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心中万分激动。她就不信这些人敢直接上前夺皇帝的御笔。
六皇子全身的肥肉都抖了起来,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如今终于熬到头了,待老东西一死,他立刻就要广选秀女,征集宝物,将后宫和私库填得满满当当。
几位老王爷气得不轻,但见三皇侄满不在乎地看着几人,又慢慢恢复镇定。诏书写了便写了吧,拿过来将字儿一改也是一样。如今殿外已被禁卫军层层包围,便是鸟儿也飞不进。养心殿发生的一切,外面又如何知晓?正所谓“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三王爷不在乎,长在皇帝身上的鬼面疮却十分在乎。她早已答应了那煞神要助三皇子登基,若诏书颁布出去,难保对方不硬生生将她从皇帝身上挖出来烧成粉末。
思及此,她口喷黑气腐蚀掉皇帝胸前的布料,一面抖动一面挣扎着探头,阴测测地道,“姬正则,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这一露面,又一开口,殿内所有人都吓蒙了。尤其是太后,从绣墩上惊叫滚落,一时间钗环凌乱,容色骤变。这鬼面疮竟,竟是活的吗?
最受惊吓的还属皇帝本人。胸前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且还是冤鬼所化,他碰也不敢碰,看也不敢看,已连续数日不曾脱衣,也未曾洗浴。当然,便是他敢,伺候的宫人们也不敢。
皇帝原想让太医将它割掉,却没料它竟直接与心脏连在一块儿,除非将心脏也一并剜除,否则此生不得解脱。然而更为可怖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它,它并非死物,它能动,甚至能讲话!
旁人看着都觉毛骨悚然,惊骇不已,更别提皇帝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极想晕过去,却因为心脏被鬼面疮所控,这会儿竟十分强健。而一直对他甚为仇视的诚贵妃更着急忙慌的灌了他一碗猛药,就怕他撑不下去。
这些女人,都想让他活着受尽折磨!
皇帝感觉自己失败极了,但鬼面疮的话却又令他坠入更深的地狱。
“你以为得一个无比尊崇的谥号,死了在地下还能称王,还能享尽荣华?你也想得太美了!能托生成人间帝王者,确实福缘不浅,若好生治理国家,善待百姓,死后成就神位不在话下。然而若是昏庸无道以致生灵涂炭,那些业报便会成倍施加在身上。因忌惮元后母族,你故意拖延援军导致边疆数十万将士死亡,导致五城百姓尽皆陪葬,他们的亡魂排着队在阎王跟前告你,你的业障薄堆积起来足有百万斤重。待到清算之日,你轮回万世都无法补偿,除非世世托生成蝼蚁,代代被人践踏,也好叫你也品尝一下命如草芥的滋味。这就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谁也逃不掉!”
其实,后果原不该这般严重,但皇帝几次欲置紫微帝星于死地,早已触怒上天,这才是真正的业障。便是冤鬼们不来收拾他,天道亦会降下天罚,下场只会更为凄惨。但这些内因,不足为外人道。
话落,鬼面疮又看向六皇子,阴笑道,“姬旭,想坐上皇位,你有那个命吗?看看你头顶,先把业障还清了再说吧!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皇帝最后一点希望被击得粉碎。沦为蝼蚁世世被人践踏,这就是他死后的下场?那还不如彻底魂飞魄散!巨大的绝望与悔恨终于将他打垮,他扔掉诏书,狠狠朝胸口挖去,竟想与之同归于尽。
鬼面疮张开嘴咬住他手指,并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恨吗?悔吗?怕吗?很好,这就是她想要的!
另一边,六皇子正惊恐不已地看着自己头顶。他虽懦弱无能,却也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自然会受这番话影响。他这会儿已是胆裂魂飞,别提当皇帝,就是亲王也不想做了,恨不能找个佛门圣地剃度出家才好。鬼怪总不会追到那里去吧?
他捡起诏书三两下撕碎,疯疯癫癫地跑出去,“这皇帝本王不当了,不要找本王,本王知道错了!”
与此同时,咬掉皇帝一根手指的鬼面疮慢慢化为黑烟和恶臭,飘散在空中。而皇帝则骤然仰倒,胸口渐渐往下陷,形成一个腐烂流脓的黑洞。
变故发生得太快,直过了几息,大臣们还沉浸在骇然中。唯独姬长夜缓步上前,摸了摸皇帝脉搏,宣告道,“父皇驾崩了。”
太好了,终于驾崩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包括太后。皇帝一日不死,魑魅魍魉一日不散,京中自然也魔气重重,人心惶惶,难保不闹出乱子。
“皇上,先皇去了,请您节哀顺变。”卫国公率先开口,其余大臣这才回神,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姬长夜颔首,表情始终平淡。
新皇登基自然要大操大办,同时还要处理皇帝、太子、萧贵妃和七王爷的丧事,京中颇戒严了一段时间。太子和萧贵妃所犯下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削去皇爵与位份,贬为庶民,死后不入皇陵,不受享祭,可谓下场凄惨。七王爷的丧礼却办得十分隆重,新皇亲自主持了祭典,对诚贵太妃亦十分优待。至于先皇的葬礼,除了太后真心为他痛哭,其余大臣只觉松了口气。
他死得十分不体面,新皇并未替他遮掩,命史官如实记载,且定谥号为“炀”。炀,取“好内怠政”、“外内从乱”之意,凭这个字就可以看出新皇对先帝究竟厌恶到何种程度。
某些迂腐的朝臣对此十分不满,频频上书奏请皇帝更改谥号,还直言此举为“大不孝”。然而下葬那天,他们全都不敢开腔了,反倒在心内暗暗懊悔。只见先帝的棺椁抬到皇陵时忽然往下一坠,竟崩断了九九八十一根牵引绳,令抬棺者尽皆摔倒。
此时众人还未发觉异状,只当棺椁太重而绳子太细,以致突发意外。礼官立即更换了更粗更大的绳索,却还是抬不动,于是增加数十名壮汉继续发力,依旧纹丝不动,这才惊觉事情不对。
眼看就要错过下葬的时辰,无奈之下新皇只得在陵前跪书一份罪己诏,烧给先祖,然后命人接着抬棺。
这次又增加十人,依然抬不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略一思忖,提议让新皇以先帝的名义写一份罪己诏试试。新皇姑且试之,再次焚给先祖,棺椁这才动了。
及至此时,那些想改谥号的人才算彻底死心。要知道,罪己诏上的落款正是这个字眼,而先祖不以为忤,可见对先帝也十分不满。若非新皇为他求情,怕是连皇陵都进不了,也不知下了黄泉会被如何责骂。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们能管得到的事了,还是把新皇伺候好再说。
有姝已连续两月未曾与主子见面,心里自然想得慌。
四场葬礼已经办完,街上却还处处挂着白幡,百姓也不敢肆意谈笑,走在路上,气氛十分沉闷。有姝捏着一串糖葫芦,溜溜达达来到三王府。登基大典还在操办当中,姬长夜如今仍住在此处。
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勋贵,有姝只得绕到后巷,叩响角门。
门房自然认得他,却因得了上头交代,不敢随意放人进来。
“小少爷,您稍等,我去通禀一下。”他陪着笑脸将门锁死,然后匆匆跑了。
有姝拧眉,已然感觉到自己在三王府的地位发生了改变。若是往昔,他何须敲门?何须通禀?何须苦苦等待?难道主子还在生气?也是,自己趁他醉酒占了那么大一个便宜,事后却不交代一声就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龙阳之好,这一点有姝还是知道的。
思忖间,门开了,阿大满脸尴尬的冲少年颔首,“有姝,主子有事外出了,你先回去吧。等主子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频繁眨眼,心跳加快,目光闪躲,对微表情颇有研究的有姝自然知道阿大在撒谎。人明明在里面,却避而不见,果然是生气了。他点头,闷声道,“那我明日再来。”
阿大却忽然叫住他,“有姝,听我一句话,不要再来了。你现在已经不适合留在主子身边。你知道,主子登基之后便要大婚,皇后乃卫国公府嫡长女,同时还要纳定国公府与安阳侯府嫡女为妃,日后更得广选秀女,填充后宫,为皇家延续血脉。与其那时心伤,不如早早放弃。况且,况且……”余下的话,说出来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阿大终究没再继续。
然而他的未尽之语,有姝已清楚明白。他定定看着这位昔日同伴,补充道,“况且我能力诡谲,留在主子身边是个隐患,你们不得不防。”捏紧手里的糖葫芦,他重重点了一下头,“我走了,再会。”
就像读心者被其他异能者肆意残杀灭绝那般,这里的人,也容不下一个能操控鬼怪的异类。虽然早知道会如此,有姝依然觉得十分难过。但他上辈子就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便是流下来,也打动不了无法打动的人。他们或许会愧疚,然而那只是一时,一旦牵扯到自身安危的问题,所有人都会选择铁石心肠。
他不哭,自然也不会哀求甚至乞怜,只是默默咬掉一粒糖葫芦,然后转身离去,至于阿大所说的心伤,有听却没懂。他对主子的感情并未达到他们想象的程度,或许有喜欢、尊重、依赖、感恩,但绝没有深爱。在末世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什么滋味儿。
阿大看着他消瘦单薄的背影减去渐远,目中隐现不忍。他上前一步,劝慰道,“有姝,你与我们不同。你是自由身,除了待在主子身边,其实还有更多选择。你那么聪明,干什么事不好?去吧,回去想想自己想干什么,喜欢干什么,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在这世上,谁没有谁又活不了呢。”
话虽这么说,他对少年的忌惮却丝毫未曾减少。将之驱离主子身边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会派人日日监视,一旦对方有异动就直接斩杀。这些天发生的事已足够令他认识到鬼神的莫测与强大。而能操控鬼神的少年,无疑是更危险的人物。
有姝没回头,也没答话,只随意摆了摆手。
与讨债鬼斗了十多年,他对周遭环境自然十分敏感,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监视自己。他先是心凉,后又觉得理所当然,监视就监视吧,反正自己不会去害主子。这样想着,他走入一家酒楼,准备大吃一顿来缓解心中的难过。
他来自末世,活一天赚一天,除了考虑怎么吃饱饭,从未有闲暇思索人生哲理,更不会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磨难令他变得足够坚强,却也是坏事,因为朝不保夕的生活让他永远无法长大。
适当的磨难能促长心智,然而太多太多的磨难,多到除了努力活在当下,连希冀未来的资格都没有,心智又怎么会成熟?有姝前世活到十五,今生长到十六,前后加起来足有三十一岁,但他的脑袋里仅存庞大而繁杂的知识体系和各种各样的求生技能,并没有成熟的思想理念。
他活得很简单也很纯粹,除了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填饱自己的肚子,从不会去思索未来该走怎样的道路,因为末世人没有资格提及未来。但现在,孤孤单单的坐在窗边,看着下方熙攘的人群,他忽然之间发觉,换了一个世界,自己或许应该认真想一想了。
把生命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最终只会得到失望。有姝再一次验证了这句在末世广为流传的话。他左手握拳,捶打右手手心,喃喃道,“还好现在纠正这个错误并不算晚,我得离开主子过全新的生活。欠他的,我早已经还清了。”
他重重点头,然后大口进食,眉眼间的郁色已尽数消散。
恰在此时,隔壁桌有人叹息,“这道水煮鱼做得不够地道,与我在蜀州吃过的差多了!”
“蜀州你也去过?听说那里道路十分艰险。”旁边有人搭讪。
“我是行脚商,哪儿没去过。不仅蜀州,云贵两州的山道同样险象环生,每每路过都似一场搏命。好在每到一处就能尝到那里的独特美食,也算有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