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上个千年,还是在这个世纪。
也许--这是上一世就留下来的生死纠缠。
命运有时太过于飞扬跋扈,恨是与爱同样长久的情绪。
他问PINE,"你可后悔你的所作所为?"
却未曾想到,PINE轻轻扬起笑容,嘲讽之意更甚。
"付辛博,你只听了故事的一半,可别太心急。还有下半部,结局很是吸引人呢......"
那是一个惨烈到极至的笑容,那样惨烈的嘲笑,究竟心中要有多绝望,才可得这样一个笑容。
付辛博愣愣的看着PINE再次启动电脑,看着他的眼神如死。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的,是那样令人悚然的话语。
PINE转头望着直直看向自己的付辛博,忽然眉目舒展了一瞬。
一笑,一倾城--却终不似,那年的少年游了。
当记忆中的刀戈相见已似水无痕,当那些鲜血在历史纪年里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却无人有这般承受力,将上一个千年的恩怨拿到今生来重新面对。
可仇恨终究存在着,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仇恨的存在。
仇恨的背后是鲜血,是生命。
天堑,没有通途。
不死不休。
十七 三更钟
电脑的灯光重新将夜晚的黑暗点染,PINE的脸上是忽明忽暗的光。
像是想起什么,PINE起身从刚刚的书中翻出另一本书来,打开其中一页,推到付辛博面前。
付辛博低头看去,竟是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
"嘉佑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
乃在新开湖中。
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见之。
予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烂然不可视,十余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
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
崔伯易为《明珠赋》。
伯易,高邮人,盖常见之。近岁不复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数宵以待现,名其亭为玩珠。"
再看向电脑,付辛博几乎瞬间失去了呼吸。
清晰的图片上,是一座废旧的楼台。残破不堪,杂草丛生,几看不出楼台的本来样貌。
可是,荒芜草丛中断裂成两半的牌匾上,是清晰的三个大字--
花,凋,楼。
..............................
彼时的催眠里,记忆在结局之前戛然而止,杳无音讯。
这一刻,终于可以看到结局了么......
PINE转回身,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将电脑上记录的历史,淡淡的指给他看。
..............................
嘉佑二年是个大放光彩的年份,这一年,欧阳修早已确立了他在文坛上的盟主身份,这一年他知贡举,阅卷的是梅尧臣。
这一年文坛出了三个大人物。
这一年,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同年进士及第,从这一年起宋朝出现了她最杰出的艺术家。
而这一年,有一个人,却比所有以后光耀千古的人都耀眼。
天子下诏,正式封在剿灭"百丈冰"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井柏然为当朝辅国大将军--从此,汴河两岸,冠盖京华。
而成为大将军之后的井柏然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暗中将逃亡的"百丈冰"当家付辛博斩杀。
朝廷派出的兵马到处明察暗访,却都没有付辛博藏身的线索。
直到最近,井柏然接到线报,扬州花凋楼最当红的歌妓华姬竟是付辛博私下的红颜,而这时,扬州城中开始出现关于长县陂泽中稀奇明珠的传言,并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大珠中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小明珠--
时下,人人竟相汇集至长县,想要得到这稀世珍宝。无奈此珠飘忽不定,时见时无。
可那小明珠却在某一夜,突然消失了--就这么神奇般的消失了。
这珍宝被沈括记入《梦溪笔谈》中,可没记录下来的,却是朝廷以此珍宝被长县河岸边的花凋楼暗中据为己有并意图献宝于西夏为由,将楼中除华姬之外所有人处以极刑。
然后命华姬于空荡荡的花凋楼中日夜不停弹唱,唱的却是这般的词--
"汝为误国贼,我做破家人。
十年百丈冰,一朝皆成尘!"
这曲子就这样唱了七七四十九天,第四十九天的夜里,曾经的百丈冰当家付辛博,中剑身死于花凋楼前。
后来的江湖鬼话里,这一处地域变成了令人禁足的鬼魅之地,而付辛博的名字,也成了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名号。
传言付辛博死后,尸首不知何处,后来这一处地方,下起了红雨,终日有隐约的钟声响彻不停。
而花凋楼前的土地上,多出两行不消的血字。
--冷风迷雨凄凉夜,碧落黄泉断肠人!
还有一个传说,付辛博死的时候,杀他的那个人,对着夜晚的河水,痛啸万声,长歌当哭--因为,付辛博根本没有还手,他甚至连剑都没有出鞘,他看到杀他的那个人时,只说了两个字,便笑着让剑刺入自己的心脏。
那一刻,远处的山寺钟声将整个扬州城惊醒。
那一刻,是嘉佑二年三月初五的三更时分。
死的人,是付辛博。杀死他的人,是井柏然。
十八 执念
那天晚上,付辛博久久难以入眠。
不仅仅是仇恨,背叛,还有太多太多无可名状的情绪。
单单只是那种重现一遍自己死亡过程的折磨,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了的。
付辛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着故事一步步走近结局的。他只知道,结局终于还是出现了,结局果然震撼不已。
他神情恍惚的走到窗边,夜色里再也不觉得寂寞有多么美好。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甚至填写了换航的申请,却一直没有被批准。
和那个人也像从未认识过一样,再无联系,仿佛似水般无痕。
直到有一天,当付辛博发现南国也变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竟已是冬天了。
他好像总在无意识的忽略季节。
如今的付辛博再无那些故事,刻骨铭心的千年尘封,捡来的不过是今世生命中极其短暂的一个驻足。
到底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毕竟上个轮回里的故事,到如今,谁也没有心情纠缠不休了。
于是让自己忙碌起来,过往的几段年华,就当是误闯了不该入的禁地好了。
这段时间他多了一个朋友。
说的清楚些,应该是一个酒友。
某一个深夜实在寂寞到刻骨,迫切的想要走进喧哗,似乎只有那样才可以让自己尽快找回温度。
于是在混沌里来到一个酒吧,喝酒喝到神志不清。
恍然听到耳边有个声音,迷蒙里望过去,Cathay Pacific的王牌机长正微笑的注视着他。
乔任梁。
那瞬间心里也微微一笑,因为知道,今晚自己不至于醉倒在街头。
从上次一起接受采访之后,也曾偶尔在Cathay Pacific的大楼里遇到,关系总热络不起来--虽然都十分欣赏对方。
大概是那层对手关系在从中作梗,有些许别扭,于是差一个成为好朋友的契机。
很明显,今晚恰好。
便很豪爽的对饮,两个人的确比落单要快活很多。
乔任梁是个很棒的酒伴,他也爱沉默,于是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而这却是付辛博此刻最需要的气氛。
那一晚乔任梁送他回家时他已毫无知觉,只是在后来的某一个时刻,乔任梁突兀的告诉他,他们第一次喝酒时,醉了之后的他不停喊的是--
PINE。
那时的他知道后感觉震惊无比,原来执念可以入骨,且如此之深。
多年以后的他再次想起时,震惊仍然。
原来有的时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十九 马里
第二年的春天,航空公司的评比又即将开始。
这时的付辛博与乔任梁已是很好的哥们儿了,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只觉彼此是很默契的朋友。
乔任梁喜欢寂静,又能在恰好的时刻打破寂静。
聪明人大抵如此。
有一天晚上电视里在放新城台一年来的精彩访问,付辛博便忽然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张脸。
很久了--真的仿佛已过去了好长时间。
近一年之后的如今,再望见这张脸,只觉得他眼角眉梢都有些空蒙。
于是视线定定的望着他--井柏然。
乔任梁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忽然问,"他的英文名字是PINE吧?"
付辛博便愣了愣,点点头,"你和他也有联系?"
乔任梁笑笑,"以前偶尔因为采访见见面,不过最近都没有再遇到--他去马里做志愿者了。"
马里?
付辛博的眉头皱了一皱,一个与他的生活区域离的好远好远甚至完全不搭边的地方。
他只知道,那里的气候恶劣的连最顽强的野生动物都不容易生存。
如炼狱一般。
乔任梁叹了口气,"去那里做志愿者,他怎么会这么伟大?"
付辛博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的喝着杯中的酒,面色安静的波澜不惊。
那一晚乔任梁看着有些落寞的付辛博,眼睛里有一丝奇特的光芒。
后来的几天,付辛博渐渐忙了起来。评比是大事,Dragonair的荣誉由他而战。
其实,Dragonair与Cathay Pacific的比试,说白了就是付辛博与乔任梁之间的较量。
所有的人都拭目以待,这一次将会是谁称王。
在训练机上练习的时候,付辛博忽然接到乔任梁的电话,约他见面。
他以为只是单纯的喝酒,便准时赴约。
没有想到,乔任梁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后天,公司有一架飞马里的直航,是国际红十字会的包机,向马里运输一批国际援助的药材。Cathay Pacific也决定插手公益事业,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付辛博微微垂着眼睛,静默很久,终于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乔任梁促狭的一笑,"我们第一次喝酒时,你不停喊的名字是,P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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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架由香港飞往马里的包机,准时起飞。
而这一天,正是全港航空公司演练比赛的时候。
在这一场关系整整一年各公司荣誉的比赛里,Cathay Pacific仍然独占鳌头。
而Dragonair输的原因是,王牌机长付辛博,此刻正飞行在马里的天空上。
二十 空难
热浪袭来的时候,付辛博的手正准备拉操纵杆。
副驾说了句"不好",付辛博在那一刻已经意识到,飞机起火了。
这架飞机装的满满的都是医药用品和器械,而机组人员只有四个。
除了付辛博,其他三个都是Dragonair的优秀员工,自愿担任这次飞行的工作人员。
一切都没有问题,安全措施做的非常好,起飞之前专家已做了最详细的检查,药品的存放库符合一切标准,付辛博的驾驶技术出类拔萃,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这是一场有保证的飞行。
仓库的突然起火--付辛博在那瞬间忽然想起乔任梁那促狭的一笑。
马里--他甚至不知道井柏然到底在不在马里。
这一切,怎么看都像一场策划紧凑的阴谋,而圈套中的人,那么简单的就中招了。
中招的原因不过就是一个名字,PINE,或者井柏然。
真的是--圈套么。
迫降的过程很不顺利,热浪一波一波袭来,副驾的背脊已烧伤,飞机已不在付辛博的控制之内,即便迫降成功,也会在爆炸中结局。
副驾握了握拳,"小付机长,跳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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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付辛博第一次流泪,那些关系到整个马里人民生命健康的药品,就在这场空难中,化为乌有。
而他,作为全权负责这次飞行的机长,却跳了伞。
在高空中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许多记忆像当初幻像中北地的风沙那样,杀人般的策马奔腾而至--
杀戮,鲜血,大火。
全是令他痛苦的,全是背叛他的。
原来很多东西,即便千秋万世,也是不会消失的。
轰隆之中,付辛博望着在天空中爆炸的飞机,机体裂成无数块,在小小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的沉重。
整个马里都变红了--火光映照中,这个国家的上空一片灿烂。
--死亡的那一刻,上帝从不悲悯。
付辛博紧紧闭上了眼睛,震天动地的声响中,世界再无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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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各家媒体相继报道了此次空难。
药品起火的原因是由香烟引起--而机组的四个人中,除付辛博外全部遇难。
Cathay Pacific开始了对付辛博的追究,香港各地相继转载Cathay Pacific的《告全港民众书》,对玩忽职守铸成大难并造成国际问题的此次飞行负责人付辛博提出强烈的谴责,并永久性将其开除出Cathay Pacific及其下属Dragonair公司,香港其他航空公司也纷纷表示,将付辛博永久性隔离在此行业之外。
不久后,Dragonair受此事影响,全部股份都归入Cathay Pacific名下,正式撤名。
而此《告全港民众书》的作者姓名,清楚的刊登在各大报章杂志上。
--井柏然。
二十一 安静
"背叛终究背叛至此,轮回自有轮回因果。"
记忆里有一环似乎出了点问题,为什么那么完整的故事里会有一处并不相连的幻象?
钟楼,古城,有血色的鎏金宝顶,景云钟--西安。
幻象中看的那么清楚的西安钟楼,就那么突兀的被自己遗忘在脑海的某一个偏僻角落里。
直到今夜的这个梦,这个流淌了鲜血的梦。
惊梦。
自己曾那么肯定的说,就在那里,爱过一个人。
却不知什么原因,就这样被排除在记忆之外。
凌晨三点被惊醒的付辛博觉得很冷,他蜷缩了一下,秋的半夜,自是比别时冷。
愁,离人心上秋。
秋天,能将人冷透。
他在Dorset--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执拗的选择了这个小镇子。
做的工作是导游,专门为来荒原寻梦的旅行者介绍Dorset大荒原的风情。
他做的很安心,平静的日子一直都是他所喜欢的。
那件案子的最终结果,Dragonair正式塌台,他做了罪人,做了导火索。
后来的后来,Cathay Pacific总裁女儿的婚礼隆重举行,新娘巧笑倩兮的依偎在英俊的新郎身边,一对伴侣羡煞旁人。
付辛博是在网上看到这豪华的婚礼的--他的嘴角轻轻扬了扬,却有苦苦的味道。
井柏然,你穿礼服的样子真的很英俊。
不,你本来就英俊无俦。
新郎身边的伴郎也是自己的熟人--这世界可真小。
乔任梁总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望着新郎的眼睛专注。
付辛博轻轻抱着膝盖,在电脑昏暗的屏幕上回想着一些零碎的片段。
他们--只是仇人么。
只是......仇人么。
他把那个古代的记忆全都理顺的清楚明晰,甚至连最后他死在他剑下时喊的两个字都记了起来。
"知己......"
是啊,他们不是纵情舞剑,对酒当歌的知己么......
他被正式开除的那一天,井柏然第一次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想我不需要解释,我只觉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付辛博在那个午后笑的清朗而疏离--是的,真的是咎由自取。
从上个轮回,到这个时代,付辛博唯一咎由自取的便是,本不该认识他,却终究每次都认识了他。
那件事到现在,已是两年。
却就在付辛博慢慢适应这般平静生活的时候,那个记忆的碎片突兀的在某个凌晨喧嚣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