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瞪着他,道:“我不信。”
顾惜朝惨笑道:“那请皇上把玉箫给我。”
顾惜朝虽然中气不足,但一曲吹罢,赵佚也听得明白,这便是自小听母亲吹惯的曲子,顾惜朝道:“皇上,你还有疑问吗?皇上不知道也不奇怪,我们在进那地方之时,过去的一切都被抹煞,也难怪你查不出我的真正身世。”
赵佚怔了半日,心中确实已信了他的话。他也隐约知道一些当年之事,那顾辰轩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灭族的大罪,定然是自己父亲挟私报复。咬牙道:“这便是你截信的理由?你该知道我对此事并不知晓,你却迁怒到我头上?你恨我也就罢了,却怎能这般断送我大宋江山?”
顾惜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道:“我毁那封信,只是出于一时之怨,恨你父亲将我家族满门抄斩。我知道这会是最让你痛苦的事,想到便做了,并未深思。事后我也想告诉你,可信已被毁,你要我如何对你说?你总归是会怀疑到我头上的。事实上,你早已在怀疑我了,否则不会软禁我几个月。”
赵佚怒道:“我若放你到处乱跑,你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万里江山已经送了一半了,你大概连其他的也会送出去!”
顾惜朝忽然冷笑起来,笑声中满含嘲讽:“皇上,你为什么不去找回来?你有能力的,虽然我恨你,但实话实说,我还是佩服你的。”
赵佚道:“我从亡国的那一刻,就已经心死了。我再怎么做,总归也等于是在我手上送出去的。我怎么有脸去见我列祖列宗?而如今,国力衰微,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元气复初。对一个国家而言,国力的强盛,不能以年来计算,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而且,厉兵秣马,还不能做得太过,金国如今,是有能力灭了南宋的。韬晦养锐,避其锋芒是唯一的方法。”赵佚突然笑了笑,笑得有些恍惚。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很天真,跟你说这些是白说。只有终生浸淫其中的人,才会知道个中奥妙。何况……我真的心死了。原来果真是你啊……你若不拦截那个消息,或许,或许会不一样……我一直不想相信……原来我也有这自欺欺人的时候,真可笑。”
顾惜朝狂笑道:“是吗?会不一样?会吗?皇上,你会带兵来救吗?会吧?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会吗?”
赵佚沉默半日,神思不属地笑了笑,道:“或许会吧。我毕竟姓赵。我不知道,人只有走到那一步,才会有所选择。而你,让我连这个选择的机会也失去了。”
顾惜朝惨笑道:“你父母又岂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赵佚目光一冷,恨道,“你便是为此,杀了我母亲?”
顾惜朝怒道:“你娘是一条人命,我娘难道不是?她就真的要高贵些?杀就杀了,我认,要杀要剐,随便你!”
赵佚狂怒无法抑制。他一向自制力极强,但今日眼见母亲惨死,也确实失了控。怒喝道:“李忠!动刑!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要朕来指点你不成?”
赵佚一向淡定自若,从未发过如此大脾气。李忠早三魂里去了两魂,跪在地上道:“皇上,不知要用什么刑?”
赵佚直气得头昏眼花血气上涌,哪里还有心情去想用什么刑?一挥手道:“随便!”
李忠暗叹君王天威难测,宁王胆敢杀害颜妃,皇上还不肯把他交刑部发落,这场发泄过了,如何处置宁王也只是赵佚一念之间,自己又敢“随便”用什么刑?若真的弄掉了顾惜朝半条命,死的恐怕还是自己。
李忠再三忖度,方禀道:“皇上,用夹棍可好?”
赵佚脑中一片混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用到第三次的时候,顾惜朝终于昏了过去。赵佚还不解恨,仍叫继续。
李忠战战兢兢地道:“皇上,他腿骨必然已裂开,若您确定要废了他这双腿……”
赵佚冷静了一下,便道:“找太医来,给他处理伤口。不准用止疼的药,也不准让他昏迷过去!把他吊起来,等他伤好一点,继续打!”
他也知道不能再继续了,若是平时还好,此时顾惜朝受了自己一掌,真气渐渐涣散,若再不治疗,定会送了他的命。
赵佚走到顾惜朝身前,捏开他嘴,把一颗黑色药丸送了进去。顾惜朝迷迷糊糊中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心中一凛,睁开眼来,想吐,重伤之余却挣不脱赵佚的掌握。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顾惜朝,我不想这样对你的。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无奈,我也只有用这最后一招。我要你的一切,包括自尊。这跟你制的药是不同的,多一种配药,只多一种,但我保证你永远也找不到那种药。所以,你的解药,没用。”
顾惜朝深知那药的恐怖,心仿佛是沉入了冰窖里。“你终究棋高一着,你居然弄到了我的方子。”
赵佚冷笑道:“那是因为你太在意你的晚晴,她手写的药方你不忍毁掉!如果你毁掉那方子,我永远不会看到,也永远不会制出这青出于蓝的毒药!”
顾惜朝知已无望,平平淡淡地道:“为她,我送了命,也值。”
赵佚怒气填膺,狂笑道:“好,我就看看你们的爱情有多伟大。”催动真气,把药送了进去。
药入咽喉时,顾惜朝已绝望,咬牙道:“赵佚,你会毁了我。”
“我倒想知道,一个连自尊都不会剩的人,会怎么报复我。”赵佚的笑,森冷得刺入了他心底。
不管顾惜朝怎么对神祈祷,发作那一天不要到来,但不管怎么样那一天总是来了。他看过别人在药性发作下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发冷:自己,是决不会例外的,赵佚,又究竟想要什么?
赵佚算到药效将发那天,便命把顾惜朝送到一处偏殿,另外吩咐所有太监宫女全部离开。他想看看,一个人的自制力究竟能到何种地步,为此,他不想控制他的功力,而在这药的引发下,可能会翻倍。
命人用锁链把顾惜朝锁在床上,他盯住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你可以尽量挣扎,这铁链是特制的,凭你功力,你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他凑近顾惜朝,轻声道:“我只奇怪一点,你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却为什么不去死?”
赵佚一飘身,后退数丈。刚才他站立之处所放的一扇屏风,已被顾惜朝击得粉碎。赵佚暗自咂舌,还好自己料得不错,这座偏殿非给他毁掉不可。
“好,你能忍。我就想看看,你能忍到几时。”
子时。本该是宫中最寂静的时候。本该是连鸟儿都熟睡的时候。宫中却响彻着发狂般的叫声。
赵佚想,若非亲眼看到母亲命丧他剑下,也会忍不住救他。
铁链被他牵动得铮铮作响,不,是发狂一般地响动。他浑身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原来是死咬嘴唇忍住呻吟,如今,已经忍耐不住,任崩溃的叫声溢出唇外。
赵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也害怕他万一抵受不住,会自寻了断。
顾惜朝的惨叫声,让他都觉得头皮发麻,暗暗想这药不能再流传于世间了,这已完全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换了自己,一样抵受不住。
“赵佚!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总有一天!只要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必杀你!”
赵佚不怒反笑:“你真行,还有脾气来骂我。好,很好。我就跟你耗下去。”
他望向滴漏。“我让人试过,极限是半个时辰。你——无论如何也抗不过一个时辰。”
李忠站在偏殿外,饶是这老太监一生在宫中,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儿都已见得止水不波,顾惜朝的惨叫声也让他毛发直竖。上天,那是种什么样的毒?让那么个高傲的人在皇上面前无法抑制地发出这濒死般的声音?
顾惜朝的手腕脚踝已尽数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他却像不知道痛似的,拼命挣扎。殿内的桌椅什物已没有一件是完好的,唯一完好的,恐怕就只有赵佚了。
赵佚望着他,竟有想逃离此处的冲动。他想自己也怕是中毒了罢,这是自己一手操控的结局啊,时至今日,却竟不忍见他如此。
顾惜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细不可闻。“够了……赵佚……够了……”顾惜朝的眼睛瞪着他,眼里满是怨毒。他一咬牙,拼尽力气嘶声道,“好,你要什么,我全给!你不就是要我吗?我给!”
赵佚凝视着他,看了很久。他狂笑起来:“好!好!好!顾惜朝,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在他口中塞入一颗药丸,喝命,“来人!他身上伤口全裂开了,找太医来处理一下,然后送到我宫中来。”
顾惜朝声音已嘶哑,在他身后低低如幽魂般地道:“赵佚,你会后悔。”
赵佚没有回头,冷冷地道:“永不后悔。”
药力已经发作,顾惜朝的头,慢慢向后仰去,嘴唇也慢慢勾勒出一个极凄艳的弧度。他的眼神变得迷迷蒙蒙。像是醉了的模样,可是又有什么酒,能让人醉到那种地步。
天上,无星,无月。
想必也没有神罢。
26
赵佚望着他。他仍然一身青衣,就像第一天夜里相见之时。依旧是如玉如月,只是,那时他是飘逸脱俗如仙子,如今却被自己硬生生地拖入了凡间。不仅如此,还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赵佚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如果有这一天,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顾惜朝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赵佚淡淡道:“你错了。你根本不该用此诗来打这个比方的。”
“我是错了。”
“那你现在如何说?”
顾惜朝的声音更低,赵佚都要凝神去听才听得到:“我输了。”
看到他就愣在那里,一直不动也不再说话,赵佚实在忍不住了,道:“你就打算跪一晚上?我召你来不是要看你跪在这里的?你是当真不懂怎么做?”
顾惜朝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抖,慢慢伸出手,去解赵佚的衣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解了半天,才算是解了一个衣扣。
赵赵确实是不耐烦了,他再气再恨,此时也不由得好笑。照他这种解法,今天晚上的时间恐怕都会耗在脱衣服上了。于是伸手攥住他的手,不由得一怔,他的手冷得像冰,而且一直在发抖。赵佚心中没来由地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便站起身来。
“好了,照你这样,今天晚上都浪费了,我自己来。你若不想我把你剥光的话,就自己脱。”
顾惜朝还是呆了半晌,才慢慢解开衣服。
青衣,缓缓飘落在地。像蝴蝶,被折断了翅膀。青色的外衣,白色的中衣,一件件,滑落,柔软地摊在地面上。
像破蛹而出的蝶,背上纵横交错的鲜红的血痕,是蝴蝶身上最绚丽的花纹。美得妖异,美得凄艳,美得触目惊心。
“过来。”
顾惜朝一怔,暗恨赵佚心毒。他明知自己腿伤未愈,行走不得,要自己怎么过去?咬着牙,一点点地挪了过去。
赵佚看在眼里,脸上是个刻毒的笑容。看着顾惜朝膝行而来,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低下头,托起他的脸,冷笑道:“你就打算一丝不挂在这里跪一夜?”
顾惜朝咬唇道:“皇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明知道我腿受了伤,行动不得!”
赵佚嘿嘿一笑,道:“你若有本事上得了朕的床,你就上来。你若上不来,你就用嘴来。”
顾惜朝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子。一时间,什么都不愿再想,厉声道:“那我宁愿一死!”
手腕一翻,三枚金针激射向赵佚。赵佚大惊,挥袖急掠,三枚金针齐刷刷钉入床头,再想不到在此时顾惜朝还敢对自己下杀手,又惊又怒。望了那三枚金针,在烛火下现中蓝汪汪的颜色,竟然是喂了毒的。赵佚笑道:“好,好!聪明,真聪明,竟然把毒针藏在头发里!”
顾惜朝一击不中,知道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也不再出手。以他此时身体状况,真气太难凝聚,确实也无力再次出手。
赵佚知他固执,一时半刻棱角也是磨不平的,便笑道:“今晚便饶了你罢,不过过了今日,也有明日的。”一伸手,把他凌空抱了起来。又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可别忘了,我给你的解药,只有一昼夜的效力。你不趁着今夜好好讨朕的欢心,你还想那药性再发作一次吗?”
赵佚感受得到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僵硬。顾惜朝把嘴唇贴到他唇上,那嘴唇,跟他身体一样,冰得让赵佚想抱紧他焐暖。
赵佚见他贴上自己嘴唇,偎在自己怀中又久久不动弹,心里有如火烧,沙哑着声音道:“你受训整整十年,难道他们就没有教你该怎么做?你平日里很懂有意无意地撩拨人,现在当真到了床上,怎么还像个雏儿?”
顾惜朝忽然发了狂似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赵佚觉得,就像是一只因为美丽而被人捉到的蝴蝶,在自己手中狂乱地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脱。他脸上,眼中,都是凄惨与绝望,是赵佚从来不曾见过的绝望。如果征服他却只能看到这种无助与绝望,赵佚想,自己宁愿不要征服。
可是心中的火和身体的火,早在初见他那个夜晚便已被了起来,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赵佚猛地把他按倒压在身下,大概也只有这种原始而简单的办法,才能浇灭心中的火吧。
想要的,确实是他的心。可是,即便是得了天下,人的心,也是要不到的。自己说,要他的一切,这个身体,可以占有,心,却无法占有。你可以把心挖出来,那是什么?一团血淋的肉而已!一瞬间,赵佚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闪现:如果得不到你的心,那我情愿将它挖出来,握在手中!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宁愿把你的头砍下来,用我的体温来保持你嘴唇的热度!
顾惜朝的脸庞在金炉的袅袅香烟中,如同烟中玉石,雾中明月。烛光给他的脸笼上了一层凄艳的红光。赵佚的嘴唇,细致地摩着他的眉,眼,鼻梁,脸颊,耳垂,嘴唇。
赵佚忽然似笑似怒地道:“你就不会笑吗?”
顾惜朝笑了。他的笑,飘忽不定。笑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像蝴蝶被折断翅膀时的凄艳,像浮云在天空中散去那一瞬间的空茫。
“会。”
赵佚拥紧了他。你在我怀里,便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像燃烧的冰雪。像血红的月亮。像日落时的火烧云。你又冷,又热,你冻得我颤抖,你灼伤了我的心。
顾惜朝脸上那个飘忽的笑容慢慢隐去,痴痴迷迷地瞪大了眼睛。听得到风动竹梢的声音,听得到雨打芭蕉的声音。透过挂起的明黄色的帷幕,看得到残月半天。
顾惜朝模糊地想,为什么有那么多竹,难道种的人不知道,雨打树梢,愈发凄凉么?
缓缓合上眼睛,我宁愿在这一刻,瞎了,聋了,哑了,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便好了。
窗外,月已隐入云层。只有,深不可测的暗夜。层层帷幕在冷风里飘动,如烟,如雾。
一灯如豆,将那两个交缠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无尽的淫糜与绮丽之中,却是无尽的凄凉。
赵佚抚着他的脸,笑道:“说是让你侍候我,结果变成了我侍候你。天知道,你学的东西都跑哪儿去了?”
顾惜朝脸色苍白,勉强笑道:“事隔太久,已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