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 上——指环
指环  发于:2014年09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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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总会把他的光亮带到人间。无论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 徐准X宋承。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承,徐准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宋承二十岁的时候,徐准十四岁,成天在课堂上望着宋承发呆,别的学生在底下指着他模样窃窃偷笑,唯有刚刚大学毕业的宋承不介意,他性格温柔又有涵养,见着在课上走神的学生,顶多不动声色敲敲课桌,暗示提醒一下,不会做故意点名让学生站起来难堪的事。暑假来临前班里布置了作业,一个假期过去,别的学生规规矩矩地交作业就是交作业,唯有徐准不同,他交上来给宋承看的作业上,满满地写了三大本,全是情书。 宋承二十一岁的时候,徐准十五岁,初三升高中的关键时期,几本情书的事传得满校流言,在那个封闭保守的年代,校长亲自打电话到徐准家中。没想到这小子直接跑回去,当面告诉他爹,他喜欢上了他们老师,还是个男的。徐准在家被他父亲罚跪,连跪了一天多滴水未进,小城镇风声传得很快,宋承听闻,前去帮徐准求情,被徐父抡着木棍赶出来,棍子打断了宋承的腿,徐准扑上去哭着喊不准打宋老师,你该打的是我。脾性正直刚烈的徐父气极,直接将孽子撵出家中。 无家可归的徐准被宋承捡了回去,上世纪九十年代小乡镇中学破旧的教工宿舍,下雨天还会漏雨。宋承带着腿伤继续做他那份教书育人的工作,有时凌晨在办公室批改学生试卷,改到一半想起徐准正在屋里睡着而屋顶上有个漏还没补,便拖着伤腿赶回去给徐准赌漏挪床去。小屋窄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和简单的锅碗瓢盆,徐准盖被睡床,宋承便睡了一整年的毛毯和案桌。 宋承二十二岁的时候,徐准十六岁,考上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徐家父子间早已断绝关系,宋承那点微薄的工资,要继续供养徐准念完高一、高二、高三。宋承鼓励男学生早恋,还公然供养学生,将人接到家里同吃同住,那几年名声坏极。市里本来已发下的上调通知,经学生家长和有心的其他老师一闹,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徐准高一还好,老老实实读书,到高二那清纯如水的暗恋开始变得急躁起来,一周里有两三夜要偷偷翻墙出来给宋承电话,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些谈情说爱,从心血里淘出来的风花雪月,少年心事,“宋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能变得稍微喜欢我一下?”到高三,干脆管不住自己躁动的身体,月假回镇上的时候,一个劲地往宋承衬衣扣子下钻,“宋承宋承,你做的晚饭真好吃,我写完作业了能给我亲一个不?那我上月月考得了年纪第一呢,晚上我要睡你的床。你也要在床上。” 宋承二十四岁的时候,徐准十八岁,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徐父早已病逝,这荣光他分享不到。宋承把所有积蓄拿出来给徐准存了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存折交给徐准。临走那天前夜他们做了,宋承完全喝醉,徐准没醉,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宋承收拾好徐准的行李,送他到车站。徐准站在月台上拥抱了宋承,他说,“宋承,我会对你好的。” 徐准居然能考上这么光彩的学校让宋承在中学和镇里的处境好了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况宋承平素为人很不错,对待学生、对待家长,态度细致温柔,渐渐也积攒了一些信任他的人。他又长得周正,作为老师,职业也凑合,这么大龄还未婚,算是罕有,渐渐有人来帮他说亲。宋承在电话里偶尔跟徐准提到这些,徐准那醋意隔着电话听筒都能将人耳朵烧着,“宋承,你是我的。” 宋承不承认,也不否认,很沉默。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很清楚了,徐准是gay,而他不是,他们俩都知道他不是。 但宋承还是会默默地给徐准充掉每个月打长途的话费,然后等待徐准下一通电话的来临。 宋承二十八的时候,徐准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自大一那年后徐准就没回来过了。从大三那年开始,渐渐地开始音信全无。宋承也念过大学,虽然没有徐准的大学那么好,但是大致也知道大三大四应该都在做些什么。也许是实习太忙了,也许是找工作太累,宋承体谅着,克制着自己打电话和写信的次数。后来电话也常常不能接通了,有接起过一次,还是徐准室友接的,告诉他徐准很忙,常常出去实习,看起来不缺钱,过得很好不用担心,还有了只新手机,而这个手机,一直放在宿舍很久没用过了。 宋承挂掉电话。那只旧手机,原本是在大二那一年他省下自己几个月生活费给徐准买的。 徐准的号码后来就停机了。写信过去,也不见有人回信来。宋承辗转致电找到了徐准的大学班主任,以徐准家长的名义,了解到徐准一切平安之后便挂掉电话。毕业季那个夏天他盯着徐准学校网页守了几天,看到毕业生名单里徐准的名字才安心。然后最后给那个不知道徐准还用不用的银行账号,打了一笔生活费。 又六年过去,宋承三十四岁。有人给他说亲,女方是学校的另一个老师,听说性格不错,只是相貌不怎么样,站在衣着寒酸却仪表堂堂的宋承面前脸红得不行,羞羞答答的。这次宋承没有拒绝,挑个日子摆酒结婚了。 再过两年,宋承三十六岁,徐准三十岁。媒体上到处都在登新生代实力导演徐准新片又创票房奇迹的消息,宋承在吃完早点的摊子旁捡到路人丢下的报纸,看到上面徐准张扬又帅气,春风得意的脸,旁边一众由他一手捧红的男明星女明星,衬托他好似众星捧月。 宋承放下报纸,起身离开早点摊。他想啊,这就是他的一辈子了。他宋承的一辈子,不是徐准的,徐准的一辈子才刚开始,前面有大好前程、前程似锦。而他宋承的一生已经差不多快完了。 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第2章 宋老师的日子最近有些不好过,因为从当地的市镇小报到街坊巷里,都在谈论一件事,大导演徐准要回来了,听说从市里通到镇里最新的那条公路就是大导演出资修的,徐准在外面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全国皆知,现在衣锦荣归,受市长之邀,要回来给市政府新建的广场剪彩来了。至于会不会回到他们这小小的镇上来,还不可知。 知道他们过去那段旧情的人也还很多,其中不乏有准备好了嗑瓜子看戏的。无论怎样,人人表面上对宋承是恭敬了些,连校长在视察时对宋承态度也殷勤了很多。唯一不大高兴的大概是宋承那个老婆,沈知书本来也家贫,嫁给宋承这样同样处境寒酸的男人,不过是为了圆一个少女的梦。结婚两年才知道这男人中看不中用,两年里非但碰她的次数寥寥,多次劝他通过走关系努力争取调到市里,他也不愿,显然是一辈子就准备这么窝囊的活着,没什么志气。沈知书这两年来是越看宋承越不顺眼,平时家里灶也不开,完全各过个,不管宋承吃住。她自己成天在外面处着,好上了镇上的超市老板。 她闹宋承也随她,毕竟当初她要嫁的时候也说好了的,宋承自认不是有权势的男人,给不了她许多,一份中学教师的有点清贫的安稳的生活,就是最大限度了。她若愿意,宋承每个月的工资扣掉基本生活费用后,也全数交给她,弥补一点宋承的歉意。可是后来夫妻生活还是不谐,宋承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他想肯定全都是自己的问题。每次给功课跟不上的学生开完小灶,回到家,看到妻子那张熟睡的脸,便生不起亲近的欲望,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好在这些年教工的宿舍也算是扩建了,家里能容下两张床,妻子睡一张,他睡一张,宋承带徐准时苦惯了,也不觉得十分难受。 外人在言语些什么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也本可以作为一个教学成绩优秀的教师正常地升迁、提职,清清白白受人尊敬地过完一生,可自从捡了徐准之后,便算是在流言里过了小半辈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而今人们再说些什么,也与他宋承无关了。 他便一直这么很有些辛酸地活着。除了一点少少的来自学生的爱戴,基本上都黯淡着。有学生说宋老师的日子,清苦得像苦行僧一样。 徐准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听人说他带了好些助理,住在市里最好的酒店里,还有省里下来的文化部官员陪同,出入都有市长相邀。这些他们小城镇的居民都当故事来讲,宋承也就当故事来听,顺耳听过,听完就忘。那只是个与他不怎么相关的陌生人。直到有一天下来接宋承的车队浩浩荡荡在他们学校门口停了半里路,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得整个镇上都知道,正在上课的宋承才被惊动,正待推开窗看到底什么事打扰了他学生上课的注意力,校长陪着镇上的一些小官僚就已经进了教室门,二话不说拉着宋承就往外走。 宋承在接待室同校长以及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官员们理论了半天,说他还有学生,在上课,实在走不开。奈何学生在他眼里重要,在校长和一心只求政绩的官员们心里根本不算什么,陪着笑叫来几个人,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按上车了。 车队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市里,宋承晕车,坐得想吐。下车时脸色苍白,看不大清眼前的路。头顶的太阳照得他眼花,摇摇晃晃走进酒店大厅,抬头往四周望一圈,徐准就坐在二楼的咖啡座上,转头和人说些什么,好像没注意到他。宋承还要自己走上楼梯去在他面前坐下,那旋转楼梯十分绕,宋承一脚一步,扶着扶手也险些摔倒。他这一假摔惹得旁边官员大呼小叫地惊叫起来,好像极为代宋老师心疼似的。徐准这才回头注意到宋承,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顿,从椅子上起来,下来扶宋承。 他这一举一动好似定下了风向标,于是先前全都没看到宋承的众人在一瞬间眼尖起来,纷纷凑上来照料德高望重的宋老师,端茶地端茶,送水的送水,照料亲爹都没这么殷勤。 徐准拉开椅子看宋承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下,找服务员叫了两杯咖啡。咖啡上来徐准先啜饮了一口,他前一晚被文化部的几根老油条灌得宿醉还没完全清醒,得先解解酒,见宋承只是在那木然坐着,一口没动,揉了揉额头问道,“宋老师怎么不喝?” 宋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喝不惯。” 这个开场白挑得不好,徐准这才想起来他们小城镇兴许是不兴喝这个的,宋承又十之八九过得辛苦,更不可能去买咖啡来喝。扬手待要再叫,宋承道,“不用了,你说完我就走,还有学生等我上课。” 徐准身上那点娱乐圈的浮华气息顿时好像就消退了一些,他脸色一滞,道,“是,你还有学生要上课。”气氛就此沉默下来。旁边人正笑着,眼看这不对劲,纷纷往楼下走了,在大厅里聚集起来,红光满面地相互恭维、聊天。酒店中午安排了宴席,文化部是一心想着忽悠徐准给他们省里拍一部地域宣传片,诚意摆得十足,都跟着徐准下到市里来了,显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市里这些人就更是懂得锦上添花趁热打铁。都是一帮在名利场冷暖里打滚过后修成的妖孽。 徐准夹着烟朝那楼下景象看了一会儿,烟雾袅袅,将他一张典型成功男士的脸烘托得叫人迷惑。片刻,徐准视线转回对面的宋承身上来,说,“我只是早餐的时候提起宋老师,说想要见见你,没想到下面的人弄成这样排场,叫你难堪了。” 宋承喉结涌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去看徐准,像看一个遥远的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徐准长大了,成熟了,变样了,是个男人了。若不是他们方才在酒店门外指着人告诉他说这就是徐准,宋承十有八九会认不出来。现在才有一点机会好好看看他,然而怎么看,还是陌生。 在那对视的片刻,徐准也已经打量完了宋承。以他一个导演挑演员的专业眼光来看,宋承不老,皮肤骨骼都比同年龄段的男人状态要好,只是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灰白了。唇上没什么血色,身材倒是好,只是不怎么讲究的休闲服一身,在这样辉煌的酒店大堂里头没什么风采,徒然显得捉襟见肘。 刚才旁边有人拍宋承马屁说他德高望重,显是不明就里,凭着这半头白发,估错了宋承的年纪。 两人相对,好像也没有办法再说些什么,只有无尽的沉默,这是岁月的声音。徐准便低头下去等那烟都烧尽了,烟头险些烫到他的手指,他将烟屁股戳到玻璃缸里按灭,丢开,片刻,抬起头道,“宋承,”宋承坦然无惧地对视徐准的眼睛,听徐准说完那下半句话,“对不起。” “徐准,江部长说省委有急事要走了,我们去送送他,”宋承听到蹬蹬的上楼声,和喘气声,有个人影轻快地跑近他们这咖啡桌跟前来,是个极俊气的男孩,约莫二十来岁,很年轻很张扬,在宋承见过的这一帮牛鬼蛇神里面,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直呼徐准的名字的人,“徐准,听到没有,走了。” 徐准有些被捉奸的尴尬似的站起身来,宋承便知道自己也该走了。他来时没带任何东西,起身站立时也是空手,临走前看徐准还是望着他,觉得徐准有点可悯,便说了最后一句话。他道,“我还是习惯听你叫我宋老师。” 徐准本有些期待的脸色骤然变化,然而他身边那男孩瞟了宋承一眼,神情很是急切地拉着徐准要走,嘴上不停催着。徐准就被那男孩以及随后跟上来的官僚们半推半送地簇拥着下楼了。宋承独自摸着扶手走下楼梯,他方才坐了一会儿,然而感觉晕车带来的眩晕还是没有过去,加上一整个上午滴水未进,实在身体有些不适,刚出酒店门口,就扶住旁边花坛的雕像,躬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第3章 这终究只是一出别人的戏,与宋承无关。连半途闯进来打搅他们谈话的那个男孩都比宋承像主角。戏演完了也就完了,再怎么哭天抢地,失去的年月也补不回来,而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宋承回家后病了两天,医生说是胃病不太巧赶上晕车症一起犯了,得注意饮食,好好休养,不料他还未去请病假,校长破天荒主动给他批了,还好言好语劝他休息。宋承惦念两个升学班的成绩,在教工宿舍躺了一天多,爬起来带病去教课。 这期间沈知书并没有回来照料他一顿饭。离婚的事两人早就提过,宋承做不来和妻子撕破脸扯皮拉架的事,她要什么都随她,也免得害了人一辈子。只是沈知书大约是不会在这个敏感时期离,明眼人都知道,看徐准这把宋承接过去客客气气礼敬的架势,只要他的客气里哪怕有一点真心,那么对宋老师金钱上的酬谢,估计就不会少。沈知书得等到了这笔钱,才能安安心心离婚。 宋承对于身边发生的这一切都没多大反应,他现在见到谁感觉都差不多,心里冷冷淡淡的,麻木得很。学校每天清晨响起的早课铃声,在他听来,像救赎一样。他只有每天听到那铃声,从黑暗和噩梦里睁开眼,起床,简单地洗漱,然后收拾好屋子和自己,拿起公文包出门,踏进教室那一刻,看到学生们坐在课桌背后,或朝气蓬勃或睡眼惺忪的脸,心里才能真正有一点亮堂起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课文由他朗诵着总像是在低叹,一句句读来,非常温柔。他带学生读完一段,转身到白板上安静地板书,白板笔快要没水,在塑胶板上蹭出滑稽尴尬的声音,有男孩在下面捂着嘴偷笑起来,宋承顶多也就敲敲讲桌,而后转回来站直了身体,清清嗓子道,“这句诗的意思是……” 学校的年级主任敲他教室靠走廊的窗玻璃。宋承放下白板笔,先讲完了课文,吩咐学生接下来把上节课发的阅读材料读掉,才在学生好奇的眼神里,不紧不慢走过去,打开门,“何老师有什么事。”宋承的教学业绩是学校的顶梁柱,年级主任向来对他还是比较和蔼的,“宋老师啊,你看校门接待室来了位先生,看样子,像是徐导演那边来的人。”他见宋承脸上还带些病色,眼神里也透出厌倦模样,便转而道,“你要是不想见,那我去帮你说个不在,不见也好,我看那人,也不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年纪轻轻的,态度却不小……” 何主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承也就知道了老主任的难处,他也真不可能让这么老的老教师去到徐准那边的人那里受气,回身挥了下教鞭,镇住身后那帮牛鬼蛇神状捣乱的毛孩子,转回来说,“还有学生在,我上完课再去,麻烦何老师转告了。” 不巧这天下午宋承刚上课金城就来了,因此窝在接待处等了硬是四十来分钟,等得一肚子火。他本来屈尊下架来这一趟就够糟心的,何况还要与一个他轻视的人进行一场拉低身份的谈话。自从与这穷乡下的破落老师宋承见面,这一个星期,白天在外应酬时还好,夜里私下相处时,徐准跟被迷了心窍似的,好几次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看得金城烦都要烦死了。现今这影视圈,要论捧人造星的能力,谁的话都没徐准的话管用。自己可是板上钉钉地要进徐准下一部戏,做男主角,可徐准的心只要有一点不在他身上,那下个月戏真正开拍时,剧本镜头和制作团队还怎么时刻围绕他转,好让他做最光彩夺目的男主角? 宋承推门只见个男孩一脸怨愤地坐在接待室沙发上,坐姿不是很工整,沙发边上一个手提包,扔得远远的。面前茶水一口未动,上面不见有热气冒出,已经凉了。他走到男孩对面的沙发,坐下来,“这位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上周在酒店已经见过面了,金城以为凭着两人之间的相互厌恶,用不着再做什么自我介绍。他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抱膝,开门见山道,“宋先生,你和徐准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次我来的目的也很简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谁都没有办法,你就放开徐准,还他一个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轻轻松松心无牵挂的人生吧。” “……”他这么直白反倒让宋承无语。和徐准的那点事,是宋承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从前徐准还在的时候,若要出门在外,他总是将徐准管教得规规矩矩,一点暧昧出格都不能有,所以即使连镇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何实质,现今就被一个十五六年后忽然冒出的金城这样不当回事地说出来。宋承想,究竟是时代不同了,而今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在光天化日下就相互为男人争风吃醋、毫无挂碍了。 “我没有去找他,”宋承想了一会儿,抬头说,看到金城有些的惊讶表情,接着说道,“是他主动派人来找我。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意去。我只栽培徐准到大学毕业,徐准大学毕业后就和我没有关系了。他的成功或者失意,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不沾他一分光,也不受他一分辱。他是人生也是他的,他可以轻松地过,如果他自己要在自己心里存些挂念,那和我也没有关系。所以你还是请回吧,我不认识你,不欢迎你无事生非,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说话会抬起头直视对方,尤其是长篇大论说教的时候。大约是常年给学生做思想工作,挣出来的毛病。这让金城很不习惯,他可不想与宋承交心,更不想接受来自宋承的教育,在他来之前的设想中,这种底层的小教师活该老老实实听他说什么就点头应什么,哪想到还有自卫反击的。 金城不高兴了,他倒还是个单纯没有心机的人,不高兴直接写在脸上,他觉得这宋承怎么牙尖嘴利的,一点也不像镇上街坊说的那样老实本分。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这男人,再多费唇舌也是枉然,便站起来,从边上拿起手提包道,“宋先生,人要知道自重,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怎么可能还和徐准大导演在一起。这些钱你拿去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 他往两人中间的茶几上搁了三匝钱,看厚度,约莫有三万块。放下后看宋承脸色不像满意,又拿出两匝,统共五万。 宋承盯着那钱,脸上阴晴未定,不知怎么金城觉得这小小接待室里忽然变得挺吓人的。想想宋承再怎么也是个三十六岁远未到暮年的成熟男性,而他只是个不事运动被娇养惯了的小明星,又是乡下不知道法治怎么样,因此撂下了钱只想赶快走。正打开门时听到宋承在身后叫,“你把钱拿走。”声音吓了金城一跳。他才不缺这几万块钱,平时所用的一盒进口化妆品差不多就这个价。握紧手上提包,头也没回,狠狠推了下门出去了。 金城坐轿车溜得快,宋承在气头上,等冲出来找金城早不见人影。他返回接待室,脸色阴沉地冲案上那钱看了半晌,从办公桌里抽出个档案袋,把几捆钱扫进袋里,憋着一身的火气出校门往银行走。地址宋承是知道的,那天徐准与他见面的酒店,收款人因不知道那男孩姓名,就写了徐准。填好汇款条,在银行职员探寻八卦的目光里往学校宿舍走的时候,天早已开始黑下来,镇上路灯亮起。 那灯光昏暗,照得前路渺渺茫茫的,加上小镇街景破落凋敝的现实,使宋承满心的气恼里添了几分伤感。他做了近二十年教书育人的事,从来都是言传身教,教给学生的都是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没有一句违心之言,因此自问还没有低贱到泥里去。如今他只庆幸父母双双早逝,用不着看到他二十来年后,因为个男人,而遭受到这样荒唐可笑的耻辱。 第4章 同城汇款的速度很快,第二日徐准尚躺在酒店床上,拨电话给两人叫早餐,接待员便问前台刚收到张寄给徐导演的汇款单,汇款人是一位署名叫宋承的先生,要不要随早餐餐车一起送上来。金城洗完澡,穿着浴袍走到套房的餐桌前,刚坐下,看到搁在盘子旁边醒目的汇款单,脸色就变了。他知昨天出去的事瞒不过徐准,此时再装不知情也无用,因此只是咬了嘴唇,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向餐桌对面。 “行了,擦掉你的眼泪。”徐准自回来后就没有一天好过,这时也没了吃饭的心情,从餐桌托盘里摸出打火机,站起身来,靠着桌子边缘点烟。他从前喜欢金城的长相,觉得他哭时有种青春少年不谙世事纯净的美,在镜头下尤其有感染力,现在只觉他多事而且可憎。“你对他说了什么?” 金城只是垂头默默抽噎不说话。徐准看得心烦,一拍桌子,“说了什么?” 金城被吓一跳,赶忙说话,说的话也破碎不成句子了,“我对他说,对他说……”见徐准抽出嘴边烟头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一闭眼喊道,“说我爱你!” “我真的只是爱你……给那些钱,是希望宋老师生活能好过一点,自你走后,他过得那么苦……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受的,你在晚上我睡了之后都一个人偷偷起来抽烟,一抽就是半夜……我很心疼,不想你这样,才在昨天去帮助宋老师的,对不起,你原谅我……” “少跟我演戏,”徐准打断他大段大段台词似的对话,这圈子里的人都是这样,恨不能时时做主角,把人生活成一场大戏,动辄要生要死,缠绵悱恻,台本写得比剧本还好,其实都是利益交缠,里面没有一句真心。徐准觉得真是够了,金城越啼哭他越是烦心,他们自己这些人污秽不自知也就罢了,还要闹到宋承面前,害宋承更加看他不起。 他从没想过能和宋承再在一起,也没奢望过宋承能原谅他,只是想最后告别的时候,在宋承心里,他不至于落得那么不堪,能稍微保留一点点尊严。 金城不敢说话,闭嘴了十几分钟,只是一直不停呜呜地哭着,以提醒徐准他的存在。他装得这么嫩,徐准若责骂他好像显得以大欺小,何况是床上的人,因犯下这一个过错就苛责太狠,会显得过于绝情,因此只是心情躁郁地在套房里走来走去。徐导是大忙人,酒店房间里座机一个接一个响,他跟人通话的时候语气十分不好,吓得金城在旁一愣一愣。说起来徐准今天比平时还更忙,早上连着几个见面会,中午下午要出去为他们省的形象宣传片做野外考察,晚上酒宴应酬,事多得很。 “下午考察完之后的事都推掉。”向来不怎么以盛气凌人的徐准今天跟吃了火药似的,他助理在另一端诚惶诚恐,“可是……”“我说推掉。”徐准挂掉电话。又拨了几个号码联系下午的车以及司机。随后穿好西装,准备出席早上的媒体见面会。西装换好后他习惯性地想给宋承打个电话,预约下午的见面,准备按下第一个数字键才发现自己没有宋承的号码。 当初进入大学,看到一个那么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从前那个被困在家乡的单薄少年倾尽所有之力,也完全所不能想象的。他知道自己有才华,有野心,因此想要得到这一切,也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切。在选择追逐自己的雄心壮志以及未来的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家乡以及与家乡有关的一切都忘了,宋承是第一个被遗忘的。 如今,怎么可能还记得宋承一串小小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宋承是不是一直守着从前那个号码,没有换过。 金城看他站在话机边持着话筒持久不挂,微微探出身去,含着眼泪试探性颤颤悠悠地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徐准摔下电话往外走,金城盯着他背影不死心地问,“那下个月开机的戏……” 徐准皱着眉回头刺他道,“难道还少了你的吗?”金城便安心了,见徐准像是要摔门而出的样子,忙擦掉眼泪叫住他,“徐准。”徐准身影已经十分不耐,听他道,“晚上我炖好你最喜欢喝的鸡汤,在房间里等你。早点回来。” 徐准停顿一下,终究是重重地关上门出去。 金城在宋承这种男人面前硬碰硬不大行,在徐准这种男人面前撒娇扮软卖萌一套一套的。由此可见徐准和宋承是两种多么不同的人。他心知只要吃得住徐准,宋承自然也没什么难度,便很是放心地放徐准出去。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放心得很,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两人如果隔着这么大的地位和生活差距,还能在一起,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时冲动去找宋承是他蠢,他蠢过之后就聪明了,牢牢攀着徐准这棵娱乐圈最炙手可热的大树,他自信在未来没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至于那些有关徐准拍一部新戏就换一个新主演来迷恋的传言,他从来没有信过。至少徐准上部戏的主演,在他面前总是微笑着,一个僭越挑衅的字也没敢对他说过。 徐准一上午忙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他早饭没吃,胃疼得不行,就从冰箱里取了几瓶酒来镇。喝得醉醺醺的,端着杯酒就进媒体见面会了,还抽烟,媒体见面会上环绕他三尺以内都是烟雾缭绕,酒气扑鼻。即便这样也没吓退那帮记者,举着话筒一个两个跟狗一样扑到他面前来,问新戏,问隐私,问对下部戏的新主演观感如何,哪怕是同性,是否也仍会像以往一样生出一段暧昧,什么都问。徐准也记不太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这几年是观众的宝贝,媒体的宠儿,随口诌些什么都有人信,更会有记者忙不迭地用铅字写下来。不过电影公司和他自己都一直对他很放心,因为他自出道起,在观众们面前一直就是这么副烟酒不离身,遍迹花丛,玩世不羁的天才导演形象,现在观众普遍有点贱,还就好这口,觉得特真实。 徐准打着酒嗝坐在角落里看他们在投影上给记者放新戏的预告片,他心里搁着下午与老师见面的事,难受,以为喝了酒能好一些,结果喝了更难受。见面会开在这里也是行程实在凑得紧,挪不开,没办法。记者们自然也对为什么要长途迢迢赶到这么个地级市开会充满了疑惑,好在徐准公司财大气粗,车马费发得足,经纪方对外只解释道这是取景场地之一,并未提到这还是导演家乡。 见面会平安开到尾声,记者们陆续离场,闲杂人等准备进来清理桌椅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闯进徐准那酒意昏沉的脑袋里来,“徐导演,您的新戏是关于关于少男暗恋的青春期故事,而新戏的其中一处场地也特意选在了这里,请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您的新戏带了些您个人的自传意味呢?场景选在您家乡,是否也是为了展现您回报家乡的拳拳赤子之心?” 徐准一条烂醉的手臂靠在椅背上动弹了一下,还没应声,他公司此次随行的另一个老总脸色就沉下来了,好在这人离发言台隔得近,没有用话筒,是直接对着徐准问的,因此听到的人并不多。老总低声耳语保安带了人出去隔离,然后亲自掳起袖子下去做封口工作。 一旁徐准看见这忙忙碌碌的样,夹着烟冷笑一声。他虽然醉,可醉意顶多有三四分,还至少有一分是装出来为了躲开那些苍蝇一样的记者。面上是醉了,可心里清醒着,像他们这种在名利场混的人,哪敢彻底醉倒。他看着吴总紧张成那样就觉得非常讽刺。在这种事上,公司都得替他藏头掖尾,可见他是一个多么彻底的混蛋。几小时后还要去见宋承,在宋承面前,他更直接是个混蛋到永远不可能再被饶恕的混蛋。他的人生,可他妈真是太可笑了。 第5章 徐准在回秋华镇的车上接到了公司最高的陈总电话,陈总说,“徐准,玩够了就回来吧。秋华镇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公司才懂你,才知道你是谁。那里太小了,容不下你。” 陈总和徐准是隔了二十来届的校友,对徐准这个学弟有知遇之恩,他的第一部戏就是由陈总拍板决定投资并亲自监制的。结果处女作收获十亿票房,震惊整个电影界,那一年收获的奖杯、庆典宴会与男男女女的爱慕无数,从此徐准算是彻底赢得了这个圈子的准入资格,那也是徐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徐准与陈总互相扶持,现在是影视界最大的几对腕儿之一,徐准再怎么也不敢挂陈总电话,忍着头疼,按着听筒只道,“我知道。只是还有些事没完,我处理完了,很快就回去。” 陈总那边多年拍档,对他还是很放心,叮嘱两句就挂掉,这边司机回过头来,“导演,您要去的学校到了。” 金城只是个尚未发迹的小明星,到了学校也没什么人认识,而徐准莅临这间小小的学校就是件大事。校长听到门卫报告,马上亲自下办公室来接,徐准站在门口跟校长说了几句,拍拍校长的肩膀,校长便又带人退了回去。这个校长不是当年的校长,但也听闻一点当年的事情,徐导演前来解决自己的私事,他若是派一堆人摆一堆排场打扰,反而不美。 他这时再回到母校感觉已经大不一样了。这间学校在徐准的回忆里很不美好,又大,又黑,又冷,和家人决裂、父亲病逝,都是在这间学校里发生的。只有宋承那间小小的宿舍在少年的记忆里是唯一的温暖去处,那时他觉得那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温馨又圣洁,尤其有宋承在的地方,宋承是唯一的光,宋承垂头坐在哪里,就会让哪里显得微微发热发亮。 这么想着,他来到那宿舍前,敲响了门,宋承正提前享受周五下午的假期在淋浴喷头下洗澡,以为是给他送打印试卷的老师来了,忙擦干手,上半身裹了条浴巾,套条内裤就上。开门见到徐准一时呆住,头上还顶着一头脸的洗发水沫子,顺着脸颊流下来。 宋承洗澡是不让人看的,尤其不准徐准看。徐准忙转过身,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徐准了,又颇尴尬地转回来。这期间宋承已经掩上门,花了一分多钟,回屋收拾好了,才重新打开门,放徐准进来。 徐准现如今这一身气度踏进这小屋来叫蓬荜生辉,宋承往后躲开一步,然后任徐准自己好像头一遭到这来似的慢慢参观,他擦了擦头发洗了手到饮水机旁等待烧水倒茶。本来在正常情况下宋承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和徐准见面的,但现在这种情况,宋承也就不想说话了。披着一身不洁的洗澡水被撞见了,全身都不对劲,怎么还方便竖起气势来,赶人出去。 宋承的小屋变了,多了些在徐准走后添置的家具,多了台电脑,没有电视,而且面积变大了些,多了块可以读书写字的小地方,以及可以洗澡的卫生间。结婚时学校为了表示关心,把隔壁的两间宿舍也给了他们夫妻,凿墙打通后,就扩至三倍大,终于能摆些新桌椅,容下两张床,大喇喇地摆在靠墙的正中,一扇屏风挡不住,徐准看了,觉得刺眼。 他以为自己早忘了,没想到还都记得,宋承屋里原本有什么,哪个角落放着什么,他都记得。连从校门口绕到宋承宿舍的那条不算短的小路,也分毫不差地记得。 徐准背着手看完,转身,现在他比宋承略高点了,原来连宋承也不过只是个很小的需要人保护的脆弱的人,根本没想象中高大。他看着宋承,觉得可惜,又看看宋承背后墙上挂那张硕大的结婚照,道,“你结婚了。” “结了好多年了。”原本没有设想过两人之间还能在这屋里有番对话,但既然徐准都平平淡淡开始了,宋承也就平平淡淡接下去。和沈知书的婚事虽然不和顺,但他不想说给外人知道,也没刻意说明是前年结的,没必要,只是一笔带过。说着水开了,他便给徐准去倒水,他虽然结婚了但妻子根本不回来,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平时根本没什么客人的,因此水杯少得可怜,想了想都不干净,便用自己的杯子给徐准倒。 徐准接过水杯捧在手心里,他作出低头瞧那水的样,一双腿脚便显得有点局促,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处放,宋承拉张椅子给他坐下,自己踱了两步,坐到平时备课和改试卷用的书桌前的椅子上。 徐准坐下来,捧着杯子并没有喝。他这时候心里千头万绪都是感慨,低头见个水杯也要生几句感慨。宋承以为他不认识这个杯子,其实他记得的,这么多年来,还是那只从前老搁在宋承书案上的水杯,没有换过。宋承是个长情的人,东西用惯了,哪怕再不好,也不会丢。 放假了学校很安静,隔壁一排宿舍的老师都离开,就宋承一个把学校当家的常年住在这里。也没有学生的吵闹当背景声,安静得过分。两人在冷板凳上坐了十来分钟没人说话,徐准是瞧宋承,宋承把眼神挪开,冰冻住一样的眼珠子,不知道在看向远处什么地方。 徐准心知自己若不开腔,宋承是永远也不可能主动跟他说话的。他想了想,看着宋承道,“宋承,谢谢你。” “谢什么。” “那时我喜欢你,想跟你亲近,为这跟你闹了多少回,你也没觉得我龌龊恶心。” 这话让宋承转了一下眼珠正眼来瞧他,打量了一下说,“你不恶心。”徐准心头一跳,随即又听宋承转而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准知道宋承愿意维护的是那个时候的徐准,现在这个徐准,宋承不想评论,连多看一眼也不想。他也知自己一副客人的样子,捧着宋承的水杯,坐在这里,实在讨人嫌,但他就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了,远不想这样就结束,这时他肚子响了,这么尴尬的声音,宋承又不看他,只当没听见。徐准便厚着脸皮说,“宋承你吃过晚饭了吗。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喝一顿酒。”见宋承脸色似要有变,马上接着道,“你陪我吃一顿吧,我一天没吃过饭了。” 这仿佛回到多年前,徐准还像个年幼的学生一样在宋承面前等待老师的裁决。他等了快一分多钟,以为自己等不到了,没想到宋承居然动身,抓起钱包跨到门前拧开门,转头道,“走吧。” 对你好的人会一直对你好,被你利用的人会永远被你利用,有些人哪怕再恨你,你待在他身边,还是会感到舒服,因为他心里有过爱,再怎么也不会让两人相处的场面变得很难堪。你要是示弱说一句饿了,他也会放下片刻前嫌,真心实意带你去吃顿饭。徐准走在路上就想踢自己,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是人这么是个混蛋。他想,要是晚十年,在一个能显得他不那么像个混蛋的地方,遇上一个像宋承这样的人,他就是不要脸,耍着赖,也要缠上他,和他在一起。 到校门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他们去哪里,要不要送一程。徐准摆摆手,掏出钱包给司机付了晚饭以及停车在镇上休闲的零花,嘱咐一阵,随后一路小跑赶上在前面自顾自走着的宋承的脚步。若是娱记看到赫赫有名的徐大导这般伏低做小丧失形象的场面都要惊呆,可徐准有什么办法,在宋承面前他可不就跟仍然十几岁似的,哪里都别扭。 饭馆就在学校南边一个十字路口边,宋承是熟客,老板很热情,也有些闭塞不问世事,见着徐准最近掀起这么大风浪的也不认识,只是乐呵呵地听宋承报了菜名前去炒菜。菜炒得很快,徐准坐在桌前琢磨着怎么再次同宋承开口对话,他还没想出来,菜已经上来了,同时上来的还有碗筷和雾腾腾两碟热饭。宋承拿起筷子点头开吃,徐准只好也执筷而食,一肚子的话又憋了回去。 吃了几筷徐准想起来方才说好的宋承要陪他喝酒,这是个好由头,正待张嘴,宋承已经抬手,用方言跟小老板简单地交待道,“酒来。”水酒应声而至,徐准一看,正宗的高纯度白酒,烈得很。 既然上了酒徐准也就没那么多废话了,他给宋承倒了小半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一杯又一杯喝个不住。宋承这种埋头苦吃的也不禁被对面过于豪爽的动静惊动,一手握上徐准方才给他倒的那杯酒,一仰头准备干了,徐准的手掌按到他酒杯上来,“你别喝。”肌肤相触徐准很快把手又收了回去,眼光闪烁有点不自在地说,“伤身。” 徐导嗜酒,估计除了宋承和这里的小老板不知道,全国皆知。他这些年在酒精里泡大的,喝到胃出血痉挛也不管不顾,还是要喝,倔得很。 宋承停下筷来,“徐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的。” “你送我上大学那天前夜,”接着他就趁宋承酒醉扒光了宋承的衣服了。徐准回来这趟是哪儿都不顺,好不容易宋承愿意跟他接上话,后面跟的还是这么让宋承糟心的事情。 果然宋承沉默了。接着吃饭。他这趟带徐准来还真就是来吃饭的,吃完饭账单也没让徐准付成,宋承直接唤来小老板说记在他账上。 徐准觉得今晚自己就像个纯粹的窝囊废一样始终在惴惴不安地在等待宋承给他个痛快。宋承跟小老板谈话,他就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奈何方言他离开秋华镇太久了听不懂。直到宋承跟小老板的什么事情说完了,才转过头来看他,接着方才的话题道,“那时候你就不醉。” 徐准回,“我没醉过。” 宋承背对饭馆大门坐着,徐准面对他,看到门外暮色,越来越浓,知道时间快到了,也就越来越绝望。耳边听得宋承居然还回话给他,那便意味着他连十几年前那一晚的事也不介意了。也许宋承根本就忘了,从来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也对。宋承他,原本就不是gay,原本是个哪里都不给他看,要趁着酒醉,才能近身一次的正常男人。 第6章 门外传来汽车响动,随后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司机下车怀里揣着个纸袋,他要是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估计会心惊胆战,徐导演活得真是像报纸上说的一般肆意洒脱,连这种东西都敢放心让他一个交情不深的小司机去拿。可是徐准嘱咐得轻松,司机也就没当回事,只是站到徐准身边,将纸袋交给他,“导演,您的东西到了。” 徐准道了谢,请走司机,待小老板识眼色地上来清干净了桌子,四周的车轮声都安静,裁开那档案袋,将一众票据卡证都倾倒出来。 “这是两千五百万。” “这是你在秋华镇以及市区的房子,车。” “还有户口,不知道你想去哪里,就暂时没有替你办。你要想搬到哪里都可以,尽管跟我说,出国也成。” “宋承,我知道这些都不够补偿你,我知道的。你要是看不上,觉得钱少了,或者我给迟了,都可以说出来。小金的事也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宋承,你不欠任何人的,是我欠你太多。可是你拿着,是我一点心意,我除了这个,其它什么都没有了……” 徐准余光看到宋承脸色越来越冷,就越说越小声,“我,我怕方才若在你房间里拿出来,你不会要,才让司机送到这里……” 不要再怪他在宋承面前不像个男人了,他就是不像个男人,从少年时起就是这样,要靠得那些装出来的天真,说些胡话,表演幼稚、独占欲、孩子气,才能换得宋承理他一眼。如今宋承这混合了冷漠与蔑视的目光刺得他心里火辣辣的疼。其实跟宋承明明白白地说哪怕一句掏心的话都很需要勇气,他徐准,没有那样的勇气。 在宋承面前,他抬不起头来。 小饭馆原本不做晚上的生意,灯不太亮,一下就照得徐准那投在地上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时刻想要从他身上游离开去。徐准坐在宋承对面,摊着手,垂着头,一下就小了好几岁。 宋承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徐准,在他心里徐准是有理想有志气的好少年,不是如今这副被现实腐蚀得千疮百孔还缩在他面前装可怜的脓包样。 “我不认识小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想来你说的小金就是他。”宋承没有往那对票据看一眼,给自己往酒杯里倒了杯水,仰头喝掉,酒杯重重一砸,“你这样,和他有什么区别。” “你算清楚从前总共花的学费是多少,全都还给我。食宿和其它的算了,算不清,我也不要。” 这是赤裸裸直接打到脸上来的羞辱,宋承的话并不如何尖酸刻薄,但就是每个字都往徐准脸上扇,扇得他疼。他也知今天这谈话尽了,没有脸再继续多待下去,把一直提在手上的空档案袋往桌上一拍,道,“宋承,我不是爱钱,不是像新闻里写的那样。可是只有那些生活,拍电影,做其他事,它们才能让我感觉到我存在,你知道吗?就像你受我所累,不得已待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难道你甘心?” 宋承仿佛是终于被他这番话惊住,抬起头来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分是酒是水,一并喝掉。“本来是不甘心,”他吐着些酒气说,“后来想到,到哪里都是教学生,都一样教,没有差别,就没什么不甘心了。你要真感到自己存在,觉得幸福满足,又何必来寻求我的认可。” 哗的一声,徐准推开那堆字纸站起来,“东西我存到你们市商业银行的保险柜,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已经跟银行的人打好招呼,我的签字也放在那里,你若想要,随时可以去取。我知道你不想要……天晚了,宋承,我送你回去吧。 宋承也没废话,抓起钱包跟小老板打了声招呼往外走,徐准的司机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地鸣笛问要不要载一程宋老师,徐准冲他挥手,然后让司机回去饭馆内处理掉那只档案袋。半路宋承停下来,在街边摊贩买了些水果。徐准也就停下,肩并肩站在旁边。 他知他为这些水果付钱宋承也不会要,因此只好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地干站着。他也只能最后陪宋承这么一会儿了。 回宿舍的路在徐准少年时期的记忆里十分漫长,这会儿居然一会儿就走完了。徐准嫌它太短,但终于走到宿舍门口时,也松了一口气。檐下有盏感应灯,两人脚步声将它触动,宋承借那灯光,摸钥匙开门进去。里屋的灯没有打开,因为徐准站在门口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屋内走动一步。 从宋承宿舍内传来的寒冷黑暗的意味让徐准窒息。他现今已经无法想象这样的屋子还能住人,宋承十几年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感觉好多年来自己的心好像是被水泥封住了,如今才被宋承居所内这番景象敲出条豁隙,他把老师困在这么间破旧的房子里十多年,十多年从不敢回过头来看他。他以为自己的良心已经为此受到折磨,付出了代价,却没想过这十几年落到宋承肩上,便是实实在在所受的苦。从他进入大学被外面的精彩世界迷惑,心里再没有了宋承的那一天起,一直到如今,一天也没有少过。 “宋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徐准一直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现在那错误才开始真正刺痛他心。不能开灯让宋承见到自己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他也只有在黑暗里才敢说出这番话,“当年我做下的事,对不起你,我知道没有办法再回头。”宋承没有什么言语动静,只是肩膀微动,想要挣开他,被徐准死死按住,“可是如果有可能,宋承,我拿现在所有,来换你一次原谅我的机会,以后再也不对你做这样的事。你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就这么原谅我,能不能原谅?” 宋承摸索着找到徐准手掌,将它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把徐准推出去,转身,关上门。徐准在外面很站了一会儿。宋承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好久,月光都透进来,也仍然能听到徐准在外面低低啜泣吼叫的声音。 等到徐准的脚步声响起,学校围墙外车轮声碾过,宋承依然在自己床边上那么坐着,昏暗中不能视物,他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找到徐准出门时随手搁在旁边桌上的水杯,手指摸上杯口,抖抖索索摸了半晌,眼睛里在月色里反起水光,稍后低声,嗫嗫嚅嚅地道,“不能原谅。” 那是他的一生啊。 第7章 得知徐准在宋承那待了很久,还一身酒意神情委顿地回来,德顺传媒的陈总特意又给徐准打了电话,徐准原本学的是理工,进这行当导演是陈总一手发掘和栽培起来的,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路奋斗到中年才有这么片天下,陈总相信徐准分得清孰轻孰重。果然徐准在电话那头应得好,连夜公司大巴装箱了所有的摄制器材和所有胶片,第二天就带团队上车转飞机走了。 在机场徐准借洗手间出来的间隙给宋承打了电话,他离开前特意命人拿到了宋承的手机号码。新片的筹备出了一堆本不应该有疏漏,身后候机室里的金城担心保不住主角的位置,又在跟他哭,闹得他心烦,他只有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最后听听宋承的声音,哪怕听宋承骂他几句,心里才能有一点安宁。 宋承正在电脑前准备第二天给学生上课的教案,听到手机铃响,接起,“喂。” 那头是徐导略带紧张的掺着些拙劣演技的声音,“宋承,你吃饭了吗。” 宋承未作声。 徐准料到是这样结果。回来见宋承本就是一出他自导自演的戏,宋承早已从往事里脱身了,只有他自己还沉浸在负罪感里出不来,一点不甘心又一点不甘心地一点点粘着宋承,厚起脸皮缠着他。 “我要走了。省宣传片因为赞助出了问题,官方决定先搁下来。下半年我开新戏,杀青了之后要出国,参加纽约一个电影学院的讨论,之后要在国外闭关调养,潜心写个新剧本。”徐准那么有条理地说着,一件一件跟宋承交待,仿佛这真的很重要,让宋承知晓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高在云端上,和宋承隔得很远,并没有因此看低宋承的意思,反而有些自信不足。徐准握着听筒喃喃道,“宋承,你别多想,我不想打扰你。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徐准在宋承面前总有很多个“只是,只是”,总是做下了那些事情之后才为自己做解释,这些拖沓的言辞让他一点大导演的风采都没有,反而显得懦弱无能。宋承也不想再像个老师一样去责备和教训徐准,徐准爱怎么过都与他无关。现今徐准要走了,前来跟他道一声别,宋承心里也没过多感慨。只道,“徐导演多保重。” 一句话挑得徐准鼻头险些酸涩起来,“嗯,我多保重。”等了许久不见那头有回音,自己主动建议道,“那我先挂了,宋承。” 电话里的嘟嘟声已经响起来,是那边的宋承先挂掉的。 金城抱着自己的背包,坐在候机厅贵宾区的软沙发上,见徐准终于讲完电话回转身朝他这边走过来,嘟起嘴,“你又去找宋老师了。” 这种混合了埋怨的娇嗔让徐准浑身一愣,他刚跟宋承通完话,沉浸在宋承的余音里出不来,第一念头是宋承可从来不会这样对他。 为新戏开拍他挑了金城到身边,谁料在这种娘娘腔的美少年身旁待得了,连正常男人说话该是什么样,他都快不适应了。 徐准对金城再怎么生出嫌隙,在下部戏拍完之前是不会表现出来的。金城是他选中的男主角,他得好好照顾他,守着他眼里至少还有的这点纯真和不知世事。他们俩关系原本降到冰点,在昨晚金城守到凌晨给他热了一碗鸡汤之后便缓和了些,徐准是个自私但不冷酷的人,面对金城示弱,总能生出些许怜惜。此时刚道别了宋承,没什么心绪,说得也平淡,“打完这次就没有下次了。你好好读完你自己的剧本,其他的不要管。” 金城以为徐准这是向着他,便有些得意地道,“宋老师的生活好一点了么?你给我的零花钱还有一些,等我们回主景场地了,我可以给宋老师寄去……” 徐准觉得这小演员真是满嘴胡扯,当下不悦道,“你别想去惹他。”看金城又泫然受伤要泪淹飞机场的样子,语气缓和一点说,“离他远一点,他生起气来,把你整个吃掉。” 金城破涕一笑,“我不怕,有你保护我。” 贵宾区没什么人,飞机又实在等不来,金城歪歪头靠在徐准肩头睡着了。徐准心内烦乱如麻,握着手机神经质地手指发抖,随后犯起职业病,也偏头打量起身上梨花带雨的美人,琢磨镜头打到这张脸上,该取哪些角度。 他选金城,自然是因为金城有些特别的地方。哪怕金城肚子里其实是个再无知浅薄不过的人,凭着这皮相,无忧无虑的青春光彩,眼神里透出来的表现力,观众也会觉得他好,会喜欢看他。反倒是如宋承那样,闷不吭声一辈子,哪怕做了再惊天动地的付出,拍成电影,也不会有人去为他感动流泪。观众都是小孩,只爱吃糖,只爱看那些完美的人演绎虚假的爱情,轻飘飘的孤独,戏剧化了的生死。你若给他们吃点真实的东西,稍微掺上一点现实原有的苦涩之味,他们会怨恨,会骂你。 每个人都幻想自己是王子和公主。没有人希望自己在电影院里看到故事都是如宋承的一生,这般清冷、凋敝、苦涩、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其实每个人就生活在其中的现实。 第8章 大导演一走秋华镇陡然冷清下来,只有名人走后留下的余荫还在秋华镇流传。听说新翻新的公路是徐导演出资修的,还修了所新的幼儿园,镇上的中学也得了一大笔钱,听闻已经找人着手设计图纸,过完了年就准备旧楼翻新。 宋承哪怕不看不听,然而这是个信息时代,自从徐大导演到秋华镇来过一趟后,就连学生也在一刻不停争着告诉宋承徐导演又做了什么。 徐准果然如他在电话里对宋承所言一样马不停蹄前去拍了新戏,报纸电视网站上起初一片期待,几个主要演员的照片和片场琐事爆料展开得也很有序。后来却慢慢传来新戏摄制不顺,导演和主演关系紧张,许多爆料说多人多次目睹徐导在片场发飙,对主演不满意,扬言要撤掉换新主角,但一波三折,最后金城都还是好好地回来,继续拍。 这是个小成本文艺片,一个多月摄制就结束了,因为前期炒作做得足,马上就可以趁着关注热度上映。有人说这是徐导最清新的片子,也是在片场表现最暴力的一部片子。发布会上记者举着话筒追问,有关两位焦点人物片场关系不和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徐准不耐烦就装烟鬼,熏走记者再说话。反正也不怎么在乎自己抽烟的镜头上电视,在烟雾缭绕中,笑对摄影机款款而谈,“哪有这样的事。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男主角,从来没有变过。” 炒手将这段视频转到各大网站上引得粉丝尖叫,这么个文艺类型的励志片还要找卖点,自然就只能是卖纯卖基卖腐,卖长得不错的才子导演同美少年间的暧昧传言,目的就是让青春期的小孩领家长去看,未成年成年的小姑娘们,纷纷领着男朋友进去看。你以为他们在电光声色光影缭乱里散发的是魅力,其实都是生意。 徐准等首映宣传做完,甩掉金城就出国了,他在摄制过程中本就对这部电影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厌恶,因此对票房怎样漠不关心。最终公司管财务的吴总打越洋电话过来不太满意地说实收票房尚可,两亿三千多万,算徐准所有作品里可以打六七十分的。同时传来的,还有金城成天到公司总部闹着找他的消息。 徐准满不着边际地跟吴总闲扯几句,最后扔下一句话挂掉电话,“你们看着办。” 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短片导演时就这么傲,现在更差不离。一公司高管围着他团团跟保姆似的。 业界大佬们背后评价起徐准这个人来,都说这年青人是真有才,但也真混蛋。 外界风云不关宋承的事,他连休息时间看场电影的余暇都少。妻子沈知书短暂回来了一趟,翻到宋承的账户一分钱没多,在家里恼羞成怒,摔盆子砸碗不消停。宋承受不了出去暂住躲避。后来沈知书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有街坊见过有人给宋老师送钱,是宋老师自己没要,更是见天指着宋承的脊梁骨骂他没出息。世上夫妻反目情人陌路,多半都是为个钱字。 金城最终搭上徐准他们公司里一个看过他电影,对他还有点同情心的高管,送了点贿赂,要到徐准在国外的住址和电话。德顺传媒原本有人时不时看着他,与他做思想工作,与徐准有过关系的明星演员多了去了,大家都是懂规矩的人,戏拍完也就散了,没有像金城这样看不开的。奈何金城铁心,有天趁所有人不注意,一趟飞机至纽约,找到徐准所住的公寓门前。 徐准只带了手下几个编剧到纽约来,参加电影学院论坛,一边交流学术论文,一边和编剧合作写下个电影的新剧本。他专业起来是很忘我的,日子过得公事化,连闲余泡夜店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谈有什么风流韵事性生活。 公寓内打扫的阿姨带着防护口罩去应门,隔着铁栅问清了金城的名字和来由,回去附到徐准耳边转告。徐准挥手,“让他进来。”金城谢了阿姨进去,沿途地上散落一地的A4打印纸、场景素描和手写稿,几只老烟鬼云山雾罩,将好好的公寓污得不像人住的地方,唯独徐准抱着瓶酒躺在里面,还挺标新立异。 金城一身年轻人的休闲时装,打扮得挺亮眼,像个正在飞速蹿红的明星样。见着徐准,先不说话,只是捂住口鼻难受似的咳嗽了几声。徐准从单人沙发里坐起,从地上捡起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酒,道,“老徐,老姜,麻烦二位带着小王小李先出去。烟灰缸也带出去,怕你们待会要用时找不见。” 几个中年编剧都是自出道就跟着徐准一起干,跟着徐导打江山的交情,徐准什么荒唐的事都见过,此时见怪不怪,有序离场,其中有个年纪小的编剧,还勉励似的拍了拍金城的肩膀。 阿姨走时拉开了窗帘还开了窗,一屋子难闻的烟味渐渐散去。等人差不多走完,金城琢磨着差不多可以开始演戏,低头做出眼泪垂睫的模样,“……徐准,你还要我吗。” 徐准开门见山,“我不需要你这样在片场连一份盒饭不好都要责骂后勤组的演员。” “那次的事是,”徐准手势打住他。他转而哭着又道,“我可以改……只要你以后……” “不,我们没有再合作的可能,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徐准的酒快喝完了,酒意上头,看到金城就想起围绕这部戏前后发生的所有不堪的一切,如今看到金城不高兴,他更不高兴,用过的演员就像用过的保险套,见着了心里只有事后的厌恶,是绝对不会再想起曾经的欢愉的。“回国去吧,这里还有别人,不要把自己弄得太难堪。” 说着还真拿起电话给金城预订起了机票。 金城的爱和恨还都挺真实,不知是不是演出来,大踏步受了很大委屈一样走出去,“徐准,你这个混蛋,你会后悔的。” “很多人都对我这么说过。” 徐准心情不好,他只一点好处,从来不因心情问题耍大牌,心情不好时也照样工作。与几个创作能力审美能力相当的编剧们一起工作到半夜,然后出去吃夜宵喝酒。老同志们从来不八卦小同志的感情问题,聚在一起只讲一个字,喝。徐准喝了一天,这时也依旧不要命似的喝,最终把老编剧们都灌倒,自己还没醉。叫出粗车送人回家。夜宵的油腥在胃里和着酒精起腻,他揉着胃在车上吐了半纸袋,司机帮他打开窗户透气,他看着窗外夜景,觉得空虚。 他的生活就是这样,俗套的三流电视剧台词反复上演,麻木而且无谓。多少人从他这里拿了十倍百倍的好处,还争着说恨他,最终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唯一有资格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却从未与他恶言相向,连一点与恶毒和恨意沾点边的话都没对他说过。 他此时却恨不能拿所有来换宋承一句我恨你。 第9章 宋承与妻子的矛盾愈演愈烈,婚是早晚要离,但这离婚的过程中间又掺上了拖延扯皮各种为难羞辱。沈知书一个人闹也就罢了,她身后还有个外遇对象超市老板,更是泼辣大胆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物。眼看宋承态度很坚决,要钱没有,要命大家一起上警察局,知道针对他是怎么都没用了,沈知书回家找超市老板一合计,最终想出来离婚手续先暂缓,沈知书以宋承妻子的名义,代表宋承找徐准要这笔钱。 两人从网上找到了德顺传媒公司的办公室电话,对方经理跟他们好说歹说也不管,一口一个叫徐准出来,大家一起把这事说清楚来。 在公司那边看来,宋家夫妻就是一伙的,他们也怕把姓宋的两口子惹急了,宋承最终把徐准这段见不得光的陈年往事捅到媒体上去。因此缓兵之计暂时把沈知书安抚下来后,一天三次电话来问宋承的意思。口气遮遮掩掩,最后才问道宋承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封口。 宋承一手按着电话,另一手按在平时写字的书桌上,那手在发抖。“我知道了。我妻子的事我来处理,不会再来叨扰贵公司,谢谢您来电告知。” 那边将信将疑,连声说着宋老师不用太辛苦,有什么难处和公司方面沟通,公司帮忙解决,有事常联系,最后祝了声新年愉快,打着哈哈把电话挂掉了。 宋承放下手机收拾好书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关了电脑,出外到自来水下继续洗菜。宋承是南方人口味清淡,在蒸笼上蒸了一条鱼,煮了一碗鸡蛋汤,再炒一锅青菜就准备下饭。炒着炒着执锅铲的手抖起来,抖的幅度剧烈竟按捺不住。宋承索性把锅铲往灶台上重重一摔,那锅青菜打翻在地上,溅起的热油烫着了手。 宋承在房里,一个人静静地站立了五分来钟。随后重新收拾好房间,结婚照之类该扔的都扔了,致电叫锁匠进家里来换锁,拿上新钥匙,他换衣服出门前去镇上超市找沈知书。 “这五万块权当最后一点补偿,你嫁给我这两年吃了一些苦,我同情你。女孩子除了钱,名声也很重要,你父母都是老实人,不知道你在秋华镇闯下这样的声誉,我替你瞒着,逢年过节记得回去看看他们,下周离婚手续办完之后,我就不再代你去了。五万是我的底限,以后再来找我或者徐准公司的麻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宋承早就活得没什么意思了,这个倒不怕,你们自己看着办。” 超市老板伸手去摸那张存款卡,他毕竟贪财怕死,不敢与爆发的宋承硬碰硬,徐准公司那么大一个集团,他普通小老百姓,其实并没有真正指望过能从对方身上捞下多少。而沈知书只是安静地望着对面男人,怔怔地流下泪来。那是宋承,她少女时代向往过的梦。只是后来她离开他了。她有她的苦楚,她也不得已,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不知道宋承究竟是怎样,才能熬得住那样的生活。 宋承回到家,重新做了一顿饭,一个人静静地吃了。他是老师作息规律,平时又经常锻炼,身体倒没什么问题,只是从前照料徐准的时候有段日子长期营养不良,胃部落下点小毛病,得稍微注意下饮食,简单地来说就是得记得多吃饭。 刷完碗筷他听到隔壁老师宿舍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里面的人用吵闹的声音相互喊着新年好。他想明天就是新年了,自己居然不知道。日子一天天地过,每个日期重复着上一个日期,时间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任何意义。这辈子做过的坏事似乎并不多,遇到的好人却少,所见的尽是些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他是命运是他自己选择的,怨不了任何人,只是难免觉得人生无谓,沉重透顶,叫人看不到什么快乐希望。 宋承是个干脆的人,当晚就给徐准公司回了电话,后来以防万一,还是得和徐准打声招呼。 家事不谐,闹到外人头上去,宋承这么注重名誉的人,脸上也觉得没有光彩。 徐准走前给宋承留了好几个电话,说怕宋承有事找他找不见,他要是为了躲记者手机关机,那就打电话给这几个身边的人,总可以找得到他。宋承自然是没有直接打给徐准,打给了徐准身边的助理,想来叫人转告一下也就够了。谁想接通的那助理是个刚工作不久,对谁都挺热情乐呵的人,一听是宋承就咋呼开了,对手机嗷嗷叫,“宋老师好,宋老师元旦吃饺子了没,您等着我这就去叫徐导接电话……” 徐准那点破事从没刻意瞒过谁,在徐准身边待的,稍有点心的,都能打听明白。因此助理捧着电话就去找徐准,乐呵呵跟做媒似的,“准哥,电话。” 徐准忙着,概不见客,也不问是谁,“挂了。” 助理嘿嘿一笑,“宋老师打来的。” 徐准没想过还能有宋承主动给他打电话的一天,早知道那句“挂了”就该掌自己的嘴。从地上一堆角色和场景设定的速写稿里爬出来,到门边拍下助理的头抢过电话踢他出去,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喂,宋承,我是徐准。” 宋承听到电话那边声音,后来又听徐准话音里喘着气,不知道徐准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接个电话还跑跑跳跳,三十岁的人了。平静道,“打扰你了。” “今天休假,不忙。” 徐准忐忑不安地等着回音,而宋承那边很安静了一会儿。徐准便试探问道,“宋承,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也许地位变了身份变了,看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自从回去秋华镇一趟后,徐准一方面知道自己欠宋承的还不清,在宋承面前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宋承是个弱者,十分需要人保护,非常脆弱。 “徐准,我不是女人。” 徐准又受教育了。他是真的有点怕宋承,但也是真想保护他。 “我爱人不懂事,前段时间对你们公司多有打扰。她姓沈,还有位开超市的老板姓吴,他们以后如果来找你,你不要管,我来处理。” 他话音未落,徐准急忙道,“我知道,他们做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宋承这是在为自己老婆做下的事承担责任,而徐准却忙不迭将宋承和他老婆撇得挺清,态度比宋承还要急切,实在叫人无语。 徐准天天盼着,两人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通话,讲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照旧不断的沉默与冷场。徐准不怨谁,他知道这还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因此默默地守着,宋承不说话,他就陪他不说话。宋承沉默久了,正想挂掉电话,“那多保重,”那边徐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硬是忍不住了一定要说似的,“宋承,新年快乐。” 宋承当时就掐了电话。 徐准捂着手机,心里好似针刺。他知道宋承肯定是又恶心他,生他气了。可是宋承太冷了,在徐准面前,整个人就像被冰冻住,没有感情一样。这让徐准看着就想去温暖他,让他高兴一点,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在徐准的认知模式里,总以为他和宋承这辈子能说说话的机会,统共也不会有几次,用掉一次就少一次了。因此宋承主动打来电话,无论滋味是苦是甜是酸涩,对徐准来说都像嗑药,嗑一次能嗨好久。 “准哥,准哥,徐导,手机你还还给我不?” 助理那个话篓子估量二人打完就回来了,徐准开门把手机递还给他,助理看徐准全身散发的感觉,有些叫人可怜,便随口说道,“导演,听说宋老师离婚了。” 徐准还想着宋承,一时没反应过来,“离婚了?” “都那样了哪还能不离,”助理是真心觉得宋承也挺可怜的,和宋承一比,徐准这点可怜简直就不算什么,云泥之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宋老师在家里想必不容易。” 徐准心想你怎么不早说,早说,那刚才我在和宋承通电话时……好像也不能说些什么。难道还能疏导,安慰。在宋承面前,无论他讲些什么,都是些四不像。 助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把徐准说征住了,心中只想圆场,“徐导,宋老师离婚了是个机会,您也别想太多,多陪陪老师,争取让他心里这事早点过去。” “这事还能过去?”徐准知道这是助理是顾及他的脸面,没有直接地说“争取让宋老师早日原谅你”。可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往助理所说的这个方面想过,顿时觉得新奇,“宋承还能有原谅我的那一天?” 助理眼看徐准有要跟自己深入讨论的意思,往顶头上司的私人感情问题里掺和是职场大忌,哪怕是作为朋友,遇上了夫妻情侣间不和,外人也是不方便说很多的,当下只是呵呵笑道,“怎么不能啊。有句古话叫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和宋老师可能现在遇上个坎,哪天一不小心就绝处逢生了呢。我看宋老师人不错,电话里声音也好听,有空您多表示下关心问候,老师八成不会太跟你计较。” 他无法跟徐准把事情往深里真里说,只能凭着天性里的一点乐观,引导徐准把事情稍微往光明里想想。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 那天之后徐准放下手里的工作,叫公司阿姨来把房间里满地的草稿文书收拾、整理好,随后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工作室,谁都不见,独自想了很多。 他从前没往深里介意过宋承结婚的事,顶多觉得刺眼,但想到宋承本就不可能是他的,结婚之后变成别人的了,更加遥不可及而已。现在宋承离婚,正式恢复单身生活,他这样清白正直,性格妥帖周到,模样又还好,虽然年纪稍大点,但往后找个不介意的能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岂止没有可能,宋承简直天生就能招人喜欢,就是为好好居家过日子而生的。这么一想,在徐准眼前仿佛就立刻出现了一年多后宋承重新结婚,手牵娇羞的新娘,两人相知相惜,一起迈出人生新一步的样子。到时候他徐准就彻底被宋承抛到脑后了,再没有脸出现在宋承面前,打扰他的生活。想到这里徐准觉得不能接受,他觉得心里很疼。 他可真怕在未来自己这艘船还沉着、树还病着,而宋承身边早已千帆过尽、枯木逢春了。 在他心里他是要在这圈子里混一辈子的人,从没想过结婚或者找什么伴,到老到死也是单身,逢场作戏,没有真心,不需要去爱人。他喜欢而且适应这样孤独的生活方式,这是他的命。可是只要宋承一天不谈恋爱,一天活得忧郁寡言,徐准就能抱着一点微妙的心酸和苦楚,自欺欺人,觉得未来还有点空间,人生还有希望。 如果有天宋承真的又谈恋爱了,结婚了,找了个和他同样不错的人,从此幸福地在一起了。那对独自被抛下的徐准来说,才是世界末日。 第10章 徐准在这星期剩下的几天里天天找他那个助理徐幼,旁人都看出来不对劲,说小徐这是要火啊,上位啊,徐幼又搞笑,徐准一命人把他拎过来,就在工作室里嚎叫,“昂,准哥,你想跟我搞基呢。我愿意我媳妇儿不愿意啊,您可怜可怜,我回家还得跪搓衣板。” 新年刚过,新戏筹备工作已至尾声,近期大家没什么事比较轻松,闹得工作室里欢声笑语的。 周日的时候徐准请大家吃了顿迟来的新年饭,他酒量好,被所有人联合起来撂也没撂倒,反而是他自己一手干翻了几个,然后绕开工作室其他成员,单独去敬徐幼。 徐幼看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身边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是个说话的时候。也没接徐准那酒,单独端了碗饭菜,跑到包厢一角坐下,吃着,“准哥,您不拍电影不写剧本,三天两头找我喝酒,我媳妇儿都吃醋了,她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徐准给两人一杯一杯地倒酒,一打红酒在包厢沙发前摆了一排,自己先干了一杯,“小徐,你进来工作室一年多了,也看到我们自己团队是什么氛围。大家在一起拍电影,就跟家人一样,都是兄弟,相互扶持,掏心掏肺。今天找你,就想听你说说宋老师的事,这回不准躲我,你尿遁跑到包厢外去,我都把你逮回来。” 徐准这几天不太忙,休息时间足够,估计是为了宋承才没睡好,眼周布下阴影,看着还挺可怜的。他望着徐幼认真说,“你思路开阔,和薇薇也生活得幸福,在感情问题上认识比我深。说的很多话,我从前都没有想过。” 徐幼一仰头,“这就是一个三观正常的人和一个三观扭曲的人间的区别,”说着拿起杯酒也干了。 都这样了徐幼也不好意思再打太极,他只是为人稍乐观积极,不是真没心眼,不然还怎么在娱乐圈里混。和徐准这样的领导偶尔交心,拉近关系,总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准哥你和宋老师之间的事我知道得不多,我们工作室自己人知道准哥平时的为人,不会怎么评判你,但这事如果叫不太知情的外人看来,总归是你对不起人家。” 徐准看这还委婉着呢,顿时往徐幼嘴里又灌了一杯。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混了很多年,根本上是迷茫糊涂的混球一个,这时候是真需要点来自别人的指导与帮助,“小徐说得有道理。尽情说,千万别对我客气。” “按理说两个人感情之间的事,除了那俩人自己懂,别的人谁也不懂。可我只知道喜欢了一个人就要去追,不喜欢了就踹,只要踹完了别后悔就成。我说准哥你心里对宋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若是还觉得对他有愧,放心不下他,那就回去找老师认错,认完错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想在一起就离开。不要又离开了宋老师,又天天惦念,大老爷们,哪有这样不干不脆的。” “我已经认过错了,”徐准手上灌酒不停,声音微沉下来,“宋承不肯原谅我。” 徐幼快喝高了,说话嗓门也高了一度,“那就是认错力度不够!” “准哥,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大家都是兄弟,明天我酒醒了你可别找我麻烦。你对宋老师的态度也是我们大家心里的一根刺很久了。这事,往极端里说,你就是当代的陈世美,该被铡刀斩的驸马爷,现今又没有包公来审你,没有街坊巷里万人唾骂你,你还有回乡重见秦香莲的机会,怎么就不想着找宋老师求一个机会,来改过自新,破镜重圆呢?” 这话说得真是有些太重了,说完徐幼被酒罐得热乎乎的脑袋都凉了几分,知道这便是今晚所能说的最露骨的话了。但头还是晕,只好接着说道,“准哥您这个人虽然在感情问题上不太行,但工作的时候,对我们都很好,跟几个演员谈恋爱时,对人好起来,也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要不公司总部怎么成天聚着一堆要上去找你麻烦。” 他瘫在沙发靠背上快不能动弹了,脊梁骨软软地往下滑,趁着最后一点清醒,闭着眼喃喃说道,“您对别人都那么好了,怎么就不能对宋老师也好一点呢。” 徐幼本质上是个小男人,大导演身边的小助理,只想守着饭碗和媳妇儿好好过日子,那天晚上对徐准说的话,即便是出于一腔义愤,事后想起来还挺后怕的。因此在工作室有段时间就躲着徐准,徐准见面了拍拍他肩膀,都要夸张地跳起来,跟防贼似的。惹得一工作室这几天就成天看他们笑话,当个工作之余的逗乐。徐幼观察了几天也不见徐导有真跟他生气,要前来计较的样,不由感慨导演还是个能容纳批评,挺大度的人。这样的人要是能理顺自己,以后真和宋承好好过日子,也不算害了人家宋老师。 徐准沉静了几天,决定还是得由自己首先迈出这第一步,不然就像助理那天喝酒时所说的,不干不脆,不像个男人。 这时都已经快一月中了,宋承和妻子离婚的手续已经办好,转眼再过二十几天,就是春节。小镇节庆过得早,别人每家每户开始盘算年货,宋承则除了出去上课,以及采购必要生活用品,都待在家里,不是趴在案头写字,就是开了电脑打教案,生活平静而落寞。 学校调来了几个从上面学校来的交流援教的新老师,都很得力,学校的意思是想让这些优秀教师来带毕业班。正好宋承最近越来越感觉心力不支,便辞掉了两个毕业班的授课,因此工作轻省许多,略有余暇。 接到徐准电话的时候宋承正提了一袋水果和杂货在街上慢慢地往回走,距离徐准回来也有小半年了,他此时再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徐准的电话号码,也没了当初翻江倒海一样狂躁怨恨的心理,仿佛胸腔里一股愠怒平静地消散了。他只当那是个不认识的没什么联系的人。“喂,我是宋承。” “宋承,我是徐准。”徐准这次来电声音听起来有感情了许多,踌躇一会儿,居然还有些期待似的,问,“你还好吗。” “还好。多谢你挂念。”徐准这么热脸凑上来,宋承还真拉不下脸来直接给人递过去个冷屁股。他有自己的涵养和处事的态度,与一个人隔阂再深,也不会去刻意让人难堪。尤其现在心境略有不同,整个人有平静许多。 徐准见宋承态度果然软下来,便觉得由自己主动出击果然是有效的。只要找对了方法,宋承也再像以前想的那样不可触碰,宋承一直就是个对他很容易心软的人。“那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你工作很累,要多休息,不要经常熬夜了。” “还好。我昨天推掉两个班的工作,轻松多了。”宋承说完这话其实心里也有些发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徐准的话,还和完全不相干的徐准说这些。他八成是寂寞太久了,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连工作生活遇上什么琐事,都没人可分享。 宋承声音好听,好不容易不太冷淡地跟徐准多说了几个字,说的还是生活里的细节,徐准捧着听筒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也不能说是很高兴,但就是听着那简单一句话,跟仙音似的。 他站在窗前抓紧手机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我知道。” 说完这话徐准往自己脸上揍了一拳,他知道什么呢。这样一来,宋承多半会觉得他不太聪明,说起话来没头没脑的。 宋承提着东西放缓走路的脚步,他全部的重心无意识转移到耳边那只小小的手机上。他听着远方那个人的关心、期待、失落、愧疚、雀跃、无意识说出些傻乎乎的话,徐准的脸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哪怕这个人犯下了错,做下他不能原谅的事,但时刻怨恨着一个人,为一个人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感到恶心,也太累了。 宋承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想和徐准说些话的,但都已经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 第11章 徐准见宋承沉默,以为又是像以前一样,自己稍微僭越一点,表示一下对宋承的关心,宋承就感到厌恶恶心,不愿理他。他早习惯了,此时只害怕好不容易和宋承建立起来的这点联系又断掉,“宋承,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关心你,你即使不想要我的关心,不想听我说话,也别挂掉电话,好吗。” 街上没什么人。宋承握着手机,独自站在那街上,站了好一会儿。果然也没挂掉电话。 徐准就跟吃了糖似的。他知道宋承人好,可没想到宋承人好成这样,居然现在也愿意对他好,顿时甜得,往电话里呵呵一笑。 他虽然在某些方面混得不行,但毕竟年青,有精气神,做人的底色是明朗的。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出声来。 “宋承,还记得走时我跟你说的吗。现在新剧本已经写好了,要赶明年夏天的档期,两周后就得开拍,这两周要谈投资商,管演员试镜,带技术组到国外买新的大型摄影机,还要管新建的摄影棚,春节之后能休息几天,过完年之后,事情更多。”徐准怕宋承不耐烦听,一口气说完不带喘的,随后才慢慢地,有情似的说道,“自从离开你,这几个月来,我都很忙。” 他不知宋承能不能听出自己的意思。这是徐准在企图往宋承心中树立一下自己的形象,表明自己工作认真,是个优秀青年,还算有点可取之处。他也就这点优点能拿出来夸了,便很懂得利用,一点都不放过。 同时还有一层极度幽微曲折的,暗示自己并没有时间出去乱搞的意思。 同时引出下面的话题,“宋承,你愿意,也跟我说说你的生活吗。” “我,”宋承听久了,徐准年轻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他握着电话转身看清周围的事实,清冷的街道,孤凄的傍晚,忽然觉得喉咙里十分难受,呼吸都困难,“我的生活……” “宋承,你怎么了。”徐准拉下窗帘,正想给自己点支烟,找张单人沙发坐下来慢慢说,这时连烟盒一起打翻,手忙脚乱的,“你别哭,我错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他后悔自己挑动宋承说这样的话。他只想见到宋承快乐一点,不敢去看宋承的痛苦。 徐准以为宋承在哭,其实并没有,宋承只是常年过于压抑,这时喉头微梗咽。但无论如何,他们这通电话的缘分也尽了。最后宋承听到徐准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好像他宋承是个玻璃做个物品,很容易碎裂,“那,我以后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不会打扰你,只是想常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宋承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的。沉默了一会儿,借由这沉默向徐准表明了自己并没有恶意,便挂了。 徐准放下电话,独自站在工作室内,对于触动宋承伤心,后悔得不行。但对于最后那个保持联系的要求,他只当宋承是肯了。 徐准总是这样来撩动宋承的世界,花一个下午,几小时,见一面,满足一下他自己想见面的心理,或者几分钟,一通电话,说几句无关紧要的慰问,然后就离去。宋承起先对徐准这种看似温暖关心实则冷漠入骨的作秀充满了尖刻的怨恨,但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连恨也做不到了。 这世界冷漠无情,各人都活在各人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关心他。除了惯例般的教学,这一个星期以来,徐准是唯一主动跟他有过交谈的人。 哪怕那是一个他再也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但是他来了,前来问一句宋承,你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了,这就好像路边一条肮脏凌乱的流浪狗,前来偶然地舔了舔宋承的手掌,居然也让宋承觉得人生有一点温暖,想要眷念和珍惜。 宋承想,原来他自己,已经可怜到这种地步了。 那天晚上徐准做梦梦到宋承,宋承一个人,坐在多年前那间属于他们的小屋子里,昏暗的一团灯光从宋承手旁散发开来,那光线好似来自一幅拉图尔的画作,沉重,黝黑,就算有一点光亮,照亮了宋承凝重的侧影,也徒然叫人伤心。 他想说宋承你不要难过,我会对你好,我过来陪你。然而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他被宋承锁在门外,他的双脚像被水泥封在地里。他走不过去,他没有勇气。 徐准在梦里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混蛋,他为着自己的懦弱与退缩,怕宋承变,怕宋承老,怕宋承对十几年后这个不堪的徐准伤心失望,便无情地将老师锁在了那里,一年,两年,十年。他从来不肯打开自己的心,让自己推开门去看看,宋承在真实的生活里过得有多苦。而这一切的苦,全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 徐准枕着一地凌乱的稿纸醒来,他躺在他宽大的导演工作室地铺上,想,如果还有可能,他愿意扛过来全部所有宋承的痛苦。 第12章 宋承最近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时常感到喘不过气来,心力交瘁,身体被耗尽,但独自去球场打篮球,几个小时也不会累。上课的时候走神,说着说着,想不起自己上句说了什么,学生好奇带了些关心的脸在他跟前晃,他想叫出他们的名字,却想不起他们是谁。 宋承想给自己请次病假,这么多年他总共也没请过几次病假。但时日已逝,徐准带来的影响力变成昨日黄花,校长脸上带了些为难地说,“宋老师请病假我们当然是肯的,只是宋老师却拿不出病历来,前一阵宋老师刚辞掉两个班的课程,全校里就数宋老师的教学任务最轻松,这时候再无端请病假,别的老师怕是会有意见……” 宋承甚至都没有听完校长在说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给自己做晚饭。便盯着那切菜刀,和自己的手腕,看了很久。 这种自杀倾向困扰着他。他知道自己身体健康,没什么毛病,但还是特意去医院检查了下。又上网去查询这种心理症状是否有解,但网上的答案无非就是那样,多喝水,多运动,症状严重时找专业人士治疗。 宋承就放下这事了。小乡镇没有心理治疗的支持,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心理安慰和辅导,他们这种单身男老师的生活一向就过得很粗糙,没有什么精致可言。日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正常地吃饭工作睡觉,不会死。 徐导最近的生活春风得意,临近年关,别人都倦怠,他好像格外有精力。摄制团队里大家都在问,“徐导最近怎么了,跟吃了春药似的。” 跟徐导同姓的助理徐幼这时就哈哈一笑,他想起上次自己对徐导演说的一番话,要是真能起到作用,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好事。 徐准见着徐幼态度也挺开朗,带几个技师从国外买摄影机回来,还特意带了礼物给徐幼那未见过面的小女朋友薇薇。 “昂,准哥你要记住你是个搞基的人,不许勾引我媳妇儿嗷。” 徐幼个人的小剧场又在团队里闹开了,在场的都笑看他,徐准向来对身边人出手大方,临近年关了,人人都有礼物,年终奖更是厚厚一叠,没人对徐幼羡慕嫉妒恨。 工作室叫的外卖到了,大家叫小徐助理一起吃,徐幼戴上帽子准备出门挥手秀幸福,“不用了,我媳妇儿等我回去吃。” 出门前很有成就感地拍了拍徐准的肩膀,“准哥,无论你和宋老师之间有没有结果,以后都找个人定下来吧。你看这大过年的,谁给你包饺子呢。 徐准正从怀里掏出电话来准备打,这时扭过头来又从桌上抽了一叠年终红包塞给徐幼,“给薇薇带回去。”转头继续忙着拨宋承电话去了。 这一礼拜来徐准和宋承联系不断,他食髓知味了,若不是怕宋承烦他,真想天天打,“宋承,宋承,我从德国回来了,带了些礼物给你。” 人宋老师好好的名字,他非要叫上两遍,好比狗吠总是得连着叫上两三声。怕宋老师年纪大了耳朵听不见似的。 礼物是徐准很花了些心思挑的。他不敢像给身边工作人员的那样随便到商场扫些贵的奢侈品,只敢买些价钱不高,在国内难买到,贴心实用的。徐准穷得只剩下钱了,因此分外怕宋承在这点上嫌弃他。 “前两天有时差,没敢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休息,”徐准其实一开始自信很不足,但后来感觉宋承好像还挺乐意接到他电话的,有时他问宋承些什么,宋承还回话。因此在宋承面前也就大胆了些,“宋承,今天小年了,我们这边工作室里在分外卖的饺子,你也给自己煮些好吃的吧。” 宋承那边声音有些杂,徐准听得到灶台声。稍后宋承告诉他自己在煮面条,徐准接着问那菜呢,宋承回答说是昨天熬的鸡汤。 从前徐准读书的时候宋承就时常买整只鸡来煲汤给徐准喝,热热的很是温暖心扉。这时徐准也想起那鸡汤的好了,同时更加深切认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白眼狼,忙不迭道,“对,你身体太虚了,需要补补。光喝汤也不行,给自己多烧几道菜。” 说得好像徐准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真知道人间烟火是怎么回事似的。小时候他住在宋承家里读书,宋承连一个碗都没让他洗过。在关心人这种事上,徐导演资历尚浅,但宋承也就这样听着,反正他对徐准忽然爆发给他打电话的热情这种事,并没有当真。 徐准的热情总有消散的那天。在此之前,宋承也就像徐准自己建议的那样,把徐准当个会说话的活物,陪聊的工具。还好徐准识眼色,在给宋承打电话时从不会说跟感情沾边的话,宋承心情平和,和徐准的关系也就维持得还不错。 谁想徐准蹬鼻子就上脸了,他真像条狗似的哈哈了几句,然后说,“宋承,我加紧忙完手头的工作,再过几天,到你这里来过年吧。”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更不想和我朝夕相处。可是我真不想让你一个人过年。你恶心我、讨厌我也好,至少我是个活物,热乎乎会说话,还能帮忙做家务,陪在身边,有比没有强。你就把我当条狗,让我存在就行了,不要管我。宋承,我常年单身,知道一个人过年是什么滋味,现在你离婚了,谁来照顾你呢。” 第13章 徐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跟宋承一起过年,然而念头都是一个赶着一个,说完他也挺佩服自己的想象力的,居然这都能想到。然后就挂了,此后几天也没有给宋承再打过去,他怕宋承会直接地拒绝。 宋承的生活太冷太苦了,他想给予宋承一些东西,然而不知道能给予什么,怎么给。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么单纯的念头,和别人一起过年。不是为了上床,不是圈子里其他明星为了从他这里取得利益交换逢场作出的戏,而只是想单纯地,去靠近一个人身边,陪陪他。 也并不是说去了这一趟他就变成好人了,他知道这还不够,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远远不够。但至少得有一个机会能让宋承试着与他接触。助理那天说的话他都记着,可他与宋承间的一切……都得宋承愿意让他近身了,才有可能。 年二十九的晚上,徐准在休息前花了小半夜,收拾行李,整理打包给宋承的礼物。三十那天匆匆给电视台录制了几段拜年短片,给守在工作室外敬业的狗仔队们扔了一大袋红包,挂上墨镜就直奔飞机场了。飞机从北边一直飞到南方宋承所在的省,要七八个小时,租车开到秋华镇,另外三四个小时,清早出发,刚好赶在晚上七八点前到达。 自从小年那天徐准撂下电话后就音信全无,直到三十也没什么联络过来的动静。宋承便并没有将他要回来过年的事当真,以为只是徐准的幼稚病又犯了,一时冲动,说着好玩。 秋华这种小镇十分重视年节,从年前一个多星期起就有了过年的氛围,还流传着放鞭炮的习俗,三十早上门一开,满街都响起噼里啪啦,火药味和爆竹的红纸在空中飘扬。大家都在过年,宋承虽然一个人独身无牵挂,但性格比一般普通男人很少些邋遢,并不想将一个年过得凄凉凌乱。提前一天收拾好屋子,从镇上买了些鲜花装点,三十早上,再早早地起来煮饭。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烹饪的手艺,给自己做一顿干净丰富的年饭,不在话下。 然后煮完饭了,所有的菜都煮完了,还是没有事做。只得回到书桌前,去读书,做学习笔记。 徐准在外面敲门时大概是八点多,宋承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觉中隐隐听到校外镇上居民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而后是有人叫他名字,那声音跟电话里听到的有些不一样。宋承便醒来,坐在书桌前,敲门引发的震动从他脚下传来,让人感觉是梦。 睡觉时书页在他脸上刻出些印痕,脸颊上还沾了墨水,宋承不知道。走过去开门,外面背包站立的人似曾相识,质地良好的西装背心衬衣,俨然青年才俊。三十岁的人了,但还是有着很明亮的眼睛,仿佛满眼都是见到他的热忱,“宋承,我回来了。” 毕竟是新年,徐准这样热闹,宋承也不方便再一直死气沉沉,阴着脸,徒然让人觉得他心胸不够开阔,小家子气。 然而他也热络不起来。只好打开门,默默地去给徐准搬椅子,倒茶,开空调,烧热水,给徐准准备干净脸盆和毛巾,洗脸洗手,换拖鞋。 徐准一天的旅途劳累都被热茶热水和触目所见温暖整洁的房间给泡舒服了。他胸口堵塞,有热流要涌出。他知宋承心中不想对他好,甚至厌恶,可还是周全地为他做下了所有的事,这是宋承的为人。对别人好,对宋承来说,是一种习惯。 可是他真的治不了宋承心中有多苦,只好利用宋承对他的这点好,继续粘着宋承,缠着他,期盼宋承能在他的陪伴下开怀一点,少一些孤单寂寞。 “吃过饭了吗。”宋承出去倒掉徐准用掉的脏水,回屋来问。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徐准,徐准自回来后一刻不停盯着他,那眼神看谁谁都会不舒服。 徐准想到宋承居然还要给自己做年夜饭吃就很高兴,“没有。”那眼里期待宋承给他做饭赤裸裸的。 宋承对徐准这种……这种叫人不知该怎么说他的人无语了,他没有理徐准,转而收拾饭菜。这顿年夜饭他做了一天了,然而自己只是早上喝了碗粥,中午吃了点饼干水果,没有心情去尝自己所做的饭菜。 宋承把折叠饭桌摆出来,铺上张过年用的崭新的桌布,徐准此时脱了外套换了拖鞋,撸上衬衣袖子,作尾巴样跟在宋承后面,企图帮忙弄碗碟。他身形高大,且只要不刻意在记者面前做出那副烟鬼酒鬼的堕落样,正经起来,身上就有股年轻人的鲜活生猛劲。嘴上说得好,“我帮你搬碗和盘子。”生龙活虎地在房间里走起来,几次要撞碎东西。 宋承唯一想的就是徐准不要在他面前碍眼,可连这徐准都做不到。他忍着愠怒把刚才搬出来的椅子搬到饭桌旁,“坐下,”徐大导演就坐下,把自己当驯狗。 徐准赶路一天挺饿了,除夕夜是团聚与和解的时刻,此刻无论他和宋承之间有什么问题,他都只翘首盼着吃饭。而宋承在灶台边安静地忙碌着给他做东西热东西,对徐准来说,就已经很足够。他知道这不是个真实的家,宋承可能永远不会再敞开心怀,接纳他,可此时他情愿假装,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就是家一样。 他和宋承的家。宋承一直就是他唯一的家,自从离开宋承以后,徐准就再也没有过家了。 第14章 别人家普通小老百姓吃饭时都放个春晚,至不济也放个音乐电影,听个声响。宋承屋子里很安静,他从来不看电视,再说电视和几件其它值钱些的器具,但凡能搬走的,除了宋承的办公电脑,在离婚时都被沈知书搬走了。没什么电器可开的。 徐准很喜欢这种安静,没有外界的打扰,只有他和宋承两个人,这让徐准能在他臆想的二人世界里待得更久一点,在那个世界里,他和宋承一起吃着一顿普通的年夜饭,而宋承不抗拒他,他也从未伤害过宋承。 “几点休息。” “嗯?”徐准沉浸在他的理想中没有回到现实。 他一声不响就回来让宋承胸中翻起波涛,宋承不是个暴力的人,可是他此刻只想把徐准揪过来按在地上打一架。如果不犯法,杀了他都可以。然而最终宋承局限于他的自我,任何出格的事都做不出来,反而还对徐准更温和了些,“你要几点休息,我去热洗澡水。” 你不能把这个在屋内自如地吃饭讲话的人当作徐准来看,若是当徐准来看,宋承会想杀死他。你只有把他当一个陌生人来看,一个陌生人千里迢迢,惦记着过年来看望你,终究是有些心。宋承好多年都是一个人独自过,早忘记有人陪伴的滋味,此时这个年过得既陌生,又有些感谢。 只是如果陪伴他的这个人不是徐准就好了。 徐准俨然把自己当这个家的男主人,好像有义务要去照顾宋承。“我没事的,陪你守完岁再一起睡吧。” 随后他很快醒悟到这个“一起睡”,怕宋承生气,恢复了那副狗样,“我不是……我们同时去睡,有两张床。” 宋承不语。两人继续低头吃饭,吃一半,在头顶灯罩摇晃下,徐准伸手去够对面宋承的脸,宋承冷冷躲开,抬起头来直视他。那眼神十分寒冷,仿佛想变成冰刃,杀了他一样,注视着他。 徐准有一瞬间为宋承居然会这样看他而震惊,然而他迅速想这是早该想象到的,收回手,镇定下来,“你左边脸颊上有墨水,我以为是个虫子。” 宋承偏头,似去吃饭。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那顿本来美味热腾的饭菜在徐准嘴里顿时变得十分难以下咽起来。徐准想,结束了,他一厢情愿的想象都结束了。在现实的世界里,最终他收获的来自宋承的不是爱,而是恨。 这段插曲过后,徐准就再也不闹腾了。那个最近以来一直由所扮演的欢快的、厚脸皮的,一切围绕宋承转的哈巴狗形象,再也支撑不下去。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掩盖了些什么,他以为装傻充愣逗宋承开心就好,其实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而已。 他只是不敢去承担责任,不想去看到十来年前他所犯下的错,对宋承所造成的真正伤害。他以为这叫做脸皮厚,实则只表明了自己内心的冷漠。 宋承的饭菜很好,空调温暖安静,加上个简单的电火炉,以及宋承特意拿给他的毯子,这个年徐准过得并不难熬。宋承收拾掉吃剩的饭菜,将碗筷丢到洗碗池里泡好,回来烤了一会儿火,随后对上火炉边取暖的徐准,漠然地道,“你若想上网,书桌旁的电脑可以用,没有密码。” 徐准摇头,他一年到头在野外跑着,没有网瘾,“不用。”稍后又想起来似的,突兀地加了一句,“谢谢。” 宋承没有回他。 桌上的小时钟慢慢地指向十点,宋承到洗碗池边洗碗,徐准取下腿上毯子,蹭过去。与其说他也想洗碗,不如说他只表演了一下自己帮着洗碗的意图,因为实在洗得不太像话。宋承把他推开。 徐准退到离宋承一步远的位置,站在一旁,目光静静集中于宋承白皙干瘦的手指在泡沫碗碟里沉浮。他以为宋承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宋承一边洗着碗,对他说,“回去烤火吧,你不是能做这些事的人。”语气丝毫不严厉。 徐准怀着满心对宋承这个人的感慨回到火炉边上去,宋承让他心酸又感慨,他就觉得自己变了,变懂事了,从今往后,真是再也不想让宋承伤心一分一毫。 宋承洗完碗,回到这小屋里唯一的炉火旁来。两人围着一台电暖器,不近不远坐着,一起盯着那火光,慢慢地数一分一秒,等待旧年过去。 新一年的钟声敲响时,外面齐声响起鞭炮,徐准伸手拿起一直搁在地上桌腿边的盒子,递给宋承,“我给你带了礼物。宋承,新年快乐。” 第15章 当夜睡得平和。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宋承用的,一张沈知书用过的。宋承睡自己的床,让徐准睡的是沈知书的床。宋承在一起烤火时有提前问过徐准介不介意,徐准当然答不介意,但趁宋承在屋里走动时,转过头去往那床看了好几眼。 宋承注意到了,打开热水洗完澡后,在关灯前,主动躺到了沈知书的床上。 徐准洗完澡出来看到宋承在床位安排上这转变,愣住。已然在台灯映照下熟睡的宋承没有想到,他这小小举动,竟让徐准躺在他的床上,大气也不敢出,就此乖了一整夜。 大年初一这一整天徐准都过得晕晕乎乎的,当然不是喝酒喝晕的。说起来徐准这趟出行跟往常一样,行李箱里除了三四套换洗衣物,其余四分之三,都塞满了拆开包装的一瓶瓶便携威士忌。然而等到达了宋承身边,他却发现自己不想喝酒了。 连手机也调成静音,刻意在宋承面前避开自己大忙人的形象。公司或者几个投资方有急事找他,他也只是出去匆匆说几句,一两分钟内解决问题,随后回到屋内来,什么也不干,就陪安静的宋承安静地待着。 宋承看书,他就看宋承。 当然,有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在看宋承,也是要拿本书在手边的。 他不太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说起来,除了年少那段对宋承的记忆模糊结局不堪的爱恋,这么些年来他再也没有体验过真爱。此时也不觉得这就是谈恋爱。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正常,很理性,一点也没有有违常理的地方。 他只是,一刻,一刻也不想让宋承离开自己的视线。 午饭后太阳出来了,太阳很好,从外面到屋内渐渐升起一种明亮的暖,照得人慵懒又舒心。宋承按照自己从前独居的习惯,在屋里向阳的窗边收拾了张躺椅,铺好毯子和棉被,自己偎依进去看书。见徐准果然又饥渴的狗样盯着他,很是向往的样子,以为徐准觊觎的是这张躺椅,便掀开被子下地来,到一旁柜子里取出另一把折叠躺椅,原样给徐准也收拾了一把。 东西都是当初和沈知书结婚时置办下的,很多日常家用的东西,都是一式两套。当初也未必不存了宋承和沈知书两人对未来一些美好的愿望。从来都是成双成对,才像人间夫妻。 一整天两人没怎么说话。徐准不再刻意撩拨宋承说话,也不再像除夕那样,笨手笨脚地在宋承面前找存在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安分得很。只是偶尔宋承熬汤缺个勺子,或者写笔记需要个书签,徐准甚至能在宋承之前,很快找到然后递过去。 这倒仿佛是显得他心里终于真的有了宋承一样。 除夕时没有喝酒,今天晚饭时宋承就取出自己泡的梅子酒,煮热了,两人伴着酒菜相对喝了几口。他是老师,不方便染着酒味去教学生,偶尔想喝点时只能拿这种清淡的酒水解渴。对徐准这种在纸醉金迷里泡大的老酒鬼显然不够味,但是他喝得很开心,也没想过取自己背包里的威士忌出来。现在他只想把那些东西藏得越远越好,免得宋承看到,又联想起他在外面过的烂泥一样的生活,觉得他不成个人形。 徐准现在觉得生活就应该过成宋承这个样。具体说不出是怎样,但总归是像宋承这个样。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觉得宋承永远是个干净高贵的人。宋承独居时也能把自己过成这样,他做不到,他没有那种能力。他从里到外都被名利腐蚀得千疮百孔,溃烂得一败涂地。 晚上多喝了几口,徐准躺在床上,他知道自己从来不醉,此时却觉有些热意上头。 宋承洗完澡出来,一套蓝色睡衣,掀开被子,安静睡下。今天徐准没有闹,他心里没有起伏,平静,很快就可以进入睡眠。却不知道相隔一张床头柜的距离,隔壁床的被子里,徐准胸腔上下起伏,唇间紧张地呼出气音。 “宋承,”宋承都快睡了,耳中听得背后床上徐准传来的声音,“对不起。” 宋承扯上被子蒙住头闭上眼。 “我对你说过好几次对不起,你大概已经听腻了吧,可是我还想再说一次。宋承,对不起,从前我忏悔给你造成痛苦,可那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我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你的痛苦……我不知怎么被迷住了心窍,选择不去看,不听,不想知道你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害怕你会怨恨我,害怕我自己承担不起你的怨恨,害怕面对事实,事实就是无论我有多少钱,无论我嚣张堕落成什么样,无论我对外面所有人多好,有多少人爱我,恨我,受到我的影响力。我也依旧只是个背弃了我最不该背弃的老师的,忘恩负义的人。” “对不起,宋承。你知道你给我喝你酿的梅子酒,给我收拾躺椅,甚至还帮我掖被子的时候,我有多感动吗。我没想过你还能这样对我,直到现在,我对你的,依然比不上你对我十分之一的好。” “我是个混蛋,宋承。可是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会对你好,只要你愿意,从今以后……” “徐准,”宋承打断他,“你长大了。” “嗯。”徐准觉得自己反而变小了,他像从前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躺在宋承的床上,满心都是对宋承的仰慕,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来自宋承的裁决和指示。 “不再是小孩子了。” “所以?”徐准不解地问。 “所以,”宋承走下床来,走到他的床边,掀开徐准的被子,跨开一条大腿,骑到徐准腰间。徐准表情先是疑惑,而后有些心跳加快,眉间微热,而后变成惶然,最后他看到宋承一张平静的明晰得过分的脸,和一双宋承的手,就那么狠狠地,饱含怒意地,对着他的脖颈的脉搏掐下来。 徐准本能地想要挣开,他用双手去掰宋承肩膀,随后往下捋,企图叫宋承放开。宋承不去管他,只顾死死按住,他用膝盖将徐准腰间顶痛,徐准拿起一旁床头柜上台灯,想用台灯去砸宋承的头,可是又放开,台灯掉到地上,灯光落到地上,室内变得灰暗。 宋承摸起床头柜上另一把徐准用完了没有收好的水果刀,抵到徐准喉间,低低说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以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宋,”宋承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宋承的手在发抖,他的刀在徐准喉间戳了半晌也没戳出个眼来,最后徒劳无用扔掉。徐准被他卡了许久也没有窒息,宋承不掐徐准了,宋承打徐准,他打人的经验甚少,扬臂落拳蹬腿全都凌乱没有章法,徐准双手绕到宋承背后抱住他,两人翻滚在同一张床上,彻底地扭打起来。 在每一次宋承以为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徐准都相当负责任地反反复复撩拨起他的恨。徐准永远不知趣,永远要犯错,可是既然他已经老实了一天了,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完整地好好地继续老实一次,让他能平静地至少睡上一夜呢?为什么不能,这个长大了的徐准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 宋承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他想那一定非常狰狞。他很抱歉让徐准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见到这个叫做徐准的人,就想杀死他,让他痛苦。徐准永远有很多人爱着保护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他好想时间能退回十六年前,把徐准换成他,把他换成徐准,让一切重来一遍,他要亲手给徐准写上那封挤满了三大本作业纸的情书,他要日日夜夜对徐准说爱你恋慕你,他要在别人冲上来要打断徐准的腿时以自己的身体挡上去,他要无家可归,被徐准捡到,然后用六年的时间注视他,心里眼里只有他,趁他酒醉侵犯他的身体,掰弯他,把他变得不男不女,最后再在之后的十年里彻底消失。 然后还要回来。先是耀武扬威,春风得意,再是一身虚伪,满怀眷念,最后还要回来哭着回来对徐准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然后徐准才能知道,什么叫做痛,和苦。 第16章 宋承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他想伤害徐准,但是又不可能真的杀了他,最终只能落得不伦不类,虚弱和有心无力被徐准也看出来。到后来,徐准也不反抗了,只是躺在枕头上,任他揍他,打他,他还记得徐准说话。徐准一边不闪躲,一边看着他眼睛,抚上他手,对他说,“宋承,我陪着你好不好。你一边恨我,我一边陪着你,好不好。” “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再要,放开一切。你尽情恨我,你恨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宋承先是觉得徐准说话实在烦,后来听进了心里去,那些话杵在他心里,刺得过痛。他便都停下手,望着身下作肉垫的徐准,怔怔地流下泪来。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一个男人哭起来,虽然无声,却会让你觉得惊天动地,心都要碎掉,因为那就是全世界最让人伤心的一天,那就是世界末日。 “别哭,别哭,”徐准抱着他,上下抚摸,安抚着宋承的脊背,说,“宋承,我全都陪着你。你只是,太孤独了……” 至深夜两人就睡着了。宋承睡在徐准身上,凌晨三四点时醒来,觉得冷和不堪,便抱着被子重新睡回旁边的床上去。徐准没有发觉,他年纪轻,睡得沉,跟死猪一样。 第二天宋承比徐准早起,他生活极规律,凌晨六点半起床,洗完了两人的衣服,做好了早饭,徐准才醒来。他下床洗漱,发现像前两天一样,一切洗漱用具都已经摆好。看宋承面容,像湖水一样,丝毫看不出昨晚他们之间,刚发生了那么摧折心肝的事。 吃早饭的时候宋承中途放下喝粥的勺子,说,“抱歉,昨天我过分了。” 他这样行为已经可以去警察局,本应主动提出来,然后看徐准想怎么处理。可是他没有提,他知道他说了徐准也不会报警。 算是在徐准这样比他年纪小的人面前,利用徐准的心理,任性了一次。 徐准道,“没事。老师早饭吃好,多吃点。” 宋承居然觉得,徐准当然应该说没事,徐准要是敢觉得昨晚有事,他这时候亲自拿菜刀去宰了他。 随后惊悟,他还是个男人的时候,从不会生出这种心理,做出这种行为,居然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命运,都归咎到另一个人身上,还觉得理所当然。是徐准,是徐准和十来年前那个肉体接触的夜晚,把他从心理上变成了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一个怪物。 宋承在阳光明丽、空气清净的大年初二的早上,好不容易轻飘起来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秋华镇只是个和全国千万偏僻乡村类似的闭塞小镇,徐准生活在顶层世界,居住在随时随地有美男可以搅基的大同世界里,不意味宋承也是。他当年因为收留一个徐准,什么都未做,就已经受尽了那个不太开明年代里人的耻笑和冷眼。他心里对同性恋这事敏感。 而且也只跟徐准做过那么一次,那夜居于人下的快乐和耻辱都深刻得叫人不能忘怀。当然后来就算是被徐准彻底抛弃了。在这种情况下,宋承接受起同性恋身份没有点异样感,才怪。 “宋承,我来帮你。”徐准主动请缨戴上墨镜去帮宋承从街上买了点水果鲜花和蔬菜,这时回来看到宋承在换煤气罐,也踩着运动员似的步伐跑过来,要帮他。 宋承没有刻意加快也没有刻意减慢手上的速度,在徐准跑过来之后不到几秒钟就换完了。最终徐准只帮到他一点点。 徐准摸摸鼻子,全身向外散发着光和热一般,对宋承笑,“宋承,从前你好辛苦。”又说,“对不起。” 那一晚仿佛将时间拉长,一分钟变成一年,将很多事情都改变。自从宋承把心里的事揭开一些以后,徐准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有活力和行动力起来,变得热情四射。他和宋承在一起,就有无尽的温热感,和明亮的感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知道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甚至也不是负罪感。是爱。他心里洋溢的爱,终于被宋承揭开。虽然暴力了点,是以拳打脚踢的方式。 但是想到,作为男人,他居然把这么清白正直的宋承弄哭了,顿时很有作为男人的成就感。很快又感到这种成就感是不对的,他怎么能这样幸灾乐祸呢,他要将宋承好好地珍惜起来,好好地保护他,爱他,不再让他被害受伤。 但是还是很有成就感。 他知道,宋承也爱他。 “不用说对不起。”宋承一句话让沉浸在单相思里的徐准愣了,接着听宋承说道,“你有感触一次就要说对不起一次,你也稍微顾虑一下,我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心情。” “是。”徐准乐呵呵地觉得自己总是被宋老师教训,他好喜欢。“宋承,我是喜欢你的。” 宋承简直不明白好端端的,徐准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要说这话,跟作孽似的。 找对了戏路,徐准就知道这戏接下来该怎么导了。他现在就是最大的反派,宋承就是被他捧在手心里的男主角。逗男主角开心是反派的天职,当然,不再是从前为了逃避责任的那种逗,从心里得好好爱他才是。 过了三十以来秋华镇的天气是越来越好,到初二下午外面暖和得可以穿单衣。宋承带徐准去墓地拜祭了徐准病逝的父亲,两人沿路返回时,见到湖边山水不错,便找一旁渔民借了两根鱼竿,戴起草帽钓鱼。 渔夫都劝他们赶紧回家走亲戚过年去,说湖水刚解冻,哪有什么鱼。宋承瞧了一眼徐准不说话,在徐准满身满眼的无辜中两人继续坚守阵地。其实这都是徐大导演想出来的浪漫主义的主意。他就想跟宋承在各种场景下都待一会儿,何况外面也不冷,晒晒太阳,有利于宋承身体。 现在宋承一下子就变成千疮百孔的破布娃娃,哪里都需要他徐导亲手照顾了。 赏着湖水,两人闲聊。“宋承,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三十六,过完年三十七,没什么打算了。读书,教学生,老了领养老金。” “你这么爱读书,没想过读个学位?” 宋承望着湖水有些沉默。他读书是为自己而读,爱读书,没想过拿来换什么。还真从来没想过再去考个学位。 也许是自己始终将自己困在这个小镇里,心小了,能看到的世界自然也就小了。 宋承把话题转向徐准,“你呢。” “我还是一样,拍电影,希望老了能有一堆自己拍的电影看。” 还有,娶你,你可比电影好看多了。不过打死徐准也不敢将这话在宋承面前说出来。 钓了一会儿他们便不能钓了,因为渔夫将他们赶走了,念叨好好的娃娃不在家里待着过年,跑到这里来喝水腥味。宋承跟老渔民应承完,领着徐准起身跑路,徐准跟在后面,像认真用胶片录电影一样,一步一步记下宋承走路的背影。在他眼里宋承依旧那么好看,好像这么些年没有变老。但仔细看,发中其实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 第17章 徐准这天早上起来,就着宋承给他准备好的毛巾牙刷洗脸刷牙,喝着早饭,出门看到正在晾衣服的宋承,见到宋承被晨雾微沾湿的头发,在水龙头下润湿的手指,以及迎风招展的他徐导一排衬衣……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家里没有洗衣机,住下这几天以来,宋承一直在帮他手洗衣服。 而且,里面还有他的内裤。 徐准还颇猥琐地张望找了一下自己的内裤,然后捂住两眼当没看见,装不知道。在之后的几天里,他都继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让老师每天早上清早起来,亲自用手给他洗衣服。 别跟他说良心,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良心,他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只是一想到宋承瘦长的手指曾经隔着搓衣板,轻轻揉搓在自己沾湿的内裤上……就忍无可忍地勃起了。他又是导演,视觉想象能力极好,甚至都为这一幕想好了草图,宋承坐在板凳上,面前是水盆和搓衣板,灯光应该从他侧面打过来,模仿春天明亮而暧昧的光线,然后宋承开始洗衣服,借着搓衣板,揉搓一条内裤的那里,摄影机应该如何轻缓地进来,低低地扫过宋承锁骨,衬衣下面敞开的第二颗纽扣,配乐是呻吟声…… 尤其是在夜里,他和宋承虽然分睡,但也就隔着一尺来距离的两张床。呼吸声彼此都可闻。偏偏眼前又能一刻不住地看到这么多图景。他僵硬着身体,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也不能动,怕自己的秘密被宋承发现。 早上更是难受。早上他要借故赖床,等宋承起了好一会儿,才敢起。宋承便会以为他幼稚病又犯,又拿看狗的眼神看他。 徐准被这种不间断勃起的问题困扰。他觉得家里虽好,可天天住也真受折磨啊,折磨得跟极乐天堂和无间地狱合体了一样。 他以为他老师就天生贤惠的命,成天任劳任怨泡在冷水里给他洗衣服。这天宋承终于忍无可忍了,“徐准,进来。”徐准正在外面偷偷摸摸和几个投资商谈钱,一听宋承唤他,急忙按掉进去,刚进门,一坨熟悉的事物向他飞来,“自己洗。” 徐准正委屈老师今天怎么这么凶,不帮我洗了……闻见气味不对,打开内裤,上面一大滩异常鲜明的男子痕迹。 “我接个电话。”这时他就又有电话了,团起手中内裤,捂着刚被自己关掉此时根本没可能响动的手机,一步步溜退出去。 宋承坐在板凳上望着宿舍门口徐准身影消失的那一小块空地方,厌恶得皱眉。 他不是没见过徐准时而在门外打完电话,然后望着晾衣竿上那一排内裤,发呆的样子,只是徐准不提出来,他不便直接地提出让徐准自己洗。毕竟徐准是从外面大城市来家里住的客人,他只当他生活自理能力差,又幼稚,不知道让别人给他洗贴身衣物,有多无礼。 可徐准现在这样明知内裤上沾了不洁的东西,还扔给他洗,彻底把他当煮饭洗衣的保姆。宋承隐隐反思也许是自己心理太过敏感,可他真觉得,徐准这行为,就好像露阴癖一样,直直把自己一条男性内裤,甩到他的脸前。 他自己也是男人,却厌恶见到男人那玩意,尤其不想见到徐准的生殖器,和勃起遗留下来的液体痕迹,觉得非常恶心。 徐准以为自己天天对着宋承意银的秘密被老师发现了,不敢再妄想,乖乖夹球缩卵,老老实实亲自动手洗了两天内衣裤。那骚包的名牌内裤被凉水一泡缩成软软的布条,搓在他手心里,虽然干净没什么气味,但也觉得怪恶心。他对着那脸盆肥皂水,就痴痴地想啊,怎么落在宋承手里,一切就显得那么不一样了呢…… 徐准沾了过年特殊氛围的光,在宋承简陋的宿舍里,度过了如梦似幻的几天。一拖再拖,拖到第十天的时候,公司最高老总陈仕权,亲自打电话来问,徐大导演,这赶暑期档的新戏,还要不要拍了。徐准才开始有了一点收拾行李打包滚球的念头。 他叫好了前来接他的出租轿车,去跟宋承道别,此时宋承正收拾完上午的家务,擦干净手,坐在取暖器前的板凳上,例行休息。他每天都要有这么一小段休息和发呆的时间,有时徐准从外面进来,他也仿佛看不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那眼神微愣,一身的烟笼寒水,被忧郁困住和锁住的模样,叫人不能释怀。 徐准走过去,在老师面前半蹲下,“宋承,我要走了。” 宋承隔了一会儿,才听见方才徐准在自己面前说了什么。愣着摆头,而后问道,“你还吃饭吗。” “现在就得走了,公司给订的机票,是晚班的飞机。” 话虽这么说,但在徐准收拾行李和打包换洗衣物的时候,宋承还是系上围裙,利落地给徐准热了锅鸡汤,一碟青菜,切了盘水果,简单收拾了,叫徐准坐下在饭桌前吃午饭。他们乡镇吃的蔬菜饭食原材料都是从周边农民集市上买来的,真正的纯新鲜无污染,简单炒炒,味道都比城市很多大餐厅,一味加香料撒香精、令人味同嚼蜡的饭菜要好。 午饭只有徐准一个人狼吞虎咽了三大碗。宋承没吃,他依旧回到板凳上坐下发愣。 学校围墙外出租车的鸣笛声响了,徐准拉起箱包出门,临行前走到宋承所坐的板凳边弯腰抱了抱他,“宋承,我不会再让你受苦的。” 宋承此时才发完呆结束,推开他站起来,“我送你。” 徐准说不用,但宋承还是送他到校门前,看着他上了车。多少年家里没来过客人了,而他待客从来就这个礼数,一分都少不得。 徐准所在的车的车轮就这么开走了,没有一点留念一样。徐准摇开车窗从窗户里向他招手,宋承没有回招回去。他看着徐准没有太多感情,只觉是个从自己家里离开的陌生人。 他只是到现在都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往事太深,却深得好像只刻在了他一个人的心里,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独自那么恨着,还要耻辱于在恨里面被压抑的爱,被折磨得多少年都从阴郁里走不出来。而徐准表现得太过温暖,太过光明,在十几年后简简单单带着从外面世界里染来的一身光华忽然而至,好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些热情和热度,真的能够拯救他一样。 他想,他需要谁拯救呢。他自己都快要救不了自己了。 第18章 宋承没有把徐准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许下的诸多承诺放在心里,他的日子没有受徐准影响,照旧该怎么过怎么过。学校生态越来越恶劣,校长的见人使脸色利欲熏心赶走了几个干了十几年的老师,稍后来了几个新教师干了不到几天就辞职,教师的办公室里人心骚动,这一切宋承充耳不闻,跟没听见一样。 这学校还能待就接着待下去,实在不能待了,凭他宋承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教学业绩和经验,也不是没有地方可去。 徐准自回去之后被陈仕权押着狠干了几天活,一个多星期后才有空给宋承打电话,照旧说了一番自己近阶段的安排,“新戏是今年的重头戏,要赶档期,时间紧,演员试镜出了问题……投资商中途要插小蜜进来……有几个不好惹。还有段在瑞士的场景,全体演职人员办护照签证都要好几个月。”他这真是把宋承当妈,连工作上的抱怨都一并讲给宋承听了。 宋承改着手头的作业没回他。徐准不知道自己这层报告老师我很忙不会出去乱搞的意思宋承能不能听出来,他也就当宋承听出来了,继续说道,“前天给你邮寄的东西收到没。对了,最近新戏要炒作,报纸上写我的东西会很多……你不要信。” 说完也不等宋承回答他东西到底收到没,就因不敢听宋承对报纸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有什么想法,胆怯地挂掉电话。 宋承放下电话,去拆手边书桌上邮递员刚放下的包裹。重重叠叠塑料泡沫包裹下,是一套挺好玩搞怪的餐具。徐准这才离开几天,就不断地寄东西过来,有时宋承一天能收到好几个包裹。先后收到了一张按摩椅,一小堆书,一个写字用的笔记本,还有一套家用的台灯,都是些不花钱的小玩意。 徐准是真的不会买东西,想讨好宋承,告诉宋承自己时刻在惦记着他,又不敢在宋承面前显摆他的钱,只好不时给宋承寄些自己在街边商店里随意看到的商品,借着这些送给宋承的小玩意去骚扰他,真是幼稚又搞怪,不伦不类的。 拆完了包裹,宋承转身坐到电脑前,打开显示器,点开了他很少浏览的跟教学无关的几个门户网站。徐准不说还好,一说宋承还真想起去看看,首页上几个跟徐准相关的链接,点进去,都是些有图有真相的徐导和演员眉目传情啊,演员耍大牌被徐导斥责啊,传徐导新年失踪与某明星海边共筑爱巢啊,配上徐准那张一脸醉相,一看就是在酒色里沉迷久了的脸,还真有点可信度。 宋承关掉网页,想,看来徐准在外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徐准的日子可真是过得一点也不好。演员媒体投资商,个个都瞅准他徐准一年一部的年度大戏,纷纷想扑上来切他的骨头,割他的爆料,啃他的肉,这也就罢了,回去之后他还时常被间歇性勃起的问题所困扰。尤其是在洗澡后睡前,想起宋承的晚上,要不就一宿睡不着,要不就一宿做春梦。醒了睡了眼前都是宋承,宋承的手指放在他浸湿的内裤上,拈起他又热又烫的那件物体,轻轻揉搓……便觉腹下一团虚火灼烧得厉害。 徐准只怕自己再过几天,两颗肾都要烧没了。 他不知道宋承现在是到底有没有点想和自己谈恋爱的意思呢?当然徐准觉得是个人类只要用智商想想,就知道这不可能。可他偶尔放弃一下自己的智商,幻想下在未来世界,宋承愿意接受他,和他在一起,给他做好吃的饭,回家后还给他陪睡的模样……就觉得下半身硬得不行。 他觉得这些天里,成天前来他工作室摄影棚里试镜的大小明星,全都不太顺眼,都长得不太好看。看起来,都比不上表面一身正直纯洁的宋老师,却能叫人觉得那么欠操,想干。 很快离过年已有一月有余,演员试镜的工作一直拖着没有完成,徐准心头火烧火燎,又欲望得不到满足,耳下痘都长了一颗。他离开宋承身边时间久了,胃口也变大了,不仅跟宋承要通话,还跟宋承要视频。宋承才不管他撒娇耍赖,只追问道好好的,忽然要视频聊天做什么。徐准可不敢说要来对着撸,只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装作一往情深模样,宋承我很想你,很想见见你……宋承却觉得没什么好见的,一口回绝。徐准郁闷得抱着电脑灌了一大杯酒,抽了小半包烟。 宋承还在以多年前师生禁忌的纯洁心情看待徐准,哪怕是对现在是徐准伤心失望,也没把徐准往很坏处想。而徐准已经像个在花丛混迹多时的成年人一样,估算起宋承的性魅力和性价值了。此事在现在的徐准看来很简单,照目前看来,只有宋承才能解决他下半身和上半身的所有问题,往后的日子,就是他徐准继续伏低做小,好好表现的日子。最终目的就是但求宋老师一睡,为了这,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原本对宋承敬畏得很,一点亵渎念头也不敢有。可这几个月不敢碰宋承,同时也不好意思去碰别人,他要是一边跟宋承说着让我好好照顾你,一边去碰了别人,就真成禽兽了。到如今,苦果都上来,下半身一盘虚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理智都要退却,顿时性幻想起来,也就无所顾忌。他在深夜里一次次想着宋承全身赤裸的样子入睡时,总算明白,自己就是想要宋承,想要宋承给自己洗衣,给自己做饭,到夜里把宋承脱光了,叫宋承躺到自己身边,陪伴着入睡。别再说什么我对不起你、我愧疚这十几年来对你欠下的债、求你原谅我,那都是虚的。自己在宋承面前努力这几个月,最根本的原因,仍然只不过自己想要现在这个宋承,想要重新追求他而已。 现在想来徐准觉得自己在过年那几天的表现简直纯洁不可思议。还对宋承说什么“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就好。”早知道,他就应该珍惜机会,把宋承扒光了上掉,正着上,反着上,撩开了一条大腿上,在哪里都上一遍……徐准承认自己想宋承,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 色心壮人胆,在熊熊欲火驱使之下,他顿时觉得宋承也没有那么可怕,其实只不过肉体凡胎。只要自己真心实意,好好悔过和表现,完全可以追求得回来。 第19章 徐导前一阵因演员试镜不顺朝剧组成员很是发了一顿火,搅得剧组气氛空前紧张。其后这位导演却好像不知吃错什么药,心情奇迹般地好起来,此后接连钦点了几个众人不太能想象得到的演员,叫来一试镜,果然是黑马。整个剧组围绕这点进展迅速张罗成型,不出半周,已经可以开拍。 做导演倒并不是像大众想象的那样,成天坐在高脚架上,演员不好了骂演员,摄影不好了骂摄影,欺男霸女,呼来喝去就成。一个导演,要让整个剧组成员愿意为你做事,还要让人家心甘情愿为你把事情做好,没有那么容易。对人的指挥能力领导能力和场面调度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然后才能精准地实现每一个电影需要的画面与细节。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劳心劳力,劳动精度要求极高的技术活。 徐准那在金融公司当打工仔的大学校友兼好友来看他,笑道,“我要有你这本事,自己开家公司,招几个得力的人,坐着吃一辈子,稳赚不赔,风险稳定。不比你拍电影好,一年到头拿着健康在耗,拿着运数在赌。” 徐准正躬身钻到黑布笼罩下摄影机后仔细查看镜头效果,等协助摄影师将他想要的明暗调整合适,才回过身来,往容思予手里塞了支烟,调侃道,“天生劳苦,没有你们做白领的命。” 容思予低头笑笑,他知徐准这是客套话。徐准与他是同学,两人在大学里是最好的兄弟,一起毕业,当初也一起雄心勃勃,说要各自做出一番事业来。到而今同学少年都不贱,虽说容思予自己也不算太差,在金融公司做个年薪两百多万的小小分析师,可直到他爱上个明星,才察觉出这社会地位与财力的差距来。 与徐准这样的人只怕更不能比了。 “听说你们剧组缺个男配。” “嗯。” “你觉得剪秋怎么样。” “长得不错,戏还行,只是缠人了点。” “他还缠人?”容思予脸上神情黯然几分,只怕是在徐准面前才缠人吧。 徐准这才从摄影机后直起身来看他,“怎么,他来找你跟我说情?” 和自己最好的兄弟讨人情这种事,容思予也是头一会做,此时羞愧得快要抬不起头来,“你若觉得合适,可以找他来试试。” 容思予也是个纯粹的好人。与徐准是大学同学,隔一堵墙的两间宿舍里进出常照面的舍友,在学校里他和徐准是最早出柜的几个。两人看彼此都有点“隔壁宿舍的那个gay”的意思,后来发现相互搞不起基情之后,就放心地做起了兄弟。他说话徐准得答应,“成,你哪天有空,带他来试试。” 徐准这个人对兄弟向来大方,只是见容思予眼看要为个明星陷下去的样子,不由出言提醒道,“和这个圈子里人结交你也要小心保护下自己,免得以后受伤。” 容思予见徐准都看出来了也就不伪装了,摊手无奈道,“我怕他看上的是你。” 一不小心睡了自己兄弟的老婆,这事可就大了,徐准吸了口烟,认真回想下,这剪秋是自己上上部戏的男主角,但外界传言的徐导演与自己每部戏主角都发生过关系其实并不属实,这个剪秋,自己就真没睡过。当下拍容思予肩膀,“兄弟看上了就放心去追,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没睡过。” 荣思与听到自己最好的兄弟并没有勾搭自己喜欢的人,脸色终于亮起来,握着手里的烟,一脸的期待与跃跃欲试。徐准看着好友有些过分开心的脸,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当天晚上徐准照例和宋承通话,表面是问候日常,实际在徐导演心里,是说尽了对宋老师的绵绵情话。宋承似乎扛不住他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在电话里,有一两句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把徐导演给美得。现在是宋承骂他他都巴不得,更别提是惹宋承生气,能隔着电话,使劲意银宋承那张冷如冰霜的脸上,染上一层恼怒的好看样了。徐导演心情正爽,第二天,容思予带剪秋来剧组报到,徐准定睛一看,糙了,还真是个冲着自己来的。 从年前到年后这好几个月,徐准一直拼命让自己忙于工作,强迫自己一点性生活也不能有。出去参加个晚宴,看到那些大庭广众之下就往自己身上靠,企图上位的明星,是深恶痛绝。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他现在真是一点错误也不能犯,但凡有一次把持不住,报纸绯闻会写出来,让宋承看到,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到那时,他会觉得自己真的配不上宋承,纯粹只是管不住下半身的禽兽一个,从此,再也没有脸去追求他心中冰清玉洁的宋老师了。 剪秋是偶像剧出身,这两年渐渐混到电影圈来,因为长得太好,身上脱不掉偶像剧气质,演技不被业界认可。唯有徐准一个觉得他戏不错,招来演了次苦情男主,票房还行。剪秋因此红过一阵,略带神秘感的忧郁美男形象经营得好,现在仍然红着。 这次见面,他一身民国戏服装束,穿得像个禁欲的学生会长,背着手,走到台阶上坐着抽烟的徐准面前,似笑非笑。 徐准顿时生出一脸愁苦,跟个流氓地痞似的,坐在地上抽闷烟。 容思予满脸期待地看着二人,一个是他梦中的情人,一个是他现实的兄弟,希望这次会面,能让剪秋得到这个角色,从而能让剪秋开心一点。这边厢徐准和剪秋一对上眼,剪秋侧过头,“思予,我和徐导要试戏,你先出去吧。……谢谢你的帮忙。” 容思予应声而撤。瞧得徐准皱眉,又猛抽了口,“你将他迷得挺好。” 剪秋不屑跟人谈论容思予,一偏头微笑道,“金城让我代他向徐导问好。” “你跟他还是一伙的。”徐准大力往台阶上戳灭烟头,“也对,你们一个经纪公司的,是我没想起来。” “我们都关心着徐导,”剪秋一步步走近来,弯下腰,“徐导可别有了新人,就把我们给忘了。” 徐准一脚往剪秋剪裁精良的中山装腹中踹去,“滚开。”他妈的大庭广众之下就敢摸他下体,这群乌烟瘴气的明星越来越不要脸了。 “徐导还真是找到真爱了,性情都不一样了。”剪秋松开手,退一步而立,掸去身上灰尘,重新恢复了风姿。 剪秋对上徐准就是个跟踪狂加偏执狂,从第一面起就是这样,徐准哪还敢跟他发生关系,几次投怀送抱都拒绝,拍完片,立马把这么个糟心玩意儿给忘了个干净,跟忘掉金城一模一样。如今徐准只恨自己脑袋一时短路,居然让自己最好的兄弟又把这人给领了回来。 其实他睡过的或者没睡过的人都太多了,当初全没放在心上,现在一时要回忆起谁性情不好、谁人品如何、谁该躲着,还真有点困难。 徐准站起来,到片场中间石桌上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听金城说了什么。” “他那么蠢,自然该说的全都说了。”剪秋见了徐准像是没有脊梁骨似的,冷艳高贵的形象全不顾了,只管往徐准身边贴来,“徐导,别去爱人。你既不爱我,就不要再爱上别人。不然,我们会恨你。” 徐准跟扯橡皮人似的,一把将剪秋从自己耳边扯掉,甩开,“尽情恨。这圈子恨我的人这么多,难道还少了你一个。” “你以为你的过去可以一脚撇清,你以为有真爱了,就能改变你过去曾是个怎样的人?” “徐导,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别以为找了个初中老师还是学生当救生圈,就能洗干净上岸,总有一天你的过去,你在这圈子里所沾染的一切,全部都会反噬回来。” “我很害怕,”徐准自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没怕过谁,十几岁就敢与生父断绝关系,从此只认宋老师一个做家人,这一生做尽了胆大妄为的事。不耐烦向剪秋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滚吧。试镜结果我会告诉思予,你不适合这个角色。” 剪秋笑得一点也不像会关心失不失去一两个角色的样子。“徐导,你若是真爱上他,我就让你失去一切。我们走着瞧。” 第20章 容思予是个纯粹的好人,虽然性格有些懦弱,但陪着徐准在宋承、性向与前途的挣扎间,度过了痛苦难熬的大学四年。徐准不想去伤害他,因此只是简单地跟容思予交待道,剪秋外形太亮眼了,不适合自己这部有历史感的年代剧,自己会帮剪秋在其他导演的戏里,另谋个角色。 容思予高兴地答应下来,连声说着好。最后挂前,还在电话里说道,徐准,好好吃饭,别成天喝酒,把胃泡坏了。 惹得徐准这种不习惯被人关心的人连声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泡你的小明星去吧,剪秋那个人不可深交,不过能弄来给你睡睡还是不错。 容思予说你放心,我知道两头轻重。最后哪怕和剪秋的事不成,和你的兄弟情也还在。我永远站在兄弟你这边,剪秋也不能插足。 徐准挂掉电话,想,你要是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我徐准也不会选你来当这么多年朋友。 徐准这种人,天生能感知到谁会对他好,谁会对他好一辈子,看准了,然后凑上去,一击必中,死死抓住,再也不放开。 当初大学时遇上容思予,后来出道遇上陈仕权,都是这样。徐准的一辈子,简直命定了一路得贵人相助。 谁帮了他,他就以十倍百倍的利益回报给谁。徐准是知道感恩的。 除了他最该感恩,如同半个亲生父母一样,付出自毁前途代价,付出爱,一手将他养大的那个人,他深深地伤害了他。 直到现在,也没有弥补和回报回来。 徐准这边闹得热热闹闹,宋承那里过得冷冷清清。在徐准新戏拍得热火朝天的期间,守在家乡勤恳教书的宋承身边发生了一件事,事情不大不小,但也足够颠覆他这种依赖一间小破中学为生的乡镇教师的生活。 他们这边万年平平安安,没旱没涝的南方小乡镇,居然地震了。听说是受西南边地震带影响。学校的建筑物密集,教学楼倒没有倒塌,不过学生的一整排校舍倒了。还好是在白天,没有出事。 自从几年前的大地震之后,地震再加上学校这俩字,现在是全国媒体的敏感词,镇政府千方百计遮掩,也没挡住媒体曝光的决心和力度。心疼自家孩子的秋华镇的居民更是聚在校门口和政府门口,追问校舍是去年乡镇居民集资捐款新修的,为什么会倒。这事惊动上层,命人追查下来,结果牵出了中学校长和镇长相多年来相勾结,侵吞捐款的腐败案。 案子和宋承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影响是明显的……学校办不下去了。宋承得另谋个新工作。 这些事他并没有告诉徐准,他从没把现在这个徐准说过的话真正放在心上,也没什么徐准是颗大树,是座靠山,一切要靠徐准的想法。宋承是三十六七的成熟男人,靠自己养活了自己半生,信奉自食其力的道理。除了在晚上要照顾几个因校舍倒,父母出外打工,没处住,在他家栖宿的孩子,在白天,宋承都一刻不停地给市里其他学校打电话,询问空缺职位。 市里本来教学资源饱和,空缺的位置不多。加上宋承这边一整个学校的老师有如惊弓之鸟,都在谋出路,争这几个位置就更加困难。有一批老师决定南下去广东私立学校闯闯。宋承和其他几个思维活络的年轻老师,不想这么贸然离乡而去的,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下,决定先上网求职。投递简历时宋承原本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没隔两三天居然收到了回音。 这封来自大城市一所新办学私立学校的邀请,就是宋承目前所能谋得的最好职位了。宋承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上言辞恳切,各种简介和信息都给得周全的邮件,有些心动。然而考虑到其他一些事情,又有些犹豫。 媒体报道有延迟效应,一个多星期后,才在卫视新闻上播报出来。其时小助理徐幼的小女朋友薇薇正坐在沙发上吃巧克力磕瓜子,听到新闻,一时没注意,只道,哟,又一处地震校舍倒了,这回比较给力,还查出来了。一会儿重新听了几次地名,才拍着沙发,把徐幼喊过来,“幼幼,你快过来看,新闻上这地震的地方,是不是宋老师他们那儿啊。” 徐幼这么八卦的人,回家自然是跟小女朋友把他们工作室顶头徐导演那点事,从头到尾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八了个周全。以至于女朋友听地名都能想到宋承。把他叫过来一看,得,还真是。 徐幼忙给他们导演打电话,“准哥,徐导,您这一阵有没有联系宋老师啊。” “打了啊,宋承没回。他这一阵好像挺忙,没空接我电话。” “呃,准哥,有件事得跟您说,宋老师家乡那边,好像,好像地震了……” “什么?”徐准一瞬间心都抖起来。他们戏拍到中途,发现剧本有漏洞,要做大修改。此时全剧组演职人员正围坐在一个厅里,开新剧本的试读会议。开到一半,徐准这个座首的导演推开椅子站起来,同在场的说了声对不起,直接跑出去给宋承打电话去了。 宋承这一阵都在考虑换工作的决定,心事重,电话响到第十来声,他才接起来,“喂,我是宋承。” “宋承,我是徐准,家里地震了?你有没有事,啊?” 他若有事,难道还能这么镇定地住在家里接电话。徐准这显然是听说宋承可能有恙,大脑的血一下涌上来,把智商都刷没了。 “我很好。多谢你挂念。” 徐准靠在会议室的墙外握着电话手抖。此时他才觉出来宋承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宋承身上系着他的一辈子,他对未来活法的全部打算,在他刚对人生重新有了一番想法,想要和宋承好好重新来过的时候,老天保佑,可不能让宋承就这么没了。 “那学校呢……听说学校倒了,有什么打算吗,要不要到我这里来?” “不用了。”宋承一口回绝,“我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看起来比现在这份好。也是做老师,在另一个城市。” 他拒绝得过于干脆,一点考虑一下徐准提议的想法都没有。徐准的心就这么沉下去。 “好的……找到新工作了当然好,我以后会经常抽出空,来看望你……你的新工作在哪呢。” 宋承难得地犹豫了一下,顿了顿,还是道,“A城。”这也就是他一直在考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最终接受工作邀请的原因。 徐准一颗刚掉下去的心,陡然转变成突突的狂喜,这操他妈的生活总是一上一下玩弄他的心跳,现在好了,连老天都在帮他。 宋承所要来的,正是他所在的城市。 第21章 现在私立学校繁多,并不一个个全都是贵族初中高中的意思,有时候有些持有自己独特办学理念的校长出来单干,满足教育市场里越来越多样化的各种需求。也算是对公立学校所能提供的刻板单一教学资源,一种有益的补充。 宋承因徐准之事而消沉到底,放弃脱离小乡镇的愿望,郁郁过了半生,但在专业上,是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求的。每年所带班的单科成绩,在市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教育网内部也有很多他参加各种教学比赛的教案和视频展示,可谓资料齐全。 再者他的学历也拿得出手,十几年前的大学生,比现在值钱得多。若不是凭空冒出一个徐准,与他搅和了这么多年的孽缘,宋承按照正常的步调升迁上去,凭本人的教学水准,再抓住一两个好机会,可能现在早被调入教育局,端上研究员的铁饭碗了。 私立学校要求的就是实打实的业绩,刚出茅庐的师范大学生哪懂得教学生,只有宋承这样教学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老师才真正受欢迎。虽然是来自下面小乡镇,但现在教师队伍里仍然坚守岗位,没有被城市纸醉金迷风气败坏,有师德的,正是这样一批人。那私立学校校长也是年轻时从小县城一路奋斗上来的,对宋承这样的人没什么偏见,反而生出爱才之心,格外信任和欢迎。 徐幼开车载徐准从投资商的酒宴里出来,快抵达火车站前,徐准又喊他停车。一路上这徐大导演因为即将要见着宋老师而紧张得不行,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紧急叫停车无数次了,徐幼都懒得说他。此时借红灯停下方向盘,把胳膊往后面座椅靠背上一靠,“大导演,又有什么事儿啊?” 徐准拧开瓶水,喊小助理把这瓶水全泼到自己脸上。一边带着醉意振振有词,“喝酒了,脸红,有酒味,宋承不喜欢。” 嘿。徐幼才不管他脸红不红。他只管乖乖办事,往万人瞩目的徐准导演脸上使劲泼凉水,泼得还挺爽的。 宋承为这趟新工作特意染黑了头发,看起来年轻不少。徐准很高,而他比徐准只矮几公分,宽肩,窄腰,穿起衬衣来十分风流。此时时间已至五月,火车站外一两株暮樱姗姗迟开,宋承拖着一只大行李箱,肩上两只背包,在那樱花树下略显吃力地向前走,迎风吹动头发和衣裤,画面极有生活感。 “宋老师!”徐幼瞄着人,随即打开车门,向广场对面树下的宋承跑去,“我是小徐,徐导身边的助理,平时常接您电话的那位。”小徐快步跑路帮宋承搬行李,边搬边从兜里掏出名片递给人家,“宋老师以后多关照。” 宋承双手接过那名片,认真读了,放进钱夹装好。他正想说不用,行李不多我自己来搬,不料小徐助理已经扛起他两只背包,一溜烟地往辆黑色轿车边跑。宋承只好拉起箱子跟上去,迎面从车边冒出个人来,也是一身衬衣,捋起了袖口,指间夹着支烟,靠在车旁,温和地朝他一笑,“宋老师,宋承。” 宋承手中的箱子被返回来的助理抢走,抬到车后备里去,宋承只是微微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来,望着对面近在咫尺,一两步路之隔的徐导,轻声说道,“徐准。” 一行三人上了车。其实在昨天的电话里宋承原本说不用,他已经联系好了学校和租房那边,到时下了火车,自己打车过去。但徐准一个劲推说A城风沙大,空气污染重,宋老师人生地不熟,拖着行李在外面走一趟找打车,只怕都折腾出肺病来。无论宋承愿不愿意,他明天都会带车,亲自来火车站广场面前守着他。眼见徐导这么无赖,宋承只好由他去了。 宋承在车里连声道谢,搅得小徐助理不好意思,“宋老师您不要这么客气。宋老师想要先吃饭呢,还是先找地方住宿?”他坐在驾驶座上转着方向盘,熟练地问。 别瞧他只是个小助理,这种时候,还得由他撑场子。自从上了车,向来在外人面前瞧着可精英可体面的徐大导演,一个字都不敢说,一个屁都不敢放,规规矩矩坐在后座宋承身边,安分得很。 A城的风沙和污染真是有点大,宋承才到不足半小时,嗓子就有些不适,“先去面试。”咳嗽了几声,补充道,“我和校长约好了,校长今天有空,待在学校,等着看我试教。” “先去药店给宋老师买点清喉和润嗓子的药,”徐准一直在躺宋承身旁闭目佯装不存在,此时发话,“要教课的话宋老师嗓子不舒服怎么行,影响老师发挥。” “好嘞。”小助理应声答道,转起方向盘直奔另一个路口。宋老师坐在车上,冲旁边转头问道,“你喝酒了?” 徐准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没有。中午同事聚餐,在他们那染了点酒气。”说着打了个酒嗝,那眼神发亮,脸色更红了。 宋承也不管他怎么狡辩,只想徐准终究是永远不会选择在自己面前说真话。没有回答他,只在徐幼下车时一起出去,回来往徐准身上,扔了几盒解酒和护胃的药。 徐准抓住那几盒药,低了头,像个犯错被抓的小孩子,“你刚到这边来,我就让你关心我……” “感谢你到车站来接我。”徐准话音里的那一点亲密意味马上被宋承打断。接着又道,“徐准,你对我的照应我都感受得到。过去发生的事你不要再介意,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在努力地忘掉过去,你也忘了吧。对你对我都好。现在你肯对我付出些心意,一路照应我,我很感激,就当你是朋友。”这些话听得徐准惊讶,他抬起头来,望着身旁离自己手边不过一尺来远的宋承,两三分酒醉,让他显得眼神微湿,正待张口喷吐自己饱含的一腔情意,对这人说些什么,听得对面,宋承又补充道,“普通朋友。” 第22章 宋承只有在徐准面前才是冷冷的,把自己的一切全都锁住。一到课上,面对了他所钟爱的学生,那状态全开,声音清润,举止温柔,将一堂普普通通的诗词课,真讲出了那么股诗情画意。 校长坐在教室后排听得连连点头,他们这私立学校并非高端,针对的是有一般经济能力的普通城市白领,不愿让孩子从小学初中就接受升学压力荼毒,想让孩子在低龄阶段,认真接受点素质教育的。如今这宋承教学水准高,形象气质也好,正是他们目标家长群体所需求的老师形象。校长如同捡到宝,当天就要定下合约,约定这学期作为临时代课老师,先试教一个月。生怕他跑了,还连连承诺,等暑假一过,下半年新学年开始,马上就让他带正式的班,领全额工资和员工福利。 宋承想到自己三十七了,为养老金着想,也没太多可挑剔的余地,在城市工作虽然花费大点,但省着点用,也比在老家能存下来的多。这学校占地面积不小,校舍宽敞明亮,体育馆篮球场电脑房实验楼一应俱全,工作环境看起来靠得住,当下点头签约。从教课到签约一气呵成,徐幼原本以为要陪宋承在学校耗尽一个下午的时间,哪想这么顺利,一个来小时就办完了。和宋承相关的一切事,总是少去几分烦杂,叫人感到妥帖。 “现在我总算明白,导演你怎么会被宋老师迷得神魂颠倒了。我家薇薇遇上宋老师这样的人,恐怕也只会选他,不会选我。”徐幼陪徐准站在教室后门,完整听宋承上完了一堂课后,有些感慨。 废话。宋承上课要没有一番特殊的魅力,你们导演我十几岁时能迷上他?再者宋承给我当媳妇儿还差不多,哪里还轮得到你媳妇。徐准抱着手臂,重温了一遍宋承当年带学生的风采,心里百感交集地戴上墨镜,一拍小助理脑袋,“走,给你们宋老师开车去。” 徐幼上车,“宋老师坐火车这么久,又上完一堂课,累了吧。是打算先去吃饭,还是先去酒店住宿?” “不用了,我在网上预订的租房房东,就在这附近,一会正好见面,待会我把东西放到他那里去,今天就在那住下了。” “还是先去吃顿饭吧。忙了一下午了,你也该饿了。”徐准虽然就坐在身边,但跟宋承间依然好像距离很远似的。一动不动地望着轿车前方,说话。 “不用,要是房间里的东西乱,我看着也不舒服。我下午和晚上把房子都收拾好了,再出门自己吃饭去。”宋承声音柔和下来,充满感激,很客气地道,“今天感谢你们辛苦帮忙。” 他是很礼貌,很得体。可听在徐准耳里,这就意味着在宋承心里,是把他大导演徐准,和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打杂的小助理放在同等地位。忙了半天,连宋承一句单独的感谢都没捞着,徐准心中吐出一口老血。 宋承租住的地方很近,就在学校旁边,也很便宜,一个月租金一千一百块钱。一看就是那种一心工作,不太介意物质享受的男人所会做出的住宿选择。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前身是那种由老式集体宿舍改建的筒子楼,一踏进去,一股各家炒菜的辣椒油烟味、洗衣房的水腥味,和婴孩尿片奶粉澡堂味。 徐幼虽然家里没大钱,但也从小是在城市工薪阶层人家长大,没住过筒子楼。本来要维持他家导演身价,该由他这个小助理帮着忙上忙下搬东西,可他帮宋承搬着搬着,也就和他家大导演一起,站在楼梯口,不动了。 宋承没理会这一大一小俩徐站在过道上,瞧他独自在屋内收拾东西,那种看贫民窟似的眼神。他早到而立之年,一介大男人还愁没个栖身的地方?只是这最初迁到城市来的一个月,各种要买要添置的东西多,他又刚离婚,被前妻剥去大半家财,手头活钱要省着点用。暂时找个有张床能睡的地方,等以后事业有起色,再换也是一样。 “行了,你们回去吧。陪我耗在这里一天了,耽误你们工作。今天让小徐助理辛苦了。”宋承放下怀中的几个箱子,走到水龙头旁冲洗擦干了手。特意直身而立,向徐准道,“徐准,谢谢你。” “不用谢。”徐准像是仍然被眼前贫穷景象震惊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沉声道,“天色也晚了,你记得吃饭,吃过饭就早点休息。” 徐幼跟在徐准后面跑出楼去,“导演,导演,您就这么走了啊?” 徐准没空理他,大步向前走,使力拉开车门上了车,再把车门砰地砸上。 徐幼自己出自小康之家,工作后跟在徐准身边,见惯了富贵繁华,此时真是被宋承所住地方条件之艰苦震惊住。又见徐大导这个鸟样,心里不是味,他初入社会,还保有几分真性情,当下也不太忌讳什么领导不领导了,一仰脖嘟嘟囔囔道,“您随手包养过的几个小情当初住的别墅都比这好几百倍。现在还是在认真追求宋老师呢,导演您就忍心看宋老师住在这里吃这种苦。” 徐准心里也烦着呢,一拍车门喝道,“下车。” 徐幼便下车。身后徐准又拍车门,大声吼,“没让你下车!你打开车门锁,让我下去。你开车到前几天的中介所,我让你找的房子,接着去找。” 徐幼是个上道的人,麻利上车开锁,“好嘞。导演放心,马上给您找到。”回头又道,“只是我看宋老师不像会愿意受人恩惠的样子,您要真买了,确定他会住?” “你先买,别管。回头找工作室报销车马费。”徐准踢开车门站在外面五月的晚风中给自己套西装外套,一腔怒火,不知向谁去泄,“这辈子,我要是让宋承再住一次那种地方,我还算是个男人。” 第23章 说找还真当天晚上就找着了,因宋承学校本身地处的地段不算太好,地价不贵,户主又急着出手,是故总面积九十平的二手房,打个折刚好一百万。徐幼小小也是个大导演助理,又在娱乐圈里混的,手头必须有备用资金。当即拿着工作室的卡刷卡付账,钥匙都拿到了。 徐幼回头找他们导演邀功,夸口自己办事的能力,说这房子面积不大,环境幽静,上班交通方便,临近集市,生活便利,正是经济又舒适,宋老师这种单身男人在A城上班居住的不二之选。 徐准没空听他废话,拿了钥匙,批了张条到财务那里领加班费,便把人踹下车。一路开到宋承所租住的楼前。 傍晚时宋承见徐准一声不响闷头就走,以为徐准是嫌弃他所住的地方贫贱,不愿与他相处,想了想,觉得这对于徐准现在的大导演身份来说,也合情合理。心里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别人看不上,可他仍然要住。这就是他目前所能负担的生活,自己没什么可嫌弃自己的。 一转眼徐准和他那闹腾的助理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宋承没空吃饭,仍然在房子里面弯腰清洗着墙壁和地板。行李都没空拆封。这环境实在差,与在老家住的宿舍都比不上,他直起背来摘下手套擦汗,正想到一旁水桶边冲洗拖把,一留神撞见门口处站了个人,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倚靠在门边看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这房子怎么没电。”徐准打破沉默,首先问道。 “房东说没想到还会有人来住,电闸坏了一直没修过。我明天找电工来修。” “不用了。我来帮你。”徐准回应道。他说着帮忙,实则迈步向前去抓起宋承放在地上的两个背包,扛到肩上,再拉起宋承的拖杆箱,一径快速下楼往车旁走去了。 他行动的速度太快,宋承都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徐准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了。他忙甩下拖把,摘下清洁打扫用的鞋套,追着徐准消失的方向跑出去,“徐准,你想做什么?” “抢劫,”徐准锁上后备箱,回身朝宋承不可拒绝似的说道,“宋老师,难道你在家里吃过这种苦吗?这里不是你该住的地方,跟我走吧。” 车钥匙在他手里,牢牢掌着。宋承做不出近身跟他去抢的事,只得大力拍着轿车后备,“徐准,把行李还给我。” “宋老师想在这里打架?”宋承本来看徐准心里就有火,这时被他做下这种事,说打还真挥拳就上。徐准一边躲闪着,牢牢抓住宋承手腕,把他往车里带,一边进行言语威胁,“宋老师今天打了我,明天记者就能写得每份报纸每个网站都是。我是个混蛋,全国人民都知道,无所谓。可宋老师今天第一天工作,就与人暴力冲突,被校长和学生看到了,怕是不好吧。” 车子七拐八弯,往东边绕到学校东门外一片小区居民楼前,徐准下了车,抓了宋承手腕,强把他拉上楼去。宋承要是真有心反抗,也不会像个弱女子似的任由他牵制,可徐准还是那一套肢体强制加上言语威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时刻提醒宋老师不要与人拉拉扯扯,想想自己的体面和规矩。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宋承被强行扯上三楼,站在防盗门前,眼看徐准拿钥匙打开了门锁,一套清雅洁净家具齐全的单身公寓展现在他面前。“徐准,这房子我是不会住的。” “我知道你不会住,你租,我租给你。”徐准一只钥匙握久了,充满金属味和汗味的手掌前去捂住宋承的嘴,“宋承,当初你要我还给你学费,我一直厚脸皮没还。现在这套房子,我买下来给你,所有产权是你的。你如果不想要这房子,那我们就算把这房子让你租下来。你为我付那么多年的学费,难道还抵不上在这住个十几二十年的租金?” 宋承掰开他手掌还没答话,徐准一连串歪道理又扫射出来,“宋承,我知道你为人脸皮薄,做不出向我讨要还钱的事,只向我要了学费。可是我们真要算起来,那些大头的生活费,医药费,零花钱,宋承,你自己想想,你这么多年给予我的,难道还不值一套房子?” 徐准只敢把这些钱款上的费用一一列举出来,尚不敢当面提及,宋承那么多年,对他所付出的感情。一提起,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宋承没想到徐准今天能急风烈火似的把往事全都再提起一遍,他本来以为那些都过去了,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也宽慰徐准要忘记过去,不要再对他心怀挂念。然而此刻听徐准一桩桩一件件罗列出来,他才察觉出那些伤心和心痛的感觉仍然存在着,永远不会老去。宋承脸上神情一变化,徐准心里就疼起来,让宋承想起那些年自己做下的糟践事,让宋承伤心,他实在不愿,一咬牙,发狠道,“宋承,这房子,就是我的姿态。你每天下班回家,看见这房子,就仿佛看见我跪在你脚下。你住进这里面,就是时时刻刻让我跪着,提醒我犯下的过错。” “你不是恨我吗,那你就住进来吧。这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好。你在家里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凭什么来到了A城,还要住那种地方?” 宋承推开他,坐到房子中央沙发上,垂头想了半晌。这事儿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煽情,徐准要是一开始就理性平静地提出,用未归还的学费抵租金,这建议听来还挺靠谱。宋承只是个好人,并不是圣母,他自己也要吃饭穿衣住房子,食人间烟火,仔细考虑过后,八成会觉得可行,然后答应。可现在徐导演为了能让宋承住进来,什么招数都使,这么一通自责自贱的话说下来,倒让宋承心里过意不去。 “徐准,”宋承开口了。徐准原本在气氛紧张里僵硬地等待老师批复,这时应声点头,“啊。”宋承拍拍沙发,“你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来。” 徐准垂头丧气坐过去。 “徐准,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做的很多事。你觉得我矫情也好,觉得我气量小,放不下过去也好,可有一天你要是死了,别人把你的命给我拿来,我也会要。” 徐准心里有如针刺点头,“我知道。”宋承恨他就恨成这样。 “可士可杀不可辱。我们老家也有这样一句话,说宁可杀了一个罪大恶极的男人,也不要去在言语行为上侮辱他。哪怕是死刑犯,也有自己的一份尊严在。以后你不要再说出这样自轻自贱的话,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喜欢你,讨厌你,恨你,可我也不希望你跪下。”宋承按照自己说话的习惯,直视对面一张案桌之隔的徐准,一字一句沉着地说,“你站起来吧。” 徐准坐在沙发上,扬手把自己眼角那点湿意抹去。其实他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只是工作生活在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圈子里,需要永远装作自己还年轻。这时沧桑感一旦上来,挡都挡不住。在所有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利益牵扯而唾骂他,恨他,骂他乌龟王八蛋,恨不能永远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枷锁,叫他认罪。他凭着心底的那点倔强,打死也不认。而这时候,只有宋承一个人,他最对不起的那个人,还在关心他手铐戴得累不累,在那些脚镣束缚之下,自己是否还有尊严地站着,站得还好不好。 “宋承,你说得很对。”徐准现在想抽支烟了,摸了半天点着,往后靠到沙发上,平静地吐了口。他现在已经不太知道宋承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全部都很对。成年人其实不需要什么精神洗涤,偶有那么一个触动灵魂的片刻,也必须很快要让它过去,遗忘掉。这是成年人间相处的法则。感动和感激的时刻过去了,而眼下,只有解决宋承的切实困难,哄骗实在已经变成他心肝宝贝的宋承住进这所房子里,最为实在。 徐准最后一次请求道,“所以,你还是住进来吧。” 第24章 宋承点了头后,徐准年轻力壮,腿脚轻快,很快就帮宋承把行李全搬上来安置好了。彼时天色实在已晚,两人饥肠辘辘,宋承取了钱包,说要请客。没开车徒步走到小区外,找了家规模挺大,看上去干净、人气挺旺的大排档坐下。 座位临窗,窗边三面人声来来往往,服务生穿行,确实挺热闹。徐准点了个火锅,一打啤酒。宋承点了几盘肉和素菜,两人就着酒,边吃边聊。 徐准喝酒比吃饭多,且嫌弃不是烈酒喝不惯,一罐完了,还想再来一罐。宋承伸手把那些罐子全部拨到一边。“徐准,你的胃没到医院检查一下?一下午没见你填过东西,现在也不好好吃饭。” 徐准眼见酒被抢走了,闷头干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吃不下。” “每个月我都被助理带到医院看一次,医生的话每次都差不多,说情况不算太好,也不太坏。我这圈子离不开酒,只要还能喝,就继续喝下去。” 宋承埋头吃了两口饭,想了想,问,“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徐准一直按捺着,抱着一点微漠的希望,装作在面前那几盘菜里面挑挑拣拣,不经意,亦不去看宋承,“我房子都是理财师打理的,前几年炒房产时买的,现在都卖了。如今平时就住工作室,打扫有阿姨,吃饭有外卖。酒瘾上来了……就去冰箱里找一大桶喝掉。” 宋承仔细看了看他实在有些不太健康的脸色,犹豫着,终于说道,“徐准,你要是实在受不了,想喝烈酒的时候,就到我这里来吧。我给你做顿饭。” “好的!”终于得了宋承一句承诺,徐准答应的话音应声而落。随即发现自己实在回应得有些太快,握紧筷子盯着宋承,惴惴又无辜地道,“我不是装病来骗你的,我的胃情况都是真的。改天到你家来,给你看病历。” 宋承不计较这些。他只是实在看不下去徐准这种有些自毁的生活方式,出于朋友,也该提醒一下,别真闹出大病来。“胃不好要好好养着,找个人来照顾你。我看你平时在电话里说得都挺忙,以后不要那么忙,多休息,抽出点时间,找个保姆,或者谈个朋友。” 我想谈的就是你。徐准败下声来,他目的达到,不需要再装可怜了,也没法在宋承面前和他讨论什么谈朋友之类的事,只得闷头扒饭。 这顿饭吃了大半个小时,渐渐歇下。宋承招服务员买了单,并没有马上离席,用瘦长的手指敲击着桌上结账的单据,犹豫着道,“徐准,你要是觉得我这样,一边说着不喜欢你,一边接受你出租房子的好意,一边说恨你,一边还说可以做普通朋友,觉得我这样,有些矫情做作,虚伪可笑的话……那我们就算了,其实,我也……” “我知道,我不觉得你虚伪或是怎样。男子汉大丈夫,谁没个落魄失意,需要朋友救济的时候呢?况且我欠你那么多钱,一直没还,现在这个房子给你住,不算什么。”徐准三言两语将宋承负面消极的自我念头打住,然后作出真诚模样,满目真情实意,对宋承说道,“我也没奢望过和你发生普通朋友之外的关系。完全不敢在你面前说出口,我现在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要重新追求你。” 徐准简直厚脸皮又无赖到不行了,嘴上说着不敢说,其实实际还不是说出来了。还板着脸,对宋承装无辜。宋承朝他摆手道,“徐准,你别这样。” 宋承真的是心里有些纠结。他是耿直的人,察觉到徐准和自己间的不对劲,便没法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你对我的付出,我看得到。我说了是做普通朋友,可你现在这样对我,给我这么多东西,其实是有些过分了。我不是虚伪的人,我心里都知道。只是实在没有办法去回报你。徐准,我很抱歉。” “不,不用抱歉。”徐准现在是终于把宋承弄到了自己身边,弄进了自己的房子,还能坐在一块儿,好好安静吃顿饭。此时最害怕的,就是宋承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些有的没的,然后从心底里将他推得更远,“宋承,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交给我来解决。你只要学会试着相信我一点,不要预先把我一棍子打死。从现在到以后,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在旁边慢慢看着我,我为你做了多大事,对你用了多大心,你都看着。等到最后,觉得能对我下出个结论了,再决定该怎么处置我,好不好?” 宋承不傻,知道这样的对话若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那就是近乎于表白了。他现在不能接受这种表白,可也难免觉得这种承诺过于美好,十分温柔,让宋承这种多年没有接触过任何善意的人,感到心动。 徐准仿佛在拿未来可能会实现的那些爱与温柔诱惑着他,劝诱他放弃过往,选择投降。而宋承在人与人之间实打实的关爱面前,从来就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的一生被过往打上了死结。而现在,那个曾经掏空了他的一切的人,回到他身边来,嘴里吐着酒气,眼里含着水光,温柔地对他说,让我来解开这个结。 宋承觉得自己是个自私而脆弱的人,而且贪婪。他在寒风里冷得太久了,现在便格外经不起诱惑。 宋承最终躲避着徐准灼灼如狼似的目光,有些自我厌恶,又有些软弱地道,“徐准,你没有义务对我好,不要勉强自己……可只要你这些话是发自真心,只要你愿意,那么以后,你好好对我,我自然也好好对你。” 徐准长达半年之久的努力总算达成一点成果。如今这番循循善诱,宋承果然上钩,虽然没有明确地确定恋爱朋友关系,但也算是订立了某种契约。他此时心情激动难以言状,靠过去握上宋承的手就道,“我知道……宋承,谢谢,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我会对你好的,你就好好地看着吧。” 却不料这些画面都被一台相机拍进了胶片底。 第25章 徐导这一顿饭吃得美得很,不仅打消了宋承对住进自己房子所产生的负面想法,还借宋承对他盛情好意感到不安的机会,趁热打铁,劝说宋承试着敞开心扉,接受自己。最重要的是宋承居然还点头答应了。而且之前神来一笔,装病装可怜,骗得了宋承以后亲手给自己做饭吃的机会。 简直多重收获,多重好礼。徐导送宋承回完家,开车回工作室的路上,听着音乐,不禁感叹自己这一路来顺风顺水,真是花间的一名回头浪子,情场的一员骁勇猛将。 这一切都要感谢老天,把宋承生成这么一个,表面看起来坚硬冷淡,内心里柔和得一塌糊涂的人。因为只有对着这样一个宋承,他徐准如今才能求得一个赎罪的机会,混蛋了三十来年没心没肺的人生,如今才有了一点点靠近家、靠近爱,从而再次被宋承捡起,被宋承拯救的可能。 他想,他也是时候安定下来了。不然真像去年小助理问的那样,徐导,这大过年的,谁来给你包饺子呢? 他在心里默默感叹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个被自己喜欢着的人,从前居然一直被自己刻意遗忘,没有发现。面对车灯前的茫茫夜路,百感交集,接着就听到手机震动,摸起来一看,宋承发来邮件。说仔细算过,徐准那些年的学费抵押合同上所签的几年租金,仍然有些不够。这房子看起来很贵,宋承在邮件里认真地问,不够的钱是否可以慢慢还,如果需要利息,可以按照银行利率来算。 嗐,他还他妈的算利息。宋承这点一分一厘也不要跟他算清的钻牛角尖性格,让徐导砸了方向盘。他想,你还,你再还,到时候,我把你整个人都娶回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看你那时还找谁还钱去,怎么还。 这天之后,徐导很安分了一阵。宋承有新工作要展开,十分忙碌,而徐准怕自己一闲下来,会去找宋承冲动犯错,因而跟劳模似的,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了半个月。顶头的徐导一刻苦,下面的人更不敢偷懒,一个个有如陀螺,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新片进度惊人,一转眼,片子已经拍了一半,而时间已经快要到六月了。宋承因为尚不属正式老师,提前放了暑假。 这一个月来徐准和宋承就这么朦胧着,暧昧着,你对我好一点,我对你好一点,然而始终没有什么过于直接的进展。有些事情不可说,有些事情不可戳破。徐准虽说是个在努力悔过的人,可也是个男人。你非要拿鞭子时刻抽他,却一点粮草也不喂,也不现实。宋承那一晚的那一点头,好像什么也不代表,但好像又什么都代表了。至少表示宋承明白,他知道徐准这是要追他的步调。然而他还是点头了。这就让徐准心里敞亮起来,觉得未来有了盼头。 别的都可以不给。至少得给人一点期盼的由头。这样,一段由徐准单方面展开的浩浩烈烈的爱情攻势,才能长久。 你若非要说这是宋承使出来的,成年人之间的心机……好像也是,好像也不是。徐准要追他,他受不了那种温情诱惑,点头首肯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错。反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情我愿,别人也没处说去。 六月徐准带整个剧组飞往西南影视城取景,怕宋承放暑假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自在,便使唤徐幼把宋承骗了来。理由很简单,徐导病了,胃出血躺在医院里,全剧组人员围着徐导像哭丧。徐导躺在病床上醒来,第一个喊的名字就是宋老师你,宋老师你快过来救救徐导吧…… 宋承将信将疑,但报纸上都这么写了,小助理又实在嚎得可怜,便接受了小助理给订的飞机票,连夜飞过去。 助理徐幼挂掉电话,坐到影视城古建筑门槛上,嚷嚷道,导演,我觉得我不纯洁了,不再是一个纯洁的人了。这几天帮着您在宋老师面前讲的谎话,比从前一整年在我媳妇儿面前扯的谎都多。 徐准老谋深算拍拍小助理的肩膀,小徐啊,最近薇薇是不是想要那个什么欧洲明星演唱会的门票,你没有门路买上。跟着徐导好好干,薇薇这一年的演唱会门票,徐导给你包了。 小助理顿时非常有干劲地起身,给拍一整天片累了的徐导端茶倒水去,徐导,我觉得我又恢复了纯洁了。 徐准靠在门口抽着烟,遥想着即将到来的宋承,自忖道,用钱收买人心这种事,他早就干的驾轻就熟,炉火纯青,一点让人不自在的感觉都不会有。 只是对宋承这样用钱换不来的东西,才真是束手无策,怎么碰都舍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26章 自从弄明白自己一颗破胃可以换来宋承关心以后,徐导就越来越大牌了,装起病来一点良心危机也没有,有恃无恐。片场忙,连宋承来的那天,他也没空躺在病床上装着,仍旧别着个麦克,在工作人员围绕下指挥来指挥去。宋承下出租车,在路人指引下进片场,徐准回头看到,也只是取下耳麦,朝宋承微微一笑,“来了。” 宋承也就冲他一笑,“来了。” 徐准就觉自己今天还讨了个笑,挺好。 然后徐导就接着该干嘛干嘛去了。宋承三四十的人了,生活能够自理,被几个场务帮着找到导演休息专座,谢过了送来的饮料水果,坐下从桌上拿起份杂志,安静阅读起来。小助理看这场景,以为警报解除,依样画葫芦,也跑到宋老师跟前卖乖,“宋老师来啦。” 宋承一身忧郁气息在大热天六月的阳光下也融不掉,寒冰似的眼神,从书报杂志里抬起来,看了看徐幼,那里面好像有点笑意,又好像没有。 助理哭丧着脸去找领导,“导演,导演,宋老师记恨我帮你说谎,不再相信我了。” “你确实是对宋老师说了谎,他不相信你顺理成章,我有什么办法,”徐大导演把助理当枪利用完,一转眼将自己撇得挺清,而后又TJ小助理,“喏,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下午你什么也别干,就到旁边看着宋承。宋老师饿了渴了,或者需要什么,都来告诉我。宋承是个好人,见到你还关心着他,对你的气也就消了。” 坑爹啊这是。助理没什么办法,他现在是彻底卷进导演和导演夫人这点事,就等着哪天导演把这事给解决了,心情好点,也能开开眼,看到他在电影界的其它才能,给提职加薪,铺个好前程。 徐幼跑到宋承身后的阳伞下头坐下,他有时候也不靠谱,不一会儿,小徐助理的嗓门就在整个片场响起来,“导演,宋老师坐久了腰酸,过来给宋老师揉揉肩。” “导演,宋老师读书久了口渴,过来给宋老师倒杯水,再削个水果。” “导演……” 导演丢下一场地忙碌的演职人员,走过去摘下他帽子,往他脑袋上狠狠扇,“你就这么给我办事啊。” 助理挺无辜,“那还能怎样办啊。” “宋老师是个要面子的人,脸皮薄,你这一叫唤,全剧组的人都在看他。”徐准有些狠狠地说道。助理一抬头,果然整个院子里都朝这边投过来很多眼光。而宋承握在杂志边缘的手指,一直停靠在方才的地方,半天也没有挪动过。 徐准走过去恭恭敬敬给宋承倒了杯水,又亲手把宋承头顶阳伞更撑大了些,“飞机坐累了吧?片场条件差,你先熬会。晚上我开车送你到酒店住宿,好好休息。”绝口不提自己那根本不存在的病情,躺在病床上大口吐血全剧组围着哭丧的感人经历。 宋承对徐准的人品没抱太大指望,不过觉得来时在路上的一腔担心都白费了。可彼此年纪都这么大,为这种事生气也不现实,听着片场嘈杂,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助理跟出去,“宋老师去哪?” “找户附近的居民,借厨房给你们导演做饭。” 临近下午,超市供货不足,能买到的新鲜材料不多。不过受影视城带动,周边村民家境都挺好,待人热情,厨房干净。宋承做事透着股清爽劲,三两下切完菜蔬下了锅,不多时,一盘菠菜,一碗南瓜羹已经烧好,绿豆米饭煮上,莲藕排骨汤在压力锅里炖着。做完停下来洗手,见助理一脸想吃的样子,用剩下的菜和肉另给他做了几样。 在去见徐准之前,两人先吃点填肚子。助理坐在厨房小板凳上扒着饭问,“宋老师准备在这边多待一阵呢?” “不了,过两三天我就回去。”宋承长途旅行劳累,没有心情吃饭,取了碗汤斜靠在灶台边喝着。 “为什……”小助理正想发问,随后恢复了智商,敲着自己脑袋,把自己的问话连同宋承所做的可口饭菜一起咽下去。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宋承泡在从身后厨房小窗斜设进来的阳光里,注视着助理道,“说真话。” 一个身心正常的普通男人,活到三十七八,本来就该挺有气场的。宋承并未因为自己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乡镇小教师,就失去这份气场,反而在任何人面前,都能不卑不亢。此时语言神情都平静,但小助理硬是在心里抖了一抖。 “其实导演在这件事上没有真的骗您……徐导的胃虽然现在看上去还好,但是再在圈子里这么喝下去,离再次住院的时间也不远了。”徐幼莫名觉得自己无论是在宋老师面前,还是徐导面前,都挺弱势的。 “我知道了,”宋承看看手机时间已到饭点,提起打包收拾好的食盒带助理往外走,“徐准的生活起居有人照顾吗?明天我写一份菜单给你,你交给他,让他注意饮食,尽量照着上面的吃。” 助理心道徐导那种人会听我们的才怪。只有在宋老师您面前才乖得跟个中学生一样吧。 吃了一顿宋承送来的饭,徐准容光焕发,满场张罗着找人借车,好先送宋承回酒店休息去。一旁副导演便提议正好今天的拍摄任务都已完成,不如集体放半天小假,徐准这种对放假比掏钱要抠门得多的领导,可不会准许副手趁机讹他,邪邪地笑着回绝。然后送完宋承回来,跟吃了春药似的,一进门就纠正了好几个不对的机位,满场走动,挽起袖子呼来喝去,明骚得不行。 晚上他有几项导演开出的支出要找财务对账,要穿过几个主演的休息室,其中有个男三号瞄准他就凑上来,“导演,抽支烟?”说着就要靠到徐准胸口上点火。徐准一手挡住那烟,连烟带人往身外推出去,“哟,这可千万别来,你们导演现在收心了,不玩这个。” 说着继续踩着忙碌脚步穿堂往前走,傍了这么多实权人物,还是头回被拒绝,更没想到会被花名在外的徐准所拒绝的男三号有些愕然,回头问道,“他真不玩了?” 一旁的女角从化妆镜里完整目睹这一幕,想着撞到这么个基佬导演,她们这些女人没地方讨到好,这些做鸭的,原来也没从导演手上讨到好去。当下描眉画眼,嗤笑道,“谁知道。” 第27章 宋承来得匆忙,轻装简行,随身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内裤,就带了一本考研用的英语书,和一本笔记。第一天里由徐准的小助理陪着,在影视城附近转了转,剩下两天,都闷在酒店埋头写读书笔记。拍摄基地里其他人的日子都过得热热闹闹,唯有他的日子过得怪清净,有点凄凉。他一个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陌生之地,不太亲近人,甚至也拒绝徐准。徐准半夜披着浴袍来敲宋承房门,找酒店客满的借口,想要到宋承房间里蹭住,谁知见着了宋老师,还没开口,门就砰地一下被关上。 宋承对徐准称病骗人这事归根到底是有点生气,不发作,但是积在了心里。兼之又大半夜被敲门声吵醒,是个人都有火。生气之余,难免对徐准失望,觉得徐准在他面前做事,总是任性冲动,小孩子脾气,不成个模样。 没想到过几天还真发生点事,让宋老师见识到这个当年一直在自己面前乖巧的学生,脾气火爆的一面。 徐准被老师拒绝,也没表现出气馁。他情场老手了,知道自己眼下这种状况,本就不该期望太多,也就是去撩撩宋承而已。宋承这种冰山,追起来都是这样的,经得起敲打但经不起撩,撩拨多了,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 他依旧早晚到宋承房间报到,和宋承聊聊天,电影的进度和片场的趣事,什么能聊得久就说什么。等宋承态度软化下来后,对宋承说的过两天回A城去的事绝口不谈,只是提出让宋承有空跟他到片场转转,成天一个人闷在酒店里不好,去片场至少能晒晒太阳,听个人声。 宋承想想觉得这建议可行,就答应了。其实现在这种过于自闭的生活,宋承自己也受不了,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心理上确实有问题,因此心里还是有些积极的自我改变与自我救助的愿望。 宋承一答应来,徐准便每天亲自开车接送,下车时那脸上笑出来的褶子都倍儿多,看得全剧组人一愣一愣。徐准把自己的座椅和遮阳伞划下的小块休息区让给了宋承,给老师读书和学习。宋承中午给徐准送完饭后,拿起书往那一坐,一坐就是一下午,平时没人敢坐的导演专属座椅被占,居然没人来撵人,导演本人态度还倍儿殷勤。这其中异样,很快就惹得全片场暗中议论起来,跟徐准本人不太熟的摄制组成员,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而宋承专心看书,充耳不闻,成了整个忙忙碌碌的场子里一道安静也惹人注目的风景。 徐准的电影都特别招记者,两三天就是一拨记者顶着烈日来探班,见全场最大牌位置上埋头坐着的人,还以为是明星,或者这电影未被公诸于世的神秘角色,要去采访。被徐准三言两语拦住,用身体拦在宋承面前,保护着老师不让他上镜。 他现在守着宋承也守出点味道来了,心里自足得很。哪怕对宋承还是什么也不能做,但这大夏天里,宋承就是一道心理上的冷饮。在拍片的间隙,往那看一眼,心里便觉得凉快,舒畅,能教人从一众大小演员制片人投资商的勾心斗角里,短暂地脱出身来。 徐准把存在感消失多时的小助理叫来,指着大院外一辆挨一辆,攀比意味甚浓的一排豪华轿车,“看见外面女演员用的保姆车没,去,给你们宋老师也照样,租一辆。” 小助理看了看阳伞下面一直专注读书,水都很少喝一口的宋承,纳闷道,“租是没问题,但租来了,宋老师肯住吗。” 徐准拍徐幼的头,“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不会办事?别跟宋承说是我租的,就说电影公司福利,大家都可以用。机灵点,往车里多备些汤水饮料,我怕老师中暑。” 徐幼看着导演淌着汗液、成天在大太阳下晒黑了不止一个色号的侧脸,感叹导演如今对宋老师确实还算用心,比一个军官手势得令,“好嘞。” 日子若是能永远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在影视圈这种是非场里,是不可能的事。或者说在徐导演如今的生活里,动不动就有人利益谈不拢,闹到他面前来撕逼扯皮才是常态。下面人怎么闹,以徐导如今的身份地位,原本都不必理会。但是影响到电影拍摄进度和出片的质量,徐准就不能忍了。全剧组围着两个演员辛苦工作了三天,就为了掐准时间和角度,拍好夕阳西下那点景致,谁想到这两个演员闹不和,直接闹到了电影里来,连NG几十遍不说,到第三天时,直接两人都翘掉工作,在化妆间吵了起来。 徐准带着几十上百来号人在外埋伏好了机位和道具等了半天,莫名人还不来。过会儿副导急匆匆挤到徐准身旁,在徐导耳边低声汇报,短短几句话,丝毫没敢添油加醋,但徐准已经火大,一捋衬衣袖子,带了几个助手,撞开人群,直奔主要演员化妆间而来。 “谁开始的,谁吵的?” 徐准这一声喝,化妆间里顿时安静。吵架的两位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导演带来的人围观了,那事主之一的男三号为人有点娘娘腔,又小家子气,兼有金主撑腰,此时虽不敢跟徐准顶撞,但也做足姿态,朝一旁不和的女演员哼了一声,随后摇肩摆臀,直接往大门口走,被徐准一只咖啡杯摔到脚下来,“我倒要看看你还想去哪!” 那男三号吓了一跳,一只脚迈出了仿民国老建筑的木质门槛,一只脚还在房子里面,那咖啡渣溅了他一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涨得通红。徐准气势汹汹走到他跟前来,劈头盖脸一顿训,“吵什么吵?全剧组一百多号人,饿着肚子等你们拍完了吃饭,你们倒好,这么段戏连着拍了三天,丝毫不反省,最后还给我翘班。真把自己当成上帝,真以为自己大牌到剧组没了你就不行?” “没有点职业精神,不尊重剧组的劳动,不尊重自己的工作,把电影当成结交有钱人的玩物的,就趁早给我滚蛋!这样的演员我徐准不要,要走就赶紧走,出了这个片场,我倒要看看这样演员,以后这个圈子里还有谁敢要!” 徐准说到最后,一手指着门外,声色俱厉,压制得男三低头瞪脚尖,不敢放一个屁,就怕自己真说出一个字来,惹气头上的导演不高兴,从此永远滚蛋了。这一行里下层看上层脸色是很厉害的,今天他要是被圈里顶尖的导演徐准给扫地出门,那么以后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剧组敢再启用他,基本就相当于被封杀了。 全场极端寂静,只剩一片白茫茫冷乎乎沉默围观的众多眼睛。徐准看得心烦,只觉这片场里就没一个顺心的,国内现状也就这样,要找一个两个有敬业精神,肯十年如一日钻研电影的演员太难。他松松衬衣领口从门口出去透气,人群自动为他让开条道,徐准低着头散发着怒意往前闯,也不看前面有什么人,不留神撞上个肩膀,徐准一挺身将那人撞走,沉下声没好气道,“让开。” 不料那人被徐准胸劲撞退几步,没有让开,又提着保温饭盒朝大门口走来。徐准抬头,这才发现是他老师宋承。一腔怒火都消散,顿时心里还有点紧张。而宋承也不理会他,提稳饭盒,从人群分开那条小道走进他惯常给徐准摆饭的演员化妆间去,把盒子往仿古红木桌上一扔道,“过来吃饭。” 徐准面上立即松散下来,一弯腰一咧嘴,“好嘞,马上就来。” 围观人员是亲眼见证了自己家大导演在一秒钟内变脸,简直就是所谓翻脸比翻书还快,纷纷在心里骂了声尼玛。奈何导演面上气都消了,又兼宋老师送来的那小灶盒饭盖子一开,熏得整间屋子香气四溢,众人便捡了导演这个得来不易的便宜好脸色,纷纷选择性失忆掉一刻钟前化妆间里发生了什么,收工散场,往偏厅场务那里领十五块一份的廉价盒饭去。 一时间偌大个房间转瞬满了,转瞬又空了。只剩徐准和老师宋承两人,一旁还有方才吵架的另一当事女演员,徐准不骂女人,她方才便没有直接挨训,但是也知道那怒斥里有她的份。女人都娇贵,尤其是女演员,董雪清此时也不想吃什么盒饭,坐到化妆镜前,用纸巾小心地越过眼线抹着眼泪,发出凄凄惨惨呜呜的哭声。 第28章 辛苦一天,全剧组此时都在热火朝天吃晚饭了,满院都是食物香气,徐准也在宋承单独的养胃小灶下吃得欢。稍后,那女演员助理也进来,先是紧张地往徐准宋承这边看了一阵,见徐导演埋头吃饭不理她,才大起胆子,走到董雪清身边,把一份一次性盒子装的盒饭,和一杯用来涮油的热茶水,摆到化妆镜前,“姐,咱吃饭吧。” 女助理说完,有些怯场地转身走了。女演员抹了眼泪,待眼前清晰了点,往化妆台上看,几根光秃秃的青菜,一只鸡皮翻出的硕大油腻的鸡腿,她一个身价摆在那的女演员,又不是没红过,没被人捧过,到如今虽快过气了,可保养也是每日要做的功课,谁要待在这艰苦剧组里,吃这些破东西。顿时又委屈哭泣起来。 那哭声呜呜像是刻意造作。徐准倒是能不管不顾,什么也不能影响他一个壮年男子剧烈劳动一天后的食欲,在一旁狼吞虎咽,可宋承坐不住,他除了自己前妻外,没有多少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手脚刚一动弹,徐准便沉着嗓子道,“让她哭。”一边说,一边还从饭盒里捡了块冬瓜吞到喉咙里。 徐导演这是事关电影,发起火来,连宋承的面子也不给。可刚好也凑巧,别人都怕徐准,就宋承一个不怕。他起身从桌上捡起副本打算给自己用的干净碗筷,从徐准没动过的那只汤盒里,倒了一小碗汤,端过去走到女演员面前,“这是我给徐准熬的养胃的鸽子汤,用滤油勺过了油,他还没喝过。” 宋承这话说得毫不热情,但也算尽到了对待一个饿肚子陌生人的礼节。女演员跟宋承不熟,别扭着点了点头,无声收下了。徐准在这两人身后冷眼看着。等宋承回身又转来,预备把红木方桌上其他饭菜也匀出一份,徐准扑上去,把宋承专程给他做的所有饭食用两个手臂护住,断续嚷嚷道,“这是我的……凭什么……” 宋承用汤勺敲徐准胳膊,再用清冷的眼神,把表现得实在不像话的徐准给逼退回座位上去。分好饭菜,一碗一碗端到董雪清面前。董雪清也是个有几分骨气的人,不敢明着报复徐准,但此时看见导演吃瘪,她还就敢与他对着来,一咬牙擦干了眼泪口红,当着徐准面,低头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徐准本来是想当着宋承面教训这小明星几句,挽回他一点身为导演和男人的面子。此时见她这样,也被气笑了,“这点演技好好发挥到戏上,年末金像典礼,我亲自上台,给你颁个最佳女配角。” “这圈子里乌烟瘴气的事,还少你掺和一脚?有空与人争闲气,不如多读读剧本,跟场里的老编剧多讨论讨论角色。”有宋承在中间这么一调和,徐准此时心里也不太生气了,端起剩下那半碗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喝掉的汤,品了一口,心情更加舒畅地道,“你要是真的一无是处,你以为我会选你。” 董雪清虽然埋头吃着,可五感一分钟也没有停过感知徐准那边的动静。此时听闻徐准三言两语,居然有和解的意思,而且还出言给她指了条明路,顿时心里就不郁结了,手里揉成一团的皱纸巾擦掉眼角的泪,又擦了擦嘴,一仰头骄傲道,“得了也不要你颁。”转头朝宋承乖乖一笑,敲了敲饭盒,“宋老师,你那个滤了油的鸽子汤,还有没,我想再来一碗。” 一个女人若真记恨起你来,她不仅要砸你的场子,毁你的胶片,还要吃你的饭菜,抢你的男人。董雪清便是这么典型的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作为个女人,从十几岁开始在圈里一路混上来,靠的还不都是男人。如今自己行将三十,快要过气,半个月前与半包养半真谈的金主男友又分了手,正是处处不顺。接的这么个戏,又是个男人戏,全剧组只有她一个女演员,活在一堆男戏子中间,比活在一堆女人中间困难十倍。导演又是个基佬,不会宠她。在片场里日子辛酸得很。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宋承,既对她好,能满足她女主角受宠心理,又能拿来牵制徐准,看徐准吃瘪,何乐而不为。因此之后这几天,董雪清简直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加倍地缠着宋承,比徐大导演缠人的功力厉害十倍,要到宋承的手机号码,只要宋承决定今天不到片场来,就抽出大段空闲七八遍地给宋承打,向这么个圈外人倾吐苦水,自己在剧组里,是如何被一群死男同性恋们排挤。 宋承就怕缠,遇见这么个能缠人的也没办法,人家又是个女人。因此徐准都没能耐将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地锁在片场,现今硬是被董雪清给做到了。这是个男人戏,女配角戏份少,空闲多,闲时就坐到宋承身边陪宋老师聊天唠嗑讲笑话。导演专座旁边,有几个被遮阳伞罩着的闲散座位,供导演和人谈事用,向来没人敢坐,这时董雪清也就敢了,大摇大摆坐下。戴着墨镜,咬着吸管,喝着宋承给徐导演炖的绿豆莲子汤,惬意得很。 她自从抓住了宋承,日子才开始终于好过一点。虽然说起来落魄了一点,但过气明星的日子就是这么时刻要受人冷眼的。宋承是她的护身符,有宋承在身边,场子里才没人敢欺负她。 董雪清身边唯一的女助理性格胆小怕事,有些担心,“姐,咱们这样对徐导,会不会不太好……徐导怎么说,也是现今圈子里没人敢惹的大导演,自从您和沈先生分手,我们可就没靠山了……” 董雪清白了她一眼,“有靠山又怎么样,那刘小明仗着自己有金主,不把剧组放在眼里,还不是照样被徐准吼?”吸了口绿豆汤,接着说道,“你跟着我也要长点心。难道你没看出来,徐导满心巴结的那个宋老师,其实根本就不待见他?只要是宋老师来了,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在徐导手里的日子就好过些。可我看那宋老师,只怕是待在徐导演身边一分钟都不愿意。如今我把宋承一天十二小时锁在片场,徐准只怕是求爷爷告奶奶,都找不到人帮他这忙。我给了他这个人情,他感谢我都来不及,还敢当着宋承的面来惹我?” 女助理当然不敢与她争辩,但自己埋头想了想,就徐导演见到宋老师后,那放下导演身段,满身讨好,全身气质都跟着年轻好几岁的模样,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她们能想明白,自然还有其他人也能想明白。那天在化妆间的这点八卦,很快在片场传开,都知道导演那天狠削了这女演员一顿,后来关系莫名和解,甚至给出的戏份还有增加,小道消息说,是托徐导演身边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宋承的福。于是不出一天时间,自以为心明眼亮的一个个,便都来找宋承,宋承本来从初到剧组那天起,遭徐准给的面子就大,这时面子就更大了。无论认不认识的,都随大流,一口一个宋老师,叫得欢。 成天被一堆人围着客套,一有空就围着他要送珠宝和补品,打扰得宋承没法学习。宋老师几次抬头,想从人群里找到徐准,同他说说这事,可是徐准这人蔫儿坏,平时有事没事就围在老师身边转转,这时就硬是躲避着宋承视线,不靠近宋承周身三尺以内。 他是巴不得有人帮他缠着宋承,一天到晚地骚扰宋承,叫宋承不会再想着离开他,不会再主动提起回A城的事。因此才不会良心发现地过来,帮他老师解什么围。 第29章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算计,加上徐导在背后的蓄意操纵,林林总总就形成了一股合力,统加起来,客观上所催成的后果,就是让宋承在影视城停留的时间,凭空比原计划长了近半个月。半个月后,剧组在影视城这边的镜头基本录制完成,大班人马准备转去瑞士取雪景,而宋承也要回到A城,自己工作的私立中学,作为暑期加班的教师之一,给学生开素质拓展夏令营。 离开前一天,财务拿着出国报销机票及食宿的人员名单找导演复核,徐准大手笔一挥,就想把宋承也给弄进去,费用由他这个总导演亲自来报销。他这是追人追得太过嚣张直接,毫不避忌周围人会怎么看,手段简单粗暴得人财务老先生的眉毛都跳了跳。徐准哈哈大笑拍着老会计肩膀,一边给宋承打电话,喊老师跟他出国去避避暑。他老人家最近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很是春风得意。岂料宋承那边态度明朗,毫不拖泥带水,第一句话就直接表明了不去。 来这么个普通人很少会来的拍电影的城市照料徐准一回,对宋承来说已经是很难得踏出的一步。当时是看连报纸上都报道了徐准病情,可能真的很严重,助理又嚎得厉害,实在叫人担心。如今没什么理由,徐准还想撺掇他跟着出国,未免有些扯太远。 宋承在电话里冷静又条理清楚地列出了很多原因,仿佛没有感情似的,说了一堆。什么签了暑期加班协议,要回去学校,给学生开夏令营是其一,要在家认真复习,准备明年的考研是其二。徐准都没认真听。他挂了电话,方才在电话里刻意给宋承做出的爽朗笑声,瞬间冷下来。这是第一次,一向顺着他的老师,对他所做出的提议,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直接拒绝。徐准重重拍了拍老会计肩膀,往审核名单上签了字,转身一屁股坐到旁边一张简陋的道具板凳上,闷头抽烟。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有些过于贪心,仗着老师是个老好人,就可劲地欺负人家。也许是被宋承宠久了,就有些被宠坏了。可宋承上次表态虽说愿意试着放下心结,但在实际行动上,进展仍然龟速,远远赶不上徐准索求的速度。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感情上,徐准都是个贪婪到狂妄的人,宋承也许是好不容易才克服了十几年的心理障碍,终于能够给予他这么一点,可徐准从前得不到还好,如今尝到了一点,便只想狂风暴雨般向宋承进攻过去,向老师索求更多。 老财务目这一幕年轻人的小小悲喜剧,不知道该说什么,戴上眼镜仔细又核算了一遍,抱起公文包走了。徐准一个人在那抽烟,旁人都不敢靠近,过了很久,他把烟头掐灭,摁到地上,叹了口气。他徐准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哪怕当年事大部分都是他犯下的错,到而今与宋承相处起来,两人中心理包袱更小的那个,也还是他,不是宋承。他很自私,甚至都自私到,让一心只想彻底夺取宋承的行动力,彻底战胜了因当年事,而对老师所产生愧疚感。 徐准的斗志是无法因这一点挫折就被浇灭的,他想,宋承这次不给,便不给,下次,他自然有让老师心甘情愿给他的办法。 最后一天,顶着夏季炎热紧锣密鼓赶进度这么久,终于能够休息一小晚,明天又要去瑞士这么个清凉地方,大家伙的心情,都有些劳累过度后的放纵。平时再怎么勾心斗角,因一件略上镜些的服装颜色就暗地里斗得死去活来,但归根到底还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是年轻人,就有年轻人特有的不羁和青春感。几个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性情还保留着一份明朗的一线主演一商量,决定发动全剧组,开着各自的房车保姆车越野车,到影视城郊外去露营野餐,在出国前好好挥霍一晚上。 宋承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剧组里个个都是人精,徐准给宋承面子,他们便要变本加厉地给宋承面子。捧起人来,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仿佛不去便是惹下多大罪孽。最后宋老师被簇拥着,和董雪清以及她助理一起,上了那辆徐导特意为他租来的,号称剧组“公用”的保姆车。车载的小冰箱里被塞了一篮子冻鸡翅和烧烤酱料,一路碾着郊外土路,颠簸着,到达露营现场。 徐准没在同一辆车上,一来他始终惦记着那天在化妆间的一饭之仇,不待见跟董雪清共乘,若是见到董雪清没羞臊粘着宋承的样子,徒然把自己鼻子气歪。另一方面,人徐导是敬业青年、业界精英,心思也不在吃这点醋上。此时正忙着跟摄影师合作,偷偷摸摸猥琐地记录现场镜头,大家脸上都带着妆,身上还穿着服装呢,不能浪费。即使后期用不上,也可以用做DVD花絮。 野外其实毫无景致,只是一帮演员明星们平时在水泥丛林里待多了,看个土疙瘩都觉得新鲜。又都在娱乐圈里混着,玩起来极放得开。徐准好不容易忙完,跟摄像道声辛苦,领着一直跟他忙碌、没空玩乐的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演员们聚集处,取烤肉和啤酒吃。刚凑近篝火处,就听见那边人堆一阵起哄,像是在按圆圈顺序,一个一个轮流灌酒。宋承也被灌,他虽沉默寡言,身上却没有那股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只是年纪稍大,注意养生,叫人换了罐不冰的常温啤酒,拧开拉环来一口气喝下去。 傍晚的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宋承仰脖露出喉结,下巴上流下些透明的水痕,他一口喝干,再抬手给自己擦掉。徐准背着手,微眯着眼,在人群外看着,就看着这一幕,丝毫不想上去干涉。只是等宋承喝完一罐,被一帮好事者簇拥着,又要强按着灌下第二罐时,徐准轻咳一声,人群为他分开条道,徐导走进去,站到宋承身边,扫视一圈,“都够了啊,悠着点灌,宋老师是教书育人的人,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说着揪住一个仍然试图往宋承手里塞酒的小配角耳朵,“老实点。你几岁了,成年了没?才十七八就被他们带坏了,好的不学,学这个。” 喝酒在这圈子里算什么尺度,十几岁童星顶不住压力,抽烟的打架的,或者做更肮脏事情的都有。小男配不以为然,朝这啰嗦的以酒鬼形象知名的导演吐了吐舌头,乖乖取回啤酒罐子,钻回自己经纪人身边坐好。人群见着导演到来,先是安静了一阵,随后马上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这时大家都已经玩开了,而且都是一帮人来疯,越是遇见权力大的、平时不敢亵渎的,就玩得越疯。徐准马上取代宋承,成了人群的中心和焦点,一个两个围上去,嚷嚷着“既然宋老师来不了了,那徐导就代替宋老师给我们来一个呗!”“来一个来一个!兄弟们看在徐导面上,放过了送老师,可不能再让徐导给趁机跑了!”“就是!圈子里谁不知道徐导酒量出了名的好,怕什么!” 在国内喝酒是一种文化,更是桩少不得的驭下的手段。徐准此时被围,也拿出了他作为名导和领导的气度来,概不推辞,一杯杯一个个,口里说着漂亮的场面话,手中也应酬得干脆潇洒。只可惜宋承辛苦给他熬汤煮饭,好不容易养得有点起色的胃,这一晚过去又要废掉了。 宋承不太习惯人群吵闹,兼之和徐准这么近距离相处,心情复杂,默默走到一旁烧烤架前,随手捡了几串牛羊肉来烤。他们那边酒已经灌完一轮,正要找点新的乐子,有眼尖的瞄到宋承躲到一旁摸鱼,立即叫起来,“徐导晚饭还没吃吧?刚好宋老师在烧烤,干净也给徐导演喂一个呗!”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子们立即跟着嘶吼起来,拿一次性木筷瞧着啤酒红酒瓶子,快喝红了眼了,“喂一个,喂一个!” 徐准被推到宋承身边,抬眼瞅了瞅他宋承,一下捏扁手中易拉罐子,状若挺老实憨厚地笑。他在这边厢怀着自己那点不可说的小心思,使劲在宋承面前卖乖装纯,奈何一旁的围观人士都来自一个十分彪悍的圈子,起着哄,直接举着宋承胳膊,就把宋承手中的肉串往徐准脸上戳。有那么一瞬间,徐准几乎以为宋承会和他们这群人翻脸,没想到宋承只是垂头朝炭火架子上那些烤肉看了一会儿,长腿略踏出一步,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撞开了那些不停拉扯他的胳膊手掌,自己弯腰从桌下的餐具袋里拉出一只盘子,一双木筷。宋承瘦长有力的手指,挟着筷子跟削泥似的,将烤肉从铁签上利落地削下来,再从旁取出几片柠檬,挤了汁液,洒到烤肉上。递至徐准面前,“吃吧。” 徐准接过那盘子时,刻意低了头,叫旁人看不清他表情。交接的时候,两人碰到手了,那静电交流让彼此指尖都跳了一下,随后像电光火石一样,赶紧错开。旁人不了解这两人关系实质,只觉得这俩相互递个烤肉,居然都挺暧昧的,一敲杯碗瓢盆,纷纷又吼起来,“宋老师真贤惠!”“宋老师太贴心了!”“宋老师跟徐导定下来什么时候办喜事啊,一定记得请兄弟们过去喝酒!”徐准抬起头来,用筷子一个个戳他们的脑袋,“宋老师也是你们能闹的?赶紧给我滚,一个两个流里流气,叫宋老师看了心烦。”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他们甩开导演和导演媳妇小两口,自己围到篝火旁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而且是带荤的那种。徐准看着实在不堪入目,怕宋承见着了,对他们这圈里人想法更加不好,搁下烤肉,带宋承走到一边,稍微清净点,两个人凑近了说话能彼此听见的地方, 对宋承道,“他们……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徐准很快又摆手反悔道,“当然不是叫你完全别放在心上,只是……只是有些话,我怕你听了,心里难受。” 宋承抬起头来,“嗯?”他实在不知道徐准指的是哪些话,徐准身边的人,对他和徐准的关系,误解太深了,平时牵线做媒的肉麻话一句一句往宋承耳朵里灌,宋承听多了,完全不像徐准这样敏感,差不多已经麻木。 徐准有些愣。他没想到自己听在心内有些介意的那些“办喜事喝喜酒”之类的话,也以为宋承这么内向敏感的人,一定会介意,没想到宋承完全没放在心上。“就是,就是他们说的那些……”徐导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喝喜酒之类的话题羞耻度太高。他咬牙转而道,“宋承,你信我会娶你吗?” 他低着头,不敢看宋承表情,只是使劲瞪着地面,好像瞪着那个当年的自己,“小时候我就说过,长大娶你。” 宋承倒是很大方直视着徐准,眼睛里亮晶晶的,“小时候说过的话怎么能当真。你小时候,不是也没想过自己能在外面闯出这么大的名堂,做上这么大的导演。何况……我们两个里面,又没有一个是女人,有什么娶不娶的。” 徐准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宋承,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不怨恨你。”宋承很干脆地答道,走到一边,借着暮色找了块平整草坡,坐下来,“我们不是说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你千万别让它过去!”徐准打断他,这谈话的倾向越来越危险了,让徐准有些惶恐。他真是被宋承宠坏了,即使再怎么欺骗宋承,耍心机、利用身边的人来捆绑宋承,宋承也会容忍他,原谅他,还照旧给他做饭,对他好。徐准活在宋承用修养、忍耐与自持给他铸造的蜜糖罐里,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危机感,“宋承,我知道过去的事留在你心里,只会让你痛苦,可是,那是我和你唯一的联系了。你当我自私也好,我一直就是个这么自私的人。我宁愿你恨我,也不希望你忘记那些事,彻底忘掉过去,从而忘记我。” “你有什么痛苦,从来不跟我说。其实过去的事如果让你痛苦,你完全可以发泄出来,发泄到我身上。你看电影电视剧里那些女孩子遇到了十几年后重逢的负心男朋友,哪一个不是对他们拳打脚踢,又踹又骂。我宁愿你像她们那样对我,也好过现在这么平静,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所有。” “宋承,痛苦没有必要一个人憋在心里,痛苦是我们两个人可以解决的事。尤其你的痛苦还是我亲手造成的。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幼稚和没用,你看我能管这几百号人,接手好几亿的摊子,就差不多算是能证明我自己。老师,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寄生在你身上,吸干你血汗的无知学生了,你偶尔,也依靠我一点吧。” 徐准说完也拿出了气势,直接坐到宋承身边来,不容拒绝的架势。“徐准,”宋承扭头看他,直呼着他的名字,徐准不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全身气息崩紧来准备应战。却只听宋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怨恨你。” “你刚才对我说的这些话,我很感激……可是我说了不会再恨你,就不会再去恨你。哪怕恨的感觉还在心里残留着,可是那已经不再是我的主要问题了。” “徐准,不要太在乎我的感受,我原谅你,不原谅你,都不再重要了。我很想原谅你……你看我自从搬来A城那天,与你谈话后,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没有再像过去那样,任性冲动,给你太多脸色看。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你撒撒娇,就能把一切都给你的老师了。” “徐准,在小徐打电话叫我来影视城的前一天,我去精神病医院找医生检查过,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 这是宋承第一次对徐准坦诚自己的抑郁症状,十分痛苦,也十分脆弱,语气和神态却轻描淡写。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徐准足足愣了一分多钟,然后才问道,“老师,那你有接受职业的心理治疗吗?” 宋承摇头,“在老家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时在镇上,没有什么治疗师可找。” 徐准握起老师手,“可以治的!一切都是有办法的,你看你现在说出来,我们就知道问题在哪了,然后一起想办法去解决。老师,你相信我,我来帮你,陪在你身边,无论有什么病,咱们都能治好的。” 宋承摇头,“我不相信你。”把手也从徐准灼热的掌心抽出来,“徐准,咨询那天,医生和我谈了很久。医生在诊断书上说我的症状很明显,问题也很典型,我患病的根源就在于你。” “徐准,你责怪我对你冷淡,不理不睬。可你要相信,老师是从来不想去伤害你的,只是老师现在,只是个病人而已,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 第30章 宋承一直以来对待徐准的别扭与疏离,现在徐准都找到了解答,原来就是这么个答案。他为宋承感到痛心,明明做错事的责任全都在他,到最后却总是由宋承来承受所有伤害,这不公平。但是生活什么时候公平过。生活有时简直是戏剧化到可笑的。在你经历了兜兜转转,无数年迷茫糊涂、不像人样的人生,终于意识到最开始的那个人才最正确,想要将他重新找回,而那个人刚好也永远不会伤害你,对你十分温柔。就在你怀着对未来的光明期待,对幸福的渴望与幻想,以为一切都可以过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的时候,却猛然有一大根当头棒喝下来,一大盆凉水浇醒你,让你蓦然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可能就这么过去。过去种下的因,终究还是要结成苦涩的果。 往事在宋承心里落下了最直接也最深刻的病症。这不再是徐准赖到宋承身边,凭借宋承对待他的那点情意与不忍,耍耍赖、撒撒娇就可以混过去的事。过去的徐准,仍然还是有些太天真。 那其实都不是什么疾病,那是惩罚,与报应。生活归根到底又是公平的,一报终究要还以一报。病虽然生在宋承身上,可徐准觉得那是惩罚,惩罚的是他徐准。 为什么就不能把一切都落到他徐准身上来呢,如果这样的话,徐准心里还能好受些。可为什么就偏要绕过他,分毫不去动他,还要优待他,给他一切,然后反而去欺负宋承这么一个明明从没犯下什么错的人。难道命运也欺软怕硬吗? 宋承跟徐准坦白之后,两人就一起闷坐了好久,直到回去都没有再说话。徐准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沉默而强硬地扶宋承上车,等车驶回酒店,又扶宋承下车,直接牵着宋承返回房间。这一路上他连走路都不太利索,反复撞到了好几回桌子和柱子。 旁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徐导自从野餐回来就不对劲,一直皱着眉,生人勿近的气场,便不太敢再靠近徐导和宋老师这两人身边。就连董雪清也不再敢仗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到徐准面前再去挑衅。回去上车的时候,她想跟着上宋承那辆车,被徐准冷冷一眼,直接扫下车来。 宋承一路被徐准搀扶着,没说什么话。取房卡刷了电子锁,扶着房门,准备回浴室洗漱,临了前对徐准说,“徐准,回去休息吧。我知道对于身边的人患上抑郁症,别人多少会有些异样的看法。可你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这话也许你不爱听,可老师也是人,也会伤心。” 他这话说得十分倦怠,简直是在求徐准,不要这么赤裸裸地流露出那种态度,非常伤人。徐准听了,猛然惊醒过来,摆着手道,“不是的,宋承,你误会了。我……” 宋承倚靠在门框上,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徐准,显然对徐准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豪不期待,反而有种深深的防备,时刻防备着徐准,会再使用任何言辞或行为来伤害他。 徐准满腔想要辩解自己并没有歧视宋承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深深地陷落到喉咙里,吐不出来。宋承脸上渐渐转为漠然,当着徐准面,把房门关上。 徐准若有所失地在宋承房间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走廊里来去的,都是他们剧组的人,或者隔壁剧组的人,总归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个两个,都知徐导大名,躲在视线死角处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八卦和探寻的讯息。 徐准没有空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凌乱烦躁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惊悟过来,猛力地去锤宋承房门,“宋承,你等我,等我把工作推掉,陪你去治疗。你哪怕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总归我会用行动陪着你,让你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隔几天的报纸娱乐版上,迅速出现了徐准导演因情生倦,想要退出影视圈的小道消息。 徐准回房独自抽闷烟。当天凌晨,和德顺传媒顶头的老总陈仕权通了话,说要推掉在瑞士为期一个半月的工作,派熟悉自己工作风格的几个副导去指导,自己在国内远程遥控,理由是个人私事。陈仕权哪能不知道他,他的私事还不就是那个叫宋承的中学老师。脾气一上来,当即在跟其他军二代的德扑牌桌上,把徐准批了个铺天盖地。 他们这些身份敏感的军政二代,为了避嫌,大多投资的都是些影视娱乐产业,赚些不会触动当权者神经的逍遥钱。把握娱乐业命脉的几个顶头老总,往深里一计较,多半小时候都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平时私交还不错。聊天唠嗑打牌时相互比起业绩,陈仕权因为晚年发掘了一个徐准,在牌桌上作起谈资来都格外风光,平白挣了好多面子。 徐准是陈仕权的忘年交,亲手发掘和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晚年功绩簿上最光辉的一笔。两人亦父子亦朋友。奈何孩子大了总是养不住,尤其娱乐圈,稍微有个明星或者导演,养大牌了声势壮了,最后总是脱离公司,自己开间工作室出去单干。徐准这一两年,也渐渐有脱离德顺传媒控制的倾向,在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陈仕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上说着行业规律如此,对徐准的选择表示理解,只是心里终究不悦。 而徐准现在为了这个宋承所做下的事,要美人不要江山,在陈仕权这种事业心重的上位者看来,简直就是不靠谱。他向来看不起宋承那种贱民,只对徐准这种出身不好但才华出挑的,有一两分另眼想看。此时觉得什么时候,宋承这种出身低微小民也敢来跟他陈仕权抢人了?一个老年人即将失去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那种嫉妒心是很可怕的,陈仕权甩掉手里的扑克牌,敲着牌桌上精致的软毯,撂下狠话来: “一年才一部的重头戏,四五个亿的大投资,德顺传媒、乃至整个华语电影圈今年最重大的大事,公司信任你,这几年才把一直担子都放到你肩上。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行业里的名声你还要不要?这些年公司培育你就为这个结果?就算是翅膀硬了,觉得德顺容不下你,想走人,你也给我做聪明些。徐准,今天敢直接撂下几亿的挑子闹失踪,明天德顺就敢给每一家电影公司发通告封杀。他们都说我陈仕权老了,都是借了你徐准的势,才能有今天的威风。那我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在倚仗谁,我虽老了不大管事,但让你在国内这个圈子里找不到饭吃,也不过多费上一两句唇舌。” 徐准在那头很沉默了一会儿,约有四五分钟,才一字一句对陈仕权说,“我知道了陈总。是我一时冲动,虑事不周全。瑞士的事您放心,等片子都剪好那天,我还是照旧,带几瓶酒,约上其他几位老总一起,大家一起在公司聚聚,看看片子,顺便谈一谈。”声音极其平静。 娱乐圈对徐准来说不仅是个娱乐的圈而已,它更是生意场。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徐导是多么玲珑的人儿啊,对自己的利益算得门儿清。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得和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恩人摊牌甚至决裂,只是还不是现在,不是在自己根基还不够稳的时候。尤其自己从前无家一身轻,现在却有了个宋承作为软肋,需要顾虑。 陈仕权是真发了狠火,也是真在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在瑞士的戏只是取取那里的风景,拿来做个片尾而已,完全可以交给副手处理,再者有徐准远程指导,根本不会出什么事。但是现在陈仕权因这一点小事就对徐准摆出这种态度,让徐准有点感觉内外夹攻的意思。内有宋承的病需要操心,外还有陈仕权以及德顺传媒与他多年宿怨需要处理。 他与陈仕权之间向来是表面和睦,被媒体冠以称号金牌搭档。陈仕权哪怕从前几年起不再亲自给他做制片人,但也很少对他直接地表示不满。而今这一发火,徐准便知道,后路得加紧速度给自己和宋承准备好。摊牌的那一天,也许比他构想得还要快地,过不了几年,就要到来了。 第31章 第二天大家伙都在收拾出国的行李,酒店早餐长桌前难得就徐准跟宋承两个人。徐准简略地跟宋承说,对不起,公司的安排出了点问题,这趟瑞士必须得去,等我回来,再来陪你。 宋承听了,没什么反应,他坐相很端正,一勺一勺慢慢地喝着粥,其间说道,“你别说话,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 宋承又嫌恶他了,可这个徐准真没办法再为自己解释。他昨晚将宋承门锤得震天响,貌似下了那么大决心,亲口许下的诺言,现在又亲口反悔。哪怕宋承本身对徐准承诺下的事从来没有多少期待,但换成任何一个人,难免都会觉得他这人说话当放屁,没有一点信誉可言。 尤其以前他还对宋承说过,可以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只守在宋承身边,陪伴着他。如今还不是为了一部电影就丢下生病的宋承,飞去遥远的国外。在现在看来,这放的简直就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屁。 徐准不再说话,等宋承吃完,默默给人递纸巾。宋承垂眼瞄着那纸巾,手背青筋跳了两下,终究没接。 他们的关系本来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和风细雨,尤其来影视基地这边后,宋承总是被一堆人围着,生活不怎么寂寞,偶尔脸上还能带点笑。谁想到只经历了昨天一晚,和今天早上,两人的关系,便又降到了冰点。 吃完早饭宋承回房间收拾了下背包。他那几件少少的行李用一个背包装也就足够。他给自己预订了打折机票前往A城,剧组一大拨人要直接登上国际航班飞往欧洲,大家便在机场分离。一伙人送宋老师,大家虽然看不懂昨天晚上他和徐导在闹些什么,但此时也都挺热情地招呼宋老师离开。宋承和他们一一挥手致谢,最后董雪清过来,一把抱住他,把头靠到宋承肩上,“宋老师。”她像个十分需要爱的小姑娘似的,死死粘着人家,宋承不习惯外人的肢体接触,暗中推了两下,没推开,又有全剧组人都看着,得顾忌这小姑娘的面子,便停下推拒,应了一声。听她继续说,“宋老师,我不知道这些天来,你究竟是怎样看我。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偶尔也有一点真心。” 董雪清紧紧地抱住宋承,避开外人耳目,贴到宋承耳边,极低声地说,“宋老师,你是个好人,对我好,我便愿意跟你说一两句真话。你要是信我,就听好,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宋老师,你要是,你要是真打算和徐导演在一起,真觉得徐导是个不错的,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那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宋老师,如果徐导是个异性恋,至少我们这些女人,是绝对不会想要嫁给他。这些天来,看着宋老师对我这么好,我其实心里真的担心你,你这么单纯,把什么人都往好处想。其实我们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被往好里想的。徐导对人好起来,确实很容易迷惑人,可是他从前对待别的人,未尝没有这样好过。宋老师,你还是多了解了解导演在这圈子里的过去,再做决定吧。别轻易就被他骗了。” 宋承听了这些话老半天没作声,董雪清就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任性,死赖着地又多抱了宋承一会儿。一个女人对于另一个一直关照自己、又从不产生邪念的同性恋男人是很容易有好感的,她确实在宋承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毫不存私心的关怀,自从进入圈子后很多年没有再感受过,觉得非常眷念。 他们一俊男一靓女在这上演蓝色生死恋,差点连登机都要延误。宋承是被董雪清作出的可怜样引发了同情,觉得给人抱抱,对人付出一点安慰,没什么,又不存在什么男女私情,而董雪清则纯粹只是想在自己踏上重新走红的漫漫征途之前,最后放纵一回。抱久了,从身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声,董雪清从宋承颈间抬头,只见徐准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极臭地,直直地朝向他们走来。董雪清挑衅的眼神和中指都没来得及出,就已经被徐准跟扯小鸡似的扯开,凭借男性臂力,将她甩到一边。 徐准一直冲撞着宋承向前走,把宋承撞得退后几步,撞到身后墙壁。徐准便伸出双手去紧紧地搂住他,凭借他一介学生如今长大成人后略高的身高优势,将宋承死死压在墙上。那拥抱很紧,与董雪清软绵绵的撒娇不同,手臂箍得十分用力,手掌按得宋承肩背生疼,两人胸膛紧贴,十分男人的抱法。 “老师,”徐准也选择了这么一声称呼作为开场白,然后略低头贴到宋承耳边说,“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不是别人的。” “徐准,你先放开我,”宋承十分不客气地拒绝道,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准打断,徐准的日子实在也很不好过,尤其经历了昨晚之后,一夜没睡,内心所想的事太复杂,如今只想在离国前好好爆发一阵,在宋承身上发泄出来,“老师,无论她跟你说了什么,别信她。” “我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无论报纸上怎么写,圈子里怎么传,新闻照片的像素拍得有多高,那都不是我。老师,你要相信我,无论我过去对你做出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我都不是个多么坏的人。” “所有的人都叫嚷着要我相信他们,我却不知道还能再相信谁。徐准,说实在,我有些后悔昨晚跟你说那些,让你的心理包袱有些过大了。”宋承见挣脱无效,便拍了拍徐准的肩膀,声音很沉稳地劝慰道。“走吧,你的飞机要延误了。你还当我是你老师的话,那我祝你一路顺风,无论发生什么,至少先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徐准张了张口,宋承的关心让他胸口一热,“宋承,我其实……”然而最终也说不出什么。宋承已经给了他这种情况下所能付出的最大善意了,他有什么资格还不知足,总想从宋承身上索要更多呢。 最后他只是强硬地用蛮力维持着那个大庭广众之下拥抱的姿势,低声对宋承耳语道,“其实我是害怕任何一段你不在我身边的时间,害怕你在我不在的时候,独自展开新的生活。所以才要千方百计把你困在身边。现在想来,是我自私了。这几天……你给我做的饭,都很好吃。我会记着的。” “宋承,无论你还相不相信我,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仍然会为你做。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等我回来,再好好看着吧。” 宋承最后反而是先目送他们进了国际航班安检口,随后才慢慢往自己国内航班的方向走去。这十天半个月来过分吵闹的生活算是结束了,余下的安宁和平静,全都归属宋承一个人。徐准和他身后那个过于梦幻的圈子,给宋承带来了冲击,让宋老师原本安定有序的生活一再脱轨。如今回归原样,他心里感觉到有些轻松。 过去的事情宋承不愿再去想。他知道自己在徐准的事上,未免有点贱。说了要放开过去,试试对徐准好,又在实际行动上实在没法放开手脚。控制不住对徐准的关心,徐准骗一骗他,他就心甘情愿上当。被骗来了,却又想方设法掩饰自己那点情意。躲避跟徐准接触,不愿意告诉徐准自己在想什么。徐准被一时冲动蒙住了眼,称他一声老师,认为老师做什么都是对的,宋承却觉得,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在处理徐准这件事上有多卑鄙。 他从前是个很干脆很果断的人。而现在不是了。他厌恶自己在徐准的事上拖泥带水,态度粘稠,不像个男人,可是却没有办法。徐准向他抛出橄榄枝,他自私地想靠近,又软弱地忍不住躲避。过去十几年无法忘却的旧恩怨化成痛苦,化成抑郁症,缠住他,将他彻底变成一个被毁坏了的人,叫他无力在任何事上,作出明晰有力的决定。 他可能确实不再完美,在很多事情上做得都不够对,不够好。可是谁来理解一个这样痛苦的人呢。 暑期夏令营的工作很快展开,宋承原来是语文数学英文都教的,进入这所学校后,由于其它两科的教师队伍都已满员,便只单教语文了。语文在夏令营里没什么好补的,一天就一节趣味阅读课,很轻松。同时由于形象气质在一众老师里打眼,宋承还被安排去接待家长,每周一三五,给家长开如何有效展开家庭教育的讲座。 这天下午他就只一个座谈会,不到三点就结束了。几个在学校里资历尚浅的青年教师和他一起留下来,帮年轻的实习教师整理桌面上散落的字纸资料。收拾完一行人结伴回办公楼,准备在那里放下公文包,换掉制服,再一起走到校门外的公交车站。路上遇见一群学生在操场上学习打篮球,叽叽喳喳很是热闹,就都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隔着铁丝网看了一会儿。 学生跟小鸡仔一样四处乱跑,你撩撩我,我撩撩你,跑得太好玩,学习怎么打篮球好像倒成了次要部分。等他们疯完,中间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将人分组,队首的孩子一人从旁边渔网里抱了个篮球,紧张兮兮地站着,一脸郑重地听体育老师说着规则,似乎是要做游戏。 体育老师朝这边铁丝网看了看,一秒钟就把网外一群围观他的同事给卖了,“很好,大家表现得都不错,这么快就学会了投篮的基本动作。再练习五分钟,哪个小组进步大,老师就帮哪个小组,把现在防护栏外你们最喜欢的老师叫来,和你们一起做游戏!” 学生都欢呼起来,上课的热情更高了点。他们这种以素质教育为卖点的私立学校,向来注重师生关系,严格要求老师对待学生必须十分温柔。因此学生们听说老师要来和自己一起玩,不但心理上不抗拒,反而还挺期待的,刚比完一轮,有个小男孩就蹦起来,抱住体育老师腿,仰头问,“老师老师,我们是不是该领奖励了?” 高健摸摸他头,低声笑骂道,“小兔崽子。”随后转身吹哨,朝全班同学问起来,“你们都喜欢谁啊,想让谁来帮你们打比赛?” 小孩子眼尖手快,还真纷纷跑到铁丝网旁边,跟菜场挑萝卜白菜似的,认真地挑选起来,“小花老师!”“小梅老师!”“宋老师!”这挑得太热闹了,高健也就带笑跑下场,拉开铁丝防护门,作出邀请手势,“诸位,一起来吧。” 他是这学校里的体育组组长,省篮球运动员出身,后来因伤退役。身高一米九五,比徐准还高五公分,五官因为略黑,又顶着下午两三点种炙热的太阳,看不出长相如何。倒是一身结实的肌肉,跑起路来虎虎生风,骨骼宽大,肤色古铜,在阳光下,汗水从脖子以及肱二头肌往下滑下来,闪闪发亮,非常性感。 第32章 被学生点名的全是一堆语文老师,其他科同事吃醋,说这是长相问题,争不过。我们这些不受宠的老师要伤心地走啦,走啦。挥挥手,还真就走了,毕竟都赶着下班回家。 老师们平均二三十岁,一人被一堆学生牵到一个组里,宋承年纪稍大,戴上哨子到一边做裁判。后来也被高健拉下场,被小孩子们用沾满灰尘的小手推着,一起投篮。这一节课宋承玩得很开心,他也并不是消极避世,不能融入社会,可是兜兜转转,最后算来,宋老师露出笑容最多的时候,还都是在学校里,和小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 临近下课女老师们告辞,学生也在高健一声令下,由班长和体委带着,回教室等班主任组织放学。高健一人留在篮球场收拾器材,宋承跟在旁边拖网兜,尽点同侪情谊。高健一双大手,动作灵敏,转手一抄,那些篮球便纷纷从地上起来,再扔进宋承兜里。两人一起拖着一大坨篮球,往器材保管室走,路上高健说了几个笑话,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可惜我今天晚上还要开暑期工作总结会,不然下班了请宋老师一起去吃个饭。” 宋承对这人也有好感。他刚来学校,根基不稳,也需要多结交几个同事,点头道,“下次有机会一起。” 说着高健手机响起来,催他到会议室报到,说几个校董都等着了。高健通完电话,朝宋承摇摇手机,抱歉地笑。他一排干净整齐的白牙,笑起来跟黑人牙膏广告似的,特别爽朗,侧面说明了这人家教好。那笑容简直有些闪花宋承的眼睛,他低下头,指了指地上巨大的篮球网,“那这个怎么办呢。”转念想到,“你先走吧,我帮你送到器材室。” 高健摇头,“不用,”抬头有些玩味地看了看宋承,问道,“宋老师平时锻不锻炼。” “还行,”宋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如实回答道,“我身体还不错。” “那就听我口令,”高健迈出套了专业运动鞋的光裸健壮脚踝,前脚微下蹲作出跑步姿势,“预备,跑。” 好像一阵风刮过,路过的行人纷纷转头看,他们两个男人,一个穿着深蓝色篮球衣,一个穿着黑白西装,携手拖一大只鼓囊囊巨型到荒谬的篮球网兜,跑动起来化成两抹截然不同的色彩,在这香樟树繁茂的绿色主干道上,却又怪异地和谐。就那么一气不停,跑了七八百米,一直到终点器材室,才停下来。 宋承在器材仓库外扶着膝盖喘气,他的衬衣汗湿,西装都皱了。高健这种专业级别的却很自如,入内把篮球交还给看守老员工,拿着签字板出来,一边签名一边笑看这个肺活量明显不太够用的宋老师,“下次跟我跑步,我给你带身专业的运动服,你看你衣服都乱了。” 宋承抬手背擦了擦脸颊流下的汗,抬头看他,“下次?” 高健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我没别的意思。我们做运动员的,书读得不多,但知道多锻炼身体,人才能活得有精神的道理。”交接完从仓库门出来,凑近宋承身边,看了看宋承那张比一般人俊朗,但总像笼罩着一层阴郁的脸,又忍不住补充道,“也才能活得高兴点。” 像高健这样愿意对人付出热心与善意,在一般人看来,可能只是个比较好相处的同事,只有像宋承这样经历了世事沧桑,又从心理上十分需要外界支持因素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难得。一个忧郁的人,说实在,其实就是时刻在散发着负能量,在当今这个社会里,其实是很少能受到别人的欢迎与尊重。大部分人都支付不起那个美国时间来聆听你的伤痛,理解你的疾苦,而是只会凭借第一印象就否定掉你。宋承很深刻地知道这一点。忧郁症是个富贵病,他其实不太有什么资格能病得起。他还要工作,还要吃饭,还要凭自己为人处世的本事来养活自己,因此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抑郁症状。 A城消费高,心理治疗师的费用,一个小时就五百多块,凭宋承现在的经济条件,顶多能保证每两周去一次,其它时候,都得自己摸索着调整。这时候像高健这样的同事与朋友,便发挥了十分大的帮助作用,宋承开始主动积极地参与同事们每天下班后的聚餐,周五晚上的娱乐活动,周末偶尔一起登山、联谊。高健为人大方,又手脚勤快,管钱管事都靠得住,听说是学校下一届内定的人事主任,最经常参与组织这些活动,一来二去,与宋承越走越近。 宋承正在案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接到高健电话,“喂,宋承,晚上学校外联组织我们有空闲的老师跟隔壁市一中老师打友谊赛,你去吗。” “我很想去,但是手上还有学生的作业,以及下学期准备在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没改完。” “那你别太累了,早点休息。我待会走前,把学校发的两箱福利水果给你搬上来。” “好的,麻烦高老师了。” “别那么客气,叫我一声高健就行。” 宋承对高健一直以老师相称,高健总坚持以两人年龄差不了几岁的缘故,让他直呼其名,奈何宋承一直改口不过来。高健具体是三十三四还是三十五六岁,学校同事间好像一直没人深究过,只知道他未婚。一般像高健这样,又不歪瓜裂枣,不缺胳膊少腿的正常男人,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必定有什么方面不正常。可宋承硬是从没往那方面想。他这一生就见过徐准一个gay,硬要算,还可以加上从前徐准那个小明星男友金城。他的观念还停留在封闭的十几年前,做gay是羞耻的,要被人嘲笑的,需要时刻压抑和隐藏自己。哪能想到在A城这样的大城市里,同性恋者多到遍地都是。 宋承挂了电话,掩上书,出书房走到客厅饮水机前,给高健预先泡了杯药草茶,搁在冰箱里冰好。又到卧房的柜子下面取出客用的消毒毛巾,拿凉水打湿,挂到一旁。他就是在这些事上比较龟毛,强迫症似的,需要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徐准小时候取笑过他贤惠,但这也是性格使然,没办法。 等了十来分钟门铃响了,宋承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擦干手走去开门,“辛苦你了,这么热天,帮我们一户户搬到家里来……” “等谁呢?”门外却是一身精良西装革履的旧学生徐准,他放开手中行李箱,面上神色有些疲惫,风尘仆仆,眼神因为见到宋承而发亮,“老师,我回来了。” “……”宋承没想过门外站的是这么大一个意外。徐准在瑞士时照例隔几天给他打一个电话,但从没说过什么时候回国,如今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还直接把行李箱拉到他家门前,显然是想给老师一个惊喜,顺便趁着刚回国,理直气壮到老师家蹭住。宋承又不笨,对徐准这种心思,稍微一想就能参详明白。……只是这脸皮实在有些过厚,叫宋承这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老老实实的厚道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承还在犹豫,徐准已经快步进门,把行李箱拖到鞋柜旁边安放下来,脱了自己西装外套,只穿着件夏日制衬衣,扯松领带。那西装一脱一屋子里全是男人汗味,显然徐准这一路长途飞行下飞机,再直奔宋承家,被国内炎热的天气折腾得够呛。 他像是某种大型犬类,用那样眼神望着宋承。宋承在满心的省略号中,弯腰从鞋柜给这人翻出了拖鞋,到客厅沙发前摆好,招呼他坐,“先坐下吧,我去书房拿客厅空调的遥控器。” “谢谢,”徐准左右张望这房子里比刚买来时变动了很多的装修,一点都不认生。看完了,跟个主人似的到沙发前坐下,手臂摊到靠背上,倾吐疲劳似的长舒一口气,“还是家里最好。老师平时操持家里辛苦了。” 宋承拿遥控出来调低客厅温度,监督沙发上的徐准换鞋,把换下的鞋捡到一边收好。又拿衣架给徐准挂西装外套,进进出出中,他很是心不在焉,其实是有些龟毛地在想,冰箱里那杯药草茶,此时到底应不应该拿出来给徐准。拿吧,到底那是为高老师准备下的,待会高老师好意帮他搬东西上来,连杯消暑的凉茶都喝不着,到底不太好。不拿,冰箱里就预备着冷饮,却不拿给明显快被外面酷热天气热坏了的徐准,又显得有些绝情。 纠结这些根本不算事的小事情算是宋承的一个毛病。毛病虽小,可总能很认真地困扰住他。 宋承还在阳台上给徐准晾衣服,他倒不是天生老妈子命,不伺候谁就不舒服,只是徐准笨手笨脚生活不能自理,双手抱胸,悠哉靠在阳台纱窗门边,望着那升降晾衣架,愣是说太高科技了,自己不会用。 门铃响,宋承扶着晾衣举杆想说我去开,徐准已经显摆自己腿长,快步跑到客厅,去打开了门。一个高高大大肤色黝黑的男人,垂头往肩上扛着两只由塑料筐篓着的纸箱,看也不看前面何人,直直就闯进来。徐准让到一旁,宋承此时也从阳台赶到,招呼高健,“放到客厅地面上就好,其它的我来。” “不用,这箱里有水,沉,我给你扛到你想放的地方再放下。” 宋承只好把他引到厨房的冰箱前。高健撂箱子落地,顺手还帮宋承隔开了果箱外面捆着的塑胶绳,解开来给宋承看,难怪这么沉,里面是满满两箱子保鲜膜包装,又拿凉水在外浸泡降温的荔枝。 冰箱就在眼前,宋承顺势打开上层取出了水,递到高健跟前。又拿来冰镇毛巾,叫高健擦汗。高健给许多老师都搬了东西,都是放下就走,没在一户停脚歇息,也实在很累很热了,擦干面颊脑袋,大口喝着清香带薄荷味的茶水,靠在厨房的毛玻璃隔板门旁,与宋承简单地聊起来。“这是王校董托他在广东认识的果园老板,特意给我们学校老师空运过来的,嘱托大家趁时令赶紧吃,吃光了还有。王老说东西不算什么,只想表达对大家一片心意。” 宋承拿毛巾擦指尖沾上的水,低了头也很随意放松地与高健闲聊,“学校福利一直不错,改天要好好谢谢王老。” “谢什么。老头子就是看我闲在家就不舒服,使唤我给他跑跑腿。” 高健不是聋子不是瞎子,进来宋承家这么久了,用眼角余光也能注意到大门边角落里站着个人。直觉告诉他最好把那人忽略掉,托着空茶杯,随意闲扯了几句,转头对宋老师道,“对了,周六还是去爬山?我帮你看好了副专业的爬山器具,带手套和护膝,免得你下次又伤到腿。” 还没等宋承答话,徐准已经从大开的防盗门口大步踱到宋承身后来,一手抓住了玻璃隔门边缘。宋承原本就靠在那门边低头站着,这么一借位,便好像是徐准从后面搂住了他一样,问道,“老师,这是谁?”垂头贴到宋承耳边,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既然来到了家里,就是客人。客人都来了这么久了,老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高健在宋承心里甚至根本都与同性恋挂不上钩,根本不是情人,又何来什么情敌关系。宋承心中光明正大,是以根本都想不到为什么徐准在自己同事面前,忽然幼稚病又犯了,这样阴阳怪气的。在外人面前小幅度推开徐准,用冷冷的表情教训他规矩些,转身朝两人介绍道,“高老师来家里这么久,我都忘了,是该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健高老师,在学校的同事。” “这是徐准,我的……我从前的学生。” 第33章 徐准现今在娱乐圈呼风唤雨,比一般的明星还高调些,上至高端商务周刊登满对他正儿八经的深度采访,下至坊间小报流传着各种绯闻艳事消息。电影宣传期,更是时不时上电视露露脸。是以高健这时一看到人正脸,就想起这人是谁来了。最开始还有点不能确定,平凡寡淡的宋老师家里,陡然藏着这么个全国性的名人,有点叫人吃不消,听宋承介绍了彼此姓名,才真正确定下来。 一般普通人见着个名人明星之类的,都有些异样表现,至淡定也会寒暄两句,给孩子要个签名。不过在宋承面前,高健就是不想给徐准这个面子。装毫不认识,与徐准握手,“徐先生好。” 徐准装模作样,拿出他在生意场上那副专用来唬人的精英范,与人根本不进行实质肢体碰触地握了握手,“高先生。” 宋承只想敲他脑袋。什么高先生矮先生,拿腔拿调,乱七八糟。徐准这陡然的不懂事起来是怎么回事。宋承有时也有些希望,徐准有一天能长大一点,至少在他学校的同事面前,稍微给他这个老师一点面子,对人放尊重些。 两个男人眼光碰撞了一下,再迅速错开,投射到房间里不知名的地方,没有人继续说话。本来宋承和同事聊得挺好,遭徐准这一掺和,陡然冷场,气氛莫名尴尬。徐准不但丝毫没有冷场小王子的负罪感,貌似还搅和得挺开心的。还一手从宋承手肘下方绕过去,暗地里从底下,紧紧抓住宋承衬衫衣袖,好像生怕宋承会因此跑了。 宋承真是拿这人没办法了。他反手抓起徐准,提拎到一旁角落,训斥起来,“徐准,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导演,成功人士,可能会不太在乎我们平头百姓的心情,这都是人之常情,能够理解。可是做人的礼貌总不能全丢掉。老师从前是怎么教你的,现在你有身份地位了,就可以不好好对待家里的客人了吗。” 徐准委屈得很。奈何他前科太重,稍一犯事,宋承心里的天平自然是完全偏向别人,一分一毫也不会移向他。他又吃不得醋,从来都是别的演艺圈里的妖妖孽孽,为独食那点利益争着来抢他,他顺水推舟逢场作戏,什么时候需要用真心去为别人吃过醋,去抢过别人。可是又没法对宋承说,“他是个坏人,对你不怀好意,你看不出来?”生怕自己这一点破,宋承对那姓高的,没什么意思,也要变成有意思了。 徐准一梗脖子,倔强道,“我很有礼貌。” 顶撞得宋承直接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边小剧场,那边高健却实在不能等。看样子他今天和宋承是没法好好说话了,他还有别家的货要送,不如就此下楼去。他一路都从厨房都走到了门边,宋承的全部心思还在徐准那里,对他这么大个移动物体,完全视而不见。还正被徐准捉着手腕,拉拉扯扯。高健不得已咳了一声,“宋老师,那我先走了,我们改天再聊。” “高老师慢走,下次,”宋承望着门口,话还没说完,徐准已经又从后面缠上来,一连串胡扯打断他,“老师,你刚才跟我说的,我没听清。晚上我们到底是在家里吃呢,还是出去吃。若是在家里吃,那我这就开车出去买菜。” 高健挥挥手带上门走了。宋承回身看了徐准一眼,对徐准能胡搅蛮缠到这种地步,简直不可置信。徐准知道老师必定又对自己失望,可是他不后悔。男人之间,尤其是他们男同性恋之间,抢男人,就是这么原始本能,动物习性,赤裸裸的。你争我夺,所有潜藏的对手都要掐死,一点机会的苗头都不能留给对方。他心想老师,我若在意你一时心情,在你面前听了你的,任由你和人勾勾搭搭。有一天你真被人抢走了,那我就真是活该哭去吧。 宋承对现在这个长大后变得一点也不听话,一点也不可爱的旧学生,真是无语了。张了张嘴,又不想再去教训他,首先自己没那个资格,其次对徐准也太过苛刻。瞪着徐准不知该怎么办。谁料等高健一走,徐准一直梗着脖子别扭强硬的态度,忽然就服起软来,跑到玄关抓起柜台碗里的钥匙,套上鞋,说,“老师,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这就出去买菜。”皮鞋蹬蹬下了楼。 留下宋承几乎是有些愕然地坐在家里。这世界变化快。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从刚才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基佬们混杂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堆中,有如灰熊掉入了狗熊堆里,彼此间相互辨识度很高。何况高健这种基得这么明显的。扛着东西往宋承家厨房里一站,再加上那眼神气场和说话态度,徐准就可知他是gay。至于到底是不是看上了自己家这位,徐准原先还不确定,三两句交锋下来,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就算不是,那么徐准觉得自己抢先在老师脚边撒泡尿划定地盘,也不会有错,俗话说得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他现在真是一点风险也赌不起。半路随便杀出个路人甲乙,能在宋承心里刷出的好感度和信任值,都比他高。片场随便一个发盒饭的外卖小弟说个笑话,都能把宋承逗笑,而这一点,他徐准至今还做不到。 这危机感和不安全感都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也不能怪他攻击欲望过剩。 徐准在满心老师要跟别的男人跑了的被害妄想里,跑下来得非常急,冲出来逮着高健,一通威逼利诱陈情讲理,然后很快就遭到了报应。他在办完了正事,然后顺便低头往菜市场赶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社区菜市场在哪里。又不敢这时回去,怕回去早了,宋承仍然还在气着。腹中咕咕叫,他忍着那饥饿,在外胡乱溜达,衬衫又皱又脏,粘在身上被汗水泡得湿哒哒,天快黑了看不清脸,别人视他作无业游民。最后在社区小角落一个粮油副食店,买了一瓣儿蒜头,几根大葱。转眼见电子秤旁边还有未售空的半捆青菜,几个西红柿,赶忙要来,这才保证了这一趟“买菜”回去不太丢面子。 回宋承家已是七点多,天都快黑了。到家也不需要敲门,宋承开好了门在等他。等了太久没等到人,便重又回到厨房收拾碗碟。等徐准回来时,就见宋承开了头顶一只照明灯,革命老同志状随意披着外套,抖着肩部和手部,在水池边刷一只旧炖锅,旁边马赛克贴瓷台子上,堆满了两大坨已经洗好的杯子和碗筷杂物。 徐准没脱鞋直接进门,慢慢转到厨房,摸摸鼻子,把作业交上去,不动声色为自己撒谎,“老师,天太晚了,商店都关门,买不到什么好菜。老师你放心我不挑食,咱们将就着吃吧。或者到外面吃也成,我现在就去开车。” “……”宋承都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可是气都气过了,此时只能觉得这人白痴得可爱。他张了张口说,“徐准啊。”叹了口气。 徐准低头翻着购物袋里那几片可怜巴巴的菜叶,一片两片三四片,“其实青菜炒大葱也挺好吃的,我喜欢。” 宋承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刷好的炖锅塞进下面柜台里收好,擦干手,把手钻进外套袖子里面去,“走吧,我带你出去买菜。” 在下楼前宋承把旁边灶台上他刚才加热好的八宝粥给徐准喝了几口,填填肚子。徐准这个破胃让宋承一直很纠结,他既然从前帮着照料了一阵,此时就没法再视若无睹地任由它继续败坏下去。前几天刚好想吃点南方风味,照着家乡做法,自己煮多了粥,此时就当喂狗。 买菜路上宋承一直很柔和的,没对徐准说什么重话,也没有再拿出老师的模样教训徐准。徐准蹬鼻子上脸,一看安全警报解除,登时就又开始挑战宋承的下限,一路上不停地问着老师这个楼叫什么,那个公车站怎么走,在哪里有停车位。嘴里还说着,这不是先熟悉熟悉家里的环境,为我以后以后常回来方便嘛。我把这片摸熟了,以后偶尔出来帮老师打个酱油,就用不着老师再费心给我指路了。 宋承听了,无语的表情更重。还是只有那个最常用的句式与徐准这种人最相配啊:懒得说他。 晚上一是徐准的胃不能等,二是宋承也没有做满汉全席的心情。跟行军打仗似的在二十分钟内将所有食物端上餐桌,宋承自己只喝了几口汤,就去收拾家里。徐准真是饿坏了,在桌上咻咻的吃着,这时就显现出男男谈恋爱跟男女比起来的好处,在外面约会时就餐还好,在家里把大门一关,无论餐桌上吃相多脏多乱都没人管。总算他还能从狼吞虎咽里分一点神智来给他老师,“老师你不饿啊?” 宋承摆摆手,“你自己吃吧。”他从得了抑郁症,食欲就一直维持在很低的限度。 徐准对宋承为什么不大爱吃饭的真相浑然不觉,他只当他老师从小时候就比一般男人秀气,吃得少。 徐准的皮鞋将地板踩得脏脏的,需要擦干净。徐准长手长脚,方才又碰乱了几件桌椅,需要重新摆正。还有阳台上宋承自己的衣服得收拾,晚上洗澡的用品,等等。等这一切都弄好,家里重新恢复得井井有条,厨房那两箱搁在地上一直没动过的荔枝,便格外显眼。宋承朝那看了一眼,心里感到被狗啃了一口。找了张折叠椅坐到冰箱旁的地上来,拿起裁纸刀和水果枝剪,套上手套,开始拆箱子里保鲜膜包装下的荔枝。 荔枝一个个又大又圆,握在手里冰冰的发凉,在夏天闷热天气里很是舒服。不得不让宋承想起,高健平时在学校照顾同事的好来。对还在吃饭的徐准问道,“徐准,你对高老师到底有什么看法。” “啊?”徐准听到不大喜欢的名字,噎了一下,同时为了在宋承面前好好表现,迅速地扭曲了一下自己的良心,含糊道,“就……挺好的人。”但说出了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违背自己的三观,又别别扭扭地补充道,“但是我不喜欢他。” 宋承见他还是一句话打三个马虎眼,嘴里没一句实在,叹道,“徐准,我不是想就今天的事小题大做,指责你什么,只是高老师真的是很不错的人,你错待他了。” “呵呵。”还好宋承不怎么上网,不知道每一句呵呵背后都是一句什么。其实徐准也不想在宋承面前骂娘,就是觉得挺嘲讽的,他可没兴趣为高健说话,尤其在今天下午有单独详谈一番,套出了高健话以后。“老师,我知道你对人认真,很珍惜你的朋友。可是有些朋友,对你不怀好意的,交了还不如不交。” 宋承剪了几个荔枝丢到一旁准备好的水盆里。看那荔枝漂浮起来,沉下去,怎么说呢,忽然有点伤心了。他觉得那几个荔枝也就像他的人生一样的,漂浮上来,沉下去,找不到定点。“徐准,你还小,不知道真实的平凡人的生活。又任性,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凡是你不喜欢的,都要从我身边毁掉。可是老师的人生是有限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就剩下这么一二十年可以工作的时间,如果未来生了大的病,还要更短。能做的事和能遇到的人,都有限得很。你如果又像从前一样,不喜欢哪一点,就要毁掉。徐准,你要是毁掉了,那以后在老师的人生里,就真的再也没有这些东西了。” 他这番话带点抑郁病人接受心理治疗的风格,发散得很。徐准却奇异地听懂了。毕竟他由于职业原因眼界开阔,经历的又多,人生的况味他是懂得一点的。但是懂得又不像宋承那么深。他此时最主要感受到的还是宋承有多让他怜惜,从椅子上下来,到宋承身边,蹲下,控制住自己想抱抱老师的欲望,对宋承说,“老师,你总是把我当成从前那个小孩子,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觉得我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不可取。而且老师你看,我不是也控制住了自己,完全没有对那个高老师做什么……” “不要想太多了,也不要对人生太悲观了。老师,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可以照顾你。你现在是不接受我,当有一天你接受了我,说不定你会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他们,发现我比他们,都要好得多呢。” 徐准的话带着鲜明的劝慰性质,还有点哄骗劝诱的效果,总之真真假假,说真话时真心实意,说谎话也不带眨眼。宋承闷着头,盯着那些荔枝在盆里转来转去,徐准这些话他听多了,没办法再产生第一次听时的感动。忽然想到一点,抬起头来,问,“徐准,你是不是就希望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徐准愣了。他看着宋承明亮又忧郁的眼睛,几乎是本能般地说道,“为什么不能?” 第34章 宋承偏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徐准,那眼神好像在问,你是认真的?等从徐准天然而又带点茫然的目光里检测出,徐准真是这样想的,宋承就不大想再理会这样的一个人了,推开他,起身往毛巾蹭干了手,一手抓起一个旁边清空的纸箱子,大步向阳台走去。徐准被推得往后仰,手按在地砖上,随后醒悟过来自己很可能无意间说错了什么很重大的话,起身来撒开脚步,很快地追上去,“不是这样,宋承,你听错了。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我是那个意思,”徐准赶上宋承,一把将人手臂扯过来,“可是你也要听到我话里好的方面啊!老师,只有我做你的朋友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其他的人,你都不要去看,更不要去想。你这么好,不需要再去想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徐准凑近了宋承,小心翼翼站在客厅通往阳台那一级台阶的边上,一点一点地进行轻声劝诱和哄骗,催眠一样,“他们都是坏人,会伤害你,这是个很恶劣的世界,老师,你一直处在学校的环境里,教的都是十几岁的学生,过于单纯。你不知道,这个社会,和从前我们在一起时所生活的那个社会,不一样了。所有人都很危险,很多人过分贪婪。” “可是老师你不要害怕他们,他们敢靠近你,我就把他们撕碎。老师,你想想,从秋华镇来到A城,你身边的一切都变化了,只有什么是没有变的呢?只有我了。从前我们在一起,能过得很好,以后照样也能过得很好。有我在你身边,保护你,其它一切的事和人,都不重要。你为什么还要去关心他们?甚至因为他们来指责我?” 说话间,徐准悄悄又往宋承身边挪近了一步。他一句一句,一条一条,理直气壮,显然丝毫不为自己的占有欲感到愧疚,也不为自己从今以后,可能扼杀一切围绕在宋承身边的东西而感到羞耻。宋承之前苦口婆心对他剖白的一番话,他听到了,有过一些感触,然后却又全部遗忘掉。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欲望,凡是他想要的,就必须想方设法得到。不想要的,再怎么毁掉也无所谓。 而且现在这个徐准,比起从前那个无依无靠、只好赖在宋承小窝里卖萌撒娇的徐准,更有智慧和见识,更有权势,更有力量,因此也更加变本加厉。 徐准不愧是情场老手,在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为自己申辩顺便对宋承洗脑的期间,造势也造得很好,顺着方向再往前一步,就可以接吻。可宋承就那么用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徐准,硬是吻不下去。 徐准抬手摸了摸宋承短发边缘,不能碰到头发,便只好摸那轮廓边缘。“老师,别害怕我。你是想和我在一起的,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那语气志在必得。 宋承看他跟看怪物一样。好一会,回过神来,径自去从阳台衣架上,扯下之前挂上去通风的衣物,砸到徐准头上和怀里,“你快去洗澡。今天晚上早点睡觉。睡在客房。一整晚都必须待在房间,把门锁紧,再也不要出来。”千万别再出来吓人了。 “哦。”徐准又恢复了那副很乖的模样,抱着衣物老老实实往浴室走。 宋承光盯着那背影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忍不住又叫住他,“徐准,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徐准回过头来,疑惑地问,“哪样?” “没什么,你去洗澡吧。”宋承挥挥手将人撵走,仰头收拾起阳台上其他衣物。这是第一次,成了年的徐准,在宋承面前表明自己的爱情观,还掺杂了其它一些观念,内容在宋承听来,十分扭曲和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徐准自己居然浑然不觉。 有病没病都是相对的。也许跟正常人相比,他宋承确实是有病,需要为此而感到羞耻痛苦。可是跟徐准这样的人一对比,宋承顿时觉得,自己似乎病得也没有那么厉害,至少在很多想法上,比徐准这种所谓的正常人,要正常许多。 显然两人在爱情观甚至人生观的磨合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徐准因常年在外出差,时差对他没有任何负面影响,反因为宋承家很让人安心的缘故,沾着客房枕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更加生龙活虎,拉着宋承要到外面去走走。宋承也想在周六的早上休息一下,便同意到外面吃早餐。小区因为靠近好几所学校,早餐店面摊点不少。两人挑家干净的坐下,徐准来了份大碗拉面,宋承来A城不久,还没有被同化,仍旧保持在南方的饮食习惯,点了碗酒酿,一只葱花卷。 徐准这次学乖了,上赶着由他来买单。找零钱的时候一角白色纸片从钱包露了出来,徐准便索性把那东西抽出,搁到宋承面前,“对了,上次我在瑞士给你打电话,你不是说,现在帮你治疗的那个医生,相处得不太好?我跟圈中朋友打听,帮你另找了一个,他是我朋友。咳,朋友的朋友。这是他的名片,我前一阵在欧洲遇到他,就顺便帮你要了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宋承拿起那名片看,是国外一所很有名学校的博士,现在看起来,是回国发展,身兼数职。既在大学的心理中心做主任,又兼任一家医院的主任和临床治疗师,同时还是宋承不太懂的一个全国性注册医师协会的秘书长。 宋承把名片放回桌上,将信将疑地抬头看徐准。 徐准不知为什么被那么干净纯粹的目光逗得有点想发笑,趁宋承还在琢磨、注意力不集中,扯下纸巾悄悄给宋承擦嘴。“放心,纯粹是因为我打听过,大家都说这个医生比较好,我才给你推荐的,不会跟我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而且我听说做这一行的行规都很严格,难道我的黑手还能跨这么远的界,伸到人家头上。何况人家这么高的资历,难道你还能怀疑,他身为医生的职业操守?” “就是资历太高了,感觉不太合适。”点的配餐的花卷送来了,宋承埋头咬了一口,“我可以自己再找。” “你再找一个,又像你上次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个一样,简单粗暴地对待你,那怎么办?我虽不懂治疗,但好歹知道那都是特别隐私的东西,你又病着,还能经得起几次来自医生的伤害?而且我都帮你约好了,就在今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他同意先和你见见面,简单地聊一个小时时间,然后你自己再做决定也行。” “怎么都已经预约好了?而且你现在才告诉我?”宋承有些急躁了,放下手中勺子和筷子,对徐准的专横和独断感到生气。徐准怎么可以又这样? “好好,是我做事时没考虑周全,又让老师生气了。那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预约取消。听说人家也很忙的,我都是提前一个月帮你预约,才定下来。你今天不去,人家专门腾出的这一个小时工作时间,可就平白受耽误了。喂,杨医生啊,我是徐准,上次跟你说的……” “徐准你别说了,”宋承起身越过桌面按住徐准手,“我去。” 徐准邪邪一笑。老师纯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丝毫不会怀疑别人说谎,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想让老师顺从他的心意,去他选定的心理医生那里做治疗,还不容易,三言两语就搞定的事。只是老师最后那俩字,怎么听起来格外有些愤怒意味,跟骂人话似的。 第35章 接到徐准电话时杨兴华正在在学校坐班,便让徐准直接带人到大学的心理咨询中心里见他。徐准扶着方向盘一个急转弯,幸亏临时跟杨兴华打电话通了声气,不然他就直接开到杨兴华和人合办的那精神病医院去了。差点在老师面前露馅。 杨兴华和徐准是校友,而且在读书上比较有志向,不像徐准这类人,仗着自己有才华,捞张毕业文凭就离校,到社会上去闯。他是一直专心读到了博士,在国外念书期间认识徐准,经常和他们那一大帮人,在暑期租辆破车,沿着山脉,自驾一两千公里。 博士学位拿到后杨兴华便回到了A城母校,也就是徐准的母校。所以宋承今天,是第一次来到徐准的学校。 来到A城后也有一些比较空闲的周末,宋承自己有坐地铁在城里到处转转。这所大学作为旅游景点之一,原本也可以过来看看,但一直被宋承刻意避开了。 约定时间是十点,他们吃完早饭就到八点,加上路上堵车的时间,到时便只剩半小时。一进咨询中心宋承就开始脸色发白,徐准以为那是早饭没吃好的原因,急忙冲到外面匆匆买了一瓶水,一盒牛奶,几个热包子。学校卖给学生的都是价格才几块钱的经济型食物,买不到什么好吃的。 宋承咬了一口包子皮,就着矿泉水吞下去,其它都塞回徐准手里。然后两手交握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面,嘴唇微红,脸色惨白。把徐准着急得抚摸着老师背,前前后后地察看问他,“怎么了?胃痛啊?我现在给老师你买点药去?” 宋承难受的时候格外不想听到徐准声音,低喝道,“别说话。” 徐准是真着急。即使闭了嘴,也一刻不停地没止住往宋承脸上瞧。 前几次在医院的治疗给了宋承不太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一进这样的地方,就开始紧张,脸色也随之变化。被接待女老师带离徐准身边之后,感觉马上好多了,女老师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请他坐到办公桌前,填一份咨询前的调查问卷。 整个咨询中心都很忙,很多张嘴,喁喁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但是又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布置倒是很温馨的,淡色和模拟自然界的彩色,令人愉快,咨询室里面也是十分舒服的真皮软沙发,窗帘拉紧,低垂着。 宋承一笔一笔填完了那份厚达十来页的问卷,字迹十分工整好看。等他填完,时钟刚好也指向十点,杨兴华推开咨询室的门,送一位咨询者出来。随后便走到咨询办公室门前,“是宋承宋先生吗?” 宋承放下笔,“是的,我就是。” 杨兴华长得不太帅,但是那种助人的气质十分好,声音好听,比宋承声音还要略低些。他丝毫不客套,但是周身的感觉仍然让人感到友善,“耽误你久等了,请跟我到咨询室来吧。” 杨兴华真是十分忙,一个小时时间都难得抽出来。本来学校的咨询中心是主要服务在校学生的,在公务时间帮徐准这个忙,已经算有些破格了。匆匆领宋承坐下,然后解释了句又推门出去,走进接待办公室,女老师翻阅了宋承的问卷,计算了下总分数,打在上面,递给杨兴华,杨兴华看了看,了解了大致情况,重又推开宋承所在咨询室门,走进去。 “宋承,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 “睡眠呢。” “能睡得下去。” “具体是什么质量,一天大概睡几个小时。” “七小时左右。” “食欲怎么样。” 宋承终于摇了摇头,“不太好。” “宋承,我看了你的问卷,你在这上面说,自己想过自杀,是吗。” “想过。” “用什么方法呢。” 宋承比出右手两根修长的手指,递到自己左手手腕前轻轻一划,“割腕。” 杨兴华沉默了。咨询室里出现一小段语音空缺。“那你会去做吗。” “应该不会。” “为什么。” “我是个男人,总得活着。”宋承一直端坐的姿态稍稍放软下来,“而且,自杀死后,也进不了我们家祖传的墓地,不好跟我父母葬在一起。” “我看了资料,上面说你父母早逝。” “是。” “他们去世的时候你多大。” “刚上大学。” “那时有什么感觉。” “太久了,记不清了。” “最近是经常会想到他们吗。” 宋承点头,“想,经常想。” 杨兴华点头道,“宋承,我听说你已经主动到医院进行过专业的精神咨询。你是关心自己的心理状况的,对自己的情况,其实也很了解,是吗。” “是。” “那么你觉得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宋承再度摇了摇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的喉头涌动上来,但是他不准备去张开嘴,说出那两个字。仿佛那会极端艰难,让他感到痛苦,“徐准。” “就是陪你前来治疗,现在在外面站着的徐准吗?” “是的。” “你爱他吗。” “我不能说。” “你可以的。” “我……”宋承喉结滚动几下,“我不能说。”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分多钟。杨兴华一直维持着一个友好而端正的坐立姿势,注视着宋承。 宋承在杨兴华温和不带任何评判的视线中败下阵来。他向前躬身,双手手肘搁到膝盖上,两手交叉顶着自己下巴,“杨医生,你知道吗。” “我在。” “在我们,在我们老家那里,不像在A城。在那里,时间过得很慢,没有空气污染,也没有网络。一年到头,听不到什么吵闹声,更不会有人离婚。那里虽然冷清,闭塞,却也保守,忠诚。老师会主动把家庭困难的学生接到家里住,照顾一日三餐,不需要什么住宿费。镇中心十字路口上摆摊卖菜的农民,见到你今天钱没带够,就会让你明日再付,再主动抹掉你的零头。” “听起来非常好。现在还是这样吗。” “不是了。从九九年起风气就开始变了,十几年……什么都足够改变了。” “可是那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一双老人从民政局扯了一张结婚证书,就要放在客厅里,结婚照后,供起来,供一辈子。死了以后,要和寿衣一起带到坟墓。在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无论结不结婚,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哪怕那个人不好,老年以后开始生病,残疾,或者丧失劳动能力,那也是不会有什么变心的可能,始终都要凑在一起,互相扶持,过完一辈子。” “那时候,我以为,我和徐准之间,也会是这样的。”宋承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可是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得。” 杨兴华从旁边玻璃圆桌上抽出纸巾递给宋承,宋承谢绝。他闭上眼问道,“一生一世是那么艰难的事吗?在我们老家不是。别人都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徐准他不能做到?别人都能无论生生死死,凑在一块,过完一辈子,为什么徐准就是不可以?徐准离开了,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室内完全地沉默下来。很长一会儿,只听宋承安静地道,“杨医生,我想要单独的几分钟。” “好的。在墙上有钟。宋承,你可以看看那个钟,我就在门外,五分钟后就回来。” 杨兴华推开门,扶着门把手,闭上眼,极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徐准就坐在走廊长椅上,见着杨兴华出来,赶过来问,“兴华,他怎么样?赶紧去把你监控录像调出来,给我看看。” 杨兴华一手拦住徐准,他还沉浸在自己病人的案例里,出不来,感叹道,“这是一个很古典的悲剧。” 徐准一心只想要咨询录像,跟杨兴华多年兄弟也不用客气,拉着人就往隔壁办公室走,杨兴华把自己衣袖抽回来,“徐准,你们这些做电影的人,是不是特别觉得自己能够不把道德当一回事。” 他振袖道,“宋承今天来找我了,就是我的病人。我有我的职业操守。” 徐准满脸的焦急也不是作假,转过来朝杨兴华道,“兴华,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关心宋承了。我关心他,是真关心他。你就帮帮我,这难道不也是在帮他吗。” “我话还没说完,”杨兴华整理着自己衣装,糙着他那口好听的普通话慢条斯理道,“不过我会征求他的意见,看能不能在治疗进程中,慢慢把你也加进来,作为协助治疗。毕竟你也算病人家属,是他的病灶之一。” “这不是帮你,这是我身为一个专业医生,出于有利于他治疗的角度作出的建议。宋承目前的态度很配合,对治疗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不过如果他说不愿意,我肯定要尊重他。” “好,兴华,多谢了。我回去就让助理把龚祖铭在美国的地址给你发过来。” 杨兴华是很专业的,为病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便不再关心其它的事。他看了看手表,“好了就到这里,时间到,我要回去看宋承了。” “宋承,我知道你到五院进行过专业的治疗,你在那里治疗的情况不太好,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说一下我个人对你的诊断。我诊断的结果,你确实是患有抑郁症。至于这个症状到底有多深,没有你想象的深。宋承,你的情况很典型,也很常见。很多抑郁病人都是在某些方面,作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只不过你的付出,尤其让人动容和觉得可惜。” “宋承,我能够怎么帮助你呢。” 宋承咳嗽清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在五院的治疗,结果不是太好。”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那里的医生……无法交谈。难以沟通。” “那你愿意接受来自我的帮助和治疗吗。” 杨兴华身上的学院气质是宋承所熟悉和亲近的,今天一小时的聊天也简单有效,宋承点了头,“我愿意。” “好的,那这个周末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周一我的助手会与你联系,确定治疗的时间和频率。以后来治疗的时候,你还是会让徐准陪着来吗?” 宋承摇头,“我自己可以来。”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在今天找徐准谈一谈。你放心,有关你的情况我不会多说,只是和他沟通,稍微说一下要如何对待和看待你的这个治疗。” 宋承没有拒绝,“您决定就好。”他比医生还守时,首先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十一点,时间到了,谢谢您。” 第36章 宋承出去换徐准进来,侧身而过的时候徐准首先注意到人微红的眼眶,一关上门,就朝杨兴华埋怨道,“怎么把人弄哭了?你们这些心理医生,是不是不把病人弄哭,就没法有成就感。” 杨兴华没法反击徐准,毕竟他刚刚才攻击了徐准作为电影人的道德观。他摇摇头,抛开兄弟情感,很快恢复了专业姿态,“徐准,你心理上没有像他那么大的问题,你要多帮助宋承。” “我当然很想。可是目前还很难靠近,”徐准站在这小小咨询室里到处转了转,想象了一下宋承垂头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坐下来,“摸一片衣角都难。” “以我的观察,他现在应该不是很拒绝你的靠近,虽然有时情绪上会有一些爆发,是吗。” “这倒是。” “你看不出来,他这是在向你释放求救的信号。他内心有良好的自我救助的意图。很希望有人能帮他。你跟我说过他主动去寻求专业治疗,以及平时刻意结交朋友,都是在积极地寻求援助。这个时候你就特别重要,徐准,不要放弃他。有时候我们无心多做一件事,多说一句话,都是对病人痛苦很大的减轻和救赎。” 徐准点头,他认真时也能很认真。今天一上午的毛躁表现,只是实在担心宋承的情况,关心则乱。“我知道了。那你现在有什么建议。” “至少带他多出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填补一下这么多年,你们两人相隔两地,不了解彼此生活所造成的空缺。” 宋承坐在走廊长椅上有些担心这医生会和徐准说些什么,毕竟他和医生之间的信任还没有建立得很深厚。不过见只过了一两分钟,徐准就从那咨询室出来了,应该也说不了太多东西,便放下心来。在他心里,他对徐准有什么感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过去对徐准是怎么想的,对徐准曾抱有怎样的期待,这些期待破灭之后自己怎样痛苦,徐准都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处。 徐准出来时脸上表情很轻松,宋承便放心地知道医生果然没跟他谈自己的事。徐准见宋承在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挺可爱的样子,乐了,低头朝长椅上的宋承安慰道,“没事,医生就跟我说,要多尊重和理解你的病情。”说着蹲下来仔细瞧宋承的脸, “哎,怎么还是哭了,不想让你哭的。” 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宋承把徐准买来的那一堆东西,除了矿泉水留下外,其它全扔了垃圾箱。杨兴华太忙了又投入了新的工作,宋承便找接待老师帮忙简单地转达一下告辞。然后和徐准一起出去。 徐准带路,到校园内一家咖啡厅里两人简单吃了午饭,随后徐准非要拉宋承一起在学校逛逛。宋承因为有心结,不想知道徐准的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徐准蛮力拽着他往前走,“既然来了就逛逛。” 他们学校南边都是非常破的宿舍楼和教学楼,要看风景,便只有一路往北走。徐准一路给宋承指着这栋楼是自己当年上什么课的地方,那栋楼是自己当年的宿舍。这趟出门他没带墨镜,又净往人多的地方钻,在路上有些学生疑惑地盯着他的脸,一个劲地看,看了一会儿犹豫地问,“这是我们学校出去的那个导演吗。”徐准冲她一笑,然后登时就被人围了起来。 人群一挤过来,徐准条件反射般牵住了宋承的手。他担心宋承安全,也害怕两人被人群冲散。好在人都围成一堆,给他们做了良好的掩护,徐准提高声音叫道,“不签名,不签名,也别合照,同学们理解一下,今天是我私人休息时间,回学校这一趟,只是单纯想陪陪朋友。”有学生带笑意调侃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徐准敲那孩子脑袋瓜子,“嘿,你说呢。”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盒,一盒名片很快被一抢而光,徐准让学生们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徐导在业界有这个名声,对于自己母校的学生,向来是很信任和大方的。 全程宋承被人群推搡着,像一滴水被水流簇拥着融进了大海里,只有徐准牢牢握着他的那只手,让他感到一点安定。人们热爱徐准,因此对于就站在徐准身边的他视而不见,他的存在被徐准的光芒轻易淹没。宋承能感觉得到,徐准对于这所学校十分有归属感,一到达这里,像是回到了家一样。也许这里对于徐准来说,就是家吧,当年他一进入这所大学,一进入被这大学围墙所围成的精英的世界,便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他属于这里,属于年轻野心和梦想,然后便将远在远方平凡的宋承,和宋承那间晦暗的小屋,轻易地遗忘。 宋承很想问问徐准,在老家徐准住了五六年的那间宿舍,对徐准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这学校学生有种同类惺惺相惜的志气和傲气,徐准说了不拍照,还真就没人拍照,徐准表示名片发完了没有了,也没人尾随他们。徐准一直牵着宋承走到他们方才吃饭的咖啡厅旁边拐角,然后像牵这么一回手是很寻常的事一样,很自然地松开。转而去理宋承的头发和衣领,亲密地叮嘱道,“怎么衣服都被他们蹭坏了,下次老师记得抓紧我的手,人群拥挤起来是很危险的。” 宋承心里一抖,这说得好像他们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下次一样。 徐准趁宋承不留神就把自己方才那只握过宋承的手背到身后,激动得狠狠抽搐了几下。今天居然还趁乱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了回手,挺好。 徐准告诉宋承,这里是国际学生的宿舍,当年他们和一帮留学生混熟了,就时常越过保安混进去,借厨房自己炒菜和煮火锅吃。那里是他们学生打网球的体育场,徐准在这里遇见了启发自己走上导演之路的旁边北影的一个电影爱好者。那边是他们当年比较集中进行上课和考试的一栋楼,徐准有一次打工回来,十分疲累,晚间考试还没开始,就靠在楼梯口睡下了,后来睡过了二十多分钟,不是被路过老师叫醒,差点要挂掉一门。 他本身口才好,在大学演讲才能出众,后来走上社会,应付一帮牛鬼蛇神,口才就磨练得更好。此时拿来跟宋承谈往事,谈心,自然也不在话下,十分顺溜。 走着走着,就到北边风景最好的一个湖边。徐准停下来,凝望着宋承说,“老师,当年我特别想把你接到这里,然后在这里吻你。” 这湖边夏风如沐,杨柳如画,行人如织,波光粼粼。有许多纷繁的柳絮从空中飘落,被吹到行人脸上,像是从天际落下来的游丝,十分叫人向往。 宋承望着徐准那在湖光山色中显得年轻俊朗的脸,心中有一点点动容。在咨询中心那一小时的倾吐和交流,也让他终于稍微有了一点敢于开口。便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做呢。” 徐准笑了笑,那笑里居然有种悲伤意味,“老师,你信不信,当年不止是你一个人,其实我也很痛苦。” “我当年在学校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是我隔壁宿舍的男生,叫容思予,他陪我度过了在学校的四年。老师,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他,我在学校里面的日子,整整四年,从来都很痛苦。所以后来我一拿到毕业证,马上就离开了学校,我们学校保研非常容易,本科毕业就不再继续往下读的人很少,我当年成绩好,完全可以自由选择保研或出国,可是我没有。我觉得没有办法在校园环境里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我只要一待在学校,就会想起,是老师辛苦工作挣来的钱,将我送上了大学。” “我觉得对不起你,背叛了你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那些年我每天晚上打工回来回到宿舍,在宿舍楼前,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在老家的你,就觉得非常痛苦。” “一直到后来,直到去年我回去找你之前,我只要坐飞机,飞过你所在的省上空,我都不敢朝下面看。因为一看到就会想起你,想你一个人在家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根本不敢去想。我也不敢去找你,不敢去还钱,因为我怕看到你多年之后变成的样子,怕看到你嘲讽我,蔑视我,或者忘记我。只要一想到就会锥心似的痛。老师,我不是没有心,这些年,我的良心也遭受着折磨。” 徐准脸上线条那么硬朗,他没有哭也不会哭。可是宋承的眼睛里却代他泛起了隐约的湿润。他望着徐准,张口,一点恨意都没有,甚至是有些温柔地问道,“既然你觉得这么痛苦。那么,为什么,你还是要这样对我呢。” 徐准握拳,开口,“因为我,那时候,确实是已经决定了放弃你。”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你。老师,我痛苦的,不是我即将要做出的选择,会对你造成的伤害。而是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个选择是背信弃义的,是不正确的,和不道德的,而且它还会深深地伤害无辜的你。所以我觉得痛苦。” 宋承摸着徐准的脸庞,一字一字地跟着徐准重复道,“因为我决定放弃你。”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你。 多么简单的理由,多么有力的回答。 有力得即使它在心上凿出那么深那么重的伤口,血都滴下来了,它却仍然能够那么一脸骄傲,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杨柳风拂在人的脸上,有如轻柔的治愈。宋承的心沉浸在被徐准言辞所唤起的微微的伤痛里面,此时好像被吹动,语气和缓地接着问道,“那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就不再算什么了吗。” “不,算很多。简直太多了,数不清。”徐准斩钉截铁又很诚实地回答道,“可是这世上有另一些东西,在当时的我看来,要算上更多。” 第37章 “其实,在当年,也完全可以有让我和那些东西共存的方法。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人,又不会去阻止你,不会去干涉你的梦想……”场面忽然微妙地扭转,徐准气势这么盛,而宋承则变得躲躲闪闪,有些懦弱。他甚至想为徐准辩解,只为也许能从徐准口里听到,一句两句不那么残酷的话。 而徐准的年轻气盛,一往无前,坚持要将所有真相都赤裸裸揭开,“不,老师。你太单纯了。你以为我会为自己辩白吗?你以为,接下来,我会把我过去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描述得十分美好,十分高尚,以此来为自己洗清罪责,来证明我当年有不得不放弃你的理由吗?” “当年的情况,根本就不是这样。我像个从未沾过酒精的人,为名利和虚荣所醉倒,当我清醒过来,想起你,觉得痛苦。而更多的时候,我是醉着,把你完全地遗忘掉。你从前是我捧在手心里,最珍爱的宝贝,可是后来,等我长大成人,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随便一件东西,价值都超过你。我推开那门走进去,从此就彻底将你遗落在门外了。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曾经怎么对你,这个词叫做弃如敝履。 “不是,当年的徐准不是这样想的,你也不是徐准,你不是他。当年他正直、聪明、善良、有理想,是我宋承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未经过世俗考验的正直和善良有什么价值呢?那只不过是一种不谙世事的蒙昧状态罢了。” “你不是他……” “我就是徐准!这原本不是个美好的世界,我他妈的就是个坏人!老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呢?当年我伤害你,没有理由,因为我就是要选择要去伤害你。当年我背弃你的爱,因为你的爱在我看来就是一件可背弃的东西。当年你在秋华镇遭受恶意和排挤,其实也丝毫不是你的错。而是因为人心就是那么坏,他们自己冷漠和封闭,就见不得身边人有一点点的超群和不同!” “付出了不会得到回报,爱了不会等同地被爱。你无辜,却平白受难。你深情,然而在这世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深情都是错付。老师,你睁开眼来,看看真实的世界,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踩着别人的伤口和尸体向前走,真正停下来悔过,并为此付出了代价的人,又有多少呢?” “醒过来吧老师。我知道那些被伤害的人,他们既爱又恨着,其实非常贪婪,沉迷并依恋于自己的痛苦。他们不能理解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天真又清高地拒绝接受它。而在他们心里,没有什么能够弥补自己所受过的伤害,因为他们索要的不是金钱或地位,而是时间,是时间能够重来。重来到事件开始之前,他们遭受的所有不公正对待,必须都得到修正,然后他们才可能真正得到满足。他们以为自己要的不多,可是这简直是世上最贪心的事,因为人没有办法穿越到过去,时间根本就不可能重来!” “你再沉迷在那些被伤害的情绪里,过去所遭受的,也不会得到弥补。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已经过去的事,永远不可能从未发生。你不愿意看清这一点,让自己始终活在过去,最终陷入抑郁。可是真的,这一切,全都不值得。” 徐准慷慨激昂的演说里面有一种激情,他自己都觉得陌生。这种激情可能最终指向的是一个不利于他的方向,然而他觉得自己好似鬼迷心窍,看着宋承那么痛苦和脆弱的脸,就没有办法,必须为宋承指明方向,让宋承不再迷茫下去。哪怕这些话最终损害的是他自己。 而宋承只是看着他,从面上浮现出一个凄楚的笑。“徐准,我记得,从前那个徐准,永远都把我放在第一位,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家庭,不要自己的学业,他的世界里面只有我。他对我付出的,永远只有纯粹的仰慕和依恋,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 “那都不是真的。”徐准感到不忍,但他必须砍下这最后一刀,“你照顾我,我依恋你,那只是在一段时间内存在过。后来它就碎了,再也找不回来。再后来,它就只是你一个人,这么多年,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 宋承踉跄着后退两步,退到背后那棵柳树上,靠着它,微笑道,“徐准,你真是毁掉我了。” “你把我这么多年来,赖以维生的美好回忆全都毁掉了。你从根上毁掉了从前那个徐准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温暖。这些年,我就是靠着它才撑过来。徐准,这是你的报复吗。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呢。我究竟是什么时候伤害过你,值得这样的报复?徐准,你还要我怎么办呢?” “老师,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不要为我痛苦,我不值得。” “那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心存执念的人,哪怕眼睁睁看他堕入无间地狱,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好过你过去告诉他一句,不值得。我宁愿自毁,也无所谓,不要这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也无所谓,永远抑郁下去,都无所谓。可是你怎么能告诉我,不值得?” “徐准,这再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了,这是老师死守了的大半生啊。你从前再怎么任性,我都可以不管。可是你现在一句不值得,你把老师的命都给抽空了。你知道吗?” 宋承到最后根本无法正常地站立。这是一个彻底被摧毁和被击溃的人的表现。他感觉自己胸骨和肋骨好像凭空被抽掉了,胸闷,气短,心脏疼痛,剧烈地头痛,脸色一阵一阵发白。在这湖边就不仅仅是学生了,还有来路纷杂的游人,举起手机,对着他们一阵拍照。徐准脸色难看地朝路人一顿吼,差点砸了几只手机,后来他拿自己西装蒙住宋承的头,搭起宋承一条手臂到自己肩上,扶着人跑了一路,到停车位去。 迅速地插钥匙打火,“老师,你有没有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 宋承在后座喘着气闭目养神说,“回家。” “老师,听我的,去医院!” 宋承摆手道,“回家!” 还好路上没有堵车。徐准一路半扛着宋承上楼,从宋承兜里掏钥匙开门,宋承一回到公寓,便摸摸索索撞进自己卧室去,把门一摔,任徐准怎么拍都不再打开。徐准最后想起来自己拿着钥匙,拧开门锁进去,见宋承躺在床上,空调被只盖了一半,空调都没打开。未拉开窗帘的黑灰房间,以及深色的床单和枕头,衬得他脸色分外苍白,那脸上有些湿意,徐准一摸,全是汗水。 宋承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似乎要陷入昏迷。徐准拉起他手,宋承眼眸半开,从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瞧着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徐准,徐准,你真是毁掉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快点醒过来然后惩罚我吧。”徐准有一搭没一搭陪他说着话,一边打电话,辗转打了好几个,才找到在A城可以前来上门应诊的私家医生。在等待医生到来期间,徐准简单地打了一盆水,拧干毛巾给宋承擦脸上和身上,听着宋承一声赶着一声痛苦的呻吟声,这才知道原来电视剧里演的照顾伤病桥段根本不作数的。 因为是借用的是徐准一个朋友的黑卡服务,私人医生响应速度十分快,二十分钟就上门了。到床边一番仔细地量体温测心跳过后,说病人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由于营养不良,加上心理状况持续低迷,而引发的轻度低烧。 医生走后,徐准一个人在床边继续给宋承擦身。从宋承发烧直到现在,全程他都毫不慌张,顶多按电话时手指有些有些凌乱,其它时候,尤其应对私人医生的时候,简直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这是他和宋承之间的应急预案。从小时候起,一直就是这样,只要宋承一软弱无措下来,他就反而长大,然后代替宋承,成了为家里遮风挡雨、顶天立地的那个男人。 宋承刚才上半身已经清理过了,但是由于期间又出了一遍汗,就得又擦一遍。反正徐准干这活跟清理瓷器一样的,干得很殷勤。他用常温的湿毛巾,一遍遍仔细擦拭宋承瘦削的手指,顺便跟宋承聊天,“老师,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傻乎乎,被伤害了,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懂得自己可以同样地伤害回去。还要跟在伤害你的人身后,眼巴巴地问,为什么你要伤害我呀?” “其实哪有什么理由,这世上的恶,以及坏人的坏,都是你不能理解的。老师,你太纯了,没有办法进入我们的世界。你这样,如果没有人照顾你,你要在这个世上怎么生活下去呢?” 宋承已经听不清床边不停骚扰他的人在说些什么了。他意识陷入昏迷凌乱,嘴里喃喃地说着话,附耳贴到他嘴边,却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徐准伸出手捏了捏宋承的脸,趁乱欺负老师,然后有些悲伤地嘲笑他,“傻瓜。” 到半夜徐准醒来,眼里布满血丝。看看手表是凌晨3点,宋承陷入熟睡,额头发烧也不再持续,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了。打电话给助理徐幼,叫他过来代为看会人,自己披外套出门,约了容思予去喝酒。 第38章 约的是一家清吧,没有什么妖妖艳艳,纯喝酒的地方,从前徐准谈工作的时候常带人去。容思予一进来,就盯住了吧台边这个点还在喝酒的唯一的客人,低声惊呼道,“怎么弄成这样,哪个性烈的明星把你从床上踢下来了?” “去你的。”徐准给老友点了杯鸡尾酒,记在自己账上,“宋承病了,我得照顾他。” “唔,我也听说业界有名的徐导最近为个中学老师收心,什么玩法都不参与,变身好男人。” “别开玩笑,”徐准将一支飞镖朝他扔过去,“我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心情。” 容思予到吧台边与徐准隔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凌晨三点打电话把我吵醒,还能有什么好心情。要不是今天周末,我就真不会来了,这么多年,也就我肯一直当你的人形垃圾桶。” 徐准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装傻活跃气氛,从手里喝了口烈酒道,“思予,从前我们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特别无辜,特别正确。哪怕做了伤害人的事,我们也不会责怪自己,而是仍然相信,我们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好,都要高贵,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容思予听到这话,想起从前,自嘲地轻笑,“呵。” “思予,我现在才想明白了。从前我们觉得自己没有缺点,是精英,是天之骄子,是完美的人,值得上天对我们特别优待。所以做起事来,哪怕会伤害到那些向我们有所索求的平凡人,也百无禁忌。今天我才明白过来,我以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们就是那样的人。我们就是自私、以自己为中心,从来只知道索取,永远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的,一群卑鄙的食肉者。” 容思予拍了拍情绪明显有些低沉的徐准的肩,“徐导今天良心发现了啊。不过这些,你到今天才知道吗。我每一天都被生活和现实虐,早就醒悟过来了。只不过这类私人人生感悟的东西,我从前说了,你也不会信。只会当我矫情。” “思予,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徐准把自己手头的烈性伏特加一干而尽,“原来大家都长大了,只有我没有。” 容思予安慰他,“也不是。你仍然是我们中间最好的。很少能有人像你,很少有。”转而想起徐准半夜前来喝酒的原因,问道,“话说回来,你和宋承之间怎么了?搞得凌晨一个人喝闷酒,跟我说些这么苦闷的感慨。” 调酒师送过来一打新的加冰伏特加。徐准转着手里小巧精致的酒杯,要把那杯口瞪出个洞来,“我今天,把他带到我们学校,对他说,为我痛苦,不值得。” 容思予咝地一声像牙痛,“怎么对他说这种话,听起来,可不像是追人的正确方法。你这样告诉他,只会把他推得更远。” “我知道。可是那时不知怎么了,自己都觉得是鬼迷心窍。你不知道,那时,看到他那么痛苦的眼神,嘴唇都抖得发白了,我觉得不忍,原本以为自己为了追求人,会咬死了一辈子也不说那种话,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说出来了。” “说的时候,其实我自己也在随之慢慢地觉醒。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今天,不,是在今天下午,学校那个湖边,看着站在湖边的他,才真正清醒过来。觉得从前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像个小丑。我确实是说了不利于我的话,这很违背我本性。不过仔细一算,这反而可能是,我在他面前,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 容思予哑口无言。他毕竟没像徐准和宋承之间这样爱过,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和衡量他们的感情。 徐准继续喝酒,继续说道,“容思予,你不知道。我在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站在他面前,只要多说一句话,只要随口多说一句话,就可以击溃他。原来我对他那么重要。而从前,我居然一直以为他不爱我。” “或者,我以为,他至少没有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徐准推开全喝空了的酒杯,一阵乒乓声音,他把额头枕到自己前臂上,像每一个酒醉失意的男人一样,像自己多年的好友问道,“容思予,我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 “徐准,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爱你?” “他在我面前,冷冷淡淡的……碰都不让我碰。我那时候,不懂爱情,或者说,只懂我自己充满了自私占有欲望的爱情。我以为他高不可攀,离我十分遥远,没想过,他会在心里这样深切地记住我。” 这说得倒真像是海誓山盟一生一世的经典爱情一样。容思予倒听得羡慕了,“你能有他,很幸运。” 徐准颓然地把脸隔着手臂贴在吧台上,喉间发出沉重怪异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在笑。但是光听着,都让人觉得十分难受。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4点半酒吧打烊。其实到最后只有容思予一个人在喝,徐准趴在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别的什么。等调酒师和服务生都走过来,轻声唤他,徐准惊起身,条件机械般地套自己西装外套,“好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家,顺路去和记给宋承买早饭。” 容思予瞧了瞧徐准一夜之间青色胡茬都冒出来不少的憔悴脸色,有些惊异地道,“你还是不放开他?我以为你对他说了那样的话,是要放手。” “思予。我和宋承之前,不存在什么放手不放手的问题,而是我的人生,从此以后,只有他这一条路可走,没有其它可能了。”徐准一边干脆利落地大踏步走出去,拿钥匙遥控开车门,一边回头朝好友道,“思予,从前我和我们那帮朋友一起游戏人生,以为全世界都可以被我们踩在脚下,什么都那么容易得到,就什么都不珍惜。到而今,我究竟又收获了什么呢?” 他们这些夜猫子成群的电影人,在漫漫加班和连夜不眠不休讨论工作的职业生涯中,早就摸清了哪些餐厅是可以通宵营业的。徐准到城东他们最常叫外卖的和记买了小汤包,牛奶玉米面小馒头,鸡茸粥,想想又转道到旁边一家不出名的小店面,买了宋承爱喝的甜米酒。他回去后,拆了食物外包装,从宋承橱柜里翻出两个保温饭盒,把东西一件件都搁到里面温着。 被临时唤来代班照顾宋承的助理徐幼站在徐准身后,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吃喝拉撒什么都管助理,此时应该帮忙。可是徐准这一趟回来,周身那一种冰冷沉默的气息,叫徐幼不敢张口。 弄好一切,徐准叮嘱徐幼,“好好照顾他,医生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早上七八点他平时生物钟的时间,就该醒了。如果没醒,就把人叫醒,喂他吃几口早饭。我不在这几个星期,你就在旁边照看着他,别让他发现。如果需要,租宋承楼下的房子来住也可以,房费我报销,另外支付你一点五倍工资。” 转身又看了看徐幼那张明显透着年轻稚嫩的脸,叹口气道,“算了,我还是再另派个别的人来。” 徐幼从痴傻呆里回过神来,一步步跟在徐准后面追问,“导演,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和宋老师之间没事吧?” 徐准就快要进入宋承卧房,一手扶着卧房门框,一边微微侧过头来,低喝道,“出去。” 徐准关上房门阻绝了助理,走到宋承床边,坐下来。“老师,我现在才发现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耽误了你这么多的时间,在过去给你造成的伤害,再也弥补不回来。” “我以为我可以的,其实那根本是我过去太天真太幼稚,直到今天下午跟你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我才在自己心里想明白,原来真的弥补不回来。”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多这么好的年华,就肯白白让我耽误呢?” 这些话宋承都听不到,他仍旧静静地睡着,像是死了。昏黄的台灯从他床头照过来,一直照到床尾,宋承搁在淡青色空调被外面的瘦削的指尖,就成了唯一的几个亮点。像一排整齐椭圆的黄豆。徐准伸出自己手,从那一排指尖上,一溜地划过去,又顽劣地扯了扯宋承修长的无名指。他盯着那一直陪伴宋承活了三十来年,仍然空荡荡的无名指,心中一痛,忽然扑上去抱住宋承脖子,压在老师身上,把滚烫的气息吐在宋承脖颈边,一遍遍地说,“我求求你,你不要放弃我。” 出来的时候小助理只见他们导演眼睛有些湿润。在那之后,徐准就消失了三周,他忙碌地指挥着新电影的首映,再也没有回到宋承位于城东的房子。这三周,他有一种很多东西都在流逝的感觉。跟宋承相关的一切东西,仿佛都成了一捧沙,他徒然地想要收紧手指,把宋承捧在自己怀里,可是那海沙仍然要流逝。他握不住,捧不了。 第39章 宋承病了三天。期间他挣扎着起来,给自己打了请病假电话,然后看到房子里呆愣愣坐着的徐准的小助理徐幼,感谢了人家,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出去。宋承虽不与人深交,但也不与人结怨,学校的同事们又都是老师,人际关系单纯,因此宋承在学校人缘还是不错的。听说宋承病了,纷纷打电话发短信来询问他。有几个同事甚至下班后打车,提着点粥和水果来看望了宋承。 这些电话短信和来看望宋承的人中,始终没有出现高健的名字。 宋承休息了三天回到学校,病还没好全,但已经可以接过代课老师的班,正常教课,学生们还都挺欢迎他的,特意给他送上了一张小贺卡。宋承又偶然从旁人嘴里听到,高健这几天带学生在外地参加运动会,并没有回来。 宋承给高健打电话,“高老师,这件小事原本想当面对你解释,但你这些天都不在学校,只好给你打电话。那天,你在我家里见到的那个徐准,对你有些误会。你心胸比较开阔,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这样的,一旦不顺自己的心,就开始耍小孩子脾气。” 高健从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里有些苦笑,“宋承,那天后来他下楼来找我,在我面前,条分理晰,威逼利诱,一条一条,讲起话来清楚明白得很,我都说不过他。我可看不出,他哪点像个孩子。” 高健毕竟也是三四十的人了,有时讲起话来也挺厉害的,在宋承面前,杀人不见血,伤徐准于无形。 “……”宋承微愣住,抓着电话道,“是,是我的错,不该为他开脱。他那样对你,原本就没有什么理由。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你不必代他道歉,”高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宋承,那天他下来找我,说的是我和你的事。” “宋承,你别挂电话,听我说完。原本现在就对你说这些话,是早了些,但是既然徐准那天,有胆找上我来跟我挑明,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忧害怕的。反而怕我若是太顾及你的感受,始终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始终不说,有一天徐准找到你面前,帮着我说,还对我一番添油加醋,语言攻击,那就真晚了。” 宋承听出高健这话里弥漫的对徐准的硝烟味,犹豫了下,但还是说道,“你说,我不挂。” 高健在那边握着电话无声笑了笑,他都能想象出宋承在另一边皱眉和点头的样子。宋承这人,说起来,一直就挺乖的,对人没多少戒心,有时别人说什么,只要说得动情动理,他就会听进心里。他顿时行动力更高涨了些,苦情和深情一起出击,“你本来也不知道,这本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这么纯,我怕你接受不了,一直以来,刻意与你维持的,都是比水还淡的君子之交。但是既然徐准那天都看出来了,那我也就没法在你面前再装下去。宋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进行深一步的发展。” 这就真是有点太为难宋承了。他心思纯白如纸,从没对自己同事起过邪念,这时猛然听到这么猛的料,心下口中都是哑然。他正使劲握着手机琢,磨着不好说的话呢,就听高健那边行云流水似的,滔滔不绝连声道,“当然,感情是很慎重的事。宋承,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若要在下半辈子找个伴,一起搭伙过日子,定下来,可选择的机会已经不多。我遇上你,算是我个人很珍惜的一份缘分,所以才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说起来有些可笑,前一阵,我感觉有把握追上你的时候,跟我家里都说好了,说有时间,就领你回去,给他们看看。” “宋承,你就当看在我家人的面上,帮我个忙,千万别在这时候,别在这通电话里,就回复我。也千万别在今天之内,就草率地拒绝我。你想想,你这么不经过慎重考虑,就出于对我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信任,直接拒绝掉我,那我可就算是失信于我家里,要让头顶几老和我年幼的小妹,都失望伤心。” “宋承,我开完运动会,再到广东出一趟差就回来,这几个星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高健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高健这战斗力简直太厉害,一番话说得技巧太圆融了,晓之以自己一直对宋承暗恋的一腔深情,动之以两人年龄渐大,需要找个伴安定下来的现实道理。同时还扯上自己家人,既暗示表明自己已征得家中同意,不会有其他同志结伴时,那么大的家庭压力,同时又让宋承这种生性最怕连累外人的人,背上了一身亲情债。 他在A城这种大城市出生长大,从小见的经的就多。家中也算有些家底,受过的教养一直不错。因此说起话办起事来,简直让宋承这种一直生活在乡村单纯环境里的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这件事沉重地压在了宋承心底。高健在电话里把这事说得这么郑重,还无形中进行心理暗示和催眠,反复强调,逼迫宋承不得不也慎重起来,仔细地考虑它。宋承本来病还没好,就贸然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连日的劳累,再有高健忽然甩到他头上来的这么个事,一起统加起来,身体便有些受不住。请光了年假,回到自己家里,缠缠绵绵又病了几天。 那一阵之后宋承的精神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保持每周三次的频率,去找杨兴华,积极地接受治疗。杨兴华提点助理,主动给宋承少报了一部分每小时治疗价格,在宋承可负担的经济范围内,竭力给宋承提供专业的帮助。同时也在宋承自己的要求下,不再联系徐准。 时令是夏季,可在宋承那里却像是春天。他仿佛春天里的杨树,经历了寒冬的打击,如今终于看开,便抓住这一点点的喘息之机,拼命抽条。他每天晚上绕道到小区旁中学体育馆长跑和打篮球,运动得多了,新陈代谢加快,骨骼和脸庞都好像变得年轻。有一天他早起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不再需要用染发剂,也能自然地长出黑发。 同事们都调侃说,宋老师最近逆生长啊,是不是到美容院做了什么男士美容。有隔壁学校的女老师,在交流讨论会上,对宋承一见钟情,私下偷偷拜托宋承同事给他递情书。宋承认真而郑重地拒绝了她。女老师来学校找到宋承,约他去咖啡厅,在宋承面前,哭花了妆容,“我不够好吗?你心里已经有其他的女人了吗?”宋承身体坐得端正回答道,“不,我拒绝你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转眼到夏末,再过一阵就是期中。宋承他办公室的同事,商量在繁重的期中工作之前,大家出去放松放松,发动了好几个办公室,凡是四十岁以下的年青老师,一起参加。选定地点在工体一个量贩KTV,提前从网上打印了团购券,分摊下来十分经济。 老师们都是一帮勤恳老实工作、攒钱养家买房的普通青年,在KTV这种地方玩的花样也不多,宋承坐在包厢沙发的角落里,和人下跳棋,旁边一帮年轻的男女老师们,嘻嘻哈哈聚在点唱机旁点唱。如同当今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老师们一多半都是陈奕迅的粉,宋承竭力不去听他们唱歌的声音,把精神集中到下跳棋,但“一生一世这肤浅对白”这几字仍然见缝插针似的钻到他耳边,每次都刺得他心中一痛。 偏生这歌热门,版本又十分多,国语版粤语版现场版翻唱版,翻来覆去被人轮着点唱,宋承就被迫听那歌词,在包厢内响了一遍又一遍:谁人又相信,一生一世这肤浅对白?来吧送给你,叫几百万人眼泪流过的歌。一曲完了,有人见宋承始终拈着棋子,像听歌又像走神,起哄道,这种经典老歌宋老师应该会吧,宋老师给我们来一个。宋老师不要再推辞啦,你看大家都唱完,只差你了。 宋承接过话筒起身,包房里伴奏跟着响起。他粤语不标准,接近普通话,声线倒是好,但走的是圆润动听的风格,跟原唱差别太大,便更像是用心,将那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难说唱得好不好,但当他唱到,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要是怕难过,抱住我手。旁边一个一直跟着起哄跟着笑的小姑娘,忽然就站起来,抱住了他手。 宋承将靠在他胸前一边发抖一边流泪的年轻女孩抱到怀里,接着唱,我只得千言万语,放在你心,比渴望地老天荒更简单,未算罕有。 谁人又相信,一世一生,这肤浅对白。他和徐准之间,是徐准的肤浅对白,是他的一生一世。这年头谁还相信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呢?这只是个古典的悲剧而已,不副合现代人的时宜。又不是在古代,不是在生生死死,都可以拿来编造唱词的戏里。没有带了妆的名伶,守候大半辈子,化作望夫石,最后挥舞水袖匍匐倒地,临死前,凄切地高喊一声,“郎君啊……”这只是在现代,在二十一世纪,谁也不必对谁的人生负责,谁要为谁守候一生,便只是谁自己犯下的错,自己犯下的贱。他和徐准之间,原本就没有谁欠谁。只有两个男人在不合适的时间里相遇,一个年少轻狂,一个情衷错付,最后只落得看客一声“不值得”,一个破镜无法再重圆的故事而已。 将我漫天,心血,一一抛到银河。谁又能再去相信,一生一世这样肤浅的对白。来吧就让我唱给你,这叫几百万人,为之眼泪流下过的歌。 高健刚从外地出差下飞机,听闻宋承和学校一大帮同事聚在工体唱歌,便急忙赶了过来,一推开房门一股酒气和饭食气味扑面而来,他扫了扫包房内景象,“怪热闹的啊。”接着便目标明确地朝宋承招了招手,“宋老师,你跟我过来。” 宋承拍了拍扑在自己怀里哭得不成模样的女教师背,将她过渡给别人,自己转交了话筒,推门出去。 高健说,“宋承,你刚才在唱歌,我都听到了。你唱歌的模样真好看,从以前开始,我就想,你应该轻松点,放下一切,只专心地像今天这样,和同事们聚在一起唱唱歌,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宋承说,“高健,我们在一起吧。” 高健接过宋承伸出来的手,一把握住,“好。” 第40章 这是一段很普通的办公室恋情,平淡,但是真实。确定关系的第二天,他们就找到了交往的感觉,宋承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辛苦早起骑自行车去买早饭,高健会从家里带来老母为一家人亲手做的粥和面食,在宋承到达学校之前,搁在宋承办公桌上放好。作为回报,宋承在晚上会亲自下厨,请高健吃一顿不算丰盛,但看得出是用心准备的晚餐。高健在上完课之余的休息时间,会披一身沾满汗的球衣,大摇大摆走进宋承办公室,“你们宋老师呢?”若同事指出他们二人关系不匪,高健就会很大方地答道,“我找宋老师打球,宋老师是我球友。别看他手长腿长,长了副会打球的聪明样,其实球技比长相差得远。笨手笨脚的,每次我让他两球,他还能输我十个八个。” 话语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和亲密,每次都让旁边默默喝水的宋承脸颊微微发红。 确定交往不到一周,高健就对宋承提出了同居请求,初听到这个建议时宋承十分惊讶,但是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因为真的彼此时间都等不起。又不是二十来岁,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在初识、定情、吵架、磨合等全套环节上。在他们这个年纪,为节省时间和精力着想,有的只是简单和直接,一旦关系确定下来,那么中间步骤,能省的通通省略。 一般家庭的子女,若是到三十五六还没结婚,父母都该急成什么样了。高健父母虽然接受了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但是对儿子伴侣久久不能固定下来,也是同样心急。 两人仔细讨论了下,最后由高健坚持着,让宋承搬进了高家公寓,和高健父母以及小妹住在一起。搬进去之后才发现高家家底比想象的要好一点,家里住的是学校旁边一个挺昂贵小区的独栋别墅,家人也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对宋承很热情。他们家是学校的投资方之一,一向操心教工福利、给老师送过很多东西的那个王校董,便是高健的老外公。高健在学校已经积累了一年多经验,明年准备转干人事,干得好,通过董事会一致同意,应该就是下任的校长。 而远在A城的另一边,徐准同样忙碌。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痛苦。一方面,他为治疗宋承抑郁症,逼迫宋承承认为了他徐准伤怀,不值得,也就等于变相逼迫宋承离开了自己。加上助理拍到的那些照片,和传来的那些消息。每天晚上,光是翻着宋承和另一个男人同进同出的亲密合影,嫉妒夹杂着悔恨灼烧起来,就够徐准抱着酒杯喝一壶的。 另一方面,他和陈仕权以及德顺传媒之间的关系也需要诸多修补。陈仕权毕竟是提点过他的恩师,好聚也要好散。即使最后大家撕破脸,徐准也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以确定最终摊牌不会给自己工作室造成多少损失,更不会因此影响到自己甚至是宋承的未来生活。 在电影首映前一天徐准提着绝密样片,在几个高层的陪同下,去德顺办公大楼内部的贵宾影音室,给娱乐圈最顶层的几个老总做私人试映。这是德顺多年来一直有的习惯,也是徐准能和陈仕权好好聊聊,缓和彼此关系的一个机会。不料却在那里见到多时不遇的人,当年的偶像剧二流男星,如今大红大紫的电影演员兼歌手剪秋。 剪秋脸上似乎是做了微整形,纹了唇线,割了眼角,看起来更加不像人类。他亲密地依偎在在场唯一的女老总脚边,那蜷伏在沙发旁,乖乖巧巧却又顾盼生情的模样,还真像一只活的男狐狸精。能参加这么机密的只允许六七人在场的试映会,说明他和那女老板的关系已经不一般。 说到陈仕权这边,陈仕权对徐准只是一时积攒下来不悦,徐准又不真是他儿子,再说亲生父子还有明算账的一天,儿子翅膀硬了,要跟他这个做父亲的分道扬镳,也是天底下最普遍不过的事。徐准这些年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少,公司在他身上的投资,早就以百倍计的收回来。与徐准签的合同,在明年就要终止。合同都快到期了,公司再卡着不放人,一个劲地为难徐准,也说不太过去。加上徐准又机灵,抓住这次试映机会,和陈仕权谈了一个往后十年内德顺占有优先权相当高的合作协议,陈仕权脸色也就缓和下来。对徐准在合约期内,持续供养手下那个独立工作室,并带领着它进军国际,不断发展壮大的行为,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在这诸多理由里面,还要加上这片子,确实拍得不错。在座几位平时从不与文艺沾边的老总,都看得入迷。华语电影圈市场正处在复苏期,蓬勃发展,这几年冒出的新人不少,但能将“叫好又叫座”五字演绎到这个份上的,圈里也只有独一个徐准了。 陈仕权老了。他当年有一腔蓬勃的野心,从那个年代过来,又出身于那样的家庭,想要为国家发展文化软实力,却没有赶上国产电影的好时候。如今看着理想能由徐准这样的年轻人肩挑着实现,内心深处也是有些惜才和欣慰的。 徐准收拾好样片,亲自填写和糊上了保密封条,交给旁边的公司高管,让他们监督胶片由几个保安护送回储藏室。老总们时间金贵,再好的电影看完也是迅速离场,放映厅内陆续没人了,只有剪秋无声无息,鬼魅似的凑过来,“徐导演好专业呀,方才放电影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徐导的时间也很值钱,他自己的日程安排和电影产品制作线都排期到两年后了。好不容易忙完了这阵,腾出点空来,收拾完了公文包就要去看宋承,没空与不相干的人多纠缠,抬头对保安跟撵垃圾似的道,“送这位出去。” 其实徐准的指令还真让保安有点为难,一方面徐准在公司是什么地位,他的话不能不听,另一方面,就凭剪秋今天傍上的那女老板,普通保安也真不敢动他。好在剪秋自己为保安解了围,两臂一张推开旁边的彪形大汉们,妖孽似的贴到徐准耳根。“听说徐导和徐导的那位中学老师刚分完手,中学老师马上就另觅新欢了。老师爱了徐导总共有多长时间,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然后就分手了。徐导的真爱,原来就值这些个价钱。” 显然剪秋一直对徐准和宋承的那点八卦有跟进,而且跟进得还相当紧密,连前不久宋承和高健在一起了都知道。这一点刚好是徐准目前最暴跳如雷的地方,他心窝窝上的那点伤口,最伤的就是宋承和别人在一起了,而且为了宋承的抑郁症考虑,自己还不能马上就把人给拆散。 “剪秋,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自己现在走上的是一条邪路。你从这条路上能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最后是不是选择自毁,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提醒你一句,肉毒杆菌可以多打,但你至少得记得住,自己还是个男人。” “徐准,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你以为自己就很高贵,很安全吗?我做梦都想着怎么毁掉你,你猜,我一共梦到了多少种方法?” 徐准这辈子最不怕的还就是威胁。他这种性格不容许自己的成功建立在依附于别人的基础上,向来享有的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打下来的事业,心安理得的很。从实力到人气,以及能调动的资源,都不掺一分水。有时俯瞰整个行业圈,也时常有些自大地感慨,居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连陈仕权现在也无法将他连根拔起,一个两个明星的威吓,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徐准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开,“那我欢迎你尽情做梦,梦醒了,你才知道,这江湖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41章 包养、整形、潜规则上位,谎言、欺凌、被欺凌与报仇,爱而生恨,求而不得,剪秋是这个圈子一切阴暗面的化身,也是被这个圈子彻底毁掉的人。有时候徐准一想到这行业里多的是剪秋这样执迷堕落的疯子,就更加迫切地想回到宋承身边,在那里他才能够呼吸。 然而宋承身边的位置却早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徐准胳膊肘搁在方向盘上,车停在宋承楼前,旁边小助理不停咔嚓咔嚓吃着零食,打乱了满车厢的爱断情伤气氛。徐准叹了口气,扯过徐幼手里零食,问道,“兴华怎么说?” “杨兴华医生说宋老师的治疗很见成效,宋老师已经主动提出了减少治疗的频率,以后每个月去一两次就够了。” 徐准憋着一肚子嫉妒的怒火,很有些急躁,“那就是那病好得差不多了?” “没……”助理在徐准面前向来很没有气场,偷觑了徐准一眼道,“杨兴华医生让我告诉导演你,人又不是机器,被毁坏了,哪有用工具修修就能好的。” 说话间,他们等的人就已经到了。先走进小区大门的是高健,他两手提着菜,从包装袋看来有蔬菜,鱼,整只的农家鸡,肩上还扛了一大桶色拉油,全身上下大包小包,显摆自己体力值一样。宋承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手上倒是空空什么也没有,只是怀里抱着两只巨大的玩偶,实在是太巨型了,一只大型泰迪熊,一只大型黄鸡,将他整个人满满地都挡住,只从玩具间缝隙露出张脸来看路,让那脸显得更小。 “好男人啊,至少懂得不让宋老师拎菜,体谅宋老师辛苦。”徐幼跟看电视剧似的,边啃零食边评论道。浑然不知旁边徐准脸色更深了一分。 中途宋承脸还是被玩具挡住,看不到路,在路旁地灯柱上绊了一下,徐准看得关切,砸了一下方向盘,奈何他此时在车里。此时就在人旁边的高健注意到伴侣要摔跤,及时往宋承腰上扶了一把。 宋承停下来,有些不适应高健碰触,后退一步,抬头对高健说谢谢。为了表示感谢的真心,脸上微微浮现出笑意。高健低头注视宋承,奈何两手都满的,没法去触摸他脸颊,只好简单说了句,谢什么。两人继续往所居住的公寓楼走。宋承抱着巨型玩偶的背影,还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眼看着人家夫夫俩就要走上楼去,进而登堂入室了,助理回过头来看了看脸色越来越不好的自家老板,“导演,你想怎么办啊。” “杀人。”徐准脑中就记住宋承方才脸上那个笑,把方向盘都快捏碎了。听到助理问话,更加烦躁。 助理是个二缺,听到这话还真为徐准担心起来,“导演,杀人在天朝可是违法犯罪的行为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徐准十分后悔自己今天怎么带了徐幼来,这孩子自从跟女朋友薇薇的婚事确定以后,就幸福得明显智商欠费。把车载柜里剩余的零食全扯出来甩徐幼怀里,“吃你的,再吵就给我下车。” 他们这番打闹仿佛被宋承感知到。他就站在自己公寓楼的楼梯口前,停下来转身,“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高健帮着朝周围看了看,除了四处公寓楼前散停着的七八辆车,四周都没人。那些车也都是很大众化的牌子,看不出有特别的地方。“我看没有。是不是饿坏,眼前出现幻觉了。赶紧上楼去,我下厨给你做饭。” 平时无论在高健家里,还是在宋承这边,都是宋承帮着做饭。这回两人说好了在宋承这边歇一晚,帮宋承收拾收拾多日不住的家里,顺便尝尝高健的手艺。没想到高健厨艺居然真的非常好。而且做得干净利落,不到四十分钟,一桌子羹汤菜饭就摆满了。宋承被按到桌前先填肚子,剩下高健一个人在厨房内挽起袖子炒最后一道油爆虾。宋承嚼着饭菜,张望到厨房玻璃隔板门后那很是健壮可观的背影,心想像这样的男人,没有过去是肯定不可能的。然而宋承丝毫不想去计较。谁不是有过去的人呢,放开了也就放开了。 吃完饭高健很积极地收拾了餐桌,连刷锅洗碗的活都包揽了。平时不干家务的男人,一旦忽然这么勤劳起来,必有所求。然而宋承看不出来这一点。他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惯了,便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活该像他自己这么勤快的。 吃完饭宋承坐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啃了几口水果。然后趁高健忙碌间隙,去收拾高健的客房,顺便收拾了自己的卧房。这间卧室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了,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窗外翻滚的晚风吹进来,窗帘轻轻扫在地板上,很有些寂寥意味。宋承便靠在那窗沿看了会儿风景,风景都是旧风景,带些久别重逢,许久不相识的惘然。 高健从他身后走过来,单手就想揽住他,宋承感觉到那气息的靠近,不着痕迹避开。他转过身来,面向高健,“高健。” 高健低头欲吻。他很享受自己和宋承之间这个身高差,在之前就设想过,若是发生性关系,在床上会很和谐。 宋承在记忆里只和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徐准做过这种事,这么多年来清心寡欲,此时对象陡然置换,还置换成这么大个的一个黑皮肤男人,前后反差也太大了些。他光是同性恋的自我身份认同都构建了才没多久,做这种事,心理上更是完全没有准备。拉起高健手,认真地解释道,“高健,太快了。我们交往才不到一个月。” “我知道。”高健放开他,重新直起了身,“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说完高健就走了,继续去厨房清理生活垃圾,叼着根烟,自得其乐。他对于这一次不能占有宋承确实不是很在意,虽然宋承是很好的欲望对象。他是那样一种知道沧桑和世事是怎么回事的男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已经被生活磨练成熟,无论在什么事上,都有着很深的技巧。爱情也不例外。在爱情的交往中,他要是得到了什么东西,没有多少欣喜,因为早就已经体验过。不得到,也不会很可惜,因为看透了,所有的爱情都一样,也就是那么回事。 然而他又算得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时候该得到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算得很清楚。就像他知道宋承早晚会让他得到一样。 这样的人,说实在,是世俗中难得的良伴。相亲中最为受欢迎的那种结婚对象。因为他们工作能力养家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都及格甚至优越,而且知情、识趣、麻烦少,若要一起生活,不会给彼此增添什么困扰。然而宋承却感到有些心冷。 他现在算是彻底放开那个有关徐准的一生一世的梦幻,全身心投入世俗,想要为自己挣得一份平凡的幸福了。然而等体味到了这一份平常人能拥有的爱情,又觉得,离自己想要的太远。相濡以沫、相守一生,守着一份平淡的生活过完一辈子,这对宋承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他对于一切都没有要求,唯独对爱有要求。生活可以平淡,然而要是连爱都淡漠起来,那对宋承来说,才是真正不能接受。 为了修补自己在身体接触上太过冷淡给两人之间带来的裂痕,宋承主动到厨房提起了被高健扔满的垃圾袋,“我出去倒垃圾。顺便给你带条戒烟糖?家里伯母和小妹都不是很赞同你抽烟,还是为她们着想,少抽点好。” 高健叼着烟回过头来,对他点了点头,“好。” 这种没安装电梯的老式居民楼都没有太多层数,宋承家就住在三楼,因此宋承在卧室窗前和高健所做的事,从楼下汽车里往上一望,用肉眼就清晰可见。宋承+高健.rmvb,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小电影,至少徐幼就挡住眼睛,完全不敢看。他怕万一看了宋老师和人亲热画面,以后长针眼不说,还有万分之九九九九的几率,是旁边导演会在一秒钟内从驾驶座上跳起来,杀他灭口。 徐幼用眼角余光瞄到旁边那只死抓方向盘的手背上,蓝紫色肉筋都快蹦出来了,这不是烦躁气闷到快成杀人犯了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徐幼戳戳一旁座椅,“诶,导演,你看那边从楼梯口出来的人是不是宋老师。” 还用得着他说,宋承的背影是什么样,化成灰,徐准都认得,在见到人出来的第一刻,就下车,摔了车门,往宋承公寓楼那边走。徐幼舒一口气,艾玛可算把这尊神给弄出去,他方才憋在车里一分一秒数自己生命还能剩下多少倒计时,快难受死了。 徐准是那种恩威并施青年才俊型的老板,平时和手下一帮员工其乐融融,没有代沟或者架子。但真正教训起人来有多威风,徐幼也是深刻地见识过的。至少现在看徐准发怒,像他们这种炮灰,是完全不敢惹他。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恨不能躲得离这人越远越好。 宋承单手提着一大袋沉重的生活垃圾,摇摇晃晃,走得有些吃力。还未走近社区垃圾站前,从旁伸出一只手,将他猛地拉了过去。 宋承一路被抓到旁边一栋居民楼下,等拖动速度缓下来,一把挣开那人,“徐准,你干什么?” 干什么?徐准想一把火把他买给宋承的那房子烧了,让他在里面和人勾勾搭搭!但这话徐准知道自己可千万不能说,要是说了,他在宋承心里就真成禽兽了。他看着明显拒绝着自己、一个劲往后退的老师,把拳头往旁边电线杆上一砸,有些气苦地冷笑道,“老师,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这样糟践你自己吗。随便找了个人,就和他在一起……他也配?” 宋承本来性格平和,生气的尺度比一般人低些,要是徐准只是普通地从身体上拉扯他一把,宋承还不见得特别生气。但是听徐准污蔑自己的伴侣,不禁就有些真正气恼,“徐准,注意你说话的言语,我和高老师是平等自由恋爱,没有什么配不配,糟践不糟践。” 他还扯到恋爱了,还平等,还自由。徐准只觉得这六字一刀一刀往自己心上戳,登时拒绝承认,“你和他到底有什么恋爱可谈的。你和他谈恋爱,还不就是为了躲我?” “你……”宋承只觉得徐准如今变得不可理喻,他握紧手上不断往下滑的垃圾袋,那塑料袋口勒得他手指痛,迎面正对着傍晚灼热的夕阳,晒得他脸上汗都快流下来,更加觉得不堪。有些失望地对徐准道,“徐准,你真的想错了。”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呢。我会因为想躲你,或者想逃避过去,就去利用另外一个人的感情吗。” “徐准,这句话我可能之前没有对你说过,那现在我就当面对你说一次。之前我确实是和你说过要好好相处,那些承诺,在如今看来,是不能兑现了。我很遗憾,感到很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我已经下了决心要放开你了,也有了新的可以生活在一起的人。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没有!”徐准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要让他去承认宋承其实已经放开了自己,还不如去要了他的命。他一瞬间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胸口也有如遭受猛烈的重击,他想靠近宋承,去猛烈地摇醒他,让宋承明白自己刚才究竟说了多么荒谬可笑的话。“你告诉我你没有。” 宋承看着徐准眼睛发红向他走过来的样,其实是有些恐惧如今这个,已经长大成男人的徐准。他随着徐准往前踏的脚步,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身后墙上。“徐准,我真的已经放开你了。这是件很好的事……对你对我都好。你不要太难过。” 这像是什么话呢。到如今还要他去安慰徐准。而且这场景,徐准背对夕阳,在四周燥热的空气里,流露出的那一身伤痛,居然也显得叫人去安慰他,确实是很理所应当一样。 “老师,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究竟说了多么可笑的话。让我没法放开你,却又主动放开了我,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全都是你。你还有什么资格,叫我不要难过?” 徐准把一只手臂撑到宋承脸旁边的墙上。宋承不太确定徐准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只是很确定必定是自己不会喜欢的事。他被困住不太能动弹,只好举起手中垃圾袋往徐准肩上砸,想叫徐准让开,不料徐准却反手抓住他手腕往外一甩,宋承被甩到外面。那些垃圾也随之散落开,纷纷掉到地上,在血红色夕阳照耀下,下了一场肮脏拙劣的雨。 生活垃圾都是宋承专门用小塑料袋,分类包装好了的。此时落到地上一包一包,待会捡拾时,场面不至于太污秽。徐准火热的视线就在宋承身后看着,盯得宋承肩膀和脊背发热。他快步蹲下去,捡起地上那些塑料包裹,自尊有种微妙地受辱。这让他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叫徐准的,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只会一再让他难堪的人。 宋承背对着徐准,蹲在地上身影缩得有些小。从前在未成年徐准心里,老师是那么高大遥远又美好的人,如今却已经被岁月,摧残成这样小小的一只了。随意就可以被自己欺负。徐准忽然有些为宋承觉得不忍。他心里难过,为什么宋承总是要被自己欺负呢?被欺负了,还一声不吭的。总是像今天这样,默默地蹲到地上,把那些垃圾,重新地拾起来。这样的宋承让徐准很想推。很想把人推倒了,按在地上做一些残忍暴烈的事。 “老师,我只有这一个方法,可以让你记住我。我知道你现在和他在一起,我决不祝福你们。我只希望,你哪怕和别的人在一起,在别的人身边,也一定不要忘记我。”他弯下腰去,一把推倒宋承,将老师按到地上,压住老师双腿和两只手臂,找准老师脸,猛烈地舔咬起来。 宋承的感受是自己忽然之间好像被一只巨型又凶恶的野狼狗扑倒啃咬了,从轻微头晕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是徐准,与之厮打,挣扎着自卫。都是三张以上的成年男人,一个要是真不愿意,另一个也没法强求很久。何况徐准也从来不会有决心,真正去使用暴力从肉体上伤害宋承。纠缠了不到四十来秒,宋承狼狈地踹开人,从地上爬起来,地上很脏,他衬衣背后,和头发上,都沾满了灰尘碎屑。 “徐准,你让我有些失望。” 徐准起来,用衬衣衣袖擦掉自己脸上沾的灰尘和口水,“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让你失望。”那目光里,竟然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而且像是有很多的话,要对宋承说。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宋承是一个字也不想再与徐准多谈了。他收好垃圾,带到社区垃圾站的小红砖房子前,放进去摆好。回头不带什么感情地看了看站在空旷背景里,同样狼狈的徐准,一言不发地返回自己公寓楼去。 助理徐幼隔着车窗贴膜,看得都目瞪口呆了。他在呆愣之下给自己女朋友薇薇打电话,进行现场直播,没想到在今天,有机会目睹导演和宋老师之间,这么一场劲爆激烈的言情戏。女朋友矫正他,这在如今有个专业术语,叫bromance,或者叫搞基。她也是那种典型的年轻女孩子,知晓徐准和宋承之间的事很久了,十分八卦,听得意犹未尽,一个劲地催徐幼继续往下讲,徐幼抓着手机说,“呃,后来啊,后来就没有了。徐导演到现在都还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太阳快落山了,他在那,晒半个小时了都。” 许久之后徐准身形才重新移动,朝停车位这边走来。拉开车门上车,解开衬衣衣扣,躺在后座上,孤独地休息。全车厢里弥漫的都是他汗水灰尘和伤痛气息。助理利落地下车,切换到驾驶位,“导演,我开车送你回酒店休息会儿?” 徐准挡住眼睛,疲惫地道,“不用了,回工作室,晚上还有几个会议,和前一阵没忙完的结余工作。” 助理利落地发车点火,心想,像他们导演这样的人,在外人眼里风光是风光,可是私底下最真实的生活,还未必真有那么好过。 第42章 徐准今天来的目的没有太多,单纯博存在感,用苦情的话唤起老师一点同情,让老师不要沉浸在和别人的小世界里,就忘记了去想他。同时也是为了缓解,好几周不见面的思念之情,天知道他把自己一个人困在工作室里,想人快想疯了。至于其它的,为了给宋承一个心理上的缓冲期,暂时还没法对高健之流做太多。 他的痛苦是真的,他在宋承面前的表演也是真的,然而在痛苦的同时,脑中想的和手下做的,一件也没有少,更是真的。这是他的一点好处,不管犯下了多大的过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艰难状况,都因为年轻,因为内心里本质上的那一点明朗,而精气神十足。哪怕跌倒了,受伤了,再爬起来,所需要的时间,也远比一般人要短。往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布置好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策略,然后坚定不移地向前走了。 他和宋承在行动力上,简直像是两个极端。所以往事这么重,这么痛,患上抑郁症的也不是他,只是宋承而已。 当天晚上宋承一回到家,便收拾衣物进了浴室,身上实在是被徐准蹭得太脏,没有办法。洗完澡一身清爽地出来,和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打电话的高健招呼一声,便进入自己卧房,顺便把房门也关上。 徐准今天强吻时用上了点心机,没舍得咬出血,却也如狼似虎地,当真狠狠啃了老师一嘴印子。这点印记足够在情侣之间造成某些很尴尬的场面。所以宋承在洗浴完毕后,就借口早睡,一个人跑到房间躲了起来。 高健在阳台上通完电话,回来看到宋承紧闭的房门,一愣。虽然宋承刚才和他解释过,今天出去采购了一天很累,想早点睡。但他在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介意,有谁会在夏天里,才八点多的时候,就睡觉的呢。 他敲宋承卧室,得到许可后拧开房门,握着把手,站在门边,“今天怎么睡这么早。” 宋承把脸往被子里埋,遮住嘴唇上深重的痕迹,他不想和高健说自己遇到了徐准的事,更不想让徐准影响到自己和高健的现实生活。“之前和你说过,逛街太久了,很累,想早点休息。” “那你好好休息。对了,明天还是回家里去?你刚才下楼,圆圆给我打电话过来,说很想你。” 宋承点头,“嗯。顺便把今天买的两只玩具给她带回去。” 高健点点头,“宋承,这些天帮我照顾我家人,辛苦你了。”关门转身离去。他大概真的是体育老师,做事决不拖泥带水,连门关上的声音都十分干脆。 他离开后,宋承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了半晌,呆呆地抚摸着自己嘴唇,使劲睁眼仰躺着,难以入睡。徐准扑过来时的体温和气味,到现在仿佛还存活在他的皮肤里。那是一种赤裸裸的被侵犯的感觉,十分不好,但也足够叫人印象深刻,足够去打乱宋承心绪。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难免因此而想到过去,想到现在,想到未来。 高健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陪伴他。他只好独自想了一会儿,然后觉得,过去大概是真的过去了。如今再见到徐准,自己心里,居然没有太多伤心和痛苦被唤起的感觉。 他知道那是抑郁症在身体里一点点消失的迹象。他觉得这很好。从前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一直没有想开呢,硬是让自己耽误了自己大半生。 宋承埋在被子里,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脑袋。真是傻啊。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如果过于遗世独立,拒绝和整个社会一起向前走,拒绝进步,一直停留在十几年前凄风苦雨的记忆里,强迫自己过着苦大仇深的生活。那么,生活过得再怎么可悲,也只能说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吧。 宋承觉得自己身上,果然还有很多毛病需要改。现在又有个伴侣需要负责了。为两个人的长远计,以后想必要列个单子,把这些毛病,一一地都改正过来才好。 另一边徐准也完全无法入睡,堆积如山的工作,首映和预期票房的压力,宋承今天傍晚被他欺负时,那伤心和失望的脸,一切全都飞速地向徐准涌来,让他大脑一刻不停运转,完全没有办法卸下一身沉重,自如地去休息。当天晚上只睡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在影院外走红毯时,头疼、胃痛,脸色发青。本想带几个工作人员从大众视线里一闪而过,没想到现今记者进化成狗,一个先叫出他的名字,眨眼一群就全都围上来。问了一堆傻问题。追究花边八卦、刺探大尺度隐私,现今娱乐记者提问普遍就这水平,庸俗而且无聊。有个记者举着话筒,一脸花痴,充满期待地问道,徐导,你个人的形象在大众眼里一直不错,请问是不是有雇佣专业造型师?这么浮夸荒谬、充满了不专业精神的问题,可真是触到徐准的不悦点上。他捂着胃部,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胃药,跟酒醉似的摇摇晃晃点着那记者话筒道,“我有没有造型师。难道你以为,我这身西装,居然可能是出自一人之手。我比这满世界的娱乐明星还要注重个人形象。我有三代裁缝为我工作,每天出门前,花费工人总劳动时间,要超过五百个小时……”旁边工作人员慌忙拦住他,对记者进行更深一步的讽刺和胡扯。 这种程度对记者们来说不算什么,能在行业里做出来的都是抖M。一堆吵嚷声里,抓紧最后时间,问了几个潜规则传闻,然后又有人问起,近期网上流传出来的,徐导在x校x湖边打人的照片,是不是真的。照片中被蒙住头的男性,和他姿态好像有点暧昧,请问是什么关系。这问题比较敏感,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等待徐准回答,或是拒绝回答。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以为会是拒绝回答。岂料徐准一转身,握住那记者话筒就表白道,“我喜欢他。”众人一愣。身边工作人员擦了把汗,忙以徐导喝多了为由,准备掐掉采访。徐准锲而不舍道,“你们在网络上都写了,微博上都传了,当着我的面,却又不敢说。这么明显的事,我今天就给你们说出来,你们明天就去写到报纸上,去召告天下。就说我徐准喜欢他。我喜欢他,所以才想要保护他,原本不该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徐准最后是被一帮保镖扛着手臂架走,公关跑过来处理记者,对外只说导演是喝醉了,最后那问题的回答当不得真,你们看他之前答的几个问题,不也是颠三倒四,醉意满满。徐准听得公关在不远处八面玲珑,一句一句为自己扯谎,虚假说辞加上封口红包,不禁觉得反感。他知道公关的麻烦都是由自己不负责任造成的,也知道自己本质上和他们一样,为了那点钱和名,把说谎当家常便饭。但还是反感,反感于这个行业,反感于他自己。他在今天,对自己工作的本质,尤为感到恶心。走到离开记者和摄影镜头的地方,抠住领结,剧烈地呕吐。旁人捂住口鼻离他远远,只觉得这人虽然名头大,但也真恶劣,在公共场合放任自己烂醉如泥。 徐准也就在这种时候借酒装疯,能释放一下自己心里的伤口。他在宋承面前必须伪装自己,可在其他不相干的人面前,就有种特别的想伤害一切人的欲望。尤其有时候醉意深了,便觉得生无可恋,觉得自己只是个被抛弃的人。宋承抛弃他了。所以这世界让他不舒坦。哪里都让他不快活。 他喜欢宋承。他想对世界吼出来这句话,让全世界,都知道求而不得有多么痛苦。 好友容思予带来礼物恭贺他新片大卖,助理顺手把撒酒疯的徐准交给他。容思予给他倒了杯热水,拍他背,“好啦,drama queen。电影拍多了,就真以为全世界都围绕你一个人转。” 徐准完全不尊重这个圈子,所以刚才在外面,表现成一团人渣和烂泥也无所谓。如今休息室里没有外人在,徐准也就不装了,漱完口喝了口热水,扯下领带直截了当地道,“烦。”名利场上的一切事都让他觉得烦。哪怕他从前如鱼得水。 容思予摊手说,“你要是真不想放开他,那天就不该跟他说那种话。把他困在过去的世界里,至少在那个世界里,他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能真看着他死了。”徐准单手按着额头,止不住酒劲泛上来的头疼,“你不知道……那一阵他病得很重。兴华说,他有自杀倾向。” “我再混蛋,也知道那时候该放开他。难道我还能真的自私一辈子,然后眼睁睁看着,他被我的自私逼死吗。” “那现在他活过来了,你又颓下去。”容思予不敢恭维地戳穿他,“你现在这个状态,可真不怎么样。” “他活过来才是我的机会。”徐准说着说着,自己居然还振作起来了,把水当成酒,去和好友干杯,“就当是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43章 那之后徐准跟容思予提到剪秋,简单地提了一下,是在德顺传媒大楼里遇到,顺便隐晦地暗示道,剪秋现正被x影视风头最盛的女老板,也就是董事长夫人所包养。x影视前身是家排名靠前的商业地产公司,旗下院线遍布全国,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作为权势夫妇,各自都玩得很开。 要说容思予各方面都还算不错,在普通人里算个优秀人才。只是一进这纸醉金迷的圈子,和那些大老板大总裁大明星之类的对比,就有些不够看。而且气势太弱了,一看就不是能降住剪秋这种妖孽的人。 如今听说剪秋又攀高枝,容思予也没表现出太惊讶。只是苦笑了一声,自嘲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看上的是他的长相。所以觉得我这人特别肤浅可悲。” 难道剪秋除了长相,还有其它值得被看上的吗。徐准在兄弟面前,不想说兄弟情人坏话,只好简单地开解几句,“别多想。他要是最后走上死胡同,估计全世界只有你还能看到他的好。到时你若还愿去拉他一两把,也算是积德。” 容思予走后休息室安静下来,徐准含了解酒丹,独自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没几分钟,首映礼主持人敲门,喊他出去讲几句话,他就出去,讲了几句话。下台后接着还有酒会,这就纯粹是为艺人提供勾搭金主的场合,对徐准这样人来说,完全不重要。众人从影院侧门往后台涌,他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路遇几个相熟的投资人,一起勾肩搭背,胡扯了几句。匆匆告辞,去停车场。 他在A城漫长的堵车路上耗费了两个多小时,开到宋承楼前。宋承今天在高健家,不会回来,他知道。助理传到他邮箱里的那些照片,已经完全能够说明宋承每一天的状况。他只是想在这里守着,不是为了看到宋承,什么都不为,就想在这守着。不然,他要是回工作室,那么满脑子想到的便只有工作,然后彻夜地难以入眠。 至少在这,他还能趴在方向盘上,就着昏暗的车灯,以及车窗外茫茫的夜色,打一会瞌睡。 徐准囫囵睡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被座椅硌得腰酸背痛,也没见宋承回来。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情疲惫而麻木,开车到路边,喝了碗热豆浆,然后一路开回工作室。工作室一进门长桌上摆满了各种拿来给员工看着玩的首映日票房数据以及媒体评论,徐准叫阿姨来,把这些垃圾都扫了。自己跟个门神似的,窝在大门边软沙发里,睡了一个多小时。 他下属知道老大最近一直情伤,光那个皱眉歪头的睡相,就可瞧出老大心情真是不太好。中午出去吃饭时,还特意给他带了份外卖回来。徐准醒过来,吃了两口,丢开,无论是做菜的餐厅,还是帮忙买外卖的人,都不如宋承知他口味。又抽了一支烟提神。然后在这一整个下午,以惊人的精力,飞速指挥好几个助理一起合作处理完了,他工作信箱里积压好几天的近千封未读邮件,还抽空打了十好几个电话,与几个近年新兴、刚组成影院联盟、急需优质放映内容来与其它影院展开差异化竞争的院方,讨论了一下在未来几年进行排他性合作的可能。 工作人员朝他竖起一双大拇指,“老大神速。” “老大不干活,怎么养活你们。”徐准披上外套,叼着烟,在空调房来回走。跟老干部视察小兵似的,一个个点名教训。“前两天,跟德顺的人蹭飞机去美国,你私下买的那台机器,花了多少钱。还有小丸子,偷偷报名参加在好莱坞的大师课,连裤子都被人偷了,飞回来的机票钱都没,光屁股在旧金山大街上哀嚎。最后还不是工作室派人,去把你们给接回来,顺便报销了听课费。”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这个花钱的态度。我不把钱当回事,辛苦挣钱回来,跟供老佛爷似的供养你们。你们也就真把自己当皇太后娘娘,不把老大的心血和血汗当回事。你们花的,那不是工作室的钱。你们喝的,那都是你们老大的心头血。” 徐准越说越生动形象,仿佛简直已经把自己的心肝肺都掏出来,喂给这群小吸血鬼吃。谁想吃他老人家的那颗黑心呐。下属们光是用舌尖想想那滋味,都一个个呲牙咧嘴,感到十分地疼。 徐准是空中飞人,有时在晚上把工作室当酒店睡,在白天就消失不见,全世界乱飞。除了电影后期制作期间,少有在工作室真正长时间落脚。每一回来,和下属们感情联络得都还不错。今天有几个正在A城里跑,帮工作室出外差的,还特意赶回来,给他们老大敬敬烟,磕磕头。然后等下班了,一群人假模假样,围着徐准不走。徐准挥舞三角架撵他们离开。 等人都差不多走完,朝一旁角落里,一直一言不发,等着他的副手挥手,“走,我请你吃顿饭去。” 副手叫谢东,名片上就印着谢东俩字,其它头衔一概没有。对于电影,说实在,还没有工作室随便一个两个技术人员精通。可就凭他能管工资,除了这点钱之外,还管着工作室一应其它所有事,底下人就都知道,这是徐准为未来开公司,预备下的高级管理人才。无论在现在的工作室,还是老大跟他们承诺好了的,在老大三十五岁前会开张的那间独立电影制作公司,这个谢东,都会是手握最大实权的二把手。 徐准说请谢东吃饭,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西北特产的羊排肉抓饭。店开在大学城附近一个七拐八弯的小巷子最里口,店门前有点脏,招牌亦不显眼。进店了,墙上挂的菜单,据说出于名家之手,龙飞凤舞三行字:本店出售羊肉抓饭。素抓饭,xx元,肉抓饭,xxx元。不要饭的一份肉,与肉抓饭同价。 其它一应水酒概不销售。渴了顶多给你提供点自制的马奶子,以及新疆产的库尔勒香梨,都是正宗当日空运来的,十分清新凉快。 A城是文化中心,奇奇怪怪的店多,就像这样饭食粗糙霸气,店主又冷艳高贵的,一般还都特别受人追捧。往来食客如云。 饭上来,徐准首先把自己面前盘子里几大块金黄油润的羊肉都丢给谢东。他嫌那玩意儿膻,不爱吃。可他知道谢东,西北人长了副江南相,平时看起来清心寡欲,什么都不爱,偏偏就好这一口。 徐准就扒了几口胡萝卜米饭,吃得差不多,把一旁空调调大些,开始抽烟。说正事道,“我们那个计划,最多能提前几年?” “你要提前,倒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要考虑到钱,还有风险。” 徐准抽闷烟道,“我知道缺钱。”一转而开始想筹钱的法子,“现在暑期档这个片就是我给德顺拍的最后一部片了,最后这个季度,没有新电影。让几个助理重新整理一下我的全部工作邀约,从前咱们因为电影而推了的,报酬在七位数以上的,都给接上。” “还有,我个人账户上,还有一两千万。理财顾问那里,应该还帮我拿着不少股票,你去找他问问,在年底出出血,都给卖了。” 谢东停止了扒饭,“你还真动真格的啊。不过那些都是优良资产,有几家新公司,还是你当初赏识他们会在行业里有作为,一手扶起来的。你要是舍得下脸,大可以不用卖,直接去找他们借钱。” “我有什么舍不下脸的。”徐准掐灭烟头,从谢东公文包里掏出几张文件纸,和签字笔。对着那几张纸琢磨了一会儿,提笔往纸上画了两个圈,“这两家,可以借。其它的,现在就已经有点靠不住,以后更不用谈。生意场上不讲什么交情,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都卖掉。” 谢东啃口水果,仰头闭目算了一下那数字,够了八九成,最后还差一成,都得靠徐准,在剩下这几个月里,以一人之力给赚回来,“那你今年最后这个季度,可得要多接点活。” “放心,德顺这些年不是一直把我当狗操。这点工作强度,我还不在话下。” 谢东是个上道的人,徐准说了要干,他就去想这事该怎么干。想完了,才想起来问原因,“怎么忽然这么急。我们从前不是讨论好,等你在业内根基再稳点,资金也宽裕了,再另行准备开公司的事。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你现在这么匆匆忙忙,急功近利,我怕风险会成倍地往上升。” 徐准道,“从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家乡,有个老师,我想和他在一起。” 谢东喷出一口饭,“一怒为红颜啊这是。”转而很不首肯地回答道,“我倒不知道,你的自我,已经膨胀到这个地步了。反正,你要是为了这么扯的一个理由,把整个工作室的未来拉来给你陪葬,那我会怀疑你这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工作室这么多年,一个人才一个人才地往里攒,攒成如今这个健全的体制不容易。到时候遇上了风险,其他人有没有怨言,我不敢说。你从前养得起他们,以后就算破产了,估计也给他们开得起工资。可是我帮你操劳起这整件事来,我自己心里,会头一个不乐意。” 徐准又想抽烟了。他伸手到烟灰缸里摸出那截烟头,仔细看了看,确实不可抽后,才又放下。对谢东道,“你不知道……不是我没时间,也不是我想要急功近利。是他的时间,实在等不起。我老师今年三十七,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从前为他想得太少,说句不好听的,就跟皇帝召幸妃子一样,想起他时,就去找一阵。满足够了,就丢开。这都是我从前太混了。从未想过,若是两个人长久地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会存在哪些问题。” “我最近为了他,在上部电影收尾时期,把这些问题,一一地都想了一遍。才发现,要是真在一起了,光凭我们两人相差太多的生活方式,以及我这个一年到头忙得不见人的工作量,就是聚少离多、注定分开的命。” “他今年三十七了……我每次一想到这个数字心里就抽疼。我的根基要多稳才算稳呢?难道要等到我四十多,他五十多岁,我爬上这个圈子顶端,再没有人能阻拦我。我才能再捧着花,去找他,对他说,我爱你?那我就真是,坑了他的一辈子,坑得他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 “人的一辈子不长,我能对他好的时间,不剩下几年。因此我从现在开始就得转型,此后每一年都要抓紧,能为他腾出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谢东,咱们是兄弟,不用讲太多场面话。在未来的一两年里,新公司一定很难,不过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也要相信我,更要相信我们亲手攒下的工作室,里面都是我们所信任的人才。我们俩对这个行业既然有自己的看法,那么早晚都是甩开一切牵制力量,自己出来单干的命。早出来,晚出来,有什么本质区别?更早点实现自己的理想不好吗?何况我们知道彼此的才干能力,自信自己就是行业里最顶尖的人才。既然这样,那么,在未来,随便遇上一点两点困难,难道还有你我所不能克服的?” 再说下去,徐准就要搬出刘备劝关公的那一套老套驭人术了。做了四五年兄弟,谢东哪能不知道徐准,赶忙打住他,“行行,不用说了。你的爱情很伟大。我替你们家宋老师,感谢你。” 转眼想了一会儿,忽然还是替自己觉得憋屈。“你就可劲糟践我吧。德顺在过去七八年里把你榨了个干,接下来这几年,你就得使劲把我榨干是不是。得,谁叫我一辈子,就是给人做副手的命呢。我感谢你八辈儿祖宗!” 第44章 徐准这边正疯狂敛财,准备开公司,转型做制片人和董事长,忙得风风火火,宋老师那边,也没闲着。他和高健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但就是欠缺了,舌尖上至关重要的那么一点滋味。宋承埋头想,这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他自己琢磨了半星期原因,把这事归咎到一个字上:性。 都活到这个岁数,早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孩子。不用别人说,宋承也知道自己性冷淡。这真是天生的冷淡,没有办法。若是旁人心怀恶意地揣测一下,那么大概会想,也只有宋老师这种,在性上确实冷淡到底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了一个人苦守寒窑这么多年。 如今宋承来到A城,有了新的伴侣,生活环境大不一样。他听人说,现今都市生活节奏快,一般情侣认识一星期内,有一次彼此印象都不错的约会,此后保持每星期都一起约会、购物、游玩至少一次。一个月后,请吃一顿比较高档的晚餐,然后上床,基本算是很标准的步骤。 宋承在心里感叹,现代人的爱情真是快,自己果然是块老朽,跟不上时代。对比这个时间表,他推算了下自己和高健,然后发现这段时间以来,高健和自己不对劲的原因所在:一个多月了,两人至今没有上床。而且由于宋承总是拒绝,至今吻都没让高健吻上一个。高健那些失望的脸色,宋承当时虽不作回应,但都记在了心里。他想,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永远不和高健做那种事。既然这是现今,大家谈恋爱都必须要做的一件事,那么就做吧。 他甚至主动从网上查了男同性恋之间上床的方法和注意事项。不想在回到高健家后,用高健的电脑查,留下痕迹让高健看到,于是在午休时间,用办公室的电脑,浏览这些网页。 “宋老师,怎么还没有去食堂吃饭呢。”同事刚吃完饭,从楼下走回办公室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宋老师面不改色一一关掉那些页面,把自己抄录好的床上知识小纸条,轻推进抽屉里。在同事走过来之前,清理掉全部作案痕迹,然后才把手伸到办公桌下面,用纸巾,反复推拿手掌心的汗。 同事走过来倒水,越靠近,宋承额头面颊上,就越是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晕。同事以为那是热的,还摸了摸宋承额头,奇怪地道,“办公室开着这么大的空调,宋老师居然还会怕热,是不是在发烧啊。”其实跟怕热发烧都没多大关系。 刚才在网上看到和认真抄录下的那些东西,对宋承来说,还是有点太过于刺激了啊。 今天高健要加班,下班后,宋承就破例主动去找了一次他,“高健。” 高健站在国旗台上为学校换校旗,听到宋承喊他,回过头来。 高健人如其名,又站在台阶上,太高了。宋承走近一点,叫他,“你低下来。” 高健弯腰。宋承看了看左右没人,就走近旗台,往高健脸上稍微碰了一下。 高健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吻了,原来这就是宋承的吻,干净得根本察觉不到一样。他一把将宋承扯上旗台,看着他,脸上泛起愉快的光。 宋承这时才琢磨出点,两人确实是在谈恋爱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今天做的事很露骨,不太好,但看到高健高兴,仿佛真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样子,自己也慢慢被感染得高兴起来。也许别人谈恋爱都是这样吧,是自己从前一直太封闭,没能为高健做到。“晚上七点前能下班?” 高健拉着他的手,点点头,“七点。” 宋承仍然不习惯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退步走下了旗台。“晚上你去我那里,我回家做好晚饭。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高健不知道自己和宋承都这样熟了,宋承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但仍然点头道,“好。” 宋承回到家后利落地点火做饭,他特意花心思,做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菜,也许是为了消磨时间。等菜做完,刚好七点还剩半小时。他拆掉围裙,进浴室淋了浴,换好衣服出来,听到手机响起。接过电话,一边和高健闲聊,一边换鞋下楼去接人。 高健殷勤,在小区大门外就给宋承打电话了。宋承挂掉电话,又顶着太阳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高健。难怪这么多时不见人呢,原来是在社区的水泥篮球场旁,被人拦住了。缠住他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孩子。 男孩身高一米七三左右,比宋承矮,和一米九五的高健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身高差。他们在那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黑一白,从远处看,画面非常醒目。宋承就停下来,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男孩率先意识到宋承目光,回过头来,年轻气盛,挑衅地朝宋承比了个手势,然后跳起来,冲高健唇上吻一口。高健忽然被吻,显然有些惊讶,随后推开他,朝男孩之前的方向看了看,见宋承在那里,便朝宋承笑了笑。 高健不甚在意地抱着男孩,陪着说了几句,准备要走。男孩不放人,钻到高健怀里。高健只好又停下来,笑着,抱着人,对他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男孩忽然又抱住他腰,跳上去,一连串,吻了好几口,从侧面看,舌头都露出来了。 高健被亲了没什么恼怒的感觉,他脸上一直就有种明朗的开怀,觉得这孩子清新讨喜。摸摸他的头,跟摸个小宠物一样,然后离开他,朝宋承这边跑来。 高健跑动的身影在晚上的太阳底下显得那么干脆利落,脸上的表情也很开怀。这反而让宋承感到迷惑。高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高健停到他跟前,背对太阳。宋承说,“高健,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没有任何问题啊。”高健困惑,随后想起来刚才那个孩子,向宋承解释道,“如果是因为刚才那个小孩,那你不必介意。那孩子表白了,我没接受,只是觉得他还挺可爱的,以为你看到现今这么有活力的年轻小孩,也会开心。你知道的,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出轨。” …… 仅仅是让自己用嘴唇稍微地碰一下高健,宋承都是很在乎的,要慢慢地做心理准备很久。他却没想到,高健可以随意地去吻人。他觉得很不可理解。 其实要说错……高健也真的没有什么错。他只是和现在很多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一样,喜欢,但不太爱。对于很多东西,都没那么在乎而已。 加上确实和宋承观念不同。 那男孩在背后看了这对峙的两人一阵,见这两人始终不动,觉得没什么意思,腋窝夹起篮球走了。迎面的太阳光刺得宋承眼睛痛,他略侧过身,对高健说,“高健,从前我在老家乡下,有过一个前妻。结婚前,我对她说试试,然后却没有很努力去试。因此得到结果,不是非常美好。我觉得很对不起她。这次,我就再也不想对不起你。因此我为了我们,想要很努力地去试。” 高健晒黑的脸上浮现惊讶,“宋承,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认真……”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和宋承之间将要发生什么,摊开手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以为,你经历了过去那些事,对爱情会看得很淡。也是抱着跟我一样,凑在一起搭个伙,过日子的想法……” “……”宋承这才发现自己和高健,对这段关系的看法,原来一直就存在差异。高健从前对宋承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宋承相信了。却原来,这种话,高健自己是不信的。宋承一手还插在自己的休闲裤兜里,指尖摸到里面硬硬的安全套包装,觉得不堪。“高健,你回去吧,今天晚上,我想好好想想。” 高健想去抓他手,“宋承,你听我说……” 宋承远远离开他,“不用了,这几天,我们都好好地想想。” 高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看宋承越走越远。他也开口去大声叫了几次宋承的名字,可是宋承不应他。不紧不慢地回到居民楼里面去了,身影消失掉。高健便知自己至少今天是无望,这件事等过两天宋承平静下来了再解释。转身走出小区门外,拦出租车回了家。 宋承握着钥匙,去开门。一路上他都提着钥匙,听着那串钥匙,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听着听着,直到真地走到了自己家门前,反而不想去开门了。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很伤感,只是胸口被堵住,有些沉重。这让他不想去开门,不想进去。只想在房子外,靠着门,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宋承背靠着自己家房门坐下,一个人在地上坐了十来分钟,两手搭在膝盖上,没有多少表情。徐准等了一会儿,等不住了。从上一层楼梯显形,慢慢地走下来,在宋承面前蹲下,膜拜似的,很珍惜地抚摸上宋承脸,“老师,他伤害你了吗?” 第45章 宋承一瞬间有种自己真地被抚慰的感觉,然而最终他只是挥开手,“你别碰我。” 徐准收回手,搭到自己膝盖上。老房子的楼梯间都很窄小,蹲两个大人就显得局促。徐准窝在宋承跟前,跟条大狗一样的,一个劲地瞅着宋承,眼里充满了珍惜、怜悯、不舍。 他知道宋承的弱点,所以才敢在宋承面前这么直接地放肆自己的感情。宋承是那么敏感的人,别人眼光里有什么,从心里怎样对待他,他都能感觉到,而且必须有所回应,没有办法去伪装不知道。果然,过了一会儿,宋承又对他说,“你也不要这样地看着我。” 徐准别过脸去,很快又伸出手来,跟盲人摸象似的,在宋承身前摸索,最后抓起宋承左手。宋承正待甩开他,就听徐准说,“不许我碰脸,那握握手,总可以吧。” “握手么,朋友和朋友之间,也有经常这样的。老师,你要是连这都拒绝我,不会正是说明,你对我心里还有鬼吧。” 宋承想了想也就没再拒绝他,再三地去拒绝一个人,很累,而且显得自己把自己十分当回事,有矫情之嫌。这反而让徐准脸色垮下来。宋承现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姿态,正是说明了心里没鬼。果然在宋承心里,两人之间即使像这样牵着手,也不会发生什么,比豆腐还要清白。 过会,楼道里宋承声音响起,“徐准,谢谢你。” 徐准揣摩宋承心情好了点,迅速把脸转回来,瞧着宋承,有点调戏人的心思,“谢什么啊,纯情得跟中学生一样的。这种安慰人的招数,在现在这个年头,也就对老师你,还能有点效。” 宋承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热,这么大人了,被人握着手安慰下,就觉得感动,确实挺幼稚的。他身体轻微动弹,徐准忙扯住他,“老师,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 “徐准,你回去吧。”宋承拦住徐准往下说不合适的话,“其实你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来陪我。是我不好,原本在刚才就应该让你离开。”再怎么说,他和高健还没有正式分手,为了尊重对方,主动避嫌仍是必须的。 徐准受了打击,跟没受过一样,晃了晃脑袋振作起来,“我知道我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可是老师,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需要关心的时候,除了我,还有谁会陪在你身边呢。” 这是徐准的方法。在目前还远远没有办法和宋承发生什么大尺度的进展,便只好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出现,装得再纯情也无所谓,只要这些手段对宋承有效就行。要纠缠他,用若有似无的温情来诱惑他,折磨他,一步步地软化他的心志。 果然过了一会徐准又磨磨蹭蹭,想要挤到宋承身边去。还一脸理直气壮地对宋承说,“凭什么只有老师才可以靠这扇门,我也要靠。这么蹲着很累的。” 那你就靠去吧。宋承甩开手,一起身,迅速地插钥匙拧锁开了门,把自己弄进去,然后把徐准锁在外面。 徐准被关在外面也不恼。干脆装成小孩子一样,靠在宋承家门板外面,拿手背一下一下敲门,跟宋承闹,“老师,你怎么了,你放我进去啊。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又不是大灰狼会把你吃掉……” 两人都不明说,可两人之间就是能有那种默契。宋承知道,那是徐准故意在逗自己开心。他背着手,站在客厅里面,听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笑意。然后摇了摇头,进厨房给自己煮粥。 煮一小碗粥的时间很快,灶上炉火滋滋。宋承一边喝着粥,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楼梯间里从吵闹慢慢地安静下来,许久没再有新的动静。宋承便以为徐准走了,端着粥碗去开门,没想到徐准依旧依靠在他家门外,差点要栽倒进来。 “咳,”宋承有些尴尬地道,“不如你进屋来喝碗粥?” 没想到徐准摇头,“不,我得走了。” 他说要走,身体却迅速地挤进来,拥抱宋承,宋承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熊用四个爪子紧紧搂住,那熊的体温高得发烫。徐准说,“别动。老师,你就让我这么抱一会儿不行吗,就像朋友之间一样的。” 宋承想说你别骗我,朋友之间没有这样的,徐准却已经重又放开他。“老师,你都不问我这趟来为什么来找你吗?” “其实我这次来,跟我上次来的目的,是一样的。”徐准说着,居然还十分恬不知耻地舔了舔嘴唇,显然他自己很清楚,上次来时自己对宋承做了什么。“老师,我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我只希望,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能够记住我。” “嗯?”徐准这思维太跳跃了,宋承有点跟不上,他手里还捧着半碗红豆粥,摇头愣了愣。 “老师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不在吗?”徐准眼里映出自己这个有点呆的老师,忽然靠近垂头,没节操舔了人家一大口,“因为我要离开你很久很久了。” 说完他就挥手走了,一个大老爷们踩皮鞋下楼,声音响嗒嗒。宋承独自站门口,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然后没拿粥碗那只手,扬上去碰自己的脸,那里脸颊唇上,都还残留着徐准刚才弄上来的,略微发凉的口水。 他粥也没心情喝了。下午还给高健做了一桌子菜,亦没心情吃。宋承关门回屋,把碗搁上餐桌,立在客厅里,独自想了一会儿徐准,又想了一会儿高健。然而想得更多的,终究还是高健。 桌上饭食都冷了,色泽有些变老,在客厅不太亮的灯光下结出一层微黄的油彩。宋承把手伸到兜里摸出那几个安全套,走进厨房全都丢到垃圾桶里。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荒唐天真的旧梦。 到周末宋承约高健谈分手。两人坐在咖啡厅彬彬有礼地彼此对谈,相敬如宾。高健一方面觉得宋承不可理解,一方面试图挽回,“宋承,你听我说,我真的不会出轨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对我会这么认真。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对那孩子幼稚的举动,笑笑就是……” “高健,其实并不是那天那件事的问题。”宋承回答他,“这几天,我自己也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关系,我一直就有些东西想不明白。之前我以为是性的原因。交往一个月,还没有做爱,对你来说很不能忍受。我也努力过,想要和你发生进一步关系,但在那天,看到你和那个男孩,我忽然就明白了。既然我们在一起时,约定好的时间是一辈子,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去追赶,别人那些速食爱情才会有的,那么快的步调呢?” “我本身是个性格特别慢的人,做什么都慢,而你做什么都快。我一直在追赶你的步骤,但是仍然赶不上你。这让我觉得很累。我的感情经历虽然不多,但是也知道成年人之间的感情,最重要的,就是没有必要去勉强自己。” 高健说,“是,这一点,是我从前没有注意到。宋承,我理解你的辛苦。可是现在你说出来,以后我就会改了。而你再仔细想想,除了这一点,我们的差异真的就有这么大,大到,连以后在一起生活都不能了吗?” 宋承抬头看了看高健,很显然高健把“在一起生活”和其它某些事是分开的。而对宋承来说,那是分不开的。 他说,“不,我们分开其实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从来没有说过很喜欢我,是我自己会错意,从你身上期待太多了。” “高健,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和你说我有抑郁症,你也没有嫌弃我。这段时间我们交往以来,你付出了很多,帮我从心理上调整到了一个比较好的状态,认同和接受了同志间相互做伴侣的生活。你帮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同时也是我到A城以来交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好朋友。我很感谢你。” “可是,其它的……我觉得我们可能真地没有办法再相处下去。” “那就分手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宋承既然已经这么不愿意,高健也就不再多作纠缠。他一直是个很干脆果断的人。买了水单起身,临走前,和宋承握手,“宋承,谢谢你肯给我这段时间。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在意些什么。” 分手过后宋承的生活彻底平静下来,再没有人在周末拉着他去攀岩,去爬山,晚上买一堆菜回来,相互比赛着做饭。高健在对于某一个具体的人上,没有强烈的激情,却在如何将具体每一天的日子过好上,充满了规划和热切。这一点是宋承所欣赏的,他觉得是自己不知足,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同时又隐约感觉到,自己和高健分手,可能是命中注定,不得不如此。高健陪自己度过了那么艰难的一段时期,那时身边没有个人陪着,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撑下去,而自己却还是选择离开了他。大概自己这种老古董,和周边的世界,始终是有点格格不入。他希望高健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伴侣。 这时已经是九月,天气十分凉爽。盛夏的那些伤痛、纠结、燥热都成为往事,宋承身边不再有了高健,重新恢复单身一个人,反而可以更集中一些精力,去专注准备明年的英语研究生考试。 宋承没有期待过自己一次就能考过,所以一来到A城,就自己买了全部书和资料,在工作之余慢慢地复习。要是考两三次,直到四十岁还不能考上,那就是真的不能考上了。而关于万一考上了之后,到底要不要从现在的工作辞职,宋承早已下定决心。在A城工作的这两个学期,让他知道了自己教学水准到底有多少斤两。A城这种大城市的公立学校他肯定插不进去,至少在私立里面,老师们签的约一般都不长,就凭自己的能力,还是很好找工作的。而且就算在A城找不到,他对大城市又没有什么执迷,完全可以去下面的二线城市找。 最重要的是,对宋承这种理想主义的人而言,哪怕丢掉一份比较好的工作,损失一点比较有保障的钱途,去读一个可有可无的英语系研究生,在常人看来,这种代价完全不值得的去付出,但对宋承来说,就完全值得。他只是想能圆自己的读书梦。 说起来,他的研究生梦想说起来还是去年春节时,一次聊天中被徐准点醒的。而自从上次与自己告完别后,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一通电话或者短信也没有。宋承有时想起他,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必须去仇视,或者怨恨的人,甚至偶尔还挺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有次在搜索框里打徐准的名字,最新的新闻都是好几个月以前,有关徐准最后那部电影。 不再有什么男男女女的花边,不再有什么深夜酒醉的照片。宋承猜想,徐准现在,大概也过得很好。 第46章 宋承可能是使用搜索的时间不对,没看到后来,网络舆论上渐渐升起的一股对徐准的非议。徐准最后一部电影的票房早就卖完,明年农历新年一过就要解约,因此德顺传媒现在,也不怎么爱费心帮徐准遮掩。徐准从前和各色男女传绯闻的照片,酒醉打记者,或者在母校湖边打人的照片,反反复复有人提起。有关徐准在家乡和一个中学教师的暧昧同性传闻,也一直有人在网上说。然而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没有多少硬料,而徐准形象一直就不是什么道德模范,向来比较有争议性,时不时冒出几个人来黑他,大家都习惯了。 受舆论大环境影响,徐准最近一直生活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与零碎口风中。就连在摄影棚给某家知名奢侈品集团旗下的酒庄拍广告,也能听到现场有人口角。 “他当初出道时,不是放话说,二十年内不接商业广告么。如今这十年都还没到呢,哼,言犹在耳。”这支广告是从好几年前厂商就开始联络,想借用徐准一部很卖座的电影里,男女主角高贵优雅的形象,拍一支延续电影格调和故事内容的广告,以帮助这支酒打开大陆市场。能为这么高端的牌子代言,对自身形象有利不说,这种国际品牌给的酬劳,向来也十分高,因此男女主角自然早早就点了头。只是始终差徐准。然而这种广告的灵魂人物就是电影的总导演徐准。要是不由徐准来执导,换个其他导演,那不就成了山寨货了吗。就奢侈品行业这种爱惜羽毛,在细节上吹毛求疵的广告宣传风格,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这么跌份的事情的。 徐准拒绝接活,酬劳一个劲往上升到天文数字也不接。这个广告久久不能成拍,女主角都快蹉跎老了,因此对徐准十分有怨气。 “快别这么说。你以为他忽然决定接这支广告,是为了一时贪财?你也不想想,他最近这么动作频频,到底是为了什么。业内都在传,徐准这是为自己的工作室明年转型电影公司做准备。等明年和德顺解约,他自己公司一挂牌,妥妥的徐导变徐总的步骤。到那时,他就真往上爬到另一个层面了,你现在这么骂他,小心被他记住。”女演员经纪人低声劝阻她,在徐准面前还是低调些。 “要不接就永远别接,大家一起拖到死。说了二十年不接商业广告,如今还不是为了钱就把自己立过的誓给忘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女演员刻意扬高了声音,说给对面和摄影师讨论细节的徐准听。她依旧不太能咽得下这口气。早一天当这支红酒代言人,她就能早收获多少好处,在她看来,自己这都是被徐准给耽误的。 这刻薄刺耳的声音抬得细又高,只要在场都能听得很清楚,一时都尴尬地停了手,偷偷观望导演脸色。徐准正托着下巴,凝神琢磨下一个画面该怎么改,此时思维被打断,转头看了看,说这话的是个女人,也就完全当耳旁风。回身继续和摄影师以及场景速写师讨论。 他现在确实爬得还不够高,时而还能被小人环绕,因此今天才能听到这番抱怨。他没那个美国时间,和这些人争闲气,只是把它当成对自己的一种激励。 徐准可能真的和普通人不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知道自己凭自己的本事,最后能站得有多高。因此在抵达最高殿堂之前,遇到几个纠缠不休的露水情人、几个半路背弃他的合作伙伴,或者其他侮辱和损害他的人,这些平常人会在意的事,徐准都不会去在意。他只把他们当成过客。你见过一列疾驰的高速列车,和铁轨旁一两颗小花小草计较的么? 摄影棚内工作人员看导演脸色平静,自己身上也顿时轻松。很快又跟随徐准的指挥,投入了接下来的工作。而女演员经纪人只是看着手下艺人摇了摇头,拿脾气这么骄纵的明星没有办法。 总有一天,这些被金主老板和粉丝们捧在手心的女明星们会明白,世事没有那么天真。这个世界永远是才干和实力说话,而不是脾气和架子说话。徐准一个行业内风云人物,国内外除了奥斯卡外,奖项全都拿齐了,软的硬的保障都有,背景人脉全齐,简直生活在云端,日子比他们安稳闲逸得多。他都能一刻不停地始终想着往上走,为了自己的事业,暂时地放下身段。你一个除了脸什么都没有,还能红几年都不知道的女演员,在他面前,又有什么骄傲可摆的。这么想不开,为了一腔虚荣争来斗去,难怪造诣也就是个普通一线明星而已。 广告得拍一出夜景,忙到凌晨一点才收工,助理开车送徐准去附近酒店下榻。徐准躺在后座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想起今天拍广告时,现场摆得满地都是的玫瑰花。顿时清醒一些,打电话给花店,订了恶俗的一千减一朵玫瑰,嘱咐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送到宋承学校办公室。 助理在前面听着,顿觉自己牙都酸了。给宋老师,送玫瑰花?还送上近一千朵?“导演,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宋老师,那哪像是会对这种追求方式感冒的人。”他跟在徐准身边时间久了,又时常为了徐准往宋承那边跑腿,渐渐也开始把宋承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徐准朝后视镜瞪了一眼,“你懂什么,明天是宋承的生日。”倒头又往座位上睡下去,他最近工作实在排得太满,累得很。“明天去给宋承订一桌晚餐,送到他家里,别说是我送的,不说他也知道。再买几件像样的生日礼物,不要贵,要用心。” 他要是有这个时间和脑力,自然也就亲自去给宋承选礼物了,只可惜真没时间。而且在送礼这方面智商真的不行,从前每次给宋承买的东西,都被宋承当成笑话。 徐大导演发完话就睡死了。留下助理一个人开着车,面对A城茫茫的繁华夜景,想象在明天去为宋承上门送礼时,勤俭朴素的宋老师给他一开门,身后一千朵玫瑰花热情似火地盛开……呲,顿时牙疼得更厉害了。 宋承今天一进自己学校校门,就被各色眼光环绕。很多人指着他窃窃私语,语完了还捂嘴笑。笑得宋承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上下看了看自己出门前熨好的西装,确认上面没染上脏东西,也没被学生在后背贴恶作剧字条。仔细检查一遍,又摸了把自己脸,脸上也没有牙膏……拿紧公文包,快步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孰料自己办公室才是那万恶之源。宋承还没上楼,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鲜花气味。心内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办公室门反常地紧掩着,他一推门,门上几个大气球破灭,撒了他一身的亮金碎屑。全办公室的老师都聚集在门后,一起向他撒花瓣,“宋老师生日快乐!” 宋承面前跟变魔术似的忽然出现了一辆蛋糕车装的一只厚达六层大蛋糕,同事们围绕那蛋糕车站着,脸上都是兴奋、跃跃欲试以及八卦至死的光。宋承当时就想当自己是走错了场景,转身拧开门欲走,被办公室几个小姑娘抓住,强行拉着走到蛋糕面前,点蜡烛、许愿、切块。 宋承被动地忙完了这一整套礼数,走到一旁喝水,看同事们一个个不顾为人师表,嘻嘻哈哈拿蛋糕相互抹脸。这才察觉出,满屋子除了气球彩纸略多,还有些别的地方不对。低头一看,地上、每个老师办公桌上,甚至办公室饮水机的角落,都摆满了白的粉的紫的,盛开的含苞欲放的,各色天然花朵。 那是徐准后来睡到半夜,在梦里忽然想起,一千朵玫瑰直接送学校,怕是会给宋承惹上同性恋传闻。他一想到宋承可能会因此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就着急,凌晨四五点,自己不睡了,使劲打电话,吵醒苦命的助理。吩咐将玫瑰换成别的各色杂花,但凡人花店里有的,什么都来点。以亲人帮助庆生的名义,送到宋承办公室。顺便买点庆祝的彩纸、气球、蛋糕,和送给每位老师的小礼物。不能让人看出来有一点暧昧,但是又一定要铺张,争取将宋承办公室每一寸都摆满,将宋承办公室内每一位同事都讨好到。 他现在是一点也不害怕采用这些手段去骚扰宋承,一点也不害怕宋承因此而生气。甚至恨不得手段越嚣张越热烈越好。他想的是,既然在明年之前,自己都没法有时间陪在宋承身边了,那么这个博存在感的问题么,自然是要狠狠地拼上了命地去博。他就是要靠这些嚣张、热烈又浪漫,最关键是一点都不靠谱的事,让宋承对他完全无可奈何。让宋承对他,气也生不出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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