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烟雨一楼春(《月下芙蓉叶》前篇)————桔桔(小A仔)
桔桔(小A仔)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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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烟雨一楼春
(《月下芙蓉叶》前篇)

“轰”地一声巨响,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我像一条晾干的咸鱼似地从床上甩到舱板上,肚皮朝下展展地贴在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木板上,长一口短一口地抽气,浑身上下像被乱石砸过一般,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呼痛,肩上一片湿热,伴着钝钝的痛觉,想来是伤口又裂开了。
门外传来柳清风大呼小叫的声音,我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头晕眼花的症状却大大减轻,神志清醒了不少,也便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身上穿肌透骨的疼痛。
“烟澜!烟澜!”柳清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我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突然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烟澜——”
耳朵响得更厉害了,我费力地撑起上身,声如蚊吟,气若游丝,呻吟道:“我还没死……”
“烟澜!”柳清风大喜,扑过来扶住我,拿过一旁的鹿皮袋凑到我唇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们靠岸了!烟澜烟澜,我们得救了!”
吞咽了几口水,我的几乎停滞的大脑再度运转,靠岸了,是不是意味着:不用再啃那硬得硌牙的干馒头和腥臭扑鼻的咸鱼?肠胃被荼毒了六七日下来,现下就是给我一把野草我都会抱住狂嚼。
柳清风绝对是个体贴入微的人,当下捧来黄中透灰的干馒头和一碟咸鱼干,柔声道:“好容易不吐了,吃些东西罢。”
我口中泛酸,腹中雷鸣,一手却不由自主地拿起一只馒头朝对面舱板砸去,“砰”地一声又反弹到底板,跳了几跳才平静下来。
柳清风目瞪口呆地看我,他不知道我想这么做已很久,一路上除非饿得手脚发软否则我是绝不肯碰它一下的,他也不知道我每次捏着鼻子吃完饭后都会冲到甲板上呕吐并不全是因为晕船,只可怜了船只周围那些肚皮翻白的鱼儿,天降横祸,阿弥陀佛。
“宁死不可没节操。”我抛给他一句解释,靠在床沿上闭目养神,柳清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嘴巴猛咳,我不理他,与其斗嘴,不如留着力气上岸找点合口的东西。
这条船本是渔民废弃的渔舟,只有两个船舱,窄小破旧,倒还算结实,一路风吹浪打也没散架,只是里里外外早已浸透着一股子鱼腥味儿,这几日下来也适应了,久而不闻其臭,现在,我真是无比盼望陆地上草青青树荣荣的花香叶香泥土香。
片刻之后,气血通畅了些,我站起身,拉过柳清风,充满期待地步向舱门——
“上岸。”
上了甲板,我就呆住了,转着圈看看了四周,叹了口气,道:“柳兄,这不是靠岸,是触礁。”
数十丈之外遥遥可见岛屿,关键是:我们怎么过去?
我们的船陷在几块礁岩中间,侧边的船板已撞得稀烂,只是被礁石卡住才没有沉下去,看得出这是个十几丈宽的礁石圈,密密实实地环住海岛,阻隔了近前的船只,礁石圈至海岛边缘是几十丈水域,宽敞空阔,波涛暗涌,让人徒生望洋兴叹之感。
抬头看看天色,黑云聚顶,暴雨将至。
老天,我一向敬你三分,你竟如此待我?!

半柱香的功夫后,我和柳清风一人扛着块破舢板,摇摇摆摆地踩着礁石跳过去,然后以板代舟,在水中浮沉划动了半个时辰,脚底才触着细软的白沙,等到拖泥带水地爬上岸,我立时一头栽到沙滩上,只差没在上面打滚。
伤口被海水浸过,更是如烈火灼烧一般地疼痛。
三月,春暖花开,按理说我应该迷醉于桃花树下美人膝头,而不是身陷孤岛四顾汪洋,应该流连于秦楼楚馆舞榭歌台,而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纤丝细缕浮云飞渡,而不是像方才那样,狗刨水蛙蹬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就算是一棵杂草,也有捍卫脸面的权利,何况我一向自认为如松似柏、耿介拔俗。行走江湖近十年,素来是风流倜傥衣袂翩翩,几时像现在这样,发蓬如鬼面带菜色两颊深陷指甲黑淤嘴唇干裂……再加上一身皱如抹布的衣裳已散发出抹布的味道,真个色味俱全,香飘十里。
幸好没外人看见,才这么想着,一双锦缎软底靴出现在我视野正中,顺着看上去,只见那人长身而立,一袭素色锦衫,宽袍广袖,纤尘不染,面容俊美无瑕,眉眼含笑,双唇却抿出一线冷漠孤绝,一言不发地与我对视。
我眨眨眼,确定了面前这位不是因为眼花产生的幻觉,干脆翻个身平躺在沙地上,朝上看比较不累。
“宫主,”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走到男人身侧,道,“此人猥琐不堪,想来是下九流的小贼,任他自生自灭罢。”
我挑眉,好一个以貌取人兼口没遮拦的小鬼!仆不教,主之过,目光转回到男人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视,对方却笑了,俯身问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李节操。”我丢给他三个字,内力尽失,敌我未辨,只好随口编个名字哄人,再说现下这一身狼狈,报出本名怕要被认识的人笑死。
“芥草?倒真是贴切。”那小丫头继续泼我冷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索性闭上眼,懒得与她一般见识。
“小莺,不得无礼!”男人低斥了声,随即一阵淡雅的清香沁入鼻端,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身体一晃,已被带了起来,我睁开眼眼,诧异道:“你……”
他紧拥着我,又吩咐随从带上瘫在一边的柳清风,突然皱皱眉头,薄唇凑近我的耳边,轻道:“你好臭。”

窗外雷声阵阵,暴雨倾盆,我泡在飘着草药香味的热水中,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洗浴时,从侍候我的两个丫头口中得知,此岛为蓬莱岛,岛主楚逍,也就是她们的“宫主”。
从青蛇鞭下逃逸到蓬莱仙岛,又被江湖上人称“孤掌断云间”的楚大岛主所救,我算不算是否极泰来?
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两个丫头给我包扎伤口、着衣束发,圆脸的小双突然抿嘴一笑,道:“小莺姐这回可是看走眼了。”
一面墙的铜镜中,清清楚楚映出我身形面容,虽略带憔悴,仍不掩容光,收拾好了,门外小厮来报:“宫主请李公子移步初云厅用膳。”
“请。”我对小厮作了个手势,由他带路。
雨下得昏天黑地,廊下已掌了灯火,曲曲折折的回廊一眼望过去,像点缀了一串红珠,光茫耀眼,分外好看,我心不在焉地东瞧西看,不一会儿,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花厅前,抬头一看,额匾一具,草书“初云”二字,笔法潇洒随性、狷狂不羁。
小莺正立在门前相迎,瞪圆了一双杏眼,指着我问:“李节操……李公子?”
芥草变节操,下九流小贼摇身一变成了浊世佳公子,待遇也扶摇直上。
我拱手一礼,笑道:“正是在下。”
小莺羞红了一张俏脸,福了一福,低语道:“得罪之处,公子莫怪。”
“哪里哪里。”我客套着,跟着她进了花厅,桌上已布满了酒菜,香气袭人,楚逍换了一身月白衣衫,正立在窗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初见面时匆匆几瞥,只留了大概印象,现下细细看来,这楚逍绝对是个能让天下女子痴狂的主儿,高挑的身材,修眉凤目,高准薄唇,眼眸漆黑如夜,眼波流转间惑人心神,笑容亲切而又疏离,邪魅中带着清宁,狷狂中含着温雅,淡定平和的神情仿佛历尽风雨游遍芳丛之后的慵懒放肆,又好像未谙人事纯澈如水的洁净无瑕,很矛盾,却在他身上结合得丝丝密密天衣无缝,没半点儿不谐,是狂风骇浪与潺潺弱水的奇妙复合,浑然天成,引人神往。
但对于我极度空虚的胃肠而言,他再好看也比不上一只烧鸡。
“楚宫主,”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客套,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桌上溜,“多谢相救,李某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那双美丽无匹的黑瞳定定地凝在我身上,半晌,楚逍展颜一笑,道:“烟澜,这名字不好,水火不容,五行相克。”
“哦?”我吃了一惊,很快回过神来,道,“何解?”
荷叶鸡闻起来真的很香啊……
“火生烟,水起澜,是以不容。”
火烤雁翅光润细嫩,口水……
我扯出一个笑容,道:“烟笼寒水,萍末微澜。”
烟熏火腿混着翠绿的鲜笋,直接刺激着我的视觉……
楚逍微抿了下唇,欲言又止,末了道:“李兄真是妙人。”
李子蒸酥排……
难道他看出我的馋相了?!我赶忙调整了个诚意万千的表情,道:“在下并非有意欺瞒,只是……”
“只是一时兴起。”楚逍接了半句,一扎即中,我心知抵赖也没用,干脆点头承认,顺便问:“楚宫主何时认出在下?”
当时那个邋遢相,只怕我最亲密的红粉小蝶亲临都难以辨识,他要认成丐帮弟子还情有可原,认出本尊来我都会不服气。
他叹了口气,道:“在下虽长居岛上,也会与中原好友互通音讯。九公子的名号,如雷贯耳,在下神交已久,岂会不识?”
听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我懒得与他辩解,虚应道:“抬举了。”
对视了许久,久到我快要因饥饿而虚脱,楚逍才开了金口,道:“饭食粗陋,李兄还请将就。”
我连谢字都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口水掉出来,赶忙落座,取了象牙箸,开始大快朵颐。
楚逍坐在对面,边欣赏我的吃相边自斟自饮,待我吃饱喝足,又亲手盛了碗蜜梅莲藕羹递过来,给我消食和胃。
主人这么殷勤周到,我也不好跟他客气,接过来细细品尝,胃袋满了脑袋也比较灵光了,这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楚宫主,我的朋友现下如何?”
楚逍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道:“在下已派人服侍,李兄不必挂怀。”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柳清风再度被抛到脑后。
一时无语,对着楚逍俊美无俦的面容,我开始呵欠连连,下雨天本来就适合昏睡不起,何况我这身乏体虚之人,更是困倦已极,楚逍倒像是有不少话要说的样子,见我没精打采,也就罢了,招了下人来带我去休息。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一夜的瓢泼,终于雨收云散,阳光明媚得暖人,楼外鸟语花香,清新如画,湿润清爽的空气沁人肺腑,我对着窗子伸了个懒腰,只觉通体舒畅,俯瞰窗下草木茏葱,百花争妍,幽幽香气包裹周身,让人心情大好。
小双正给我梳头,及腰的长发以一条浅碧色丝绦系于脑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在背上披着,倒是随性自如。
“小双。”我抓住小丫头问话,“你家主子去过中原吗?”
小双摇摇头,道:“宫主有时会乘船出海,但也是半日往返,算是从未离开过本岛。”
那般钟灵毓秀之人,想来也是远离尘世,无欲无求,与我这红尘浪子绝不是一条道上的。
“节操——”柳清风轻快地跑上楼,叫道,“你没事了?太好了!我一直在担心你……”
我一直在疑惑楚逍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但绝不会怀疑是柳清风相告,看看现在这场面也知道不可能,人家早把我老底套干净了,就他一人还装得意兴盎然,我叹了口气,拉他坐下,道:“清风,我与楚宫主已通了姓名。”
这样说起来面子上比较过得去,眼角余光瞥到小双想笑不敢笑,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胀得通红。
“哦。”柳清风松了口气,抱怨道,“早说嘛,弄个那么难听的名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
懒得理他,由着小双帮我整好衣服,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报:“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归燕楼。
与其说被丫头领过去,倒不如说是被一阵琴声引了进去,拐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清雅悠扬的乐音萦绕耳间,我竟有瞬间的失神。
楚逍长发未绾,如水般披泻在身后,眉稍眼角尽是清明,柔柔地凝在我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琴弦,奏流水之音,时而激越昂扬,时而缠绵幽怨;劲时如山摧地裂,柔时似春花半开;像骏马奔腾,惊起狂沙无数,又像乳燕娇啼,唤起半缕相思。
楚天云雨,逍遥物外。
楚逍、楚逍、我呆站在原地,任这个名字在胸中百转千回,掀起莫以名状的热潮。
舒缓平和的乐音渐渐转向贲急,我的神志仿佛已被牢牢锁住,胸口翻腾不已,被越来越紧迫的琴声挑拨着、催动着,体内真气流窜奔腾,不能自已,终于在一声裂弦之后,喷出一口鲜血,前襟尽染。
“烟澜!”柳清风大惊失色,伸手过来扶我,转头向楚逍怒道,“楚宫主,这是为何?!”
楚逍看了他一眼,抽过帕子拭手,轻描淡写道:“来人——侍候李公子更衣。”
柳清风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拉过他,对楚逍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跟着侍女回房换洗。

“九重音?”柳清风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问,“真有这东西?”
我横他一眼,道:“你方才听的不就是?”
“可是……我为什么没事?”
“你一无功力,二未受伤,哪来那么应景的血可吐?”我倒了杯茶,漱尽口中腥味,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天有九重,楚逍的琴声从最高一重起音,层层压下来,引我调理内息,逼出胸内淤血,内力才能渐渐恢复,清风,你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原来是这样。”柳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是连累你,烟澜。”
又来了!要不是有丫环在场我真要对天翻白眼,赶忙安抚道:“你我兄弟一场不必如此见外,我又何曾怪过你?”虽然我精彩万分的江湖生活十有八九是拜柳清风所赐,但凭良心说惊险刺激也是一种享受,柳清风是个好人,儒雅斯文谦谦君子,只是惹祸本领太强,武功及运气又太差而已。
“烟澜,我有不好的预感……”柳清风吞吞吐吐,压低了嗓音道,“我总觉得楚逍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另有所图……”
我呛出口中的茶水,趴在桌上狂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一边笑一边连咳带喘地指着他道:“清风……咳……清风啊、你别逗了!你我身无长物……又不是女子,有什么可让人觊觎的?!”
“不是我,是你。”柳清风满脸凝重,按住我的肩头,正色道,“你情窦未开,当然看不懂他的眼神,我只是提醒你,怕你最后哭都哭不出来。”
我张口结舌,半天才消化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上升,拍案而起,道:“我情窦未开?!你说什么胡话!”
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十六岁开荤后游遍芳丛、红粉知己分布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怀中美人俱是色艺绝佳眉目如画……居然会被一个才与人私订了终身的童男书呆指称情窦未开?!
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原本就是!”柳清风被我一吼之下,威武不屈地朝前一步,诘道,“你懂情么?你懂爱么?你动过心么?你体会过那种痛苦甜蜜挣扎期待么?”
“你有病啊?我活得蛮自在,为什么要懂这些?”我气短了三分,朝后缩了缩,道,“天下多少美娇娘,我何必去迷恋一名男子?”
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楚逍被我拥在怀里轻怜蜜爱的场景,那么冷傲卓然的人,只怕我一声“楚楚”才唤出口,便已被他一掌轰到九霄云外,与玉皇大帝作伴了。
“不是你,是他。”柳清风再次皱起一张苦瓜脸,告诫道,“总之你在他面前规矩些,莫教人会错了意。”
我冷哼:“难道我会去勾引他不成?”
柳清风见儒子不可教,无奈地摇头叹道:“我的预感一向准,你安分些便是。”
——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当时如山风过耳,听完就忘,谁料数日之后,一语成箴,我果然未能全身而退,再后来,柳清风成婚之日,我赠额匾一具,上书:天下第一乌鸦嘴。这是后话。

闲下来的时候,常在岛中漫无目地地乱转,对蓬莱岛的环境也有了大致了解:三面环山,中有湖泊,南边天开地阔,正巧环绕着海岛的礁石圈在南边有个十来丈的缺口,对着码头,用于停泊正常过往的船只,包括岛主,采买,宾客,以及来找茬的江湖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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