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早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三人先后跃出,直落街心,人群不由大乱,纷纷惊呼着后退。挤挤攘攘中,那一对母女已跃到马上。抖手间,解开了缰绳。
骏马长嘶,待要离去。
凌天心一声大喝,身影落下,正拦在马前。
"两位杀了人,这便想走么?"
兰儿看见他落在面前,原本神色一阵惊喜,这刻却听他如此说,并且词锋更是如此严厉,不禁楞了一下,眼眶便微微红了起来。
黑衣妇人却沉下了脸。"让开。"
凌天心却不肯退步。"夫人既以绣花针杀人,想来那三人便是在马鞍上弄鬼之人了。就算如此,他们却也罪不至死。夫人略作惩戒,也就罢了,如何却下此等毒手?今日一点小隙便是如此,夫人平日所为可想而知。想来那无辜而死的人,只怕也不会少了罢?"
那妇人听他言下竟大有出手之意,不由一声冷笑,道:"我看在你适才力挽惊马,总算也可说对小女有恩的份上,不想与你计较。快快闪开!再不知进退,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凌天心眉头微挑,倏地退后数步,手腕一翻,长剑铿然出鞘。凌空一划,一式"举火燎天",斜指马上的黑衣妇人。这招本来并非起手式,但此刻两人分在马上马下,高下位置不同,凌天心随手用来,却是恰到好处。只是一般此招使来,都是笔直上刺,此刻凌天心出剑,却因位置的关系,自然而然的改了个角度,乍看之下,倒是不象"举火燎天"了。
妇人一怔,不觉微微"噫"了一声。
凌天心剑式出手,便即静止不动。庄容道:"夫人如此强横,想来自然是自持武力了。既然如此,在下不自量力,还请夫人出手赐教!"
妇人皱眉不答。兰儿却是大惊失色,急惶惶拨马上前,拦住凌天心。
"大哥哥,你误会啦!"兰儿急切地望住了他,"人是我杀的。可是,可是!不是我想要杀人呀!是他们真的太坏啦!他们在我的马背上放针,还差点儿害死了无辜的小妹妹,你忘了吗?"
咦?
凌天心一楞,不觉眉头大皱。"你小小年纪,怎么出手如此狠毒?"但一眼望去,小姑娘红扑扑的颊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祈盼地望定了自己,那模样儿象极了嫣儿。以往嫣儿每逢对自己有所祈求时,都会用这种目光望着自己,而自己可也从来都无法拒绝。
"可是他们真的很坏很坏。"兰儿委屈地道,"起初我和娘亲在这里打尖,又没有惹着他们,平白无故的,强要买我们的马。我们说不卖,他们就想强抢,被娘亲每人赏了他们一鞭,狼狈地逃走了。谁知他们竟然在我的马上做手脚!那我们当然要回头找他们算帐呀!结果到了这儿,就听见他们在楼上笑闹,还骂我们。骂得可难听了!看见我还想要动手动脚的。所以娘才命我杀了他们的。"
凌天心苦笑。兰儿这话虽然没说完整,但揣摩意思,显然是那三人出语下流,又不知死活地调戏她,这才惹得她们起了杀机的。这样看来,兰儿的出手虽然太毒,但这三人却实实算是死有余辜,而自己的强自出头则可说是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何况那目光真是象极了嫣儿。
心头一软,凌天心叹了口气,收势退开,让出了去路。
兰儿一喜,嫣然一笑,回头向妇人叫道:"娘!"
那黑衣妇人自凌天心使出那一招"举火燎天"之后,就一直陷入沉思当中,连兰儿在说什么也不曾理会。这刻听得兰儿喊她,方才惊醒过来,但眉头却仍紧皱着。
"于忘机是你什么人?"黑衣妇人冷冷地问。
凌天心一怔,看了一眼妇人,不悦道:"请夫人说话客气点儿。凌某是天一门下,忘机道长正是家师叔。"
"天一门下。天一门下!"妇人喃喃自语,忽又冷笑道,"嘿嘿,天一门下,都是些背信忘义、寡廉鲜耻的伪君子而已!有什么好客气的?"
凌天心大怒,却见那妇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同兰儿一起,拍马扬长而去。神色之间,竟似不屑再与他说话的样子。只有那小姑娘兰儿,虽然离去,却还是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他。
马儿驰去,人群也逐渐散去。
凌天心怔了半天,摇了摇头,决定将那对不知和本门有什么恩怨的母女抛在脑后,不再去想。
看了一眼眼前的酒楼。显然这里是不能再进去吃饭了。还是另外再寻一家吧!
凌天心转过身来。
忽听得周围铁链声响,有人大喝道:"不要走了杀人凶手!"随即便有许多刀枪棍棒,夹杂着衙门官差特用的铁链子,一起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凌天心不及回神,手腕一翻,早已劈手夺过迎面而来的一根棍棒,顺势一挥,"呼啦"一下,只听得"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已是散了满地兵器。
抬头望去,只见身周不知何时,早已围满了衙门官差。一个个如虎似狼,却是色厉内荏。只可惜他们找错了对象。凌天心不觉叹了口气,身形一纵,穿过人群,上了对面的屋顶。
身后官差们齐声鼓噪,却是谁也不敢真的追来。
穿过数排房屋,不知不觉间,却到了镇北边,一条背街小巷处。
放目望去,凌天心皱了皱眉头。
但见这条小巷曲曲折折,不但一点儿阳光也不见,并且杂草丛生,污水横流。而小巷的尽头,便是无尽的旷野。旷野中白杨荒草,黄土成垄,竟是乱坟场。
凌天心便欲回头。
方转过身来,忽听得身后"咿呀"一声轻响。凌天心正欲扭头看时,已听"哗啦"一声,一盆水泼了出来。幸好离得稍远,他又闻声闪避,这才免遭污水淋身之祸。
"对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泼到您吧?"
"没有。"凌天心回身看时,却是方才差点儿被惊马所伤的那个小女孩儿的姊姊。
"原来是大嫂。不知大嫂可曾又遇见那位穿白衣的姑娘吗?"
少妇手里拎着个瓷盆,当门而站,正自关切地看着他。听见他如此说,不免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啊"地一声轻呼出来,急忙放下瓷盆还礼。"恕妾身眼拙,竟不曾看出是公子到此。那位姑娘,妾身也不曾再遇见过。怎么公子不曾找到她吗?"
"不曾。"凌天心苦笑。
少妇看他满面失望之色,便温声道:"镇子这么大,找人确实不容易。也许那位姑娘此刻也正在到处寻找呢!公子还是耐心些,说不定下一刻可巧就能碰上了。"
"但愿吧!"
凌天心漫应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忽然想起自己明天要走,急忙又道:"对了!在下还有一事想请大嫂帮忙,不知可否?"
"公子忒也客气了。"少妇微笑道,"公子相救舍妹之恩,妾身一直惭于无法报答。如今公子既然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妾身无不尽力。只是妾身无才无能,能帮得上公子什么忙呢?"
"不是什么大事。"凌天心取出银钗,"在下还有要事,不能在此久留,明天就要离开此地。这支钗一直带着也不好,我想托大嫂收着,万一那位姑娘寻来,也好还给她。"
少妇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想了想,摇头道:"俗话说,怀璧其罪。这支钗显然不是普通人所有,妾身一介凡妇,收藏它恐怕多有不便。不如还是公子收着,只请留下个地址来。如果妾身再见到那位姑娘,便请她去公子处取回就是了。"
凌天心见她如此说,想一想这话确实有些道理。那银钗不说做工,只说那钗头玉龙,岂是寻常人所敢使用?不要反给这少妇招出祸来。便道:"这样也好。"沉吟了一下,心想自己一向漂泊不定,地址倒不好留。不如另托个可靠的人罢!
"那么大嫂如果再见那位姑娘,就请她到京城静恒王府,找苏若言便是。"不知小苏会否又抱怨自己给他惹麻烦?凌天心想起苏若言可能的表情,不觉微笑起来。
少妇阖门而入。
凌天心正欲转身离开,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走近。
凌天心条件反射地让了开来。那人却又跟了过来。凌天心眉头再次皱起。正欲回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凌师弟。"
是罗师兄!凌天心心头一喜,急忙回头,不由吓了一跳。
身后之人,确实正是他此来所要寻找的同门师兄,罗庭轩。但那装束......也未免和他平时相差太大了吧?
说起来他和罗庭轩并不能算是很熟悉。但彼此忝为同门,对于对方平素的行为还是略知一二的。这位罗师兄一向素性风流,为人虽是潇洒不羁,但却很重修饰的。怎么此刻相遇,他竟然衣衫潦倒,面容憔悴,宛如久试不第的落魄书生?
"罗师兄?"
罗庭轩闻声知意,苦笑道:"说来话长。站这街上说话不便,你随我进来喝杯酒吧!"
凌天心顺着他手指处望去,只见身旁不远处一家小小酒馆,门面窄小逼仄,酒招也是油腻不堪。却是竟然还有着一方匾额挂在上面,上面写着"姚家酒馆"。
姚家酒馆?肖家老店?
凌天心不由苦笑起来。难怪自己打听了许久都没有下落,原来是把"姚家酒馆"误作了"肖家老店"!
自己这两天来的苦寻可真是冤枉。
不知是否地点太过荒僻的关系,酒馆内此刻空无一人。凌天心视线一扫之下,发现和外面的模样比起来,这酒馆里面倒还算过得去。几副桌椅整齐地摆放着,擦得也很干净。靠窗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壶酒,一副杯筷,几碟小菜,也无非是些花生、豆干之类。旁边地上靠墙处却散乱地扔着几只酒坛。只是不见小二。
罗庭轩请凌天心在靠窗的桌子对面坐下,又自去柜台后面拿出一副杯筷来,摆放在凌天心面前。自己这才坐下。又提起酒壶斟酒,却不见有酒流出来,晃了晃才知已经尽了。不由得又是一声苦笑,伸手推开酒壶,站起身来走向柜台,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坛酒来。
"小二呢?"凌天心忍不住出言相询。
"回家去了。反正又没有客人。"罗庭轩看了一眼,见他满面疑惑,解释道:"这家店面被我买下来了。想要吃喝什么,自己动手就是。"
凌天心更是骇异,却也无话可说。
却见罗庭轩拎着酒坛走了回来,将酒坛放下,然后伸手拍开泥封。他正欲也坐下时,又看见桌上碟子里的小菜已然所剩不多,便又转身进了厨房。
凌天心伸手掂起酒坛,将两个杯子均满斟上酒。举杯浅浅尝了一口,心下却在暗自寻思着待会儿应该怎样开口询问才是。
酒不好。方一入喉,他忍不住先摇了摇头。将杯子放了下来。
片刻,罗庭轩从厨房走出,手里果然端着几碟小菜,却是和桌面上的几碟是一样的。
"小地方,只有这些东西。凑合着喝吧!"他笑着举杯,道,"请。"
三杯入喉。
"不知师弟怎会到此?"凌天心尚未来得及发问,罗庭轩已先问道。
凌天心见问,便先说正事。"小弟是受师叔所托,有封信要交给你。"
他探手取出信函,交与罗庭轩。罗庭轩接过,并不拆看,只笑了一笑,将信收入怀中。伸手举杯,道:"喝酒。"举杯先干。
凌天心陪了一杯。
放下酒杯,凌天心想了想,问道:"师兄在此地可曾遇见过一位穿着白纱的女子,轻功极好的?"
罗庭轩摇了摇头。
"未曾。"
他又满斟了一杯,仰首尽数饮下,然后再慢慢斟满。神色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好象极难开口的样子。
凌天心静静等候。
过了半天,罗庭轩方道:"适才那女子......师弟与她是旧识吗?"
凌天心一怔,不料他为难了半天,问的竟是这个。罗师兄和那女子有什么关系吗?凌天心心中暗自思索,已然明白了什么。口中急忙答道:"不是。"
罗庭轩闻言,似是长出了一大口气。瘫坐在长凳上,不再说话。只是尽力灌酒。
凌天心叹了口气,也举杯入口。酒入腹,一股辛辣的热气弥漫开来。又酸又苦。这是我喝过的最劣的酒。凌天心在心里自评。他还是将酒尽数倾入腹中。
"她是已婚的妇人。"他道。
罗庭轩又干了一杯。"我知道。"他的话声又干又涩,"我们不认识。"
是吗?凌天心也陪了一杯。"她不认识你,还是你不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罗庭轩笑得很苦。
沉默。
"师兄在此地多久了?"为了那名女子,竟连什么都不顾了。
"一个月零六天。"罗庭轩颓然,"好象一辈子。"
"师兄以后怎么打算?"
摇头。"我亦不知。"他惘然,"最初,我只想能够每天象这样远远地见她一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无法忍受!"他闭上眼,面容都扭曲在了一起。那是痛苦到极致的表现。"我想看她。我想和她说话。我想她为我而笑。我想她永永远远都和我在一起!"
他也许已经压抑太久了,所以才会对平时并不熟悉的师弟说出这一番话来。也或许,他根本已经醉了。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细碎而轻悄的脚步声。他一震,迅速睁开眼来,直直地望向窗外。那双眼睛中充满了明显的渴望和痛苦。
凌天心回头望去,看见那少妇挎着个篮子,开了门出去,很快就转出了巷子,看不见了。
从头到尾,她不曾扭头看过这边。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人在痴痴地喜欢着她。
何苦来?
凌天心苦笑。他不懂,不过是名区区女子,有什么值得为她如此迷恋的呢?
罗庭轩终于收回了目光。他举杯。一扬首,酒尽。
"我们拼酒。"他道。
他想醉。凌天心皱眉,笑:"你拼不过我。"他的酒量,至今还没有人能比得过。"何况,酒不好。"又酸又苦又涩,从来没喝过那么难喝的酒。
罗庭轩挥手。"哗啦"一声,杯盘皆碎。一地狼藉。"我们去找好酒喝。"他宣布。
出小巷,转大街。
差役们已经不见了。街上熙熙攘攘,一切如旧,只有无辜的酒楼被贴上了封条。
下了斜坡,便是码头。
"你所说的朋友现在在船上么?"
"不错。"罗庭轩颔首,顺口道,"这个人也许你也认识呢!"
"哦?"凌天心倒有些好奇起来了,"他是谁?"
"他姓苏,叫苏......"罗庭轩尚未说完,忽然止住话,伸手指向码头一侧所停泊的一艘华丽的大船,道:"到了。"
船上,笙歌隐隐。
小苏!凌天心苦笑了起来。罗庭轩话虽未完,但就眼前这情景看来,必是小苏无疑。自己也不过刚刚向那位大嫂提了一下小苏的名字而已,怎么报应这么快就临头了呢?
说起来,自从两年前自己一时起意,盗了他的酒喝之后,可就一直过着,躲着他的日子了。
没办法。他可没忘了倾国是怎么说他的。倾国说:"他呀!气冲冲跑到我的软红小筑,和我抢酒喝。我骗他说酒里有毒,他连听也不听。还籍酒装疯,跟我大打了一架。我瞧他是真的气坏了。"
--这两年来自己就算有事,也都是遣人代替自己去找他。怎么今日竟然差点儿自送上门了?
"算了。我们还是随便找一家酒馆吧!"凌天心托辞。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罗庭轩扯着他,"哪有再掉头回去的道理!"
不走才怪!
凌天心暗忖。只苦于这话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