了双林一眼,往禅房走了回去,双林跟在他后头,和从前一样安静而轻巧,他却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存在感。
青岩寺赏完梅做了诗大家尽兴而归,楚昭回了王府,因喝了酒又从外头回来,少不得服侍的人们又忙乱了一番伺候他摘冠换衣,梳头洗脸,姜汤热茶,待安定下来,他看旁边伺候的英顺问:“适才双林和我一同回来的,人呢?”
英顺微微低了头道:“他和因喜总管告了假说外头有点急事儿需要处理,已又出了府去了。殿下若是见召,小的命人去传?”
楚昭有些怅然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雪石刚入宫的那段时日,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出宫去见旧友,更不愿意和他去参加什么宴席、文会。
他忽然好像知道了为什么双林明明得偿所愿,却比从前更忧伤而心事重重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是他与双林之间的距离,不仅仅只是舟人与王子之间的距离,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他想起死前绝望看着他的雪石,大概,那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叫他高兴起来。似乎事情又回到从前,他除了赏赐,还能做什么?
楚昭问英顺:“如果是现在,什么事能让你高兴?”
英顺想了一会儿道:“到宫里十多年了,小的特别想家,若是能见一见家人,那就最好不过了……”一边说着,眼圈已是红了。
楚昭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上次放过的番外章,大家看过的可以不买,昨晚匆匆忙忙放上去的忘记说了。
第82章 回乡
这不久后便是过年,楚昭大宴藩地臣属,又是诸般事宜,居然比从前在宫里还要忙,待到忙忙乱乱过完年,便又是办学堂等诸事,藩地百事都需他来决断,他忙着诸事,看双林一直借机在外头忙着,也没时间好好找他……他也没想好能和?9 炙敌┦裁矗皇窍M芸男从植恢雷约河Φ弊鍪裁床拍苋盟摹?br /> 两人这般不咸不淡地拖着,一冬便就这么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春暖之时,大地解冻,重修望海堂的事又提了上来,双林脚不点地地带了民伕等人亲自上山监造,忙了一个月,到底是将那望海堂给修葺的里外一新。楚昭给元狩帝上奏写信,少不得也提了一点,元狩帝十分赞赏,命人赏了千卷书到望海堂,少不得举办了个十分隆重的仪式,望海堂藏书楼兴兴头头地这就开张了,一时国中不少名士得了消息,特特跑来,楚昭又亲自邀请了自己曾经的太傅刘澄,以及名僧支渊法师等人来讲学了几次,望海堂的名声就打了出去,名声远扬国中。
双林办完这件大事,也在外宅歇息了,仍是几乎不往楚昭眼前过,楚昭却是办完望海堂这件大事,拜了洛文镜为左相后,终于闲了下来,却是要办悬在心头许久的一桩事了。
这日楚昭却说要游春,特特点了双林服侍。双林跟了过去,却看到楚昭只带了天枢、天璇等四个侍卫,因喜、英顺等内侍一个都没带,心下有些狐疑。
到了封地边界的云锣城,楚昭借口要歇息,在城里住下。这日却是悄悄改换了装扮,悄悄带了傅双林出了城,上了马车一路东行。
傅双林看着一路出了封地,藩王擅离封地是谋反大罪,傅双林心下暗疑,却也不发问,只一路默然而行,渐渐到了灌县,他看着楚昭拿出了经商的路引带了他进去,心下更是猜疑不决。
县城里颇为热闹,楚昭看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假装漫不经心道:“你不是灌州人么?若是这里有亲属,便去探亲好了。”
傅双林脸色微微一变,这里居然是原版傅双林的籍贯!他穿越来就已受了宫刑身在宫内,对原版傅双林的家人哪里有一丝记忆?还有,楚昭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呆怔的看向楚昭,楚昭看他脸上的表情,却以为他是惊喜,嘴角忍不住翘了起了,继续假装不在意地道:“马后头我让英顺他们置办了些咱们那边的土产,你也别空手上门了,拿着过去吧……我就在最大的酒楼,嗯就那家福源楼吧,在那里等你……你看完家人就上来找我好了。”
他转过脸看向前方最高的酒楼,自觉非常体贴,傅双林要见家人,自己跟着去,他肯定不好说什么体己话,让他自己去见见家人,在家人前得了脸,心结开了,自然就对自己感恩戴德了不是?
傅双林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小的谢谢爷的体恤……那小的这就去了?”
楚昭抿嘴点了点头道:“有天枢跟着我呢,你只管去把。”傅双林垂了睫毛,自走了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傅双林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了一处小巷子,一边回忆着自己听过的籍贯信息,眼看着楚昭应该已经看不到自己了,才找了个坐在门槛上就着日光拣茶叶的老太太问道:“老人家,借问一声……当阳街傅家您知道怎么走么?”
那老太太抬了头,覷了眼他,问道:“当阳傅家?早没了!”
傅双林呆了呆,那屋里头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阿娘你在和谁说话呢?”
那老太太转头道:“没啥,问路的。”
里头走出来个小娘子,青衣蓝裙,头上包着兰花帕子,桃心脸儿,两只眼睛十分灵活,出来看到是这样一个斯文水灵的小后生,脸上笑了:“小官人是要问哪里路呢?”
老太太哼了声:“说是找当阳傅家呢,绝户的,早没啦。”一边嘀嘀咕咕着一些话,依稀听到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之类的话头。
小娘子愣了愣,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傅双林一下,笑道:“这位官人哪里来?是投亲呢?访友呢?”
傅双林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从京里来,受了朋友之托,给他家里送些东西。”
小娘子笑了:“小官人果然一口京城官话,奴家猜,你是不是受了傅家那入宫的大公子之托来送东西的?”
傅双林闭口不言,小娘子笑微微道:“官人不说奴家也知道……只是你有所不知,傅家当年是赘婿当家,如今傅家没了人,那赘婿早改换了门面,恢复了本姓,您往这直走再右转,见到巷口再走两百步,看门上写的李府的,便是了。”
傅双林打了个谢诺,慢慢牵着马依言而行,心下却一边揣摩着适才听到的消息。
果然走了约半个时辰,傅双林便看到了一户人家,门上写着李府二字,却是张灯结彩,门头扎着绸条扎成的花,房子看起来颇为宽敞……着实不像穷得要卖儿入宫的人家,他过去敲了敲门,有个老苍头出来开了门,看到他上下打量了下问道:“借问小官人是来贺喜的么?”
傅双林缓缓道:“烦劳通报,就说傅双林回来探亲。”
那老苍头呆了呆,关上了门,傅双林听到里头跑步的声音,他静静站在门口,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里头有着纷乱的声音,门被打开,一群家丁冲了出来,手持棍棒,为首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掠过诧异,但仍恶狠狠道:“宫中之人不得随意出宫,何方霄小敢冒大公子之名上门讹诈闹事?还不速速退去,否则一会儿官府上门,须逃脱不得!”
傅双林看这阵势,心下了然,淡淡施了个礼,牵了马转头便走。
那群家丁看他干脆的走了,倒也不曾追,却有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双林一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亲人这种东西,他前一世就没怎么享受,如今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上,依然是无牵无挂,他甚至怀疑,他大概本来就是这种无亲无故的什么东西转世而来,所以每一世都如此。
福源楼上,楚昭一边吃着小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景,天枢对面坐着陪饮,却十分拘谨,几乎不吃东西。小二这边端了茶壶上来道:“茶来了,客官,这是我们这最有名的春芽茶,您可得好好尝尝。”
楚昭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我看比进上的还强些。”
那小二早笑道:“客官是明白人,谁不知道这好茶,一流的自留,二流的才进上呢。”
楚昭吃了一惊道:“难道不是最好的才进贡么?”
小二笑道:“一看客官就是读书人,不知这其中干系,甭说咱们这儿产茶的,别的地方贡品也是一个道理,万万不会选最好的进贡,为啥?这总有年成不好的时候,茶叶不是年年都有这样好收成的,炒茶也不是每次都保证能炒这般好的,若是这次进上进了最好的,下一次没这样好的茶叶了,上头问罪下来,谁敢担?便是地方官,也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问罪下来,难道光茶农掉脑袋?地方官一样掉脑袋!谁不明哲保身呢……这最好的新茶,还得到地方上来尝。”
楚昭呆了呆,看了眼小二道:“你年纪不小,嘴巴倒是伶俐。”
小二笑道:“客官是实诚人,看起来是京里来的吧,小的见过您这样的客人,就爱听个新鲜故事,这十里八乡,小的可算得上是百事通了,少不得给您多说两句,客官一开心,多赏小的几个铜板,小的也不白说这一轮不是?”
楚昭被他逗笑了,给天枢使了个眼色让他赏那小二,这时街道上却是鞭炮声响,铜鼓声敲,楚昭忍不住循声望去,看到街道上一行人挑着红绸扎着的箱子,箱子盖都打开着,露出里头的彩绸布匹等物事,另又有一对活雁,当头一个少年穿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气,后头簇拥着一堆家丁,一路驱赶让路。
楚昭好奇道:“这是迎亲?”
小二笑了:“迎亲哪这么小阵仗,这是纳彩呢,当阳那边李家的二少爷,听说要娶县太爷的侄女儿,这纳彩的阵仗也算不小了。”
楚昭看着那少年摇头晃脑,笑道:“倒是新奇,这李家看来也算是乡绅殷实人家了。”
小二嗤笑了声:“哈,李家祖上就是个鞋匠,这灌县谁人不知呢。”
楚昭笑道:“哦?英雄不问出身,能从鞋匠挣出这样一份家当,倒是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