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淡淡地笑了笑,长大后,总要找个谋生的职业,仅此而已。
"你既然有事,我就不勉强你了。真的不等仙道学长回来再走吗?"彦一迟疑了一下,"我想仙道学长一定很想见见你。"
"不了。我本来也不是来找他,只是想回来看看。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彦一,到了东京,记得来找我。"这时的流川,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客套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三)
当流川走出彦一家的饮食店时,仙道和弥生正从札幌市区一所高校外面经过。
仙道往校门里瞥了一眼,无意中看到了校园里的露天篮球场以及在打篮球的一群高中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已经尽力不让自己生活在回忆里,虽然夏天过后,他暗暗下了决心,要把少年时代的记忆封存起来,但理智毕竟控制不了一切。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末初春的下午,那时,流川就要离开富良野了,他们在国中校园的露天篮球场进行了少年时代最后一次的一对一。
天快黑时,他们走出了校园,在分手的路边,他记得自己还是忍不住问了流川:"流川,你还会不会回来?"
"不知道。"那时的流川在暮色里沉默了良久,这样回答他。
那时的他们还只是孩子,因父母的工作调动而随着搬迁转学,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仙道很清楚,离开富良野,对流川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因为一直以来,外界环境对流川的影响微乎其微,流川也许会觉得,去哪里都一样,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当然也就无所谓特别留恋某个地方。
然而,他是真的非常舍不得离开流川。
虽然流川未必会舍不得离开他。
就是国中毕业后,读了高中,他也还会常常跑去找流川,以至于一站在国中校园门口,传达室的老人花田就会笑着对他说:"仙道,你又来找流川了。"
因为都有着赏心悦目的外表,走在一起时,也算是富良野的一道风景线。
所以,那时全富良野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们俩既是球场上的最佳拍档,也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虽然性格天差地别,却总是待在一起,寸步不离。
维持这种局面有多辛苦,也只有仙道自己最清楚。
因为流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和别人交往有着最低限度的需求,也就是说,任何外人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哪怕这个人是全富良野最有人气也是最有人缘的仙道彰。
所以,如果他自己不主动找着流川,仙道相信,他们即便一直都生活在富良野这个小城里,日子久了,流川也会当他是陌生人,迎面走过也不会和他打招呼。
这些年来,他有时会想,少年时代的他,这么苦心地经营他们之间的友情,是自己怕孤单,还是怕流川孤单?
然而,从小到大,他身边从来就不缺乏崇拜者和追随着,比如彦一姐弟俩,他应该是没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孤单的;至于流川,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孤单......
不过,他那时也许就察觉到了,在遇到流川之前,他其实一直都是孤寂的;而流川,也未必真的就不怕因孤单衍生的寂寞。
这世上应该没有不怕寂寞的人。流川只是因着性格的原因,从不去了解不寂寞有什么好处罢了。
因为有着切身的体会,仙道一直觉得,寂寞于人,总是有着或大或小的伤害。
后来,他们一个在富良野,一个到了千里万里之外的东京,为了彼此不会再回到孤单和寂寞里,他甚至战胜了懒惰,每周都提笔写信给流川。
但这对继续维持他和流川之间脆弱的友情,显然是杯水车薪。
所以,在流川放弃了回信之后,他也放弃了努力,甚至于把他们的未来,托付给了十年之后的一个虚无飘渺的约定。
那三年,在富良野的熏衣草祭落下帷幕之后才开始的全国大赛上,虽然他一场不落地看了所有流川参加的比赛,还是忍住了没有去找他。
仙道有时会想,他真的是因为怕打扰流川才没有找他的?也许不是。
因为和流川一样,已经习惯了孤单,他反而更怕流川看到他时,就像是徒然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那时的他还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场面。
他总觉得,如果是在富良野,流川会比较容易记起他,记起他们曾有过的形影不离的少年时光,所以,他把十年之约定在了富良野。
他也许不会等一个人一辈子,但至少可以等十年。拿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等一个人,是很奢侈,但因为等的那个人是流川,对仙道来说,却是值得的。
他想,即便是再迟钝的人,在生活里滚打摸爬了十年,也会觉察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然而,十年之后的熏衣草祭,流川没有回来;不过,要等到枫叶落尽了,他才真正死了心。
那时的他就像那个困在魔瓶里的魔鬼,因为等得太久了,那些长久以来的期盼变成一种绝望折磨着他,使他犹如一只困兽,困在对流川无法自拔的思念里。
那段时间,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煎熬。
虽然这些年来,他们没有任何联络,但仙道一直深信流川还好好地活着。
那么,流川为什么没来赴约?如果是因为流川遇到了个不再让他继续孤单和寂寞的人,那也就罢了;他最怕的是,流川依然生活在他自己细密织就的孤寂的网里,却又不想握住他十年前就伸出的手。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救世主,拯救流川其实就是拯救他自己。
十年前,流川在最后一封回信里是这么写的:到时我一定会回去。
因为流川的这封信,才使得他即便在最失意的时候,都不曾放弃过等待的决心。
痛苦和寂寞时,他就安慰自己:流川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不会一直这样各自孤单和寂寞下去。
所以,他咬着牙,顽强地抵制着每天的生活里源源不断向他袭来的各种新鲜诱惑,一直在这里等着流川。
然而,十年......十年的时空之隔,令他对流川,甚至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
在北星山森林里最后一片红叶落尽的那天下午,他在森林里喝醉了酒,后来靠坐在那棵也叫流川的枫树下睡着了。
醒来后,他对自己说:仙道彰,算了吧,流川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但这还不是世界末日,至少另一个流川不会离开你,因为它没有父母,不会被带走;因为它没有脚,不会自己主动离开;因为它没有思想,不会体会但却可以全盘接受你的孤单、寂寞和爱......
它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甚至会比你活得更长更久,一直守护着你。
他就这样完成了和过往告别的仪式,接着就决定了:过了这个冬天,便和一直喜欢着他的弥生结婚。他也知道,这些年来,弥生同样放弃了许许多多离开富良野到外面发展的机会,一直都在等着他,就如同他一直在等着流川一样。
但为什么还是要过了这个冬天?他明明知道,北海道的冬天无比漫长,可以从这一年的十一月延续到明年的四五月......
他想,他这算是真的死心了吗?
"仙道,你怎么了?"
仙道听到弥生的声音,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发呆。
"仙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有那么突出的篮球天分,又那么喜欢打篮球,为什么后来突然选择了放弃?那时,如果你到札幌来读高中,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国手甚至去NBA发展了。"弥生见他看着里面打篮球的高中生发呆,以为他是触景生情,为自己曾经热爱又放弃了的篮球生涯深感遗憾。
仙道的确是触景生情,只不过,此情非彼情罢了。
"喜欢也不一定要一辈子不离不弃。对于放弃篮球,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仙道微微一笑,当即转开了话题,"弥生,我们走吧。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嗯。我还要到《札幌日报》社一趟。仙道,你陪着我走了一天,累不累?"
"怎么会?虽然现在我很少运动,但怎么说也是运动员出身的,走这点路算什么?再说了,天天钻在富良野的熏衣草园里,我都要成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了,出来走走也好。"
弥生看着他清俊的脸,心想,仙道天生就是衣架子,又有着极好的衣着品味,仿佛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有型有款,她甚至于觉得,那些光芒四射的艺人在他面前也会统统黯然失色,他竟然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她不由笑了:"你说你自己老土?仙道,别开玩笑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走在札幌的大街上,简直是有百分百的回头率。如果我是服装设计师,一定会高薪聘请你做我服装的专属模特。虽然二十六年来,你都待在富良野那个小地方,读的是北海道大学的农学部,现在更是经营着熏衣草农场,你也不像真正的乡下人。仙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愿意留在富良野?在我看来,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我敢说,如果不是你自己想待在那儿,你父亲就是把整个富良野买下来给你,你也不会希罕的,对不对?"
仙道微笑着没有说话,心想,弥生是如此地聪明和善解人意,他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真的爱上她,但至少真的喜欢和欣赏她。
一生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这时他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仙道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电话:"我是仙道,是彦一吗?有什么事?"
"仙道学长,是这样的......"彦一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了你?平时一张嘴就像洪水决堤一样滔滔不绝,今天怎么被堵住了?"仙道笑着问。
彦一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流川回到富良野来了。"
(四/终章)
"他什么时候到的?"
虽然这时是正午,札幌街头阳光灿烂,周围的行人稀稀疏疏,耳边只听得到校园里篮球接触地面和篮板时的声音,一切显得安宁而静谧,但仙道听到彦一后面那句话时,却好像突然听到了山崩海啸的声音,眼前顿时天昏地暗,像是遭遇了一次强地震。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下午,他和流川徜徉在北星山森林里时,彦一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离开这里!要地震了!"
彦一说完转身就往森林外跑,他和流川连忙跟了出去,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沿着山路直奔下山。
不过,那次只是个震级很小的地震,富良野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这一次却不同了,对仙道来说,有着极大的破坏力,而且,震中就在他的心底。
"应该是一两个小时前。我们一起在我父母的饮食店吃的中饭。流川刚离开,说要去国中校园和北星山森林看看。仙道学长,流川可以说是一点也没变,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能认出他来。而且,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怪,明明回来了,却又叫我不要告诉你。还说不是来找你,只是想回来看看什么的。但我就是在你原先的住址遇到他的。再说了,他回到富良野,不找你还能找谁?流川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他回来过?"
彦一迟疑了一会儿,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仙道学长,流川会不会是突然想起曾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或向你借了钱没还,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急着要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可以原谅他吧?"
仙道苦笑了一下,心想,老天,彦一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怎么可能?彦一,你又胡猜乱想了。他是不是下午就会离开富良野?"
"流川是这么说的。我怕等你和姐姐回来,他已经回到旭川,甚至登上开往东京的航班了。"
仙道心想,彦一肯定把十年来关于他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对流川说了,甚至连他打算冬天之后和弥生结婚的事也说了。
彦一一向嘴快,一高兴甚至会把身边的人的糗事对着陌生人和盘托出,何况是对着流川。
而流川又是那种最怕打扰和麻烦别人的人。哪怕那个人其实不是别人,是仙道彰。
老天......仙道的心跳个不停,像打鼓一样。他没想到上天还会再给他一个加时赛,那个人虽然错过了约期,总算是在冬天结束之前回来了。
"不过,仙道学长,你别紧张,我这里有流川的名片,他如今在东京一家大建筑公司工作,已经是名建筑师了。如果你这次没能遇到他,我们以后还可以去东京找他。"
仙道心想,那-可-不-行。他很清楚,今天要是让流川就这样离开了富良野,这一生也许就真的和流川失之交臂了。
去东京找流川,这种事十年前他就可以做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见到他和得到他完全是两码事。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彦一,你下午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务必帮我守着巴士站,千万别让他走了。我现在就赶回去。"他想不管流川因为什么缘故没能及时赴约,这一次他都不能再放过流川了。
何况,从彦一刚才的话中,他听出了某种能令他精神一振的信息,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知道了,仙道学长。我会盯着他的。我以前是组织后卫,盯人最拿手了。你放心吧。"
"那么,拜托你了,彦一。"
仙道挂了电话,一直在一旁凝视着他的弥生问:"怎么了,仙道?"
"对不起,弥生。彦一说流川回到了富良野,我现在要赶回去,不能陪你了。"
"去吧。我没想到流川真的会回来,简直是个奇迹。你别管我了,到时我会乘巴士回去的。"
"那么,我走了。"仙道说完转身就走。
弥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眼睛一闭,泪水迅速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仙道刚才接电话时千变万化的表情她都尽收眼底,十年来,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过仙道有这么丰富的面部表情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仙道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待的。然而,哪怕她一直都知道仙道为什么寸步不离地留在富良野,为了能待在仙道身边,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少女时代曾经憧憬过的富良野以外的精彩世界。
可是,对仙道来说,这样十年如一日待在他身边的自己,依然一点也比不上十年后才回到这里的流川。
或许,在仙道看来,她和流川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但这种结果,她十年前应该就想到了吧......
所以,她才会不厌其烦地在仙道面前和彦一争辩流川会不会回来这件事。那些重复而无趣的争辩,简直和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的剧情如出一辙。她的目的无非只是想提醒仙道:流川不会回来了。
然而,她知道一直微笑着在一旁观战的仙道,其实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说白了,他对流川的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渗入骨髓,融入血肉,无从剔除。
她快步继续向前走,眼泪风干时,脸上的肌肤有种干涩而紧绷的苦痛;这时沉淀在她心头的浓重的失落感,就连札幌街头正午的阳光都稀释不了。
当仙道的车在旭川往富良野的路上急驰时,流川已经离开了变得面目全非的国中校园,沿着那片两旁种满熏衣草的斜坡往上走。彦一说这里是仙道的熏衣草园,然而,这个时候,他能看到只是白雪覆盖下的熏衣草灰绿色的枝干。
他依然记得,在北海道六月后少雨晴朗的夏日里,从道北、道央至道中,大片大片如地毯般铺满视野的全是五颜六色的鲜花,而最耀眼的当然是那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熏衣草,静静地铺满了道央富良野的山地和原野。
富良野这个美丽的地名来自阿伊努语,本身就有"芬芳的火炎"之意。
那些在流川的记忆里开得如火如荼的熏衣草,现在静静地沉睡在茫茫白雪之下,等待着来年再次整装赶赴北海道的花之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