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皇帝急了,"他不能丢下国家一走了之啊。他可是堂堂亲王,难道回去继续做盗匪不成?"
吕端摇了摇头:"陛下万万不可如此斥责千岁。"
"我..."皇帝顿时噎住:"我哪有斥责他?"他来来回回的踱了几步,低叹了一声:"我哪敢斥责他。"
吕端突然抬头:"臣有主意了。"
"快说!"
"寇准,陛下还记不记得寇准?当年他身居副相之高位,却为了千岁,不顾身家性命,抛官离京。如今只要能留下他,千岁必然不会独自离开。"
"是他..."皇帝犹疑起来。他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眼光过于犀利的大臣。那人执拗起来,甚至会罔顾皇家威仪。想到父亲生前对于此人的无奈,他不禁拧起了眉头。
"陛下,"吕端看出他在犹豫,"寇准机智过人,而且确有大才。"
皇帝抬头,望着吕端,有些迟疑:"那按你说该怎么办?"
"拜他为相。"
"拜相?"他拧起眉头,"宰相之位何等重要。若是...他徒有虚名呢?"
吕端微笑:"陛下可以一试,自然知晓此人是否胜任。而且..."他笑了笑,"或许,千岁会改变意思也不一定。"
寇准被单独请到了吕府。吕端说是有事相问,邀请的态度格外客气有礼。堂堂的一品宰相,这样礼节隆重,倒让他不好推诿,只得走一趟。
"吕大人,我只是一介布衣,怎么当得起如此重礼。你还是有事直说吧。"
吕端拧眉轻叹,直截了当:"千岁不愿久留,平仲你大概也不愿留下重新为官吧。"
寇准含笑,唔了一声,果然还是为了此事:"大人若是想借我劝说,只怕..."
"哎,不会不会。"吕端笑道,"你我共事多年,我怎么能不知你的脾气。是明知道你要走,所以趁你还在,请你帮个忙啊。"
"哦,只要无关千岁,那便好说。你尽管讲吧。"寇准见他坦白,于是答应的干脆。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如何脱困,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吕端递过茶杯。寇准接过手,笑道:"这么大的题目,是在考我呢?"
吕端不动声色:"唉,平仲,不要玩笑。"
寇准含笑低头,片刻后他抬头:"吕大人,现在人人都道外敌强悍,其实我大宋并不积弱。但是由于先帝的几次伐辽失败,后来又无为而治,使得如今宋军上下士气低落,权贵们更是谈辽色变,上下畏战。这个时候若有大敌来犯,国家势必危机。"
吕端听他直批先皇,暗自心惊。奈何他所言都是实情,不得不点头。
"对于内政,我只有两个意见。减少科举取士的数目,精简军队。"
吕端抬头:"这是为何?"
寇准慢慢推开杯中茶叶:"太祖初年,取士较严,每科进士不过十余人。而后年年进士递增。如今事隔不到二十年,每科进士已经达到八百余人。老官未退,新官又上。如今尚书省下六部,几乎全部闲散;吏部户部也只有一部分杂务;九寺五监大多名存实亡。如此之多的虚职,养活这么多闲散人员。僧多粥少,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会依附权贵,拉帮结派。久而久之,必成党争。"
吕端一惊。党争之害,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大患。
寇准不去看他,接着道:"我朝内廷文官过多,朝堂之上,定然重文轻武。加之党争,更加掣肘前线将士。先帝用人不信,正副职位相互牵扯。这样下去,必有一日军中无大将。这些都是积症顽疾,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摆脱的了。"
吕端站在原地,身上渐渐出了冷汗:"那要现在开始,赶紧括充军备..."
"不行。"寇准放下茶杯,抬头看他:"四川平乱,加上长江大水之灾,国库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闲散银子了吧?若是此时扩兵,战斗力不一定能在短时间提高,反而会出现冗官之后出现冗兵。此时万一西北有战事,大量的军需反而会让三司捉襟见肘。"
"那不是退也不行,进也不行。"
"一时间要精简官员,怕是难度太大。也只有先从限制科举取士人数,加上强化军力训练开始了。就算如此,只怕也要有个数载才能见效。"寇准摇头笑着,"不过只要不开大战,就还不至于情势危急。借着新君即位,正好可以实行新政,还是会有效果的。"
不过一刻功夫,吕端已经听得内襟湿透:"平仲,你留下吧。"
寇准含笑看他:"大人,朝堂之事,不是单靠一人两人就能挽救。这个道理你也明白的。何必非要留我。"
"平仲..."吕端还要再劝。
寇准起身,轻轻打断他:"吕兄,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个承诺,已经给了别人。"
他话音刚落,就呆住了。
只见屏风后慢慢站出一人,正在看他。一双眼睛深静如同湖水,那里面,是很深很遥远的一片碧波。
而他身边站的正是皇帝本人。
寇准突然明白过来。心底涌上一阵苦涩味道,层层叠叠将他塞的满满的。他裂了裂嘴,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中计了。"
78 入侵
出了吕府,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未化的残雪结成了冰屑,走在上面发清脆的声响。侍卫牵了马,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夕阳未下。落日前的阳光,将寇准的身影拉的长长,正落在德芳脚下。他只顾闷头往前,并不回头看德芳。
"平仲。"
寇准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那人慢慢走到他身侧,寇准望他一眼,别开目光:"你事先知道?"
"我不知道。"德芳摇头,"我也是等你到了,才明白是吕端留人的计策。陛下已经打算拜你为相。"
寇准苦笑一声,抬头迎着夕阳:"居然会这么笨..."他叹息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德芳:"圣旨一下,要离开就难了。"
"我们...去喝一杯?"
寇准看他,那人笑得轻浅,让他无话可说。
外城南熏门。
这里是东京的正南门,城高十丈。顺着眼前宽阔的御街,向北一直可以望见内城朱雀门;夕阳的余辉洒在大内起伏不断的金顶上,夺目一片。向南便是东京城外的千里沃野、延绵的古道,阳光下缎带一般闪亮的汴水。船队行人,川流不息的来往于这座繁华的都城。
"平仲,这里是我家。"
德芳与他站在城墙的碟口边,迎着风轻道:"这里承载我最初的梦想,也有最温暖和最不堪的回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抛下这一切不顾的。可是,今天听见你的那番话,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寇准放低酒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最好的汾酒,也可以又酸又苦。
"平仲,我们认识几年了?"
"不对。你应该问,是十几年?"他淡淡的说,"你想讲什么,不要绕弯子。这样憋的我难受。"
"唔。"酒壶被轻轻的放下。德芳低了头,沉静了一刻,才轻道:"平仲,我耽误你了吧。"
寇准手里的酒壶突然重重落到石面上,酒水泼了出来:"你到底要说什么?是不是说我其实不必为你做这么多,不必为你抛官弃爵?最后说我该留下当官,这样你就不必愧疚了?赵德芳,你要敢这样多说一个字,我......"他涨红了眼睛,狠狠的盯着他,却再吼不下去。
"我不会那样说。"德芳仰头迎着他的目光,"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留下开创一片天地。"
寇准有些意外的望他。
"在你评析现状的时候,我就改变主意了。既然我躲不开,而你其实也从未放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一味躲避?"德芳看他,北风吹过他肩上的轻裘,"干脆留下,作一番事业。让大宋在我们手里兴盛。"
"那你知道要面对多少风波,应付多少猜忌吗?"
"我已经顾忌了半辈子。"德芳望他,轻轻笑了,"男儿在世,总不能一世苟安。我现在打算抛弃它。"
寇准沉吟:"要想改变国策,那得花多少年?陛下又能依赖信任你多久?"
"或许不会很久。"德芳淡淡道,"但我不担心。你不是说过要护着我吗?我相信你啊。你一定可以让我有功成身退的一天。"
"切。"寇准不满的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要我保护了?我这会儿脖子还痛呢。"
德芳笑了:"平仲,我们留下。"
"会有千难万险呢..."
"这是我的国家。"德芳望着他,轻轻说,"不论走到哪里,它都是我的根。就算是宦海险恶,我也决计不能看着它贫弱下去。"
寇准低头轻叹:"真是中计了。那个吕夫子还真有一套。"
"平仲?"
寇准抬头,两人目光相接,夕阳映照在彼此眼里,闪耀跳动着。
"好。"寇准伸出手,"既然留下,那就一定要兴国安邦,全身而退!"
"当然。"
两只手紧紧的交握在一处。
远处高城之上,蛟龙战旗迎风烈烈,红艳的旗帜犹如一团火焰。
这一场冬雪来得太早,倒像是深秋中的一个插曲。国丧未退,登基仪式在一片隆重而肃穆的气氛中缓缓开始了。
皇帝着了一身通天冠服,缓步踏上大庆殿前的御阶。伞盖云集之下,一身蟒袍玉带的德芳,正微笑的看他。笑容里的鼓励,让皇帝心安了几分,脚下的步伐也似乎越发稳健了。
阵阵的鼓号悠悠的从大殿两侧响起,如同浩浩长风。
宫中的庆典持续了很多天。德芳最终不胜酒宴繁盛,独自往御苑去了。霜雪刚化,满院的残荷凋敝,枝枝叶叶的孤寂而立。衬着周围喧嚣热闹的宫灯,倒是一副难言的惨败。熏风殿里的觥筹交错已经远去,只听得隐隐人声。
他独立在小亭边,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听见绸缎迤地的沙沙声。转身回望,却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丽人,在宫灯下的黝暗身姿像是一副绝艳的古画。一身浅蓝的褕翟裙衣,隆重的婉约的拖曳在地。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和修长的脖子。腕上的肌肤莹白得令人眩目,两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处,叮叮当当的作响。
她慢慢福下身,乌黑的发间,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的点着头。
"王爷。"
灯影下,看不出她的神色。德芳呆呆的站在原处,长久才躬身回礼:"见过李妃娘娘。"
灯光下的纤细人影颤了一颤。她抬起头,眸中漾起了水光:"王爷,我是萍儿。你不记得了?我是...萍儿。"她重复着,急迫却又无力。
德芳低着头,分明的看见那颤抖的双腕下,已经隆起的小腹。心突然被拉紧了,他抬头轻轻一笑:"我当然记得。"
望着他的笑容,她愣住了。闪烁的目光里却不知是悲是喜。
她扭过头去,过了很久才浅笑了一声:"你说事情平息,就要来接我的,我还一直在等呢。从襄王府,等到进大内,等着有一日能回南清宫,做你的小丫鬟。"她微微抬头,眸光落在荷池里,幽幽的问着:"王爷,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细细的痛楚,就这样尖锐的刺进去。
荷塘里一阵阵的冷风掠过湖面,吹得他浑身冰凉了下去。
"我会一直等的哦,只要您不曾忘记。"
她回身时,颊边的泪珠,只有月光偷偷瞧见。
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能这样站着,听着身边的裙裾声渐渐远去。听着他唯一珍爱过的女人就这样远去。他才刚刚恍然明白,而她早已经去的太远。仰起头,从稀疏的树荫间看出去。树枝切碎的星月之光点点洒落在自己的脚下,破碎一地,无处收拾。
世事往往是如此。
越是怕什么,便越是会来什么。似乎是命运在与胆怯的人故意开着恶劣的玩笑。
当大内还沉浸在刚刚的登基庆典中不曾梦醒。河北东路的边关已经听到了一种熟悉而又可怕声响--它们细弱而又持续,如同遥远的细沙落地,如同千里之外的轰鸣雷声。鼓号滚滚的从远处山冈上传来,暗暗震动着大宋的国土。
秋天到了最后的日子,万物萧条,满蒙白霜。真正的冬天就要来了。
"报~~~~~~~~~!" 送递军情的探马,还来不及脱去一身泥衣,惊心动魄的冲入了枢密院,大吼着:"辽军二十万,由辽主耶律隆绪及其母萧太后,亲自挂帅南下!现已出南京城二百里,即将入宋境!"他满头是汗,喘息着:"河北路,边关告急!"
边关告急!
这四个字传到皇帝的耳里时,他彻底的呆住了。
寇准不多日前的话语,还声声在耳畔回响。
......宋军上下士气低落,权贵们更是谈辽色变,上下畏战。这个时候若有大敌来犯,国家势必危机......他喃喃念道了一边,脸色刷的苍白下来:
"势必危机,该怎么办?"
皇帝突然蹦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召集所有政事堂大臣,崇政殿议事!"
传召的磬鼓在凌晨时分突然响彻了大内。
急促而沉重的鼓点,惊飞起阵阵飞鸟,整个东京在不安中惊醒了。
79 亲征
"到底该如何?"皇帝又问了一遍:"枢密院,到底如何?有没有行之有效有效的抗敌之策?"
崇政殿里一片嘈杂之声,文臣武将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回答焦急的皇帝。
"边关急报一晚上报了五次,辽军已经攻到澶渊。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对策?"皇帝猛然起身,"寇准呢?宰相在哪里?战报没有送去相府吗?"
"启奏陛下,战报昨日已经送到。可是寇大人说要去南清宫赴约,只说陛下不必焦虑。"
"什么?不必焦虑?"皇帝怒了,"河间已经失守,眼看要攻过黄河。他还要朕不必焦虑?朕亲自去找他!"皇帝提剑,抛下大臣们,大步直出崇政殿。
大臣们犹疑了一刻,最终纷纷跟在皇帝身后,同往南清宫去。
"辽军后军为南院王耶律沙,领军三万;右翼为辽北院耶律休哥,统带四万精锐,自河北西路,袭河间府;耶律隆绪与萧太后亲率辽各部精锐,麾下包括四万铁甲步阵,朔风营,虎豹骑精锐,兵马总数约在十二万以上,自南京东绕河间,自河北东路南下,直逼黄河。这几路加起来,号称二十万,其实并不夸大。"
寇准端着茶杯,点着地图详细的解释给德芳听。
"大宋禁军虽有二十万余人,但散布各地。你手里的京师禁军总共十万不到,有上阵经验的老兵约占一半。杨延昭在边关的三万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十三万。散布各地和边防的十万禁军,要想短日调集到河间,只怕难度极大。更何况今夏长江洪水,江南各府稻谷欠收,道路损毁。粮草辎重,无一不是难题。"
德芳望着地图,拧眉不语:"只能以少对多?"
"不错。而且这战极其凶险。我看萧太后是想一鼓作气打过黄河,直逼大名府。"
德芳抬头望他:"那离东京不就只有四百余里了?"
寇准点头,神色凝重:"若是让他们在澶渊打过黄河。那东京北面平原千里,将退无可守,进无可据。"他低头,捏着下巴,"不过如今我最怕的,倒不是辽人,而是朝中怯战。"
德芳捂着唇,突然一阵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