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马旦 ————彼岸无花
彼岸无花  发于:2008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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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马旦


1、

刑部大堂。
传来惊堂木的声音。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那官人朝服在身,端然高坐。
枷锁上身,跪于青砖地的凉。他呼吸着,这阴翳的空气,抬起头来,正迎上那人的目光。

堂下犯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草民苏蕙芳。
大胆刁民,竟敢公然撒谎!你岂非清呤小班的戏子媚香,如今居然当面欺瞒本官?
大人,媚香只是草民在戏班的艺名。他平静的说。
大人,我叫苏蕙芳。


[玉堂春]
习习香尘莲步底。日日,望不尽。

班主摘了陈四少的牌。
事先没一点根据。事后,也没再见过陈四少。
牌下了,戏还在继续。今晚,这一出"潘金莲打饼戏叔",打头牌的是陈四少。
照规矩,换头牌,当日的戏码得撤回。
可班主找来了鼓头。鼓头又把他唤去了。

"成么?"
"怎么不成?!"
"--那就上吧!"

台上。豪竹哀丝,铮铮嘹亮。

哒,哒,哒,一串。步步生莲。好似春云冉冉,漾到软红深处。醉酒,衔了紫金盏。眉睫挑动秋波慵转,丝丝分明。

指尖儿轻翘拍打在肩上。

--叔叔,你且饮这一杯。

一字字香浓玉暖。

看的台下的人神迷自荡,彩声如潮。

后台。班主注视台上那抹娉婷,突然问道:"叫什么?"

"苏蕙芳。"鼓头赶紧补了句,"是本名,还没起艺名。等您老呢。"

班主点点头。看着那张脸,在螺黛与胭脂之下,镀了一层绯色的光。他说。
"就叫媚香。今儿个就上牌。"

"是。"

那一日,八大胡同里传奇般的陈四少传奇般地消失。

那一日,是天狗吃月亮。

清呤小班的头牌上,浅笺的浓墨,书:苏媚香。

一时,名声鹊起,盛极。

是年,媚香,十六豆蔻,人正如花。


2、

本官再问你,可是清呤小班的苏媚香?
我是苏蕙芳。仰起头,看着堂上的那人。他的眼睛透澈似琉璃。
--啪。案上惊堂木再响。
两旁的衙役,--威--武--,令人胆寒 。
很好,传宋安。
--传--宋--安--。班头猛地一声喝,全然顾不得肃静威武的牌。


[天欲晓]
盛世江南景,春风昼锦堂。一枝红芍药,开出满堂红。

秋雨。续又停。

戏台上。弦索丝啦啦地响,然后徐徐流淌。飘来一缕清音。雨后的黄昏里,蓦然破空入耳。

--桃花如面柳如腰,他生得且自妖娆。醉阑乘兴会今宵,低低道,无语眼儿瞧......

一级一级一扭一扭地,仿佛戏台旁的楼梯,合着拍子,九曲十八折,绣履香尘,娇软如雾。

突然,他觉得台下有一道奇异的眼光。那眼光对上胭脂浓抹的眼色,抵达他五脏深处。

--哎呀!气的我心下焦,空憋燥。莫不烟缘薄上,前世暗勾消?

字音又缠绵宛转扬上天去。这般幽怨迷离的媚。媚入心肝。

"好!"
"好啊!"
"唱的好!"

这几声甚煞风景。

他也不理会,只管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唱下去。每唱完一段,又是一阵叫好声。这当中有的是来捧场,有的是来砸场子的。戏子的世界,像后台堆着光艳的行头与砌末。热闹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全是些蜃楼。

直到谢幕,那些人方才扬长而去。

日日,绸缎头面金银翠玉,傲眼扫去,四年了,流逝的还有似水的银子。便是冠盖满京华,也是下九流的风光荣衮。末了,还不是一缕淡薄的炊烟,哪个念你。

跟班奉上红泥壶润嗓的间歇里,几个身影硬生生挤进后台。

"苏老板!" 一声咳嗽,那人的肚子上堆满脂肪,开始一耸一耸地晃,"正找您,可巧,您就在这啊!"

他转过身子,抬脸,一双凤尾眸子搽着桃红色,那黑眸的一瞥,百转千回。

"我给您介绍,这可是荣亲王府的爷。得尊称声九爷。"

他认得。那道眼光,正是这位九爷的。

"九爷。"唇角,冷漠而更加艳红。

"苏老板。"淡淡地环顾他。

两双目光。万种风情的开始。

 

3、

堂下所跪何人?
回大人,草民是清呤小班的班主宋安。
宋安,你可知你身旁所跪是何人?
是。是媚香。
真是苏媚香?
真是苏媚香!
你肯定,可认准了?
草民确定。他是苏媚香。他可是清呤小班的头牌!


[卜算子]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第一次见他,是在九爷设的宴上。

青白色的袖摆下露出一截手腕,皓白如霜。中指低俯,尾指向上拱起,拈着花枝,慢慢打圈,滑出寂寞的孤弧。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捻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透着芳香却只是不许人尝。

他矜持地唱,眼角里带着烟与雾。似笑非笑。这媚态不曾着意,因此更加勾人。

琴弦跟不上他的柔靡。细碎的水步灵动到极处令人恐惧。

周遭,鸦雀无声。单潜心聆听他呖呖莺歌清圆。

欲罢不能......

她想着。

"我的闰女啊。"一只肥软的手搭在肩上。翡翠玉的戒指泛着绿光。老鸨笑着叫唤。亲热而不带一丝感情。"怎么不多休息,这几天可苦了你。你要是病了,妈妈我可怎么是好。"

"妈妈。"彬彬有礼。金娘不着痕迹地望着楼下红木椅上正身而坐的人。

依旧青白的长衫罩身,面无朱粉,这样的清素总显得她的艳光那么浮华。

"今儿个小红喜不接客么?"

"哟,看女儿说的。这些日子,姑娘们忙的忙,累的累,妈妈看在心里疼啊。这才请了苏老板过来。" 老鸨堆着满脸油光丰盈的笑,"话说回来,女儿啊,你可是咱们小红喜的头牌,这模样身段城里哪个比得上,要是再会唱个曲儿什么的,那就更......"

"苏老板......"原来如此。

"可不是。轻易的达官贵人请还请不到哩。要不是九爷......谁不知道他是京城里的名角儿啊。"

她依旧注视他。

他置身这情天欲海的院落,漫不经心地,傲视满堂脂粉人物。

"呵,头牌?名角儿?"她笑着,心里很平静,手心里沁出冷汗。回过身子。她说。

"还不是要给男人戏弄!"
4、
本官问你,腊月初八,你跟清呤小班的弟子都在何处?
回大人。那,那天,草民跟清呤小班的弟子都在八王爷府上。初七那天,八王爷府上的陈管家接的。
传陈其观。

--传--陈--其--观--

堂下所跪之人可是陈其观,八王爷府上的管家?
回大人,小的正是八王爷府上的管家陈其观。
本官问你,腊月初八,清呤小班可是在八王爷府上?
回大人。没错,初八是端王爷的七十大寿,初七那天,是我接的清呤小班的人。是给王爷唱戏祝寿的。
那清呤小班的苏媚香也在王府了?
回大人。王爷说了,点明了要在大寿上看苏老板的《贵妃醉酒》。


[一段云]
香殿会鸳衾。宝帐欲开慵起,荡春心。

虚眯起眼睛。身子上还有他曼妙的香,那人盯着他侧面挺秀的鼻梁。

知道么?
什么?
我恋上你的声音呢。

他撩开销金帐幔,静静地坐起身来。没有吭声。

满天星华照着的牡丹已花落为泥。它是一口气开尽了自己的风华绝代。如今,这照过牡丹的星光依然照进来,渡在他们赤裸的身上。

男人一把揽住他的腰。不知怎的,恍惚便又斜斜地倒在床上。

怎么了,媚香?

男人又将他拥在胸前。

九爷。我叫苏蕙芳。他抬起脸来,眼中也没有惊喜,也没有期待。

他说。

九爷。你懂么,两情相悦。

男人没有回答。吻上他的唇。

他们的时间不多。风月无边,须尽欢。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阴,这景色撩人欲醉......

呵,欢情总是短暂,他的贵妃醉酒,待会儿就得上演......

 

5、
陈其观,本官再问你,腊月初八晚上,你在后院西厢房里看到些什么?
回大人。小的看到......看到......
还不从实招来!
是是。初八晚上,因为是王爷的寿宴,直到子时左右人才散了。宴会时,王爷就说了要打赏苏老板。所以,子时三刻时,我去西厢房找苏老板给赏钱。可是我在门口敲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里面有动静,就是没人来开门。我就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哪知看到......看到庆贝勒躺在地上,胸口上全是血。我一急,就叫了,府里的人听见我叫,大半都赶来了。后来,大人您也来了。
你说你去西厢房找苏媚香,却发现庆贝勒死在房间里。那么,你可曾在房里看到苏媚香?
在!在!起初,我没注意到,等人来的空档上,我才发现苏老板坐在内厅塌上。手上还满是血。
除了苏媚香,可还有别人在场?
回大人。没别人,只有苏老板。
苏媚香,你还有何话说?

他看着堂上冷然横眉相对的官人,轻轻地笑,轻得就像羽毛飘在雪堆上,没有声音。


[世难容]
应是绿肥红瘦。知么知?知么知?

无声无息地。她出现在他身后。

"苏老板。"

"金娘?你怎么在这里?"他敏感的眼睛让她混身紧张。那种眼睛,是一根刺,一道芒。

"这样的场面,哪能没几个陪笑的。"

"你是怎么进屋的?"原来,他会用眼睛笑。冷淡嘲弄。

"我瞧见过你进这屋子。" 她双手轻扯那青衫系着的结,衣带松动后从他的身子上滑下来。"怎么,不想我?"

他的手抓住游刃于身上的绕柔指,手背上凸现优雅的骨。接触,是冰冷的。她朝它喝口气,那抹漫不经心的热风便掠过它。

"我可想你的紧呢。"她用另一只手,继续。食指从额头开始,滑至腹下。反反复复地。

"金娘!"喘着气。

他苍白的素妍,两朵鬼火般的酡红。已胜过万千色相。

"还等什么。"她缠住他,与她比较春的笑捻花枝的人。

粉尘中,嘘着气,颠倒过来。那双冰冷的手掐紧她的腰肢。鲜明的衣衫没有褪尽,就这样站着,从她身后,灼热的膨胀急速冲入股间的柔软。

"你自找的!"她的美,他无谓。

这简单地抽动,只是两腿间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冲垮他们不知几次。

头一次,在他教她唱倩女离魂时。

--王生也,你只管去了,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呵......

"停,手势该这样。"他比划着,月光中孤独的手势,不带一丝颤抖。

"我,学不来。"这完美的手势,她学不来。

身体,叠印。

"手势要这样,这样......"

真的,就像现在这样了。狂猛激烈的运动。

戏子与婊子,谁更下贱些?

"知道么,九爷的乳名?"

她跨出门槛,走出去,再把门虚掩上。看不见里头的人僵直的身子。

是三郎呵。


6、
犯人苏媚香,这罪名你认是不认?
大人,我叫苏蕙芳。
你!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大刑伺候!
圆木罐里头暗红扁长的木牌签子,皇然地掉落在他前面的青石砖上。
两个衙役,占着两边,把那一副刑具往他十指上一套,一收。
你招是不招?
他抬目,看着屏门上方置的匾书"天理、国法、人情"。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加刑!
紧,再紧。到底了,绳索绷断。
骨碎、皮开、肉裂。
一滴,二滴,三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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