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裴云惜无奈一笑,道:“既然如此,怎还不回屋习书?若有不懂,大可来问你二哥
”
他并未说清裴玉惜到底能不能当大官,此些皆是后话了,四弟能有这般觉悟已是不易,其他的重担,便由他全担下吧
这几日他跑了不少人家,该用的情分、面子统统用上了,有着实同情他家的,借个十几两,有置之不理的,直接给个闭门羹
筹了半天,连一百两都没筹到
而他的脸面却几近用尽
每每午夜梦回,他便想起那时在梦池畔假山后听见的薄肃的讥讽之语,说他是假清高真巴结,恨不能高攀他们这些华门贵胄
那时真真是气得,裴云惜根本不认为自己会高攀他们,也无意巴结,自己分明洁身自好,遗世独立,最看轻身份与权势
如今……
唉……如今想来薄肃并未说错,他真是恨不能高攀他们,敛些钱财来偿还这笔巨债
又庆幸薄肃不知他此番境地,悲戚惨淡,惹人同情
他才不想被他可怜
来到前厅,裴云惜撞见了正坐在桌边沉思的裴老爷,“爹
”
裴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色惨淡,双目鳏鳏,一副辛劳过度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云惜,爹有事要告知你
”
“爹,你说
”裴云惜望着他
裴老爷再三慎重,才开口道:“爹要将这宅子卖了
”
“爹,你在说什么?”裴云惜惊诧叫道,“怎可将祖宅变卖?万万使不得!”
裴老爷直摇头:“这老宅已是风雨飘摇,多处破损,卖了它还债,还可余出些钱,咱家换个小点的住处,指不定还可东山再起啊
”
裴云惜自小生长在这座老宅当中,从未想过有日竟要搬离此处,内心一时焦灼难安,“爹,请再三思!宅子是裴家的根,怎可就此抛弃?若这债实在还不出,我大可进牢房蹲着
”
“你当进了牢房赌坊就会放过咱们吗?云惜啊,他们不会罢休的!”裴老爷扶着额头无可奈何道,“财散还可再得,若人没了,可就是一场空了
此番,权当是老天爷对我裴某人教子无方的惩罚吧
卖了这座宅子,咱们离开临安,他日再起
”
裴云惜难过得低下头,他不仅为老宅变卖而难过,更为他爹说要背井离乡难过
临安于他,怎是家乡二字便能涵括的呢?他在九曜山学琴,在西湖畔成名,是临安造就了他的天性,离了临安,他便是无根浮萍,再无落脚之地
裴老爷见他垂首含泪,知他心中难过,亦不多言,只道:“明日,我便拿地契去抵押,待还了债,先找处小宅落脚,等明惜文惜回来,再做打算
”
看来他是觉得裴文惜亦不会中举,考完科举还是要回来的
裴云惜抹净了眼泪,回屋喂裴何氏喝药,裴何氏见他双眼通红,问是为何,他只道天气寒凉半夜眠浅,熬红了眼
裴何氏定是不知裴老爷要变卖宅子的事,不然她早又晕过去了
而裴家的大门是在第二日清晨被敲醒的,只有熬粥的裴云惜起了,听见了,慌慌张张赶去开门
他起初以为是赌坊的人来要债了,心想着明日才是还债之期,今日便来,太过猖狂
开了门后,却露出一张老实的脸,是城里的信差阿大
“何事?”裴云惜问道
阿大掏出一封信,十分厚实,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裴二公子收好
”
裴云惜惑然,瞧信封上没有署名,又问:“何人送的?”
阿大冥思苦想了一番,才想起来:“是、是叫夏什么公子来着?”
“夏公子?”裴云惜立即猜到,“夏梦桥?”
“喔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来着,我都快忘了……”
阿大送了信,挠挠头走了
裴云惜见信封如此之厚,又听是急件,以为夏梦桥出了事,便当场拆了信
怎知他一抽,一大叠银票便赫然出现,他一惊,草草一数,恰好是五百两
此外信封中再无书信
夏梦桥是如何得知他家欠了巨债的?莫非是大哥说的?裴云惜久久呆愣,思绪涣散,待他回神,捏着这叠银票,心内不禁又涌起一股感激之情,登时泪湿眼眶
怕是也只有梦桥这般生死之交,才肯救他于水火了
这份恩情,他是永生记下了
想罢,他欣慰地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多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靥
虽是无人看到,他却兀自笑得动容
贴在石狮后窥见裴云惜笑颜的阿萍,却气得直砸墙
夏梦桥的雪中送炭及时救了裴家一命,裴老爷拿着这叠银票去赌坊还了债,要回了欠条,把赌坊顺走的家当统统拉了回来,又当着裴云惜的面将欠条烧了
裴云惜多日的郁结之情终是烟消云散,裴家不落,他便用今生来偿还梦桥的恩情
裴何氏听闻后,坐在床上又哭又笑,算是回了精神
过了两日便到了大年三十,临安城灯火通明,红霞盈天
本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日,裴家因元气大伤,门庭冷落,格外萧条
厨娘都遣了,这顿年夜饭是裴云惜下的厨
他厨技一般,弹琴的手本就带茧,如今又新添几道刀伤
缺了三人的裴家十分冷清,除了裴何氏,皆是话少之人
没半个时辰,都吃得差不多了
离守岁到夜半还早得很,裴何氏道:“都傻坐着作何,不妨去西湖边的灯会逛逛,图个人气
”
裴老爷赞同道:“咱们家多久没一道出门了?都出去走走吧
等回来,爹给你们包守岁钱
”
裴云惜笑笑:“我都多大了,怎还要守岁钱?”
裴玉惜急道:“二哥不要,我要的,爹!”
裴老爷哈哈大笑:“都给,不许不要
收拾收拾出门吧
”
裴云惜主动留下收拾碗筷,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走了,裴老爷跟在他们身后,扭头道:“云惜,你也别忙了,快些跟来
”
“爹,你们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
一个人耐着冰冷的水洗净了所有餐盘碗筷,裴云惜冻得双手通红,毫无知觉
待他出门,见许多人都向西湖畔走去,他亦顺流而行
幸而今夜风不大,挂在街边的灯笼又大又红,灿若星辰
追逐玩闹的稚童比比皆是,有的还一不小心撞在了裴云惜腿上,裴云惜趔趄一下,还不忘扶住小童,“小心些
”
那胖乎乎的小童羞赧地朝他咧咧嘴,滋溜又跑没了影
天地浩大,人潮拥挤,置身其中,却孑然一人
裴云惜心头不免生出几分苍凉
人群越是往前挤,他就越是往旁边靠,末了,一个人立在花灯树下,默默顾盼
寻不见爹娘四弟,亦不想回那空无一人的宅邸
天是愈发冷了,他忍不住搓手
“公子!快些瞧那盏灯,多逗呀!”
“公子,这摊子上卖的玩意儿小的在京城可没见过呢!”
“公子,瞧这——诶?公子人呢?”
裴云惜望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瞻前顾后,他觉得有些眼熟,长得好像……薄肃身旁的小厮?
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裴云惜赶忙将冰冷的手背贴在嘴上,企图取暖,天冷把脑子冻坏了,都出现错觉了
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不多会儿,一抹高大的身影从裴云惜面前闪过,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玉冠高竖,乌发垂瀑,即便未得正脸,也能觉出此人华贵异常
最要命的是,裴云惜看这人的背影,颇似薄肃,愈看愈像!
今夜真是冻出了病?怎瞧谁都能想到薄肃?裴云惜垂首苦笑一声,暗暗唾骂自己
薄肃远在京城,过得温香玉暖,怎会跑来临安,在西湖边闲逛?
年后又过了十来日,裴明惜带着货队从京城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卸了货,赶忙回府,见家中异常清冷,裴云惜迎了他,将近一月来的变化一一道明
裴明惜含泪道一声二弟辛苦,兄弟二人不禁相拥泫然
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了顿热饭,裴明惜只道裴文惜考完先让他回来,自己留在京城等揭榜
“三弟是怕落榜,无颜面对大哥吧
”裴云惜猜测道
裴明惜点点头,道:“文惜好胜,又过于多心,怕是不愿他人见到他的落败
”
裴老爷道:“罢了罢了,咱裴家许是没有官运,做不了官,还是老老实实从商吧
”
“爹,我在京城结交了不少货行,都订了咱家的货,除去路途稍远,运输辛劳外,利润颇为可观,不失为一笔大生意
”裴明惜欢愉道
裴何氏欣慰道:“明惜是真有大出息了,为娘好生欢喜
这些货行,怕是很难打交道吧?京城的商户,都狡诈得很
”
裴明惜脸色一僵,不自然道:“是、是啊……”
裴云惜默默地瞥他一眼,心道,全家只有他知晓,那些商户多半是看在戴洺洲的面上,才肯买他家的货,否则,就凭他家远在临安的货源,有几分优势呢?
临睡前,裴明惜来寻他,细问他家中变故,好重新整饬裴家
两人聊到最后,不免又绕到情爱问题上
“我走后,你与戴大人如何了,大哥?”
“这……”裴明惜有些躲闪,“依我所言,躲开了他,没几日他便不再来寻我,忘了我
”
“你怎知他已忘了你?”裴云惜不信,“戴大人分明对你一往情深,怎会几日便忘?”
裴明惜有些不耐,他并不想掘开这段他想努力遗忘的回忆,道:“你走后,薄公子来寻你了,云惜
”
“什……”裴云惜本想惊叫,却硬生生憋住了,“这、这与我何干呢?”
他说罢,眼神一溜,看向别处了
裴明惜笑了:“云惜,你瞧,我们二人分明皆是口是心非,不是吗?”
裴云惜梗着脖颈,非装作风轻云淡,道:“往事休得再提,大哥
”
“分明是你先提,云惜
”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十全十美之事,裴家少了个五子,却清净不少
裴明惜离了戴洺洲,安心做着生意,打理家业
裴云惜收到了方摒的信,说是三月初回临安,叫他上九曜山打扫屋舍,好迎接为师
裴云惜费了一日功夫,扫干净了庭院的枯叶,掸清了琴舍的灰尘
待他下山回城,已近黄昏
路过西大街,他见柳居大门洞开,有人进出,不禁讶然
“这位兄台,这柳居……是有人住了吗?”裴云惜上前拦住一个将要跨入府内的人
那人狐疑地看着裴云惜:“是啊,早就有人住了
?3 “可否一问,又卖给何人了?”
“卖?卖什么,可不是我家公子一直住着嘛
从京城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谁呀你?”
裴云惜瞪大眼,戴洺洲回来了?他竟回来了?!
“那……他在府内?”
那人道:“我家公子常在府上,不怎么出门,诶你到底是何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云惜摆摆手,装聋作哑地走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若是大哥知晓戴大人回来了,是否会欢喜之极?
不不,先别欢喜得过早,裴云惜想亲眼看见来人确实是戴洺洲,再将这个消息告诉裴明惜
然而他亦不想惊动戴洺洲
远远地望着柳居,他忽得灵机一动,想进柳居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
这自然是他年少时常干的事
翻墙到梦池畔小憩,恍如梦境
梦池的一侧贴着围墙,只此一处可翻越入内
但若不注意,便会一脚滑入梦池
裴云惜许是过分自信年少时的身手,绕到了柳居后墙,蹬着镂空窗棂,猛地翻到了围墙之上
梦池上白雾缭绕,一派仙境
他一松劲,身形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
哗啦——
梦池里水花四溅,水声震天!
“什么声音!什么东西!——”
“公子——”
裴云惜灌了好几口刺骨寒凉的池水,扑腾了许久才浮出水面,惊得气喘吁吁
待他抬眼一望,池边围了不少人,皆惊恐地盯着他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裴云惜一听,急忙回首,想见一见戴洺洲,岂料,一双冷傲的眼睛正无声地盯着他——
第二十六章
梦池寒气侵骨,只顷刻,裴云惜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发紫
“将他拉起
”
亭中的那人微蹙双眉,低喝道,隐约透着一股焦灼
下人们七手八脚拿长杆将裴云惜拖回池边,齐力将他拔出水面,一身的水花淅沥,裴云惜的袍子饱吸池水,沉重异常,他腿一抖,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将他带到我的房中
”薄肃低声吩咐身边的阿萍,遂转身离去
裴云惜冷得毫无知觉,却神魂游荡,归不了躯壳,他被众人架走时,还在发怔,心道为何他会在此处?他又随着戴洺洲来了?他来……又是游山玩水的么?
待他入了一间满是暖香的屋子,才渐渐收回魂不守舍的心绪
“将湿衣脱罢,换上这身衣物
”
突然,背后声音响起,裴云惜一惊,转身,只见薄肃仍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手中捧着一叠干净素白的棉袍
裴云惜一时无言,呆呆地望着他
薄肃与他四目相触,两人皆是怔愣,仿佛眸中有道不明诉不清的纠葛
末了还是薄肃先回神,佯装淡定地将衣物往裴云惜怀中一推,“快些换罢,免得受寒
”
裴云惜张张嘴:“我……”
“放心,我自不会瞧你
”薄肃以为他是羞赧,遂开口慰藉,转身走到碳炉旁,拾起铁钳,拨弄炉火,使得暗红的碳块登时火焰上窜,暖意更甚
裴云惜躲在屏风后,哆嗦着除下湿透的袍子,褪下黏腻在皮肤上的里衣,他赤`裸着打了个寒颤,但身上太湿,无法当即换上新衣,略略纠结了一会儿,他才踌躇道:“薄……薄公子,可否借巾帕一用?”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寂静
裴云惜听他不答,暗暗懊悔,早知便直接草草地穿上衣服便是——
“给你
”
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掌心中摊着一块叠得整齐的素白巾帕,裴云惜惊诧万分,迟疑着去拿,指尖触到薄肃的手心,两人皆是一颤
薄肃的手很暖,而他的指尖寒凉,怕是吓着薄肃了
裴云惜恍惚道:“多谢……”他拿巾帕拭干水渍,哆嗦着套上外衣,粗粝的喘气声在房中格外分明
“还冷?”薄肃的声音又钻入了他的耳中,“冷吗?”
裴云惜忙道:“不冷……阿嚏!不是,我,在下……阿嚏!”他口不择言,却是连打两个喷嚏,打完后满室寂然,他倒是连心的心都有了
薄肃急急地走来,绕过屏风,见他还未彻底穿上外袍,不悦道:“快将袍子穿上,我差人送碗热汤来
”他本想伸手替裴云惜拉上衣领,却犹豫着收了回去,裴云惜看在眼中,垂下眼帘,道:“劳烦薄公子
”
薄肃亦知两人的尴尬,默然地退到了屏风后,到门口唤了阿萍的名字,命他去后厨端碗热汤
裴云惜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一个人默默地蹲到火炉边取暖
薄肃站在门口,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目光不禁柔软下来,可他并不自知
裴云惜看似在一心一意地围炉取热,内心却思绪奔腾,躁乱难安
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薄肃,心安理得地沉静了自己,肃清了情`欲
他不可揣测将来,只得顺从当下
许他此生再难痴恋上这么个人,难觅如此令他心动的对象
“公子,汤来了
”阿萍在门外说道
薄肃打开门,让他进来搁下汤碗,阿萍虽是被方才裴云惜离奇的出现方式惊到,却仍是起了暗喜的心思,道:“公子,难得裴二公子登门,不妨小的命厨子多做些好菜,好好款待一番?公子与裴二公子许久未见,怕是有不少交心话要絮叨吧?小的这就不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