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枫林
枫林  发于:2008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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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

哀帝篇·一网成情

那张网张开的日子,是建平二年的秋,那年朕二十二岁。对,那时,我已有资格自称为"朕",因为朕是皇帝,拥有形式上一个皇帝所能拥有的一切,只不过,得不到实质上的所有。
"辰时一刻!"清亮温和的声音,起初并没有令我很在意。心底里痛恨这个时刻,每天的这会儿,便该是去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
犹豫着,停下脚步,动作才一放慢,身后的侍从便以无比恭敬的语调展开了逼迫式的提醒。
"朕想走走。"偶尔,也可以任性一下,只要掌握好这个分寸,让那些不希望你太有主张的人,认为这只是任性而不是自主,就可以,"不许跟来,朕只想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走。"
经过廊前,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纤瘦身影跪在那边,年纪似与我相仿,便随口问了他一声:"方才可是你在传漏?"
他低声应答,声音中没有畏惧,平和的语调,令闻者舒心。
"起来,陪朕走走。"也是随口说的话,并不是真的有多希望找个人和自己一起走,只是......无可无不可吧!偶尔,皇帝的任性,是可以被原谅的,"名字?"
"小臣董贤。"
董贤?这名字似乎不陌生。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还是太子的时候,门下有个舍人也叫董贤,原来如今,已到宫里当差了......光阴荏苒,只有我,什么样的命,早已经不在自己掌握。
御花园里什么花都有,可到了秋天,还是略显萧瑟,没有了春天的繁华景象,好在我不是专为赏花而来,有花可行,无花也可。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能活得如花草般简单快乐,即使生命短暂,也算没有白白在世间走上这一遭。也许是因为我不可能懂得花草的烦恼与忧伤,所以才觉得它们快乐幸福,可这茫茫天地间,又有何人能懂我的忧愁与不快?
眼神流连间,瞥到树枝间的一张蜘蛛网,晶莹的蛛丝上,粘着一只孱弱的白色粉蝶,一息尚存便不放弃为自己的自由而扑动着翅膀,那努力反抗命运的勇敢,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秋天了,难为它还留在这即将被封冻的寒冷世界,只可惜,即使逃得开季节的追逐,却始终斗不过宿命的魔爪。
可是一只白皙的手掌,向同样雪白的粉蝶伸了出去,解救它于生命最危难时。免于一死的小东西,在那只手掌的掌心停留了片刻,便振翅高飞,飞向无垠的天空,飞向它也许更美丽,也许更痛苦的未来。
"为什么救它?"我问那个慈悲的好心人,或许下意识中我想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去救它?可是我从来不思考自己所做的事,因为那些都是无意义的。
"因为,我见它痛苦。"董贤抬起头来,微笑着,应该,是为了那只粉蝶。
也许我当时便注意到,也许我并未立刻就发现,董贤长得极美。只是最先令我心头震动的,是他说"我见他痛苦。"一瞬间,我以为,那怜惜的目光不是为了粉蝶,而是为了我。

董贤,朕的圣卿。在他十九岁时进入我网中的粉蝶,又或者,其实是我,自愿地,步入他所织的网中。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我既不是他的主宰,他亦不是我的,我们只是被同一张网擒获,贪恋于彼此的体温,融化在彼此的眼神中。
自那年的秋天开始,未央宫变得温暖起来,哪怕寒冬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歇,却仿佛已忘记了要走进未央宫的宫门。
绸缎般的发丝,从来不曾长时间停留在我的指间,虽然每一次最亲密的接触,我都想要掬住那抹幽静的暗香,可它,总如主人灵动的心一样,在我最留恋的时候,悄然而去。
"圣卿,多留片刻吧?"朕是皇帝,可以命令他,我却不愿意动用这仅有的权力,因为那是折杀粉蝶最残酷的利刃。休说毁灭,就是最低限度的伤害,也足以令我先他而死,心痛,原来真的可以杀死人。
"人言......可畏......"他长长的睫毛下,总是我看不清的眼神,从不用这种时刻的眼睛直视我,是圣卿的习惯,而我,不忍去改变他。
"朕的存在,令你害怕吗?"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会深恐无法保护自己珍视的人?然而我的悲哀,正是缘于这样的恐惧,我明白,他不怕,怕的人,是我。
"太多的荣耀,太多的恩赐,太多的......爱......"他蜷缩在我的怀中,却反而让我发现,正在颤抖的自己。
"不......不会......永远不会多。"对我而言,的确是有太多不需要却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东西,权力,地位,财富......可只有一样,我需要,亦永不嫌多。
用有形之物,去换得无形之物,我用了古往今来所有愚蠢君王所用的方式,去对待我的圣卿。因为我自小以来接受的教育,没有教会我第二种经营的方式。
"陛下,感情,不是交换。"他用最柔和温暖的笑容,这样说。
"朕不懂。"除了这样的付出,我还能做什么?抱着他,在他的发间颈项处厮磨,若是不喜欢,他为何不直言拒绝?什么金银财宝,什么高官厚爵,他若不在意这些,我又岂会强求他接受?
"陛下馈赠,岂敢忤逆?"他笑道,仿佛是为了安抚我,他不怕我,从来不怕。
我,不懂他,只希望,这"不懂",不是永远。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本无字天书,难解,却深爱。

画一道弧,再画一道直线,这是什么?他握着笔,而我,握着他的手,在原本说要题诗的洒金笺上,勾画了一个不是字,又不像画的图形。
"是心。"从背后搂着他,懒懒的,哪儿都不想去。午后的时光常这样消磨,我深知在这皇宫内外,对于我这样闲散的帝王,有人反对,有人焦虑,不过自然,也还是有人乐见的。
"心?"他难得地,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妙极,我终于又收藏到他的一种表情,心中暗喜。大内的宝库中,没有这样值得我雀跃的珍宝,我所期待的,便是他每次不一样的表情,因为那些,用权力和财富,换不来。
"是朕的心......"我在他耳边轻轻吐着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语,安心要让说话时的气息,瘙痒他精致的耳朵,"这是朕的心......在遇到你以前的模样。"
那心,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圣卿给我的。我想说,这是否意味着,他与我,原本是一个人,上天出了错,将我俩分开,却又察觉到这错误,于是把他送回我身边,成全那颗残缺的心。
无暇白玉雕琢的手,提着羊毫,在洒金笺上又落下一笔,合着原先那道弧,在另一边,补上相同,却相反的另一道弧。
这便全了。圣卿转过身来,仰起头,冲我笑,那笑容,照亮了我短暂的生命,我想,那应该,就是幸福的感觉。
在双手可以触及,在双臂可以拥抱住的距离,幸福原来,离我这样近。然而这距离,除了圣卿,无人能为我测量出。

朕的存在,令你害怕吗?我曾这样问过他。
在另一天,我又问:"朕的离去,会令你害怕吗?"
"不会。"这次他很快便回答,却不说为什么。
我不懂圣卿,这,即将成为永远,但,不妨碍我曾拥有过他,不妨碍,我曾因他,而捕获的幸福。他令我的生命,不在苍白中停止,我感激曾经犯错的上天,把他送回我的身边。
在那个秋天,他报出了我最痛恨的时辰,但在那个时辰里,却令我的人生得到了救赎。
圣卿,那个秋天被网住的粉蝶,其实是朕,而朕,是自投罗网,一网成情。


圣卿篇·一网成擒

我注意他,从第一眼见到他起,那时还在延元年间,人们称他为"陶定王"。
圣上召见他,于是他被祖母领进宫。只因身为御史的父亲在朝当班,故而我有机会,偶尔进入皇宫最外围的花园,闲逛。我喜欢闲逛,因为可以使脑子空荡荡,什么都不想,那种感觉很美妙,仿佛为自己插上了双翼,随时可以翱翔天际,只要我愿意。
他......似乎很聪明,很讨人喜欢。这是我趁着"闲逛"的空隙所发现的。因为圣上不止一次召他晋见,就连那个美得像仙女,被圣上戏称为随时会"飞"走的赵皇后,也很喜欢他。所以没过多久,他从"陶定王"变成了太子,尽管,他只是圣上的侄子,而非亲子。
才不过短短的日子,在我无所觉察的情况下,与他之间的那道宫墙不见了,先是舍人,再是入宫当差,我时时可以见到他,而他,几乎不知道我的存在。
变了,一切都变了,身边的人,事,物,经常在变,只有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那个已经变得英俊挺拔的人,经常从我眼前走过,步履带风,眉间带愁。有时候我不禁怀疑,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我,会注意他,或许只是因为我,见不得那样骄傲的人,有这样哀愁的表情。
报了一个,对我而言和任何一天都相同、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时辰,那是我的责任。未料到,这便成了我第一次直面与他相见的契机,不可否认,上苍的确拥有某种神力,因为从那个时辰开始,我便知道,自己陷入了上苍所安排的陷阱,无法自拔。
与他一起,走在秋日午后的御花园中,他在前,我在后,没有旁人。园子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如同这秋,如同那一刻我的心,平静,无波。
突然间,他停下了步伐,抬着头。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只粉蝶,有着和我衣裳同色的白色身躯,正艰难地在一张蜘蛛网中挣扎。而他,看着那粉蝶的目光,竟好似与那用尽全力去命运抗争的弱小生命如出一辙。
如今已该称他为"陛下"而非"殿下",万乘之尊竟会有这样的目光,看得人心头仿佛扎进一根冰冷的刺,消融不了的凉,化解不开的痛。
我仿佛可以感觉出,他藏在衣袖中的手,在颤抖。于是我终于没有忍住,将自己的手伸出,不是去触碰另一只犹豫的手,而是去解救那只可怜的粉蝶。它能活到秋天已是不易,如果上天愿意多给它一些时间,那么就借我之手来完成吧!代替他,那个背负着沉重命运的帝王。
为什么救它?他问,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对我说的话。
因为他痛苦。而我,不忍见这样痛苦的他。
手,被他轻轻握住,释放了蝴蝶,困住了自己。
"圣卿,你......真的很美......"他抬起我的脸,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眉间的哀愁,被不知名的力量,淡化。

十九岁的那个秋天,我走进他的生命,真正的,开始了两个生命,乃至两个家族的融合。这样的荣宠在大汉的宫闱中并非首例,然而,却并不代表这种殊荣会被认可。
未央宫里的春风,甚至吹不出这个宫门,他知道,我也明白。
前所未有的专宠,前所未有的赏赐,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气势。他从来不问我要什么,他总是把他能想到的、得到的、最好的,一件不留地给我,然后,问我,他还能给我什么?
我还要什么?我似乎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因为有形的东西,他轻易能给,可我不在乎,而无形的东西,他也愿意给,我却承受不起。
既然不在乎,为何不拒绝?他问,似乎真的很困惑,我猜如果我真的拒绝,他会不知所措到想要把我锁在身边吧?我知道,他怕我离开,怕我的人离开,更怕我的心,离开。
所以我不拒绝,他所有的付出,无论有形无形,我全数接收,不管自己是否在意,不管自己是否能承受,只为了,让他安心。那道锁着他眉心的锁,就让我来把它打开吧!即使,是要让自己撞得粉身碎骨,也不要他,再被锁在那个见不到阳光,触不到温暖的世界。
不让他懂我,我把自己藏得深深的。如果他把我看透,那么世间所认为的错,他会一肩挑起,所以我不要他懂。让我成为千夫所指,这样,所有的错,便能分担到我俩的身上,一同承受,一同沉沦。
"留在朕身边,永远......"他扣着我的双手,鼻息触碰着我的脸颊,如果我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会知道,这一句不是命令,而是恳求,帝王的恳求,虔诚的恳求。
"好。"双臂环绕,我抱紧他,这个正在颤抖的君王,是我一生无法放开的痴恋,将用我一世的清名,去换取,去守卫。从第一眼见到他时,这便是我无法更改的宿命。

心是什么?他告诉我,洒金笺上那一道弧,一根线,那个古怪的图形便是。
我提笔,将那"心"补完,他笑得像个孩子,将我整个人抱起。
心是什么?也许因为,我早已经将那东西,给了另一个人,所以我不明白。我只要见到他笑,就拥有了整个天地,不再期待其他。
那日的洒金笺,收入了一个小小的锦盒,加上锁,被我埋进了一棵树下。
"葬心吗?"他在我背后幽幽地问。他在担心了,怕我无视那颗心,怕我遗弃那颗心,怕我,掂不出那颗心的分量。
"不,是锁心。"我捧着他的脸,用手指,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敏感的指腹,再一次深刻地记忆着他的哀愁,我把手指,贴到唇边,甚至好像,能尝到与他一样的酸楚滋味。

"朕的离去,会令你害怕吗?"
"不会。"我凝视他,这一生,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好像得到得太过容易,而他却日日都在害怕失去。这个拥有整个天下的人,在害怕失去一份他最珍视的东西。
未央宫里,有皇帝的龙床,北门之外,有圣卿的豪宅,然而真正属于我和他的地方,又在哪里?也许,并不在这个世上。
"你不会离去。"我埋进他的胸膛,此刻依然还在跳动的心,有着不安的节奏,"圣卿会守在你身旁,在你需要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深夜。"
心跳的声音,好像是被那句长相守的誓言所安抚,没有了困惑,没有了忧虑,没有了害怕。
我想起那年秋天的粉蝶,撞进了它命中的网,我救了它,却让自己跌进了他的网,只是他并不知道,我早已看到那张网,却义无返顾,一网成擒。
我终于,为我宿命中的帝王,做了一件可令他永远安心的事,我承诺永不离开,而我做到了。

长相守它是......
它是一张面具,面具下的他,执着命运棋盘上的一份爱;
它是一卷画轴,画面中的他,用一生还给他一世的温暖;
它是一张细网,网住他和他,在苍穹下呐喊生命的完整;
长相守,它是......不会褪色的誓言,为他点亮幻想中的烛光,拥抱藏在春天里的幸福!


《长相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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