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什么也失去了，就像李寻欢一样什么也失去了。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遇到另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会发生什么？
李寻欢突然发现，他们很像，非常像。
虽然没问过，但是他肯定卓东来经历过的痛苦绝不比他少。
他们同样孤单，同样寂寞，也同样渴求救赎。
所以，他们相遇了。
这是一场上天早就注定的相遇，是必然会发生的相遇。
李寻欢想，就算他没有在李园捡到卓东来，一定会也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他。
这是命运。
命运注定了他们这场牵绊。
李寻欢自认自己这辈子是失败的。
就算在江湖中他是完美的六如公子，是无数少女心醉神往的梦中情人，他的人生仍旧残缺。
他失去太多，得到的却太少。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却比任何人更容易放弃。
不是不够爱，是因为太爱。
所以，宁愿选择放弃，宁愿把幸福让给他人。
可是这次，他想要争取。
如果不能用这双手给他幸福，至少要还他光明。
李寻欢抬头看着紫霞山。
它就在眼前，一条布满杂草丛枝的小径往上延伸，淡淡的雾气绕在周围，迷离幽深。
李寻欢几乎是没有犹豫就踏上去。
这条路，由他来为他开启。
杨开等一行人到过的时候，大阳已经升得老高。
单单只站在山脚，就能感觉到从山上溢下的阴寒湿气。
暖儿指着小路叫道："你们快看，这里有......"
杨开连忙扯她衣袖，示意她不要说。暖儿噤声，不知所措地站着。
卓东来问："有什么？"
"有......有......"暖儿吞吐答不出来。
"有很大的雾气罢了。"杨开故作轻松道。似乎是怕卓东来继续追问，又继续道："我们上山吧，村里人说这个时辰山上的雾气最淡，我们尽早上去也少一分危险。"
他看着地上新鲜的脚印，顺着那痕迹走上去。
他很清楚这是谁留下的。
会上紫霞山的只有一个人。
他不想让卓东来知道的人。
传说之所以被称为传说，是因为它根本没有根据可言。
紫霞山是个很美的名字，丝丝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在林间，与满山绿色交相辉映，竟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淡紫色，与雾气混合在一块，当真是山如其名，美若紫霞。
原以为这一路会遇到不少陷井或是猛兽，却是风平浪静的奇怪。
平静不是好事。
尤其是在这种深山老林里。
李寻欢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树还是树，花还是花，连鸟叫声都没有。
太静，静的可怕。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个让他惊愕的想法。
印天川，还活着吗？
这条路通往的地方，会是希望还是绝望？
他抬头看着隐在茂林中盘旋上延的深径，像是正在引他走进一个没有归路的陷井。
嘴角扯出一抹轻淡的笑容。
陷井又怎么样，这山，他是上定了。
树梢，一双藏在硕大黑斗篷后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他。
他站的很高，整个身子都被枝叶遮的严实。
却遮不住那饱含仇恨的眼神。
那是一双想杀人的眼睛。
他盯着李寻欢，就像盯着一只正走向圈套的兔子。
冷笑。
一个人的仇恨，究竟能有多深？
印天川已经死了，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被钉在石壁上，枯缟的脸活像从坟墓里趴出来的尸体。
虽然李寻欢没有见过他，但他肯定这个人就是印天川。
任何人见到他，都会相信印天川就是长的这样模样。
他现在真的变成一具尸体了。
那把刀就穿过他的喉咙，让他的身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定格。
双目圆睁，神情惊恐，像是看到了世上最不想看到的事。
李寻欢也看到了世上最不想看到的事。
他看到了那把插在印天川喉间的刀。
飞刀。
他的小李飞刀。
世上没有第二个李寻欢，世上当然更没有第二个能用小李飞刀的人。
可印天川的确是死在飞刀之下，那把刀也的确是他的。
他想到了一个人。
当那个名字浮上心头时，他的脸色也马上跟着煞白。
然后，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惨叫的是暖儿，拿剑指着他的是杨开，站立不动的是卓东来。
"你杀了他？！"
杨开的剑在颤抖，愤怒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能否认吗？
就算他否认，有人相信吗？
说用小李飞刀杀人的人，不是李寻欢，鬼也不信！
所以李寻欢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在看着卓东来。
悲切、痛心、怜惜等等等等，所有情感都揉参在那双眼睛里，连石头看了都会心软。
早该料到了，早就该料到了。
杨开怎么会知道紫霞山上有印天川，他不过是一介武夫，一定是有人故意告诉他的。
为的，就是给他希望，给所有人希望。
然后，再将这个希望将泥土一样，狠狠的踩碎在脚底。
杨开的剑已经刺向李寻欢。
愤怒能让人失去冷静。
他也从来不是冷静的人。
他只知道，这个人，像猴子一样戏耍他，轻易的毁掉他寄托了所有的期望。
没有人比这个更让人失去理智的了。
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考虑，剑已经刺出。
19.
剑来的很快。
虽然快，却不是不可躲避。
李寻欢却一动未动。
他站的像一根木桩一样直，眼神一刻都没离开过卓东来。
然后，轻轻地闭上了。
暖儿的尖叫已堵在喉间，只待着鲜血四溅时冲口而出。
剑却停住了。
卓东来抓着剑柄，锋利的剑身割过掌心，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爷！"
暖儿掩嘴惊呼。
谁说眼睛看不见的人就是瞎子？
卓东来的心比谁都明亮，他比谁都看的清楚。
所以他出手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只要他再慢一丝，那剑就会穿过李寻欢的身体。
他当然知道这是李寻欢。
他当然不会让李寻欢死。
李寻欢一睁眼就看到那挡在自己身前的紫色身影，和留在剑上的血迹。
"东来......"
梦呓似的轻唤，看那抹鲜红顺着剑流下，生生灼痛了他的眼睛。
卓东来没有回头，冷漠的声音飘来："你走吧。"
"东来，我......"
"你走！"卓东来大吼，"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你马上从我面前消失，马上消失！"
李寻欢，离开这里吧。
我不管谁死了，只要你能活着，只要你活着......
你就是会杀天下人，也不可能会对那个人出手。
这场仗，你一开始就注定会输。
你，根本没有一点胜算......
空中，突然盘旋起奇异的笑声。
那声音就像街边孩童嬉闹玩耍时般，充满了童真和欢乐。
可出现在这地方，却诡异的像来自地狱。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卓东来的脸色也变了，就连杨开和暖儿也愣在原地。
一条黑影风似的掠过，停在一块巨石上。
他低头望着底下四人，斗篷完全遮盖了他的脸。
沈轻裳正从小道走来，火红的衣服，红的像血。
她的手也是红色的。
红的血。
她仰头看着巨石上的人，笑的像蜜一样甜。
"主人。"
主人。
是的，她叫的是主人，叫那个穿着巨大斗篷，身材却瘦小的人。
那人轻的像一阵烟，飘到地上。
暖儿几乎要尖叫起来，她躲在卓东来身边，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这个人，像鬼。
李寻欢痛苦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看你痛苦，喜欢让你难受。"那人站在沈轻裳身边，还不足她肩膀高，而沈轻裳看他的眼神，竟是充满了崇拜。
"萧锐是你安排的？
"是。"
"印天川是你告诉杨镖头的？"
"是。"
"他也是你杀的？"
那人大笑："我用你送我的飞刀撕碎你的希望，不是很有趣吗？"
恨，能深到让一个人扭曲本性，忘记所有。
李寻欢怔怔的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憎恶，反而满是怜悯。
那人被他看的大怒："李寻欢，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
"如果，我的死能消除你的仇恨，那么......就请你杀了我吧。"
李寻欢一步一步走向他。
坚定的脚步，坚定的神情。
他想死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死过。
死，是解脱。
那人仰头笑的更大声，斗篷的帽子滑落到肩上，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这张脸其实很漂亮。
俊秀的五官，眉间隐隐藏了几分贵气，那双眼睛却充满了仇恨，让这张原本应该很秀气的脸庞硬生生变得阴狠毒辣起来。
"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笑的像孩童一般天真，"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我还要和你玩很多好玩的游戏呢。"
笑声还没停止，寒光已经划过。
杨开的剑已经刺出。
这次，他瞄准的不是李寻欢。
这次，他刺中了。
他刺中的却是李寻欢，那剑从他胸口穿过，又从背后钻出。
血影中，传来暖儿惊恐的尖叫。
李寻欢就挡在那个人面前。
龙小云。
卓东来闻到了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他猜到了什么，一碰触到心底那个念头，他已不敢再猜下去。
所有人都愣住，连沈轻裳都愣住。
剑被拔了出来，扔在地下。
李寻欢朝龙小云笑。
"请你......放过他......"
龙小云瞬间回过神，声嘶力蝎的吼道："不可能！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么轻松，就是要死，我也要让你死不暝目！"
他卷起地上的剑，人也跟着飞出去。
剑掠过杨开，直指他的身后。
那里只有卓东来和暖儿。
他要杀的，当然不会是暖儿。
他的力道不大，速度却是极快，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是学了一身绝顶的轻功。
可这样的速度带来的冲力，足够取人性命。
卓东来已经觉察到剑风，身体本能的做出反应。
那剑却迟迟未近身前。
它已经刺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李寻欢。
谁都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就在转瞬之间，他已经挡在剑前。
卓东来只觉得有无数温热的液体滴在他手上、身上，紧接着便是一个同样温热的身倒下来。他的手无意识搂住那身体，一碰触到背部，那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就沾满了他的双手。
沈轻裳紧紧捂住嘴，她怕自己一松开就会尖叫出声。
暖儿已经晕了。
杨开愣住，龙小云也愣住。
血还在流。
李寻欢的生命在枯竭。
他努力睁着眼睛，一只手抚上卓东来的脸，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这次，终于保护得了他了，不是吗......
只是以后，都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
你会怪我吗，东来......
他想说话，却已经吐不出一个字来。
卓东来紧紧搂住他毫无支撑力的身体，无法再思考任何东西。
他只想一件事。
他想看见，他想看到李寻欢。
他要看见，他要看到李寻欢！
泪溢出眼眶，折出心碎的光芒。
一丝光亮探入眼底，周围一切竟渐渐明亮起来。
他终于又看到了李寻欢。
20..
苍白。
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这样苍白的脸上，居然还挂着温柔的笑意。
像春天开放的第一朵花，充满了疼惜与怜爱。
卓东来想哭，他想像一个女人一样号啕大哭。
谁说哭是女人的专利？
他哭了吗？
没有。
他笑了，像李寻欢对他的笑一样，温柔的笑了。
他扶起李寻欢，撑着他的身体，好像周围这些人都不存在一般，缓缓向前走去。
血，顺着他们的脚步流了一地。
他不知道前面是哪，他只想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龙小云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对沈轻裳使了个手势。
沈轻裳诧异的看着他。
她是个女人，是女人都有恻隐之心，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没了任何报复的欲望。
但是她不能违背龙小云。
从相遇那天开始，她就注定要为龙小云付出一切。
所以，她拉动了一根隐在树后的绳子。
当杨开觉察到异样时，已经晚了。
高处传来轰隆巨鸣，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冲这里直奔而来。
他抬头往上看去，真的有东西冲下来。
冲下来的不是千军万马，是石块。
"小心！"
他大叫，一手已经抱起暖儿，退到一块巨岩后面。
石块如雨点般滚落。
就在那一刹那，已是昏迷状态的李寻欢却突然猛的推开卓东来，石块砸中他的身体，冲击力把他撞出山坳，掉向崖边。
卓东来也冲了出去。
他的身体像飘舞的紫蝶，跟着那被血染透的白衣一块，从崖上坠落，坠落......
"不---"
杨开绝望的呼喊响彻云宵。
死。
从这样的从悬崖滚下去，焉有不死?
若能同死，何尝不是幸福？
偏就活着。
卓东来睁开眼时，就看到流水潺潺，花香蝶舞。
有那么一瞬恍惚，一切都是梦，只是一场恶梦。
但是他很快就看到了一角白衣，远远的像开在绿草之上的白花。
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是在水里，湿漉漉一身。
无瑕顾忌其它，他快步往那白衣跑去。
却突然就停下脚步，走的极慢，每一步，都像如临大敌。
李寻欢终于完全出现在眼前。
他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殷红的血蔓延在周围，如同最惨烈的画卷。
卓东来几乎忘了呼吸。
他俯下身，伸手去碰那张脸。
明明是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
一经碰触，心便如坠冰窖。
冰冷。
冰冷的死亡。
卓东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像有人在死死掐着他的喉咙。
然后，他仰天大笑，悲怆的笑声绕在山谷，惊起飞鸟惶恐四散。
他死了。
李寻欢死了。
卓东来只觉世界塌了，阳光也好，花草也好，空气也好，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他能看见的，只有李寻欢，只有这具冰冷的、血淋淋的身体。
能看透又怎么样？能阻止事情发生吗？
能让一切停止吗？
不能！不能不能！！
原以为，只要离开他，只要逼他回李园，只要自己不成为要胁他的砝码，悲剧就不会发生。
所以，宁愿违背自己的真心，用最冷漠的话伤害他。
换来的又是什么？
你为了不让龙小云伤到我，也为了不让我伤到龙小云，你宁愿用牺牲自己！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所以我才想把你赶回李园啊。
卓东来抱起李寻欢，手指拨开粘在他脸上的发丝。
他真的是个很漂亮的男人，失色血色的脸苍白无力，像涂了一层石膏，就是最出色的雕塑师，也无法刻出这样完美的线条。
这是卓东来第一次抱他。
那身体是冰冷的，连带他的身体也跟着冰冷起来。
死亡，就是结束。
不，他不该死，李寻欢是不应该死的。
卓东来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名字。
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这个名字，现在却像闪电一个撞进脑海里。
夙砂。
是的，夙砂，这个神秘的少年，他一定能救李寻欢。
卓东来喊出了这二个字。
低沉的声音，带着悲伤过度的暗哑，盘旋在静谥的山谷。
不消片刻，一团光影缓缓出现，凝结出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
银发飞扬，赤眸如焰。
他盯着他们，绝美的脸上依旧是淡然的笑。
"李寻欢是注定要死的。"
夙砂的表情平静无波："你帮他逃过了酒毒之劫，所以他就要为你而死。这是命运，命运是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