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岁的时候,小似的父母死于一场旅行意外。然后一夕之间,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了奶奶而已。
突然由幸福的顶端跌落,小似开始变得内向而怯弱,渐渐地,远离了欢笑游戏的同龄朋友。
很快奶奶也去世了。七岁的时候,小似被亲戚被送去了一所寄宿学校读书。是很好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小似沉默听话,却始终无法合群。成绩一般,相貌一般,运动一般,模糊柔软的个性,总是被忽略的存在。
而那个时候,方绍非却已经习惯踽踽独行。奇怪的小孩子,有着很漂亮的外貌,很轻松就可以取得让人羡慕的优异成绩,却不爱搭理人。在师长的眼中,就是"不讨喜"。
于是,升二年级的时候,这样两个"不讨喜"孩子就被安排住在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只是沉默。沉默的谢似,沉默的方绍非。每天起来,静静洗漱,一起去上学,坐同一张桌子。上课的时候,一个默默发怔,一个静静睡觉。
天长地久,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两个孩子之间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因而更加远离畏惧。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什么都没有。两颗空心。不需要交集。这样的安静就很好。互不打扰。
而转变,在那一年的清明之后。
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古寺。据说很灵验。清明祭拜的时候奶奶不肯让小似占命。小似便把事情悄悄藏在了心底,周末一个人跑去了古庙。
香烟缭绕之间,小似摇晃着签筒。心是虔诚的。但是将求得的签交出去的时候手还是抖了。
"花开花谢,人聚人散。拥有过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庙里的解签师傅这样对小似说。瞎眼的老头子,淡漠平静的残忍。
小似整整齐齐地折好签文,放好酬金,一话不说,轻轻离去。其实心里真的很在乎。但是却偏偏哭不出来。一种坚硬的平静压制了情感,胸口好重,小似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于是竟愣愣地笑了出来。不是释然也不是怨恨。只是觉得--荒谬。
矮矮的小男孩,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古寺门口愣愣地傻笑。吓煞旁人。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声音,平平淡淡,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却宛如神谕,直直传进小似的耳里--
"谢似,想哭就哭啊,不要勉强。"好熟悉的声音,好陌生的话。一只紧紧握住的手,一个坦率包容的眼神。
小似终于哭了出来。其实,他要的,只是这些而已。
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方绍非。
两只孤独的手,牵起来了便再难松开。
谢似害怕打雷,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无所适从;只有绍非,犀利幽静的眸光总会在人群中一下子抓住那个特别容易被忽略的孩子,然后走过去,伸出手--两只手,紧紧地,相互交缠的时候,小似总会不自觉地微笑,笑得舒缓而安心,而这笑容,也只有绍非可以看见。
方绍非一直怀念那笑容。小似的笑容,柔软而暧昧。独一无二。
教学楼的外面有一棵树。茂密,浓绿,枝叶交缠。长得很高很高。小小的谢似踮起了脚尖也看不到顶端。幻想,便在这望不尽的地方悄悄飞翔。于是便又有了做梦一般的笑容。
"绍非,这树的顶端会是什么呢?"轻轻软软的童音漂浮在初夏微热的空气里。
"傻瓜。"随兴将手中的石子掷出去,方绍非的眼里有淡淡的惬意。本以为绝对不会用来形容他的舒缓和惬意。
小似轻轻拾起一片叶子,捏捏,弯折成一朵叶子花,直直递到绍非眼前去。
"树的顶端,应该有很多很多花--风在周围飞,渐渐地,花开了满树,然后--就会有一条路,向上啊,向上啊,直直通到天堂里去--"
小似断断续续,边想边说。那一刻,阳光突然变得强烈,随着浅淡的微风,旋转起来,宛如梦幻。
"天堂,"小似柔软的童音轻轻地说着梦想。绍非失神了。
"绍非,"小似唤道,"绍非,绍非?"
"嗯?"略略回神,绍非抬起头来。
"绍非,什么时候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到天堂里去,好吧?"
其实,明明知道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昏话,其实,明明应该很冷静很分明地在当时就明确地回答不可能,但是,或许是被彼时浅青流翠的天光云影迷惑了吧,又或许,小似那柔软暧昧的笑容本身就是一道让人无法拒绝的咒语吧,方绍非,九岁的方绍非,微笑颔首,轻轻地说:
"好啊,等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去天堂吧。"
"约定?"
"约定。"
手指轻轻一勾,那是两个小男孩的誓约与秘密,在以后长久而动荡的日子里,渐渐成为了唯一清晰不灭的印记,即使不能回首,也要埋藏在心底最温柔的角落里的,永恒回忆。
十五岁的时候,绍非的叔叔第一次来学校。那是一个很高很沉默的男子。最快的时间最迅捷的手续,领着绍非,退学,离开。
走的那一天,宿舍的窗帘被小似拉得严严实实。阴郁的角落里,小似怔怔地看着绍非收拾东西。绍非的神情是冷漠的,仿佛履行某种责任一般的麻木机械。沉默严肃,没有一句解释。
小似坐在窗边,只是怔怔地。仿佛间又有一种宿命流淌的错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似,再见了。"放学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了,有一种清澈的忧伤。绍非拎着箱子,站在小似面前。因为背光,看不见神情,只有幽幽淡淡的声音在昏暗中流淌。
"小似,我要走了。本以为可以陪你到毕业,可惜--"语声微微一顿,"算了。今后,我们大约也不会再见面了吧。来,对我说,再见。"
小似只将头埋得更低。固执地沉默。
"小似,你这是做什么。"绍非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微微的不悦。
缓缓抬起头来。明澈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沉静。"为什么要说再见?既然不会再见面了,还说什么--再见?"
绍非突然怔住了。这是小似吗?柔和的沉默的暧昧的内向的小似吗?
"啪嗒,啪嗒",细小的声音微微撕裂了僵持和压抑。似乎觉得很丢脸,小似转过了身,匆匆忙忙地胡乱抹着眼泪。
然后"唰--"地一声,窗帘被拉开了。是绍非。美丽的夕阳,红色的余晖悄悄流淌进来。小小的寝室忽然间变得暧昧而凄丽。
"谢似,不要哭。"绍非扶住小似的肩,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看这个世界。看。你拉起了窗帘,可这并不意味着夕阳就不会落下。不要再自欺欺人。方绍非很高兴遇见谢似,但是,我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分开的时候,只希望听你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小似已经不哭了。可是双唇依旧紧闭,不吐一字。
"你啊!"绍非低低叹着。"谢似,谢似,你究竟似什么?"
暧昧的斜阳将室内染成朦胧的嫣红。懵懵懂懂之间,绍非的唇,轻触了小似的眉。
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微微颤动了。似乎有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召唤着他们。小小的情愫在年少的心中萌动跳跃,潜滋暗长,势将燎原。而这轻轻一吻之间,是缘?是孽?是劫?
终于,绍非转过身去,迅速离开。临门之际,忽然有少年的声音幽幽响起:
"绍非,等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去天堂。你答应的,不许反悔。不许反悔。"
手轻轻一抬,遥遥指向教学楼那边。暮色之间,依稀可见的有一棵树,高高地,高高地,沉默而青翠,一眼望不到树顶。
小似在很努力地微笑。最后一次,这样柔软而暧昧的微笑。他在等绍非回头。
但是绍非终究没有回头。十五岁的少年,只是微微地侧身挥手,然后离去。没有回头。
终于还是分开。然后渐渐长大。
时间过得很快。小似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回到当年那所寄宿学校。在这座校园里,小似渡过了他一生里最压抑和最眷恋的日子,伴着那个已经绝口不提的名字--
说好绝口不提的。
回到学校。发现那棵树竟然还在,依旧那么高。或者更高了。依旧绿叶成荫。禁不住心生欢喜。长长久久地抚摸着树干,笑容宛如做梦一般。
当年,他最终没有说"再见"。只是觉得那一声"再见"仿若一个仪式,似乎说了再见,就真的不会再见似的。很奇怪吧。
他又想,因为没有说再见,自己就总是欠着他一点什么。他或许也会记得自己欠着他一声再见罢。这样,即使真的不再见面,两个人之间,也总还有着多多少少的,一点羁绊。
就是这样。
二,
小似现在的工作是电台DJ。主持午夜节目。说一些故事,听一些歌儿。不接热线,但是有短信网络。节目的名字是小似自始至终的坚持才定下的--"似是而非"。
似是而非。多么奇怪的名字。暧昧,模糊,苍白,柔软。小似的节目很安静,在年轻学生中有着很好的口碑。他为自己的节目制作了题头。S.E.N.S的River,一段叮叮咚咚的琴声过后,一个柔软的童音,迷糊而内向的味道,轻轻地说:
"你答应过,等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到天堂去。"微微一顿,"现在,虽然花还没有开,可是,请别忘记,我一直在等你。"
每回听见这个题头,小似几乎都会倏然失神。
节目的过程中不断会有短信进来。年轻的男孩女孩,各式各样的心事,自以为独一无二撕心裂肺,其实,大抵脱不了二个字--"寂寞"。
看惯了之后便可以坦然。人会长大,会蜕变。如今的小似再寂寞也不会说。他可以对每个人笑,只是那笑容,永远不会是当初给绍非的那一种。
这个时候,窗外开始下雨,淅沥淅沥,淅沥淅沥。
忽然手一抖。
一条短信飞快地跳进来,跳过去。心跳倏然漏了两拍。不能置信。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小心翼翼地点击前一条短信。小心翼翼,几乎以朝圣一般的心情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冰冷的屏幕--
"小似,别忘了,天涯海角,你还欠我一声再见。"
时间23:46分。短信来源--"非"。
暗红尘霎时雪亮。
许多纷繁复杂的影象交缠错杂而来,淹没了小小的直播室,目眩神迷,不知所措。颤抖的手,一遍遍重复点击着23:46分的那一条短信。
不知不觉,前面放的一首歌已经结束了。节目要收尾的时候,小似竟然让直播出现了空白。导播小姐在暗示。恍然回过神来。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回忆翻涌,笑容微甜。做梦一般的神情,小似缓缓独白:
"树的顶端,应该有很多很多花--风在周围飞,渐渐地,花开了满树,然后--就会有一条路,向上啊向上啊,直直通到天堂里去--"
不用任何配乐,只是小似温柔感性的声音,在这个城市的夜空里轻轻流淌。
"等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到天堂里去吧。"
时间24点整。话音刚落,即刻切断直播。长抒一口气。
不断还是有短信跳进来。许多听众都在询问最后那一段话的含义。也有知情识趣的孩子只是说"很好听。比所有的题头都动情。"小似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很任性的事情。一切只是为了等待--
0:04分
0:05分
0:06分
..............................
0:12分
一条短信出现在屏幕上。
"我在广播台大楼下面。非。"
八年了。多么漫长。终于,在这个午夜,修成正果。
"好久不见。"短暂的雨已经停了。昏黄的路灯下,绍非的身影修长。微笑着招手。他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更多了一点邪魅的味道。不同于往昔,却更加诱人。
如果小似够定力,他应该退惧。此时此刻的方绍非和谢似,已经真的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可是--虽然柔软,但是固执。这就是小似。
"好久不见。一起走走吧。"想了许久的重逢,真正站在眼前了,小似能说出口的,也不过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
那晚他们一起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广播台大楼直到江边。长长的路上风缠绕着来袭。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走,听着彼此的步伐与呼吸。感受到熟悉的一切似乎回来,小似便微微笑了。那笑容很漂亮,依稀便是当年昏黄暧昧的光线里小似只会给绍非看的那一种。
绍非的步伐很稳。沉默的时候其实很有一种诡谲的味道。但是在小似的眼中却不会。小似觉得他几乎可以感受到绍非心中的平静和惬意。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绍非,我想,我们都没有变呢。"小似轻轻说。
"哪里。你长高了,也变成熟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小似微微有些恼。"你究竟为什么回来?难道为了斗嘴不成?"
绍非习惯性地沉默了。这个时候太阳开始升起。江边的日出,总是美丽得让人想要流泪。微薄的光线里绍非看见小似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于是脱下外衣披在小似肩上。
淡淡的烟草味道,男子气息。小似倏然回头,漂亮的眼睛怔住了。
被阳光一丝一丝点亮的天空中流云未舞。这是清晨,微凉薄寒的清晨。轻寒的风缠绕而来。空气中有一种暧昧的水气,青草的味道,生气勃发。绍非的脸,绍非的眉,绍非的眼,绍非的唇,绍非,那么远,那么近。
阳光在一点点蚕食黑暗。绍非的眼睛里恍惚有火。静默地燃烧,自我争斗。终于他俯下身来。双唇相触。柔软而想念,由甘甜,渐渐苦涩。
小似觉得很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安静无眠的夜晚里,两个孩子喜欢抱在一起睡。脸贴着脸,手牵着手,慢慢听着彼此的心跳,才能安心。
小似很怕打雷。雷雨的夜里他总是睡不着的。于是假寐。模模糊糊之间,他记得一双唇,会轻轻贴着他的脸,温柔的一啄,却仿如安眠的咒语,在耳边一掠而过之后,雷雨便恍然息止。在小似的心里,那就是天使的吻,带着祝福,陪伴在他身边,会带着他,寻找去天堂的路。
回忆交缠,明明灭灭,在这暧昧的黎明,黑暗与阳光的交界之处,两个孩子,默默坦诚了彼此。不会被祝福又怎样?彼此祝福不就好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黑暗被完全取代。两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分开。终究也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简单而平静。
一点液体轻轻涌出眼眶。小似哭了。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凄凉。
"回来,只是因为你。突然听见你的声音,不及思考就发了短信。真是一时冲动。"绍非淡淡地说,眼神幽深寂寞。"小似,不要哭。太阳升起来,昨天的一切就都过去了。转过身,向前走。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什么,什么意思?小似睁大了眼睛无声地询问。
"回去。你回你的世界去,继续你的生活。我也会回我的世界里去。有空的时候我会听你的节目,但是我们,不要再有交集了。"
沉默如坚冰。小似深深地低下头,深深地,深深地。幽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方绍非,你,真的,很残忍。"
"残忍?"绍非在笑。"没错。方绍非从来就很残忍。你看这只手。"
绍非的左手。掌纹交错不可辨识。触目惊心地是一道伤口,刀伤,横亘在掌心里,生生切断了生命线与情感线。不留一点余地。
"这双手杀过人,放过火,再没有余地抱人。我们的故事已经有了结局,就是这样。临走之前,只是希望可以好好听你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