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之笑了笑,“好,一秋。”
这一笑像落叶飘花,神情中的那丝熟悉快得叫谭一秋抓不住,他愣了愣神,最终是叹气,低头讷讷告了辞,出府去了。
温彦之奇怪地收回目光,便也回身继续往河道府中走。
朝中恩科事宜压在年关,齐昱看新近送来的礼部拟题和翰林答纸,边上还立了一道吏部列出的空职,整整一日下来眼睛都有点发酸,终于熬到馆役来叫晚膳。
他解脱一般丢开手里的“之乎者也”,站起身来走出书房,馆役又报沈游方来了。
沈游方在萦州有房产,自住在外并早出晚归与吴氏谈生意,已是好几日不见,这几日齐昱事杂,温彦之病下,连龚致远都忙得脚不沾地,故众人自到了萦州城还未同桌吃过饭。今日行馆里晚膳摆在客舍花厅,齐昱心想沈游方来得正好,恰好一道吃饭说说那吴氏的事情。
他走到院子里,见沈游方正把李庚年堵在回廊上,不知在说什么。云珠立在李庚年后头,一手像模像样抱着把桃木剑,另手正拿着剑鞘戳沈游方大腿。
沈游方随手解了个玉穗子打发她:“丫头乖,自己去玩一会儿。”
云珠很上道,抬脚就要走。
李庚年一把将她提回来,抽走玉穗子放进自己袖子里,冷酷道:“云珠,我们习武之人,是金银不动其本的。这玩意儿,师父先帮你收着。”
沈游方顿时忍笑到快要内伤。
“……?”云珠到手的玉穗子飞了,差点就要尖叫出来,抬眼看见齐昱正站在小院门口,不禁哇地一声就哭了:“皇帝叔叔!师父他欺负我!”
下一刻,原本只无辜观战的齐昱竟见一个花鼓隆咚的小团子凌空飞来,扑抱住自己大腿一蹭,还拾起袍子前襟擦了把脸,瞬间被擦的那处就湿了一片。
云珠放下那截衣裳,齐昱细看其位置,湿处正好在两腿上靠中间,活像是——
“你立这里做什么?”身侧突然传来温彦之的声音。
云珠一见温彦之来了,连忙转换对象扑抱过去:“温小叔!珠儿不要学剑了!师父他好坏啊抢珠儿东西!”
可温彦之此时却是目光很复杂地看着齐昱□□的那团濡湿,说不出话来:“……?”
齐昱正要解释,却听一声“给皇上请安”,正是龚致远也来了。
龚致远跪了一半正瞧见齐昱的前襟,呆住,又僵硬扭头看看旁边的温彦之,目光里登时就有些异样。
齐昱只觉刚解脱的那些“之乎者也”、头昏脑涨又全数浇回了他头上,此时是胸膛中翻着一口血,只咬着牙朝着李庚年怒斥道:“你给朕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给黄桑点个蜡,早就总结过,除了他自己之外,大家画风都不是很正确,皇城司画风尤其不正确。
云·贪财·有眼色·挑起战争·珠:师娘的是师父的,师父是皇上的,皇上是小叔的,小叔是我的。啧,综上,全部都是本小姐的!
庚年·李克扣压岁钱失败,沈壕补贴小分队正在出动。
第八十章
最终李庚年顶着头上的包,颤手掏出玉穗子给了云珠,狠狠吸了两下鼻子。
齐昱糟心地脱掉外袍扔给一旁的馆役,叫暗卫去屋里另取干净的来,“跟小姑娘抢东西,你也不害臊。”
众人在花厅落了座,李庚年徐徐挪入坐在龚致远身边,只觉心头嗒嗒滴着血。往年皇城司其他同僚收徒弟,都是金银玉器摆一屋子,唯独他,收了个女娃娃不孝敬他,等到年尾还得倒贴钱。
说不定还得贴双份。
他冷眼扫去,那女娃娃正特别得意地一手转悠着到手的玉穗子,一手朝落座上位的齐昱伸:“皇帝叔叔抱!”
齐昱:“……”在干净衣裳拿来前,朕并不是很想抱你。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绝,云珠后头的温彦之已经一把将云珠抱起来放在齐昱腿上,还面无表情叮嘱齐昱一声:“抱稳了。”
“……”
齐昱默默抱稳。
于是云珠坐在他膝上提着他腰间的双龙玉佩玩。
——身为皇帝,朕已经连不抱史官干侄女的自由,都没有了。
齐昱叹了口气,把玉佩从云珠手里抽出来,恰一干馆役进来奉菜,他转眼瞧见坐在旁边的温彦之神色沉邃,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半空的桌子,不禁问了声:“你下午同谭庆年谈得可好?”
这不问还好,一问温彦之连眉头都皱起来:“不好。”他抬起手来端了热茶,状似心平气和道:“谭总督说,治水新法别具一格,十分漂亮。”
按说这夸人也夸得好,可坐在他旁边的龚致远听了,当即就有些气道:“这谭总督也太不近人情了。”
齐昱也是摇了摇头,心说谭庆年不愧老姜,这官话果然讲究。
他在朝堂军中听过的官话垒起来能有城墙高,此时何尝不明白谭庆年这话的意思。谭庆年为官二十来年,地方上就待了一半时候,逢迎之语是张口就来,要损人也是不带脏字,口是心非之举玩得圆乎,此话瞧着是夸,可换言之就是说温彦之提出的治水之法不切实际,徒有其表。
照此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按温彦之的性子,该是立时扭头走了作数。
齐昱把膝上的云珠往上收了收,怪道:“那你怎还去了一下午?”
温彦之喝了一口茶将盏子放下,垂眸淡定道:“我铺了图纸,同他传道,授业,解惑。”
“你给那老顽固讲课?!”齐昱差点把膝上的云珠给漏下去。
登基两年来,年年淮南河道上表里,谭庆年都是老生常谈,开年述职皆是一模一样的言语,可无奈,此任别无更好的换人之选,谭庆年在萦州,又天高皇帝远,齐昱轻易拿捏不着,没得白受了好几回闲气,可今天却叫温彦之这呆子替他拾掇了那谭庆年一把,他简直想要拍着桌子大笑。
——朕的温彦之,果真不是常人。
此时就算是叫他花银子买票券,他也想倒回下午去看看,当时谭庆年脸上究竟是个什么颜色,“你讲了一下午?谭庆年是何反应?”
那边李庚年听着也高兴,还愉快接了句:“发火总不至于,谭总督这起定力还是有的。”
说罢叫沈游方开始笑:“那你是没见过他从我府上甩门而去的时候。”
“你们都打住行么,”龚致远恼火地打断他两人,急不可耐看着温彦之:“温兄你讲你讲,谭总督当时究竟怎么样?”
温彦之叹了口气:“他意在新法过于难懂,我就铺了图纸问他何处不懂,我讲给他听。他28 又说不上来,只一味外推,不受新理,但认沉珂,我只好从《墨经》、《水经》开始讲起……”
齐昱脑子里一想起温彦之面无表情地杵在谭庆年面前说教的情状,忍不住实实在在笑了好一会儿,“太好了,谭庆年能被你逼疯了。”
为何他如此高兴?
因为他此时竟生出一种“总算有人能和朕一样领略温彦之的刻板教条且有苦不能言”的迷之快慰。
解气。太解气。
温彦之倒没那么开心。
毕竟原本是糟心的事情,可他总算是察觉了众人对谭庆年的促狭和幸灾乐祸,尤其是齐昱。看着齐昱笑得开怀,顺带想起谭庆年一下午哑巴吃黄连的神情,他自己唇角也抽了抽,心里想叫众人宽慰宽慰,可依照现在的心情,却也学不来谭庆年那倒霉催的模样,只好就开了个玩笑。
“估摸谭总督看我,正如毛道士看妖怪,直想拿把盐,将我洒出去了事。”
齐昱现在只想把温彦之抱回屋去亲一亲,而沈游方笑得直摇头,李庚年和龚致远更是笑到已经拍着桌子直不起腰来,只有云珠听不懂,双手向温彦之张开道:“我小叔那么俊俏,怎么能是妖怪呢?妖怪都长得好可怕。”
齐昱闻言,提着眉梢笑道:“丫头,你小叔这模样生成妖怪,那才是真可怕。”
另三个懂太多的大男人坐在一旁,“吁吁”地发起哄来,闹得温彦之面红耳赤,只将云珠抱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轻咳两声掩饰。
此时菜上齐了,暗卫拿来干净袍子给齐昱换上,众人边笑闹边开始动筷。
齐昱吃了两口,此时又想起吴鸿轩的事来,只觉自己是生来操心命,不由向沈游方道:“沈公子近日见不着影,忙什么呢?”
沈游方正看着李庚年夹花生,老夹不起来,被齐昱的话拉回神,只道:“皇上这不明知故问?”转念又奇怪,“不过皇上为何知晓得如此快?”
他旁边李庚年夹住的花生突然就崩落了,而李庚年镇定地继续去夹下一颗。
齐昱好笑地掠过这个问题,“沈公子今日来,定是与吴氏有所谈成?”
沈游方终于看不过李庚年笨拙的筷子技法,一边稳稳抬手夹了好几个花生放在李庚年碗里,一边略略思索了两息,坦然道:“实则没有,吴氏想在新航后的南北漕运里分一杯羹,实话告诉皇上,我是不愿意。今日过来,是想看皇上的意思。”
“温兄都还没开始治水呢,你们想得也太远。”龚致远扒了口饭愤愤不平,“钱都还没出,现已想着要榨干温兄的河道了。”
“是皇上的河道。”李庚年边吃花生边纠正他,可纠正完了却发觉纠正与否……好似意义不大。
齐昱笑着接过话头来:“吴氏又是什么意思?朕凭什么要让他分这杯羹?”
沈游方素素淡淡地笑道:“吴氏手里捏着南部最好的匠人,往来做的都是河道府的生意。这次发水补堤,算赚了个盆满钵满,户部从西南大旱匀出来的钱,大多都进了他腰包,皇上应当有所耳闻。吴氏的意思是,若全权由我出钱雇他的人,自然比他自己包下来价高,不合算,他为我考虑良久,‘求’我让他帮我这个忙,也求皇上让他帮这个忙,只望温员外治水中,在萦州口子替他多劈出一道码头就是。”
一段绝顶气人的话,叫他说得云淡风轻,明面上只说吴鸿轩那奸商发国难财,可却将河道府、户部、皇上、温员外这几个词的位置拿捏得极其巧妙,几乎瞬间激怒了在座的所有人。
——皇上,有钱有闲又乐于做善事的大善人吴鸿轩,已经挣到了户部熬更守夜省出来的银子,现在正抠着心窝子要帮你出人力治水,钱他一分不会出,全都克扣劳工便是,但好在他也不求别的,就是让你家温员外在公河中给他修个私用的码头罢了。
多么地简单。
齐昱听罢,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
然后齐昱高声莫测地笑了第二声。
李庚年紧张扒饭看着齐昱:哦哟哟皇上生气了!
龚致远一边舀汤一边两眼放光:干干干皇上干吴氏!
只有温彦之愣愣地从盘子里夹了一簇冬笋放齐昱碗里:“先吃饭。”
齐昱看着碗里的冬笋,终于,笑了第三声。
……这次是苦笑。
他拿起筷子,目光沉沉看着左手碗里,蓦然地将碗里的米饭和冬笋搅动了一会儿,突然问了龚致远一个问题:“常平仓的账,算得怎么样了?”
龚致远转回心思恭敬答道:“回禀皇上,错处、漏处百十有余,几乎乱成一锅粥,如今尚未统录完全,却可认定必有贪墨在内。”
齐昱点点头,徐徐再问了一句:“你说这如此多粮,贪去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贪官拿它们如何是好?”
“自然是抵成现银啊。”龚致远没多想,说罢还喝了口汤。
李庚年将吃完的空碗放在桌上,“大概收购之人还能再提价卖给灾民呢。”
齐昱从碗里夹出一丝冬笋,放进口中嚼,只觉嚼出都是涩味,喝了口茶,好容易才咽下去,“如此多粮,如此大胆,又能抵上如此多现银之人,放眼淮南……有几个?”
此言一出,团桌俱静。
沈游方放下碗,心悦诚服:“我马上去办。”
“急什么,”齐昱不慌不忙给温彦之夹了块酥,笑得特别和煦若风,“你此时上门找他,是给他脸了。等龚致远查完了账,咱们再一齐收网。”
“总之,吴氏从百姓手里夺了多少带血的银子,朕就要叫他脱多少层皮。”
吃完了饭,众人各自有事。
馆役收了碗筷去洗,李庚年帮了两手,回头正要找云珠接着讲剑法,却忽然找不到那鬼机灵的小姑娘。
温彦之要回房,听他问询,指了指外头向他道:“云珠方才跟着沈公子去外间了。”
李庚年于是就跟出去找,走到回廊上,远远看见云珠正立在行馆前院里,刚要开口叫,却见云珠正把方才得的玉穗子拿出来递给什么人:“叔叔你拿回去吧,珠儿不要。小叔教过珠儿‘随礼即止,不可贪财’。”
月影分昏处,一袭雪裘的人伸出手来接过玉穗子:“那你方才还管我要东西?”
云珠嘻嘻笑开了:“因为每次叔叔给珠儿东西,师父的神情都特别好玩儿。”
李庚年听着这话,一时就想冲过去逮住云珠胖揍一顿,不过没等他把袖子挽起来,却听沈游方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你以后少欺负他成不成?”
云珠小脸上的笑却很狡黠,像只小狐狸:“沈叔叔,你光叫我不欺负师父,也不给点好处么?好歹你也是个生意人。”
这话变了沈游方自己说过的那句,叫他听来莞尔。他重新把玉穗子放回云珠手上,又把自己腰间沉甸甸的钱袋解了给云珠:“拿去吧,不够再找叔叔要。自己买好吃好穿的,不用省,也孝敬孝敬你师父。”
“哎,好!”云珠欢天喜地地接了,“沈叔叔,珠儿这不叫无功不受禄吧,珠儿有功没?”
沈游方拍拍她后脑勺:“你当这是一锤子买卖?生意也要验收的,我瞧着你师父高兴了,就算你有功了。”
云珠点点头,想把那钱袋往怀里藏,无奈太大了有点藏不住,只得单手搂着袄子抱住道:“沈叔叔你只管验收,明儿我让师父笑给你看。”
沈游方倒是先笑出来:“成,那叔叔等着。去吧,你师父该在找你。”
云珠身上这小裙子小袄子本就是沈游方给买的,此时是转了个圈儿提起裙摆来给沈游方行了个礼,可爱笑道:“那师娘请好,珠儿告退!”
“快走快走。”沈游方头疼地挥挥手。
云珠哈哈笑着奔往后院去了,边跑边叫:“师父师父!明日带我上街玩嘛师父!师父你在何处!”
冬月冷清下,李庚年蹲在回廊顶的瓦片上,默默看云珠身上的袄子在前后院的月门间划过一道花影。
他揉了揉自己眼睛,只觉得是不是什么沙尘飞进来了。
怪痒。
第八十一章
云珠在后院转了个遍都没找到李庚年,只好挥手擦擦汗,怀抱巨额钱袋去叩了温彦之的房门:“小叔,珠儿求见。”
温彦之来给她开了门,见她跑得满脑门薄汗,袄子里还裹着个包,顿时板起脸:“跑什么?薛妈妈教你的礼数是都忘了。”
云珠吐吐舌头要认错,却听屋里传来齐昱的声音:“温彦之,你要训叫她进屋再训,外头冷。”
温彦之听了,随手将云珠小辫子外的一撮碎发理到她耳后去,又整了整她略歪的袄子:“先进去给皇上请安。”
“好。”云珠再拾了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稳当地跨进门槛。
温彦之留着门未关,随着云珠走进屋内。一屋分作里外间,火炉烧得挺暖,齐昱正坐在外间的桌边用太医送来的安神茶,桌上铺着几张图纸。
云珠是看不懂,只管踏步上前恭敬跪了,伏身叩首,童音生脆道:“民女秦云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齐昱放下茶盏,看着小姑娘后脑勺笑:“竟也是个知礼的,朕还当你只会作弄人。平身罢,过来回话。”
云珠站起来,慢慢挪过去。
齐昱问:“几岁了?”
云珠小手揪了裙摆子,小心答:“回禀皇上,开年正月九岁。”
齐昱不由拿侄子同她比了比,心想这丫头还比齐珏要大些,心性倒出落得挺好,“你小叔平日教你读什么书?”
云珠看了眼温彦之,抿嘴,老实答道:“小叔教我四书,可小叔学问大,讲得太难,我不大懂,只能背几篇罢了。平日多的时候,薛妈妈给讲女孝经和女则。”
齐昱支着脑袋对她笑:“来找你小叔做什么?”
云珠垂着眼踟蹰了会儿,手指在怀里的钱袋上磨来磨去:“小叔日前说,皇上为珠儿父亲平反昭雪了,珠儿就想来问问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