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江雪
江雪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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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的话。莫先生瞧着他笑:门主何曾看轻过,倒是你,听说要成亲?
一提起成亲,潜离忽然觉得天佳立时有些不大一样,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依然是笑着眼神也依然明亮如水,屋里却莫名地有些冷了。
是啊。天佳的语气有些懒散:母亲本想赶着把事儿办了,父亲说我还小,不必急在一时,就先搁下了。
莫先生笑吟吟地望着他:哦?
天佳的神色有些云淡风清的倦:既然要成家,自然该立业,我现在却是两手空空,真不晓得母亲为何这般急。倒是父亲跟我说的话有理,何必急在一时,先跟门里长辈学着处理事务才是正途。
原来如此么......莫先生沉思一阵:难得你有此意,看来老夫想不成全也不行了。
天佳正色道:天佳绝无勉强先生之意,只是对门内事务久已生疏,未免存取巧之心,想着有潜离在,纵有愚钝时候,也可少挨先生责骂。
莫先生呵呵笑开:一切随你,闲时尽管来。

 

之后几日,天佳对其他四楼的掌事亦是如此这般地拜访一番,无人不欣然应允下来。

 

 

天佳如此上进大出众人意料。有人欣喜有人暗笑,心下想的倒是一样:不知道这素来游手好闲的小少爷能坚持几日。潜离却似乎甚么也没有想,该当值当值,不当值时就随天佳各楼走动。说是各楼,一天倒有半天是在礼字楼里埋头苦读。正阳门由来已久,攒集资料路数不曾变动,均以武林中人及朝廷官宦为主,且不说内容本身,便是旁加的小楷批注也浩如瀚海。若无目的地一味看下去,任人再怎样书蠹成性也得头大如斗。偏天佳一坐下去就读至灯灭油枯,有时索性就和衣俯案而睡。潜离在一旁无事可做,随手翻来却发觉竟无一本是武林门派,均是官宦人家,或在朝或退隐或中落,不知天佳看这些做甚么。
虽然说是处理各楼事务,可并没见天佳做过甚么,只是在一旁看着,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被问到了才谦冲平和地答上几个字,倒是跟几位掌事及门里的老人谈得甚是投缘,也不知怎么就哄得老先生们笑逐颜开,关不上话匣子。
没少听人夸赞天佳,潜离却觉得他不过是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又傲慢,用极好的修养掩饰着仍透出些许寡情刻薄,偏又笑得让人无可挑剔。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羡慕还是嫉妒天佳,但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如他一般万千宠爱在一身--
忍不住失笑:倒更像是在说红衣呢。
算起来,天佳也有日子没去渝庆班了,转了死性么?这话却是不能问的,但冷冷的面具下究竟还是有点好奇心蠢动不息。
这么想的时候,他便忘记了自己并不比天佳年长,只顾注视着那张静谧如水的侧颜。

 

请安时母亲淡淡道:近来听说你大有长进了。
天佳垂首肃立:天佳自觉从前太过荒唐,有负父母亲重望,未免不孝--
母亲笑得温婉:我却不曾怎样重望,只是你要时时铭记掌门之位必由你接任,千万莫辱没了谢家脸面才是。你父亲就是于这上从不留意,对你放纵太过,少不得我多操些心。
天佳极恭敬地回答:母亲说的是。
一个痛改前非,一个语重心长,一番话谈下来甚为融洽,于是皆大欢喜。以至于天佳向前院走去的时候仍是笑得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无邪,潜离只觉背上阵阵凉意窜过。

 

这段日子里,天佳似乎已经忘记了红衣。而红衣依旧艳惊四座风月无边,身边花团锦簇的尽是轻裘高马挥金如土,直面那些粘腻追逐的贪婪目光仍是甘之若饴来者不拒。
一次饮筵正欢时,红衣忽然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天空被窗棂裁剪得齐整,黯淡的木色中是浓重得肆无忌惮的夜。同席注意到了便问:怎么?
红衣微蹙着眉,却还是笑得盈盈:没甚么......只是似乎有人在唱歌......

 

时已入伏。
树荫下也没有丝毫凉爽。空气把人凝固在足以窒息的潮热里。正阳门附近的街头巷尾偶尔还剩几个穷苦得不能不出门营生的小贩,也已经打不起精神招揽生意。夏日昼长,北人多有午间小寐的习惯,与其强撑着做事困得打盹儿钓鱼,还不如踏踏实实睡个好觉。按理说这程子前后院里早该静得鸦雀无声,不过也只是按理说而已。
分明是张极舒适的藤圈椅,潜离却坐得腰杆笔直,双手端端正正置于腿上连指甲都修剪得整齐无可挑剔。天佳埋头苦读,案上的卷宗堆得等身高,从潜离坐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只瘦削的手翻动书页。
潜离忽然说:你看这些做甚么?话未说完自己已是一怔:心里想的怎么就冲口而出,几时这般沉不住气?
天佳仍盯着资料,手却滞在原地,半晌才抬起头横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你几时这般多事起来?他说话时笑得唇角弯弯翘翘煞是好看,亮如点漆的眸中却映着潜离的影有寒光一闪而过。
明明该噤若寒蝉,潜离居然没来由地想起眉弯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
迅速压下那点胡思乱想,潜离仍是平时的面无表情:你要的资料仅限门主与各楼掌事查阅,莫先生说不能给。
天佳瞧着他,似乎压根儿没听他说话,良久方笑眯眯地说:要不然这样,我问你一件事,你答了,我便告诉你我要做甚么,可好?
潜离扬眉。
不敢么?
明知是激将,还是回答得掷地有声:好!
那么......天佳笑得越发促狭:你方才看着我的时候,想甚么?
潜离直眉瞪眼地望着窗前树枝上一只灰头土脑的小麻雀,麻雀歪着头,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回瞪,忽然拍拍翅,扑楞楞飞走了。

 

那一夜,天佳又是看到油尽灯枯,和衣伏案而眠。
那一夜,天佳一直低低哼唱着首歌,潜离听不清歌词,只觉得似夜半远箫依稀呜咽,分明陌生却熟悉如斯,仿佛前世三生便听过唱过,缓缓渗入心底,像花根四周一点点洇湿的土壤。

 

十一

 

似乎有人说:今年雨水大,那座坟动得厉害......于是答道:那就迁葬罢。买了棺木去看时果然坟塌得很了,不留心几乎看成一片平地。于是指着对工人说:掘开来。
黄花凋谢后萎缩成丑陋的花团,沾满泥泞被践踏进土里。先前的棺木已经烂尽了只剩些碎片。俯下身去专心看了半晌却甚么也看不到。自取了工具拨开来看时仍是甚么也没有。不能相信地下到坑里翻捡扒查,被褥、衣服、骨骼,甚么都没有。除了木片还是木片,烂得看不出原来颜色,发黑霉变。任怎么找,也还是没有,甚么都没有......
醒来却不知道坟里是谁,自己要找甚么。
妻已先起身正在梳洗,今儿许是不拜客,只将长发松松地挽上,施了一点极淡的脂粉。已是不惑之年却并未显出苍老之态,雪腮玉颊上有几缕青丝垂下来,越发秀逸恬静。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无心草草梳洗完便要出去,妻忽然淡淡说道:眼瞧着是你生日了。
不必张罗。谢无心截道:年年都是一样过,有甚么意思。
那如何使得。妻笑:哪年不是宾客盈门,好端端地忽然不做生日,人家还当是谢家出了甚么事。
谢无心索性转过身:谢家有你操持着能出甚么事。
妻仍是笑:可不敢这么说。我也是好意,前阵子天佳还问过来着,怕不是动了孝心罢。近来他可是大有长进,整日价跟着几位掌事学这学那,也不出去胡混了。订了亲果然不一样。
谢无心眉心的皱纹深刻起来。这才发觉有日子没见天佳了,只听人说他如何上进如何好学,却一回也没遇见过。自己真是老了......老得甚么都不记得甚么都不在意......
人老了总是比较自私么?可自己究竟在乎些甚么?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地想一回心心念念的人,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地跟天佳说一回话,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看一回那双清澈如水的眼。即便坐在佳官坟前看着细细柔柔的小黄花在风中点头摇曳,心里仍是空空如也,甚么也不想,甚么也想不起来。
佳官下葬的那天,亲眼看着别人把棺木放进事先挖好的墓穴,小唐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还要不要再看一眼,他只是摇头。疲倦得不想说话不想动作,一切景象一切声音都遥远得隔着一层灰白的雾,眼睁睁地瞧着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干甚么,偏能听到血液在每一寸血管中的流动。如果佳官去的时候他在身边,大概还能听到血液在每一寸血管中的冻结。
没有立碑,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写。佳官就是佳官,佳官就是这座坟,新得连土还泛着湿润。周围的草根被踩断了,可怜兮兮地倒伏在黑黄的土上。人渐渐散去他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甚么也看不到。
佳官的房间并没有多大变化,也不曾少去些许生气。病了那么久,房间里从来没有过活人的气息。佳官只是静静地躺着,眼帘半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也不知他是否晓得自己在身边。不言不动,只是温顺地仿佛凝固在那里,只是偶然会很轻很轻地咳着,然后就是烫得人心绞着扭着一样痛的凄艳的红自唇角缓缓溢出来,渲染开一大片妩媚的桃花,手触上去是冷的腻的怎样洗都觉得仿佛还在指间。那么红,那么红,让人几乎无法相信是从这个清淡得没了颜色的人儿身子里流出来的。
端来给佳官喝的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黑沉沉的药汤上面已浮起细密的尘。

 

江雁回不在了,慕容桢也不在了。过去的一切不知还能有谁来说:我历过。一切截止到佳官下葬的那日还清晰得历历在目。后来的,就只剩下一个痴心妄想的梦,一双清澈如水的眼。不必刻意忘记也不会再想起,只偶尔间闻到淡淡的木叶清香时,有苍白的容颜逐渐清晰。

 

这时,天佳正在礼字楼里小憩。今天他看着资料忽然大笑起来,潜离入定功夫再好也实在忍不住问出口。
天佳仰靠在椅背上笑得越发没了礼数,眼神勾勾地瞥过去时居然有几分象红衣:你知道再过一个月是甚么日子?
潜离略想一想,答道:门主生日。
说对了。这么好的日子,难道不需要送份大礼么?
潜离难得地皱了皱眉。

 

十二

 

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真是父亲心上那人的转世。有过完美的年幼时光依然逃不掉支离破碎的如今,是因为前世早注定了一幕幕鲜血淋漓,是因为那人忍心扼断了将来不肯再走下去,所以留他承受未完的一切。
天佳冷冷笑起来:
你的痴心妄想,与我何干。

 

一洗如碧的天空,无云也无风。
潜离端了早饭进来,天佳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真是个好天气。
毫无意外地没有回答,潜离摆好碗筷。
以前有人说:这样的天气适合杀人。天佳依然喃喃地说:后来这句话听得多了,再说起来就象是个笑话。这样的天气适合杀人是因为血干得快,那雨天把血都冲净了不也适合杀人么?还有雪天......
潜离看着他。天佳向来不是多话的人,今天怎地这般咶噪。
天佳却笑了:只管瞧甚么,难道我脸上有花?

 

院里到了晌午已热闹非凡。谢无心虽说了不要大办但宁馨哪肯听,少不得也须请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理琐事招呼女眷忙得不可开交,派人唤了几次天佳也不见踪影,纵是她修养再好也心下暗愠,偏又被几家女眷嘘寒问暖地脱不开身。正巧远远瞧见潜离,便叫过来问。
潜离站定,腰杆笔直,不算恭敬也算不上失礼:少爷说他身体不适,晚上待宾客散了再单独给父亲拜寿。
这是甚么话。宁馨瞧着他,正阳门里还没有一个人如此傲慢对她。
潜离平视着她,缓缓道:少爷的意思就是,他不过来这边。
宁馨脸色沉了下来。

 

年年生辰都是如此过,谢无心已经觉不出厌倦,心里有种空荡荡的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意间瞥见堂下满满的披红挂艳的寿礼,忽然想起那一年天佳扮杜丽娘,一双黑白分明流盼生光的眸子只这么一扫,偌大的院子里竟刹那时鸦雀无声,一根针落地也听得。
那是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那是谢天佳,他的儿子。
谢天佳和林佳官同样有一双极清亮干净的眸。
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水很清。
天佳始终没有出现在筵席上。
宾客渐渐散去,时已近晚,天边不见霞光反见墨云舒卷,层层叠叠翻涌如涛,隐隐有风挟着水气,潮湿闷热得甚不舒服。
宁馨还在收拾残局,他并不是无事可做,但只想回屋。本想去天佳那里看看,转念想他既然不来,摆明了不想见自己,还是算了。
天色暗得好快,真的是要下雨了。
后院里有人忙着收拾在外面的东西,没有看到他走过,自然也没有行礼。
谢无心伸手欲推屋门,忽然停住了。
父亲。
天佳的声音从屋里静静传来。
谢无心的唇抿紧了。
迈进门的刹那,喀的一声,有融融火光亮起。
昏黄中天佳骤然明锐又随即深黯的眸。
用一个拈花般的手势护住微弱火光,天佳燃着桌上的琉璃罩灯。
父亲,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微笑,一双眼深深黑黑的,看不到底。
还以为你忘记了......谢无心自嘲地笑:怎么摸黑坐在这里?
因为......天佳的唇拗出几近微笑的弧度:想看您是甚么神情。
--在骤然看到我的一瞬。
还想问,那一瞬,您看见的是谁。
本以为谢无心会露出怒色,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你究竟想说甚么?
父亲。天佳笑得温存:我向人打听过那座坟。
谢无心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天佳微微狭长了清澈如水的眼似乎想看清他的神色:其实也问不出甚么,不过知道立了不到三十年。
谢无心反而平静下来,灯火照着他刻满风刀霜剑的眼角,阴影分外深重。
那时候您已返京城近三年,却一直未打理正阳门,偏是立了这座坟后没多久就着手将正阳门迁至京城。
谢无心微笑了一下。
坟里的......大概就是唐先生提过的那个人。
天佳的语气悠悠也幽幽,似一个千年不醒的梦:会被唐先生那样称呼,自然是十分熟悉,且当时唐先生年不过弱冠,他自然年纪更轻。这等清华贵重的翠玉腕珠也非寻常人家能有--
灯火一长间,腕珠湛碧流转的光微微摇曳。窗外隐隐有雷声轰鸣。
可若真是官宦世家,如何会任子弟与江湖中人往来?更别说墓不入祖坟了。若非家道中落,便是此子已被逐出家门万事无干。可向门里老人问起从前之事,他们不是推说不知,便顾左右而言他。仅凭这些,无异于大海捞针,纵然我手眼通天,也难查出是何许人物。
谢无心神色安详,静静注视着灯下暧昧的影。
我本想放弃了......天佳也不知是笑是叹:有时想,索性直接问了,又能如何?可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向莫先生要过您的资料,可那不是我能看到的。后来便循江湖传闻一点点将您的事拼凑起来,也大致知道了不少。所以在看到怡王之乱时,有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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