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谦忍住笑:"对,我们是这么用的,来,少东家,你拿着扇子,我教你。......握住扇柄,放在面前。"
吴坤当真握住扇柄。
吉谦又道:"好了,上下,左右,晃动脑袋......快一点,左右左右......觉得凉快了吗少东家?"
看着吴坤果真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长工们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3、出头鸟
尽管被吉谦耍弄了,吴坤倒也不生气,相反他还挺乐意和吉谦搭话的。至于原因,吴少爷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吉谦跟别人不一样吧。似乎不止在长工里,就是在他见过的所有人里,也没他这么有意思的:公然对抗心狠手辣的杨管家,整天老出些妖蛾子,歪理横生,笑话百出,嚣张得引人注意;而且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和别的长工不一样,说好吧,又从不尊重逢迎,成天讽刺打击,还时不时戏弄一下,说不好吧,他又好像挺乐意看见自己,脸上老是挂着笑,态度还总透着一股暧昧亲昵。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吉谦比较干净,虽然比初见时晒黑了好几个阶度,可看着还是很清爽,身上也从来没出现过难闻的气味。吴少爷固然没有洁癖,但也不是苍蝇,还是喜欢往干净地儿跑的。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说,吴坤只要撞见他,总想着上去挨两句呲嗒(注:调侃,嘲讽,打击)才舒坦。不过这种机会最近也不大多了,因为麦收进行得如火如荼,长工们加班加点,连夜里都不闲着,加上天黑了还凉快点,一般都要干到很晚才去睡,补觉休息还来不及,自然也没什么时间和力气乘凉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吴少爷自己也忙了。吴老爷前些日子刚花了五百两银子托人去京城给吴坤捐了个监生,算是求个出身,以后便于入仕。虽说这年头监生泛滥,十分的不值钱,但是在乡里民众中还是比较吃香的,况且还有资格每月去拜见县令,好歹也是个身份在那里,以后打点些银子再买个官什么的也方便点。这些吴坤也半懂不懂的,只由着老爹折腾,幸好他们这些例监生也不用去京里读书,在家里老实窝着便是。在县衙里有一个老主簿,虽说品级低下,不过管些户籍工作,但其人腹中颇有诗书,对乡试会试经济事务什么的都有点研究经验,所以吴老爷又给吴坤在那里找了点事做,没什么俸禄也没什么职位,主要是让他跟着老主簿历练历练,学点东西。何况吴坤虽扛了个监生之名,啥经史子集的几乎一窍不通,压根就是什么也拿不出手什么也考不上的主,跟着老主簿顺便也补补课。所以从前天开始,吴少爷就天天起个大早,骑着马跑县里上班去了。
不说吴坤在县衙里是怎么混的,也不说他一直没见上吉谦总觉得缺点什么,只说长工们这边,最近也不消停。他们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大增,可伙食始终没什么改善,而且每当有人提到增加工钱的事,杨管家总是敷衍塞责或横眉冷对,压根就不理那碴。大伙心里很不平衡,可是碍于吴老爷和杨管家等人的淫威,也没人愿意站出来硬碰硬斗争一番,何况出头的椽子先烂,大家都持观望态度,想着别人先蹦出来。等了一段时间实在没动静,便有人想起吉谦,找他来了。
由于吉谦平日里比较嚣张,有时又怪怪的,显得不合群,所以虽然有些人跟他还不错,不少人还是有点看不惯他的。这会儿轮着枪打出头鸟了,有人一吆喝,那些看不惯他的人也跟着煽动了:"吉谦,你平时最有主意了,把杨管家经常气的是无话可说,这会你也得想个法子,让他多给我们加些好处,这大热天整天累死累活的,不能白受罪啊。"
吉谦在平时大家都逆来顺受能忍则忍的时候经常挺身而出,这会儿反倒不活跃了,他靠在草甸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杨管家不是说麦收这么忙本来就是惯例,年底的工钱早就包括了,干不完活还得倒扣工钱的吗?"
有人很愤怒:"他这是放屁!你看人家哪家的长工这会不加钱啊,就雇的那小短工,工钱还打着滚的往上翻呢!"
吉谦瞟了他一眼:"有道理!今天你当着杨管家的面怎么不这么说呢?"
那人语塞:"我......"
有很看不惯吉谦的人却爆发了:"阴阳怪气的侉子(注:持外地口音的人),你又装什么大尾巴鹰?是想投奔杨鞭(注:杨管家外号)去,还是看大伙用得着你了摆谱?"
吉谦也不生气:"我那里能摆的什么谱,还是你用处比较大,这个谱您摆最合适。"
此人正待大怒,却又被他的朋友拉住,使个眼色,向着吉谦笑道:"谦哥,大家都不容易,这工钱确实该加啊,无奈杨管家太狠,我们虽有心拧成一股绳,又缺个带头的,也不好办事啊,谦哥你一向最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这回何不领着大伙干一场?"
吉谦露出一脸不自在:"我怎么记得你比我大啊。"
那人尴尬一笑:"谦哥,你就带个头吧,大伙都听你的。"
吉谦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睡下:"怎么了这是,这么晚了都还那么精神,看来还是不累嘛。你们不累你们聊,我先睡了。"
有人脸上又开始变色,方才说话的那人仍厚了脸凑过去:"谦哥,你就答应吧。"
吉谦睁开眼睛,腾地坐起来:"你想吓死我啊那么大脸!"
"谦哥......"忍气吞声的祈使语气。连和吉谦交好的张宝也忍不住叫他:"吉谦!"
吉谦无奈道:"我平时把你们都得罪光了吗,合起伙来折腾我。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往前一推,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跑得比兔子他爹还快。看我被揍一顿心里就那么痛快?"
忍气吞声者见他松了口,喜道:"怎么可能呢,谦哥,你就发挥你平时的聪明才智,把杨大鞭子驳的没话讲,然后威胁他不上工,我们再跟着你吹吹风,助助势,一个个都不走,麦子打不出来,看他们谁急!"
吉谦哦了一声:"你的想法很完善嘛,不就是一个指挥吗,谁来做不行啊,何必非我不可呢?"
"谦哥,那不是你最牛吗。"f
吉谦听了这声马屁无动于衷,呼的把被单裹在头上:"睡觉!"
大伙面面相觑,张宝说:"睡吧睡吧,他这是答应了你们看不出来啊。"
4、跑不了
最近杨管家也被靠(注:跟着熬)得不轻,早上也起不来了,只到晌午时去地头转转,宏观把握一下形势。
却说今天日头正炽,长工们都在树荫里吃饭歇息,准备下午再干,杨管家带着俩人晃晃悠悠地来了。他转了一圈,咋咋呼呼挑了一堆刺,长工们闷头吃饭,都不说话,杨管家虽然不满,也不能竭泽而渔,只能自己斥骂自己的。
杨管家正说着,吉谦站起来,端着饭碗走过去:"杨管家,最近对我还满意吧。"
杨管家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十分警惕,虽说最近这小子是挺老实没再闹什么乱子出来,可现在巴巴地跑过来,肚子里不定憋什么坏呢。他板着脸问:"你想干什么?"
吉谦很是真诚:"没事,我就想听听杨管家的意见而已,无则加勉,有则改之。"
杨管家道:"别给我来这一套!你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别想三想四偷奸耍滑,要不然揍你一顿撵走,一文钱没有!"
吉谦恍然大悟状:"啊,我干不好您还要辞退我啊?"
杨管家哼了一声:"你以为呢,吴家的饭可不是好吃的!"
吉谦点点头:"我们这些工人是得好好干活啊,干不好东家可是要换人的!"他这话是对着众长工说的,说完之后又转过来对着杨管家:"可这世上的事都得有来有往不是?长工干不好东家要换人,那东家不好长工是不是也得换换?"
杨管家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吉谦摆摆手:"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有点纳闷,听说三河口刘掌柜家的长工每人每天都涨了五十文工钱,而且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塞,我就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情形......"
杨管家斜睨他:"怎么,你还想换个地方捞点外快?"
吉谦道:"不敢不敢,我就是想......"
杨管家打断他:"你想个屁!我告诉你,你签的可是卖身契,这五年期限不到,你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想走,门都没有!"
吉谦摇头晃脑:"不可能啊,我看这里也是富庶之地,怎么能这么落后呢?可怜我一个外地人什么也不懂,竟然把自己卖了。唉!哎,这些本地人签的可不是吧,人家只不过是跟你们家帮帮佣,不会像我一样傻吧?"
他转过头去问大伙:"都不傻,对吧?"
长工们含糊地集体嗯了一声。
杨管家脸上有些变色,甩下吉谦走到长工面前:"怎么?你们想走?"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见状也跟着走过来。
长工内有些骚动,都是男人,这么被人威胁脸上是有点挂不住。
杨管家看着他们,面无表情:"没事,谁想第一个走,请便,我决不拦他。谁想去刘财主家?谁想第一个去?站出来!"
这么一说大家却都踌躇了,本来是想找个领头羊出头鸟,然后跟着大部队一呼隆(注:一窝蜂)而上,搞他个众志成城法不责众。可要轮到自己来当领头羊出头鸟,一时间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杨管家在剥削镇压长工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此时明白自己的威胁有了效,紧跟着再接再厉:"真的没事,俗话说得好,英雄投明主,俊鸟攀高枝,哪个想去就去,我让王成和赵利(注:两打手)送他去。"
这么一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没人动弹了。杨管家得意一笑:"怎么没人愿意去吗?这可不是我逼得啊,既然都不愿意去,那就赶紧干活去吧。"
干什么事都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一旦瘪了斗志,就矮了三分,什么也干不成了。长工们一个个低了头,走开了。
杨管家走到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吉谦身边,冷冷道:"你行啊!"
吉谦一笑:"过奖过奖。"
杨管家咬牙看着这个危险分子,突然就一鞭子抽了过去。吉谦一躲,鞭子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去。吉谦连忙抱拳:"抱歉抱歉杨管家,被你抽的形成反应了,怎么就躲过去了呢?"
有长工听见鞭子声转过头来,又赶紧装作没看见绕走了。
杨管家气恼之下也忘了叫打手帮忙,执起鞭子对着他没头没脑就是一顿狂抽。吉谦左躲右躲好不灵活,但终究还是挨了几下,有一鞭还抽在左脸上,殷红的血顺着脸颊往下嘀嗒。
杨管家累得呼呼喘气,挥手叫俩打手:"给我打,让这小子懂点规矩。"
两个打手闻言上去对吉谦拳打脚踢,吉谦努力反抗,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按在地上踹。吉谦只好抱住头:"别打了,我告诉你们,这两天可有雨,有雨!"
杨管家想了想,止住打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他瞪着吉谦:"今天先饶你这一次,给我长点记性!以后要再捣鬼,调唆着聚众闹事,到时候叫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
杨管家看看捂着一个已经开始红肿的眼圈站起来的吉谦,再看看那些长工,又道:"你别在这里了,滚去运麦子去,把那些扬完场(注:借着风的力量把打出来的麦粒里的土和其他杂物分离的方式)的麦子拉回去,今天都给我扛到粮库里去!听见没?"
吉谦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听见了,我又不聋。"
5、无所怨
装麦子运麦子在收麦子的整个过程中其实是最累的活--把一百六七十斤一个的大麻袋扛到库房里去,小点的男人都干不了。
所以,当外边干活的长工都陆陆续续收工回来的时候,吉谦还在那里扛着呢。他的那个眼眶已经彻底青紫,左脸上黑乎乎的不知糊了层什么东西,顶着个大麻袋简直是一步步往前挪。长工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个臊眉耷眼的,也不知都寻思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今天的伙食大为改善,多加了两盆菜,一大锅打卤面,还有一摞摞的烙饼摊鸡蛋。
大家面面相觑,不可避免地都想到了还在外边扛活的吉谦,一时间谁也没动手去盛。然而饿扁了的肚子不答应,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咕咕抗议,于是片刻之后,大家趁着热乎劲就吃上了。等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吉谦还没进来。张宝实在忍不 住了,抄起给吉谦留的两张鸡蛋烙饼就奔了出去。
吉谦的姿势已经由扛改成半拖了,弯腰驼背两腿打颤,孤零零一人在库房门口挣扎。张宝本就口拙舌笨,羞愧之下更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有走过去把饼一递:"先吃饭吧。"
吉谦把麻袋一撒,回过头来,咧开嘴笑了:"嗬,烙饼摊鸡蛋,今天不错啊。"
张宝见他既不忌恨,也不责怪自己,更感歉疚:"吉谦,我......"
吉谦跑到一边洗了手,回来抓起烙饼便咬:"还算有点默契,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
张宝讷讷道:"吉谦,你不恨我?"
吉谦把嘴塞得满满的,睁大眼睛望他。张宝低头:"我对不起你。"
吉谦拼命把饼咽下去:"知道就好,现在才送饭过来,太没良心了吧。你自己是不是都吃完了啊宝哥?"
张宝低头:"我不配你叫我哥......"
"今天这饼谁烙的啊,太瓷实了......"
"我和他们......叫你......结果,还看你挨打......"
"有没有水啊?"
张宝猛地抬头,抓住他拿饼的手腕子:"吉谦,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吉谦无奈:"宝哥我哪敢看不起你啊,你先放开我让我吃一口再说行不?"
张宝不依不饶:"你生我气就说出来,你这样......"
吉谦叹气:"你让我说什么呀说。"他看张宝仍不放手,只得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你不正拼了命攒钱要娶你们家小梅吗,为了咱美丽又善良的小梅,我也不舍得让你出什么事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这是我才匹夫之勇呢撒手撒手行了吧我可没劲跟你掰腕子了啊?"
张宝听到最后有点糊涂:"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往心里去,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这不挺好的吗你没看见啊?起码不用一天都在大太阳底下挨晒了,我这脸再晒就成锅底了!......你他妈给我放手!"吉谦解释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张宝松开手,吉谦又开始狼吞虎咽。
"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不嫌哥没出息?"
吉谦不耐烦挥手,点头,找水,顾不上说话。
张宝心里好受多了:"我去给你端碗汤来,正好都凉了......哎你脸上怎么弄得?"他伸手去抹吉谦脸上的一片黑。
"别动!"吉谦叫道,"我抹的药,你想让我毁容啊,这辈子我就指这张脸了。"
张宝道:"药?你脸怎么了?"r
吉谦正噎得半死,十分不耐:"你没看见我被打啊?你不说给我端汤去吗,快去快去。"
张宝连忙上前查看:"对对对,厉不厉害?还有哪里有伤,打坏了没有?"
吉谦快要抓狂:"打坏了那一屋麦子都是你扛进去的啊?你躲开让我去喝口水。"
张宝连连道:"好好好,我这就给你端汤去你等着。"
一回头,两个素日里也和吉谦不错的长工柱子丁顺忠站在不远处,端着饭缸饭盆,羞答答地:"大谦。"
吉谦三步并作两步抢过他们手里的饭盆,咕咚咕咚狂灌几口:"哎呀妈呀,可噎死我了。"
"大谦,你别怨我们......"
吉谦继续吃:"不会!一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冲你们这救命之恩我也不能怪你们。"
张宝道:"算了,这事别提了,吉谦不是那种人!快,咱们赶紧帮他扛麦子吧,月姥姥(注:月亮)都老高了。"
吉谦指指大车:"宝哥你可真会说话,车上还剩几袋啊你看看,你们歇着去吧我善始善终得了。"
张宝道:"我那不是没好意思过来......你就别逞强了,你那身子骨也没多好,老实吃你的吧,这几袋我们给你扛。"
吉谦笑着坐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穷什么命啊,咱都是穷命。"几人鸡同鸭讲,正待要扛,吉谦又站起来:"那个,那个最边上做记号的别往里扛!那个不知谁装错了,是没扬的,不知怎的还有点潮!"
柱子道:"咳,你管他们呢,又不是咱的,就那一袋扔进去谁知道啊,赖不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