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宋廷分陕西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韩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庆州,庞籍知延州,并各兼本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
二年四月,韩琦受任秦州观察使。
闰九月,宋军又大败定川寨,大将葛怀敏战死,主持泾原路军务的王沿降职他调。
十一月,朝廷采纳范仲淹建议,韩范屯驻泾州,共守西陲。韩琦始信服范仲淹之守议,二人同心协力,互相声援。自此,韩范之名始起。
中元·只恨西风
第二十六回
惊然初逢落魂处,一去经年,望断天涯路。
英雄不解女儿心,任时光荏苒,雪阻茉花渡。
不畏相思煞颜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天上人间情难住,魂兮可归来,更漏闻鹧鸪。
庆历三年,七月十四。
鬼门开之日,百魂当归。
可为何一年又一年苦苦等在这一夜,你仍是不肯回来?
丁月华常忆起与展昭初遇。四月的天,茉花渡头没有芦花如雪,只是那柔柔的江风,吹得少女的心如同洁白的芦花飞却,一去难回。
第一眼看见展昭,并没有看到五哥的惊艳。虽然同样是俊逸的美男子,和白玉堂不同,展昭让人注意到的,更多的不是英俊,而是静,是逸,温文如水。仿佛一杯茶,淡而香,没有酒的浓烈,却让人安心。浑身黑衣,一途风尘,脸色也不是没有一点疲惫、一点焦躁,但他站在那里,仍然没有给人丝毫的压迫感,只是无端的亲切--尤其是他的笑,很淡,只如春花入水,浅浅荡漾开一来点,却偏偏,比春风更暖,比春雨更柔,让人平白落了心。
丁月华当时就坐在渡头梨花树下的白石上,光着脚丫子,任雪白的梨花悠悠落在肩头。
十六岁的少女没有一般女儿家的矜持羞怯,双脚踩着清凉的江水,同时,眼光却是几乎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不期然出现的陌生人。
俊秀,挺拔,如腊月的梅,一月的竹,三月的优昙花,清清淡淡,干干净净,温文尔雅。虽然旅途劳顿,俊面微尘,但匆忙行路的狼狈仍然掩不了那如玉的风华--
"你是谁?怎么无缘无故到茉花村来了?"少女抬起头,仰望着阳光中的少年。他站在渡头,身后碧水一阔。江风掀动他的衣衫,温暖的阳光下如同一枝清荷在望,没有摇曳多姿,卓然而立,便出了那份不为世俗所污的高洁,脱于尘俗的超然。
丁月华不禁微微地眯了眼。
明明在阴凉处,可坐在梨花树下的她,为何还会被恍了眼睛?
少年走近了,看着少女,颀长的身影在面前落下大片影子。他拱了拱手,道:"在下展昭,敢问姑娘这里可是陷空岛?"少年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少女光着的秀足上,脸色一红,立即转开了眼去。
丁月华站起身来,就近细细地打量少年。看来未及弱冠,英俊的脸上有淡淡的笑。眉清目秀,温润得不象话,一双星眸漆黑如夜,又幽深似潭,生生要将人吸了进去。丁月华心里一荡。
"不是都说了么?这里既是茉花村,又怎么可能是陷空岛?陷空岛是对面那块地。"少女道,伸手一指江水那边的绿林。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紧紧地望着整整比自己高出个头的少年,眼中的促狭不假掩饰。
"......多谢姑娘相告。"展昭吃了一憋,仍然笑着道了谢。明白自己是上了那船夫的当,可也只能怪自己来之前没有摸清楚状况。心里微微一叹。这几日,为了此事,当真是有些不耐烦了。那死耗子,当真是可恶得紧。展昭在心里骂了白玉堂一千遍。
抬眼见少女正坦然地紧盯着自己,青涩的少年便也借了机打量面前的少女。
十五六岁年纪,翠衫罗裙,乌丝垂髻。不算是美貌绝伦,也非倾城倾国,清丽的脸庞一双柳叶似的眉毛,清泉似的眼,五官精致,微抿的唇边有几分狡黠的笑意。就那般睁大着一双水似的眼睛望着一个陌生男子,没有忸捏,不见羞态,落落大方,倒是让自己脸上有了几分热度。
分明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呢。展昭想,只能牵起嘴角,回避自己的窘迫。转身要走,少女却叫住了他:"没有船,你能过得去么?不如先到舍下歇歇脚,待会儿让哥哥送你去就好了。"少女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转身向着梨花深处而去。
展昭思虑了一下,看风过林梢,漫天梨花如雪,清淡的香味扑面,连日来的疲惫也减了不少。
"你不跟上来么?还是怕我骗了你?"少女看展昭站在原地未动,也不由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展昭,展昭只是微笑,摇了摇头:"不好打扰姑娘而已。"
少女笑了,道:"不会。我们跟小五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小五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小五哥的对头更是我的朋友。"
展昭闻言苦笑,道:"看来姑娘已经知道在下的身份和来意了。"
少女歪了歪头,笑道:"你是说你是开封府的一只御猫,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侠?不论如何,凡是来给小五哥找麻烦的我都欢迎。你是来给他找麻烦的么?"少女的笑中有着令人心动的顽怩。赤脚走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不经意间几步轻轻一跃。风携着花瓣落在她发上,落在肩头,飘花佳人,美丽如画。
展昭不由得微微一怔,道:"那,多谢姑娘了。"举步随了上去。似乎不见他动,已如清风般来到身后,少女忽地转过了头来。
"我叫月华,丁月华。展大哥,以后就叫我月华吧。"少女说,望着展昭的眸子中满是期待,闪亮却是如同星辰般,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第一个在他从江湖入朝堂之后没有对他避而远之,反而主动结交的人,而且,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展昭心中蓦地一暖。
"好。谢谢你。月华。"展昭说,看着少女,扬起笑颜。很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了吧,展昭觉得数月来心中的怨气都在少女这一句话中冰消雾散了。
这一笑,没有官场中的虚与委蛇,丝毫不见做作。是展昭真心一笑,平淡至极,可是,在少女的心中,早已是风华绝代。心,便停在他一人身上,再也移不开。
"展大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笑,真的很好看......"少女轻声的话语随着她的回头迅速散在梨花飘香的风里,仿佛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展昭脑海中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少女的心是在这一笑中沉沦了,所以一向爽朗的女子也羞涩地转过了头去,脚下加快步伐,避却了他探究的眼神。却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一回头,便失去了那后来无论如何想得到也再抓不住的这一世的姻缘。
因为,她错过了少年低头后复又抬头的一份悸动。
而在后来的某一天,又有一个人对着他说出了同样的话,他同样是微红了脸,轻轻垂了眸。不同的是,那个人没有转开去,而是直直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再抬起头来,然后执着地将自己的欣赏,眼中的温柔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看,那般嚣张地表明着他要永远驻进他心里。正是由于这份锲而不舍,那个人,成功地把自己印在了他心里,刻在了他骨上,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再也磨灭不去。
生前,你把你几乎所有的情,所有的爱,都给了苍生,给了社稷;余下那可怜的一点,仍然没有我可以分到的一分。满心装的都是天下,在那朝廷百姓的夹缝里,仅有的剩余,你也只给了一人--
我没有和他争,不是不想,也不是一开始就怕了争不过,只是,不愿你伤心。为了江山社稷操劳,你已经没有了精力,再周旋我二人。所以干脆地放了手,并不奢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这一辈子,以你的性子,只要可以自己觉得幸福地活下来,已是很好。只要能看着你活得好,我又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小女儿家的爱情,来不得那般轰轰烈烈,越是想要长久,便越只能平凡--苍天也曾给了我缘,给了我机会,虽然最后没能如愿,但也不再奢求。可是,你还是去了。舍下了我,舍下了他,舍下了青天,舍下了一切。
如果可以,真的想问问你,究竟初逢在茉花渡头,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喜欢上我?可是,你已不能回答。只是留下了伤心的人,伤心的魂,连一梦,都不肯给。
果真,大爱无情。
【鸿雁在云鱼在水】
丁月华再见到白玉堂已是差不多三年后。三年的别离,二人都变了。白玉堂经历了边关风霜,更加成熟稳重;而丁月华经过这三年,也出落得更加美丽大方。
听到丁家三小姐定亲的消息,乃是好水川之后一年。听说是户部的某位大人,门当户对,白玉堂也替她高兴。当时的礼没能送,此番范帅升任枢密使,他接掌了延州城,回京听封再回城上任,方将礼物补上。
看到白玉堂送上的贺礼,丁月华只是温柔地笑。平静,仿佛该忘的都忘了,甚至忘得让白玉堂感觉到疏远。
白玉堂明白她的苦。
爱上一个人,爱极了一个人,想要忘掉,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来月华花了两年时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终于另觅良缘,白玉堂也愿意看到她有个好的归宿。然而,仍只是定亲。白玉堂不由唏嘘。这妹子,终是苦了自己。
展昭本就不需她守的。可偏偏是个痴女子。年来年去,红颜蹉跎,分明是不会归来的人,又怎能为他耽误了青春?
白玉堂叹,展昭你果然害人不浅。
你走得倒是干脆,一句话没留下,可是,不知多少人为你肝肠寸断,流干了泪水。果然是个小魔星。白玉堂想来暗笑。
他在戍边,是没能参加月华定亲的,想来展昭这一生,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不少事,可是负的人也多,而月华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当年自己盗三宝,引了只猫儿去卢家庄,却不想,那猫儿迷了路,没上得了陷空岛却先到了茉花村。于是少女芳心暗许,几度年华为他空候。
展昭其实是喜欢丁月华的。白玉堂一直这样认为。虽然说情还浅薄了些,但是展昭对于丁月华的喜欢,一开始,肯定是带着些许英雄爱美人的老套气息。
丁月华很美,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凭展昭最开始个情事上愣头青的架势,动心是正常的。
但白玉堂知道展昭不爱。这一点,白玉堂也笃定。虽然他也帮着撮合过那两人,可怎么看,展昭都只是觉得二人若是在一起,多的不过因为美人嫁英雄的理所当然,红颜少侠就是般配,而不是因为他真的想要找个爱人。也许不是丁月华其他女子也可以,但当时而言,丁月华无疑是最好的。因为,展昭喜欢她。
白玉堂常想,若是没有自己插上一脚,展昭最后爱上的肯定是丁月华。因为在他青涩的少年时便喜欢上的女子,日久生情,必定会爱上。何况,是丁月华那般出色的女子。可是偏偏,就是有异数。那个日久生情的条件,还没有轮到丁月华,便被白玉堂抢了去。
锦毛鼠在御猫身边蹦了三年,从起初的朋友之谊到后来的兄弟情谊,最后老鼠恋上猫,虽然那猫儿自始至终都没有吐露过是否恋上了耗子,可是白玉堂知道,唯一一个走进了展昭心里的人,是自己。尽管,他没有对他说。
白玉堂又觉得日久生情这个词用在自己和展昭身上不合适。因为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若是女子还好些,若是男子,哪怕在他身边呆一辈子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二人对于彼此来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白玉堂一直在后怕若是自己少了半年尤其是后面的两年,没有陪着那猫儿,说不定就巨阙换了湛卢,展丁联姻,和和美美了,哪里还有自己相干。
所以白玉堂庆幸。他明白自己与展昭绝对都是常人,可是这鼠猫相吸却也是怪事。白五爷明明是风流天下一人逍遥的,温香软玉他喜欢,若无展昭,他必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可是,事情总是注定了会照着他该有的方向发展。前面的一切假设都不成立了,只剩下结果,就是,这猫儿,他是确确实实爱了。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白玉堂不由苦笑,这事儿都想了三年了,还是如此,不能释怀。可是丁月华说"逝者已逝",是不是,她终能够放下了?
那么,猫儿,我又当如何?
月华守了你三年,终于还是要放下,白玉堂要守你多久?
不知道。也许还有一天,也许是一月,也可能是一年,或者是,一辈子。
猫,若是这一辈子都为你荒废了,来世,你可一定要记得偿我。
白玉堂抚着墓碑上的名字,轻轻扬起嘴角。
大雪·相逢犹恐是梦中
第二十八回
浊酒一杯向南东,遥记当年醉颜红。斗转轮台边关月,大漠沧颜紫塞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残虹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连天寒色,雪已积尺余。白玉堂飞奔在皑皑万丈冰雪中,仗着绝世轻功,却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凌乱。简直不是个会武的人走出来的,一脚深一脚浅,踏得雪一片狼籍。延州城外驻扎的五万兵马,一干将领还在等着开军务会,然而他们的主帅此刻却顾不得北风削面,忘了朝廷,忘了江山,只想要冲到这风雪的尽头,去见那个有可能是他三年来朝思暮想,念碎了心的人。
终于看到了。
纷乱的飞雪中,那静静独立的小院,寒枝萧瑟,而它却越发显得平和。竹篱不高,柴扉微闭,可是白玉堂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怎么也迈不近。手指仿佛是冻僵了,如何也无法推柴扉。
深深地吸了口气,白玉堂抬起手来,轻轻推开柴门走进去,院中同样是白雪遍地,却能感觉到热度,温暖着他的人,温暖着他的心。短短十步的距离,于白玉堂而言胜却万年。
终于站在门前了,一步之遥,就有自己的救赎。可是,白玉堂却没有了勇气。
他怕了。自己恍若站在了黄泉路口,下一秒的抉择,不知是地域,还是天堂。从来没有这么怕过,即便是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此时,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会耗尽他的心力。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扇门后边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不是锦毛鼠,白玉堂,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与遍地白雪为伴。
手指已经触到了冰冷的门板,颤抖着施力,视线随着木门的打开一点点开阔。白玉堂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心跳。
一线,一线,他只能这样慢的不能再慢地推开门,要给自己适应的时间,怕的是接受不了,怕的是那一瞬若是不可挽回,便会崩溃。
如果上天已经断绝了他的念头,他也不敢再奢求。可是既然再给了他希望,他却承受不起那失望的打击。
门,终于开了。一眼看去,便可以看到那倚在窗边的人。仍旧是一袭水蓝的长衫,抬起的扶在窗棂上的手,可以看到袖口白色的细纹。身上是蓝色的丝绒披风,屋子里有生火,是斜靠在墙上的身子,依旧那么单薄。似乎是没有听到门响,只是蓦然灌入的风雪惊得他回头,一刹那,清秀的容颜,如画的眉目,落入白玉堂的眼,让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就是那个自己千思百想的人,就是那个让自己心灰意冷死了情的人,就是那个,温文如玉,曾给了自己爱,给了自己情,却没有给机会没有给时间让自己明白便狠心抛下自己独自而去的人!
展昭,展昭,真的是展昭,是自己最爱的......猫儿。
白玉堂感觉没法呼吸了,如同一瞬间所有的风雪都侵袭过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齐涌上心,如轮回了千百世,沧海桑田,也比不过此时瞬间万转的心境。白玉堂很想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但他却没有动,只是深深地闭上了眼。
他怕,很怕,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是自己相思成疾,是虚,是假,镜花水月,是梦,醒便成空。
他不敢想,不敢看,紧闭着眼,让所有的混乱与恐惧一齐在脑中闪现,挣扎,然后平复了心境。睁开眼,倏地,眸中精光乍现,并没有错过对面的人眼中同样的瞬息万变,一闪而过的有惊,有喜,有忧,有惧,迷茫,疑虑,什么都有,可是最终都化作了一笑,化作两眸春水,万般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