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根本没回答。
沉默,有时候就是"这事太明显,不用回答"的意思。
王怜花依旧不依不饶地问:"如果是你最重要最亲近的人--比如李寻欢要杀我呢?"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没有如果。他绝不会杀我的父亲。而其他人,谁敢动你,我就杀谁。"
王怜花笑:"阿飞你知不知道,每次听你说这种话,都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一匹狼。"
野兽的悍狠。
野兽的倔强骄傲。
野兽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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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烛光中,金无望怅然看着杯中酒。
过了许久,才微微叹口气,仰首灌下去。
王怜花则一直神思不属,带着恍惚的微笑,像是自顾想着什么。旁人的说笑和动作,他似乎一概无视。
不过王怜花一向性情不定,大家倒也不算特别在意。
扫一眼神情倦怠、甚至有些坐立不安的阿飞,沈浪转向金无望微笑:"金兄,阿飞无恙回来,怎么也算喜事,既然设宴庆贺,怎么还愁眉不展?"
听见自己名字被贵客沈浪提起,阿飞只好强打精神赔笑。但也被提醒了,掉头打量惆怅的金无望,含笑问:"金伯父好像有些心事?"
金无望摇头,苦涩地:"想我身为财使,昔年追随快活王多年。多亏沈兄,当年魔教散乱之际,劝公子来做了这个教主,圣教万余众慢慢收敛形迹潜踪江湖,只做生意而已。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场大战下来,熟悉的兄弟,十去其九......要不是教主和小李探花辗转救应,金某是不是能坐在这里,也未可知。"
摇曳烛光里,王怜花动作优雅地喝一口酒,视线依然飘忽渺茫,懒洋洋搭话:"原来你是想谢阿飞救命之恩?他总算是教主,你向他行礼也一年多了,他救你,是应该的。"
沈浪明白金无望真实的忧虑:"经此一役,白道精英更衰微,此消彼长,未必没有平衡的力量。"
金无望刚想回答,却被阿飞不耐烦地打断:"还要什么平衡?"
沈浪微笑轻咳一下,问:"阿飞,你为什么说不需要?"
阿飞意兴阑珊:"我们这里死差不多了,白道的精英好像更是几乎没剩下什么--反正大家都没力气再打架了,也就不要互相咬个没完......不过真这样的话,还要我这个教主撑场面吗?这个不见天光的地方,我还真是住腻了。"
不知道李寻欢什么时候会醒来。
--神志朦胧时,他会不会渴?会不会饿?会不会不好意思劳驾身边的人,自己忍耐着?
--此刻被派了在床前伺候病人的合欢与香椽,一定都会尽心服侍吧?或者......会不会服侍得太尽心?身体最脆弱时候的男人,对小丫头的温柔没什么抵抗力吧?
阿飞自顾心乱如麻。
苦笑着打量一心求去的教主,沉吟片刻,金无望沉思着慢慢道:"要想圣教继续存在,就必须大规模复仇,才能重新唤起凝聚力。"
再热的炭,冷却十余年,也就慢慢变成灰烬了。
当年圣教的雄心与信仰曾被云梦仙子的仇恨培育得无比炽烈。被沈浪摧毁大部分,又经王怜花十余年冷处理,本来已经变得更像联营的生意。但这次大战,死伤枕籍。一方面摧毁了绝大多数有生力量,却也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选择复仇,非常有希望借此重建声威,甚至有可能更胜从前。
但趁机选择结束,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刚才大家探讨江湖命运的谈话,王怜花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可听见金无望的话,不由淡淡一笑,懒洋洋接了一句,语气微带讽刺:"沈兄你会不会觉得进攻中原、矢志复仇是个好主意?"
阿飞哭笑不得:"爹你别打岔。我都说解散了算了。"
沈浪眉头一跳,沉吟片刻,微笑:"解散这么庞大的组织,百足之虫......"
王怜花的视线一直绕在沈浪身上,听见他们这样说,冷冷撇嘴:"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阿飞你还真不如把大部分财产拿走了......没钱便没事,想必也就打不起来了。"
阿飞摇头:"我不需要这么多钱。"
王怜花突然笑:"你确实不需要。不过你的探花郎富贵丛里长大,锦衣玉食惯了,连路都不愿意多走一步......你就舍得让他吃苦?"
阿飞呆一下,苦笑:"像他那样很懂享受,好像也不容易。"
王怜花了然微笑:"阿飞你还真说对了。学赚钱本就不容易,可要享受得非常高明风雅、不沾染俗气,还真更难。除非像探花郎那种锦绣丛中长大的,天生就有这种本领。"
探讨江湖命运的重要话题,竟被这父子俩扯得有些不着边际。
微笑看他们父子情深、心意相通,沈浪眼前快速掠过逍遥海岛上的朱七七,以及活泼的孩子们,胸口一滞,突然有些笑不出来。
二九 欲兽苏醒
作者有话要说:
安迪一直在自我检讨,小花儿这只妖孽实在是太抢镜了......写他的情节,总是会忍不住嘴角带微笑啊
有远见的绿茶啊,他们这次不能再做四章那,更重头的戏要留到最后给主角啊......
感谢不周山人的砖头,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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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满妖异欲兽的石头房间。
等了许久许久,看看沙漏,已经过了子时,大概不会今天来了。
沈浪挥熄灯烛躺下,可怎么也没法安心入睡。
眼前总晃动着刚才王怜花深思不属的恍惚微笑,以及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狠毒--就像很多年以前,洛阳初相见。
沉沉黑暗中,有一些细微的声音。满墙本就活灵活现的雕刻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突然有了生命,开始蠕动。
沈浪知道,这是那扇厚重的石门正在被缓缓推开。
然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沈浪嘴边漾起一丝微笑:"怜花兄,这么晚了......"
微黄的烛光摇曳,照出惊才绝艳的王怜花。
精雅手绣的绫面长衫,隐约有光泽流转的面容,浅浅含笑的眉眼,明明是清俊的容色,却带着夺人的明媚妖异,竟让人似乎不敢正眼盯着看。
挥手示意沈浪不必起床,连披衣坐起客套都没必要,王怜花走到床边有烛台的桌边自顾落坐,用手中的烛火缓缓点燃桌上的灯,房间顿时比刚才又光亮些。
骤然光亮,沈浪眼睛微眯了一下。
王怜花淡淡问:"怎么,打搅你好梦了?"
这么多年的至交,沈浪倒还真没想对王怜花太讲究礼数,反正穿了半旧衫子躺下的,也就直接起身,隔桌子坐下:"还以为你被事情绊住,索性明天再来。"
烛光下,沈浪嘴角那丝微笑还算从容自在,微皱的眉却多少显出忧虑。
王怜花微侧头,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阿飞不放心病人,非要拉着我再去看一遍脉,又反复问来日如何调养......耽误了这许久。"
沈浪眉头皱得更紧,勉强笑道:"阿飞他......是不是有些不妥?"
眉毛轻轻挑起,王怜花眼色有些动摇,转眼又恢复镇定,悠然问:"有什么不妥?......你约我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个?"
沈浪苦笑:"你也看出来了?"
王怜花悠然冷笑:"我一向不如沈兄睿智,怎么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呢?"
沈浪倏地起身,刚想说什么,转瞬又重新坐下,恢复惯常的从容微笑:"可惜我不懂医术,只好请教怜花兄,以李寻欢的内力造诣,什么病能让他从早到晚昏睡?我观他气色,不但没有垂危迹象,反而是在逐渐康复。"
王怜花像没看见沈浪的挣扎,语气轻描淡写:"阿飞要我在方子里加助眠药,人不挪动,伤口便恢复得快。再说,李寻欢人虚弱只是一方面,脸皮好像也不厚,阿飞体贴他,当然不舍得他看人鼻子眼睛。"
沈浪微微叹息:"李家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出身这样的簪缨世族,小李探花也幼承庭训、束发受圣人教诲,怎么竟自污如此,做玷辱祖宗的事?"
王怜花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明亮,连整个人都像发出淡淡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烛光中,王怜花的微笑显得格外明媚夺目,语气却隐隐透出锋锐:"喜欢一个男人,就是玷辱祖宗祠堂?或者,像阿飞那样上男人,顶多就是少年心性不辨是非、荒淫胡闹;而李寻欢选错了床上的姿势位置,才害得祖先灵位不安?"
沈浪沉沉叹息一声,摇头:"只要是个人,亲眼见过李探花仁侠睿智之后,决不敢因私人行止有亏,就说他‘有辱门风'。可是......阿飞荒地里长大,他不懂众口铄金的厉害,你我是知道的。怎么忍心让李寻欢那样的人一时乱了心性,被千夫所指?"
有些话,沈浪性情厚道,没有说出来,王怜花却听得明白:
--李寻欢出身名门,虽背负浪子的名声,却自律谨严,怎么可能一时乱性?
--小李飞刀早就是公认的当世第一,连宗师级别的王怜花都不敢当其锋锐,谁又能逼他做不情愿的事?
--不过是太爱一个男人,身不由己。
--要避免罔顾世人的阿飞陷入不伦之情,也许劝李寻欢比较有效?
烛光下,离得这么近,沈浪秀逸而英挺的眉,能够一根根数清楚。
为什么隔了十几年岁月,他的眼睛还神采奕奕?还有那淡淡的、懒散的笑容......天下人人都会笑,为什么他的笑容就特别令人心动?
王怜花好像做了沈浪二十几年的朋友:四人当年携手买舟出海,江湖传说中,王怜花被沈浪感化,从恶毒淫猥的美貌小魔鬼,变成了特立独行的一代宗师,传奇世外高人。
但是王怜花心里很清楚,不管过去多少年,他们都不会变成一种人。
对恶意,沈浪不觉得厌恶;对赞美,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得意。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无论喝过多少酒,他神智永远是清醒的。他总是从容冷静,心灵似乎没有一丝罅隙。
而王怜花喜欢听别人哭,喜欢看别人痛苦。一瞧见别人欢乐幸福,就会心里灼烧得受不住。但他绝不承认这是嫉妒,更不会承认心底自卑,才对任何人都怀恨:别人都有家庭,父兄,为什么他没有?别人的母亲都是那么慈祥和气,为什么她不?
他只要见着女人就报复。苦苦追求朱七七,不过是一种新奇有趣的折磨、羞侮,喜欢看她失去自尊而自卑自愧。
不过是渴望通过征服痴心而美丽的朱七七,来战胜沈浪。
王怜花好像过着神仙般逍遥的日子,可一直空虚。
"沈浪,我一直输给你,所以始终渴望你。我需要你的生命来充实我。"
--这样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因为不敢。
低头沉吟良久,王怜花浅浅微笑着,容色却渐渐凄楚:"李寻欢不就是喜欢上了比他小的男人,也没碍着谁,何至于千夫所指?再说,虽然阿飞认我这个爹,却没有受我一日养育之恩,用什么立场去管他?"
没想到会听见这样说法,沈浪一怔。
凝视垂首无语的沈浪,王怜花幽幽问:"你......就那么瞧不起这种事情?"
沈浪黯然摇头:"我绝不会为私情而看不起任何人,却很不希望阿飞也陷进去。还有......我只是想不出,阿飞为什么要这样做?万一李寻欢哪天想不开,他岂不是更会抱恨终生?"
王怜花微笑:"你真想不出阿飞为什么一心一意只惦记李寻欢?"
清浅的笑容令王怜花神情越来越迷离凄楚,却美得令人胸口发闷。
这感觉怪异极了。
在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的这个房间,半人半兽雕刻似乎借到了烛光中的某种生机,似乎扭动着要破壁而出。
王怜花轻轻道:"如果对一个人来说,另一个人就是他要的全部,终究会不惜一切去追到手吧?我真羡慕阿飞,他不自欺,想要那个人的真心,就大大方方去拿。看见阿飞抱着昏迷的探花郎回来,我还真嫉妒他......我也很想要一个人,却没有直截了当的勇气。"
沈浪凝视王怜花半晌,神色越来越复杂。
过了会儿,露出一丝体恤的笑容,低声问:"怜花你累了,不如先回房休息,明日再谈。"
王怜花懒洋洋笑:"大家也认识这么些年了,我想做什么,估计你也不是没察觉罢?你可以不承认,可我真不想再演戏啦......老这么耽误着我,你有没有于心不忍过?"
沈浪的笑容凝固住了,有些僵滞。v
沉默片刻,也只重复说了一句:"怜花,你只是累了。"
王怜花的眼底缓缓绽开笑容。
连他的笑容都似乎有种奇异的热力,令人心跳口渴。
惊心动魄的一笑之后,又半垂下眼睑,王怜花的声音像是讽刺,又像引诱:"你一定明白的,只是不肯说出口罢了。老这么耗着,我怎么也不能死心。要不你将就一回,俩眼一闭,把我当白飞飞也成,当朱七七也成......你对一个男人实在没法子找到感觉?不妨等一炷香时间啊,易容成我姐姐或你老婆,也都不是难事。"
沈浪勉强保持镇定,笑容尽可能舒缓,怕刺激王怜花:"都怪我思虑不周,这么晚还邀你来商讨。你之前战场上脱了力,本需慢慢调养。才刚缓过来些,又被阿飞拉去照顾病人......别撑着了,早点歇息才是。"
直视离得很近的沈浪,王怜花粲然微笑:"对你的心思这么些年,我累了,快撑不下去......但你一定要和我做一次--不能真正得到你,我就始终没法子放下。"
沈浪呆住:"这玩笑......我还真笑不出来。"
慢慢靠近沈浪,王怜花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秾艳,眼神却越来越凄楚哀怨。
洛阳公子本就风流俊俏,烛光下看,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尤其那双桃花眼,简直是勾魂摄魄。无言的凄楚流入目光中,却变得似嗔似怨,令人销魂。
被他眼神里面的忧伤自怜深深吸引了,沈浪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皮肤逐渐裸露在空气中,开始感觉到指尖触抚的柔软缠绵。
时间流逝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像是凝聚在了某一点。
墙上半人半兽的雕刻像是都钻进了血管里,带着惊人的热力奔流全身,扭动着、缠绕着,飞速流转着,发出苦闷的喘息,一路炸裂细碎的火花。
然后,引发更苦闷的积郁。
要害不知不觉落入某个濡湿、温暖的空间,被灵活舔吻着,被柔媚地纠缠着。
沈浪闭目大声喘息。
面前似乎站着白飞飞。她美丽、狠毒而楚楚可怜。那凄凉哀伤的笑容,会让任何男人都很想挺身保护她。
事实上,白飞飞心思缜密狠辣,太懂充分利用人性的弱点,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厉害。
遥远的从前,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在这个沉重石头的房间里,就在这些象征性欲被扼杀的雕刻边,白飞飞喂沈浪喝下媚药,微笑着说,几天之后将要嫁给她的亲生父亲快活王,可在这之前,她要做一些事情,来争取生一个沈浪的孩子的机会。
当初她带着美丽的微笑,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悠然说:"一个人的欲念若是不能得到满足,他的外表看来也许是个人,但他的心,却已有一半变成了野兽。"
那时,沈浪第一次体会到性欲带来的痛苦。
很多年以后,他开始试图对自己承认,遏制性欲本身似乎是一种理智的行径,却会让人变成受控于欲望的野兽。
血液喧嚣汹涌着。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身体里每一个组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沈浪觉得自己在飞速往下坠落。
全身绷紧。
神志昏沉。
有一种最原始的力量,能让男人变成疯狂攫取的雄兽。它来自生命神秘的根源深处,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但,沈浪已不是当初不懂欲望的青年,毕竟不是第一次禁受这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