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流川摇了摇头。
"本来我们应该去律政署看看的,可惜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今天忙得连午饭都来不及吃。"
流川看着他略带疲倦的脸:"不吃饭怎么行?"
"待会儿我会到餐厅吃点东西。"水泽微笑着说。
"水泽,一之仓的事你怎么看?"
"学长,你这么问我......"
水泽对流川神情中的纤毫异常都是敏感的。他看着流川,清俊的脸上那种一惯温和的表情渐渐淡去,代之以罕见的严峻,甚至还带着某种苦涩的意味,"学长,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因为我是最早知道一之仓的人。学长,你知道吗?我能忍受任何人的怀疑,但没办法忍受学长你也怀疑我。"
"水泽,我没有......"
"学长,你有......"水泽一反常态地打断了他,同时苦笑了一下,"昨晚,当你从现场回到警视厅,在走廊里遇到我那一刻,我就看出来了。"
"但你并没有杀一之仓的动机。"流川这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我有。"水泽肯定地说,"学长,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有些事,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水泽说着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走开了。
流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直觉他要和自己说的,是很了不得的事。
水泽转身走开的那一刹那,心情可以说是百味杂陈。
流川对他的怀疑,令他很不开心,甚至难以释怀,但他很珍惜流川这种怀疑里自然流露出的挣扎。
他现在更加确信了弥生说过的话:他在流川心里,并不是全无份量的。
正因如此,他才想和流川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想和他一起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和苦难。
他希望他的坦诚以对,能换来流川同样坦诚的回馈。
这样的话,就算流川永远都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觉得,这些年来喜欢着流川毫无价值。
"流川,我是仙道。泽北的听证会刚刚结束,结果很好。"流川这时接到了一直在等的那个电话。
"是吗?太好了。对了,仙道,晚上我不回去吃饭了。"
"又要加班吗?"仙道沉默了一会儿,问。
"不,是水泽请我吃饭。他说有事要和我谈。"
"这样啊。我知道了。"挂了电话之后,仙道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他想,这一次,水泽是不是准备把高头和田岗的事告诉流川了?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律政署一楼大厅里,仙道、泽北、安田和晴子向大门方向走去。
晴子满脸喜悦之情:"真是想像不到的大胜利呢。不愧是堂本先生,可以赢得这么漂亮。泽北先生,恭喜你。"
"晴子,还有安田先生,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了。"泽北由衷地说。
"泽北先生,你别这么说。我之所以会自不量力地想帮你,是因为我一直都非常佩服你。今天的结果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就想,正义终究是能战胜邪恶的。"安田说。
"安田先生,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了。我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违纪投诉案,应该还扯不上正义和邪恶对立这么尖锐的问题。"泽北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泽北先生,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仙道、泽北和晴子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们隐隐觉得,就要从这个貌似平庸的青年嘴里说出来的,将会是异常残酷的话。这种直觉没有根据,但肯定离事实很近很近,也许是生活里历练出来的一种本能。
"是堂本先生要我别告诉你的,他说这种事就是知道了也毫无益处。但我觉得,泽北先生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泽北先生,你想知道,投诉你的人是谁吗?不是别人,就是半年前,你不辞辛苦地为他做无罪辩护的那个当事人山本。"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那时,泽北先生那么为他......"晴子喃喃地说。这样的事实的确是很残酷。只要想到泽北曾经那么不留余力地帮过的人,竟然会在背后捅他一刀,她就觉得心寒,冻彻骨髓。
"我当时也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我想山本肯定是得了别人的好处,受人唆使才做出这种事的。所以,这当然是邪不胜正的最好注脚。"
仙道这时觉得很难受,但他知道这时最难受的人是泽北。
泽北和流川一样,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有赤子之心,总以为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从没想过,有些好人可以因为一念之差做出连坏人都会觉得不耻的事情。
何况,泽北一直都为能帮到山本这样的人而越发看重自己身为律师应有的价值。所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仙道简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尘世就是如此肮脏,不会因为谁是天才就格外开恩。更为可悲的是,对于伤害的承受力,天才总是远远不及普通人。所以,他才要那么严厉地警告洋平。
幸好,泽北没有看错洋平。洋平不会是另一个山本。
"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提了。"仙道这么说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简直是苍白得可怕。
就在这时,他看到田岗和池上从大门方向朝他们走过来。他心中不由一抖,心想,他怎么忘了,还有更大的打击在等着泽北呢。
从亲友的欺骗和背叛中感受到的疼痛,肯定会远远强过一般人的出卖所造成的打击。
田岗走到他们面前,笑着说:"泽北,我听说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对你非常有利,真是太好了。我想,大律师协会应该很快就能还你一个清白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田岗叔叔。"泽北笑着说。
"泽北,你不用谢我,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是你自己的本事。以后好好干吧。"田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我还有事,以后再和你们聊。"
"你忙吧。"仙道微微一笑。
田岗迈步往里走。他直觉仙道看到自己时的表情有些生硬,和以往颇为不同。
他不由心想,仙道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什么?在他们三个之中,他最顾忌的反而就是看来松松垮垮的仙道。因为泽北和流川的聪明是看得见的,仙道的聪明却藏得很深。不过,他还是释然了,心想,他有必要怕三个小孩子吗?在他的心目中,仙道他们三个,永远都是当年的小孩子。
走出律政署,站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安田说:"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吧,我还有事。"
"安田先生,真的很谢谢你。"仙道说。
"别这么客气,我很高兴认识你们。"安田说。
"我们也是。"泽北由衷地说。
"那么再见了。"
看着安田离去的身影,仙道说:"真是难得,你们这一行中,竟然也有这么热心肠又冷静的好人。"
"仙道先生,你这么说就不好了。堂本先生也是好人啊。这世上总还有好人的。不过,安田先生是很难得。"晴子突然想到了山本,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泽北四处看了看,他的失望顿时写在了脸上。
仙道和晴子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在找洋平。他们本来也以为,洋平会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会错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洋平离开藤泽会社后,本来也想继续赶往律政署,但惠里的那番话提醒了他:现在,他的处境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实在不是和泽北重归于好的时候。所以,他还是回到了公司。
他在走廊里遇到了迈克尔,迈克尔吃惊地说:"洋平,你怎么会回来的?不是要去律政署吗?"
"迈克尔,你进来一下。"
迈克尔见他神情有异,于是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
"刚才惠里找了我。"洋平坐下后,表情复杂地说,"看来我真是小看了她。她知道了我们正在查高头、田岗和河田的事,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内情而已。"
"惠里......"迈克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她是不是对你说,她想帮你?她那个人,对一个人感兴趣了,就会很疯狂。洋平,对不起,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我倒是担心惠里的安全。你也知道河田、高头他们是什么狠角色。要是让他们知道惠里在查他们,惠里会没命的。迈克尔,你去劝劝她吧。"
"我会的。我先出去了。"迈克尔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
迈克尔一离开,桌上的电话立刻响了起来:"洋平先生吗?我是晴子。你为什么要错过今天这个好机会?泽北先生其实很想见到你的。"
"我听说听证会的结果对泽北非常有利,实在是太好了。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去律政署,我只能说,晴子,我也有苦衷的。"
"苦衷啊......对了,洋平先生,你知道吗?投诉泽北先生的,竟然就是那个我们辛辛苦苦为他做无罪辩护的山本先生。这件事对泽北先生的打击恐怕很大。"
"我想也是。但有什么办法呢?"洋平苦笑着说。
挂了电话之后,洋平静静地坐着发呆。
他想,还没有完......还有更大的打击在等着泽北呢。山本以怨报德绝对不是最残酷的,还有田岗,当然还有他自己。
他蒙着自己的脸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想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晴子缓缓放下了话筒。
洋平在电话里的态度令她有些茫然。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她怎么也看不懂,有很多人她怎么也理解不了,包括洋平,当然也包括她爱着却不爱她的流川。
但不管怎么样,泽北很快就可以恢复清白,重新挂牌工作了。
这是件值得她高兴的事。
突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好,我是岛村叶子。你是赤木小姐吗?"
"我就是。岛村小姐,你好,有什么事?"晴子要过一会儿才想起,岛村叶子是樱木的国中同学,她们曾经在一家餐厅门口遇到过一次。
"晴子小姐,晚上我想请你吃饭,请问你有没有时间?"
"有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的。"晴子猜她要和自己谈的是樱木的事,但还是决定去见她。她也想知道樱木现在怎么样了。
(五十八)
泽北坐在办公桌前,侧头看着窗外。
今天听证会的结果,的确令他很开心,但安田说到的山本投诉他的事,也的确是令他大受打击。
他实在是想不通,他那时那么不留余力地帮山本,山本现在怎么可以这样做。他还记得,半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由于他在法庭上的非凡表现,最终,法官宣判山本谋杀罪名不成立,并当庭释放了他。在东京地方法庭外面的广场上,山本满脸感激地对着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谁能想到,在那张貌似忠厚的面孔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残酷的真实。
他想,究竟是怎样的诱惑,可以令一个人泯灭良知,甚至不惜毁掉有恩于他的人的前途?
这个世界真的是这么不堪吗?人与人之间连起码的相互信任都显得这么奢侈?
还有洋平......洋平明明为他的事出了那么多的力,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肯出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世上的人实在是太难理解了,所以,他虽然有高达200的智商,还是觉得很茫然,当然,也很失落。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条件反射似地看向电话,心想,会不会是洋平呢?不过,他隐隐已经猜到,不会是洋平了。他甚至于想过,之前洋平没有去律政署,就表明他不会来找自己了。
"你好,我是泽北,哪一位?"
"泽北先生,我是藤泽惠里。首先,我想恭喜你,你又可以继续做你的大律师了。当然,我必须承认,我曾经求过我舅舅,希望他别帮你。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听我的。"
"藤泽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不是洋平,已经令他很失望了,没想到竟然是他最没有好感的人打来的。泽北心想,这样看来,他今天的运气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泽北先生,晚上我想请你吃饭,希望你能赏脸。"
"对不起,藤泽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晚上我还有事。"
"泽北先生,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因为晚上我想和你谈一些和水户洋平、和你本人有关的话题,我猜你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
"好吧。"泽北听她这么说,没有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流川默默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水泽。水泽一直都在低头吃东西,但流川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一直都在想着心事。
他现在拿出了很大的耐心,等着水泽对下午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作出解释。他当然也不想和水泽捉迷藏,毕竟,他一直都是很在乎水泽的。除了仙道和泽北,在这个世上,他最在意的人就是水泽了。
"学长,泽北学长应该很快就可以重新挂牌执业了吧?这真是个好消息。这年头,好消息实在是太稀缺了。"水泽微笑着开口了。
"嗯,他已经没事了。"流川望着他,诚恳地说,"水泽,对不起。"
"学长,你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曾怀疑我杀了一之仓吗?其实你不用道歉的,因为我的确有过杀一之仓的念头。这个念头产生的原因,我想学长也许已经猜到了。还有,南烈为什么可以那么快就知道一之仓的消息?好像根本就不必从弥生小姐那里转达似的。这件事,学长,你这么聪明,不觉得奇怪吗?"
"水泽,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没错。学长,我是猜到了一些事,现在,我希望能从学长那里得到证实。"
水泽目不转睛地看着流川。他这时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流川的回答。
很多年前,在篮球场上,他们的确曾经有过超乎寻常的信任。那时,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在可能落败的时候,他们的确曾经信任对方胜过一切。
但那毕竟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之后,他们阔别多年,不久前才刚聚首,而且都已长大成人,在艰辛复杂的生活里滚打摸爬过来,各有经历,各有损伤,不再是当年的简单延续,很难说还能再那么单纯地信任对方。
何况,他们现在面临的不是篮球比赛,是真实而变幻莫测的人生,而且,事关生死将来。
他们之间是否还能延续当年那种信任?
但对于水泽来说,这种信任何其重要。他是很感激在生活里遇到的其他人能信任他,比如迈克尔、彩子、三井、弥生......但某些人的信任关乎继续生活的勇气。
比如眼前这个人。
但对于流川来说,他不是不信任水泽,而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关乎仙道和泽北的安危。他能信任水泽到什么程度呢?他不知道。
如果只是他个人的事,就是告诉了水泽,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世上总有人可以信任,何况,他又不是木头,他有感觉,懂得体会。如果他连水泽都不能信任,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真的太可悲了。
"岛村小姐,好久不见了。"晴子当然听说过小田龙政的事,但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叶子,她很快就明白,眼前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已经从那件事中恢复过来了。
"是很久没见了。其实我们也才见过一次,不过,我总觉得和晴子小姐很投缘,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似的。"叶子微笑着说。
"我也这么觉得呢。"
"我听樱木说,你为了泽北先生的案子东奔西走,还在今天下午的听证会上有很精彩的表现,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