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梢公起初还搭讪几声,后来见我懒懒的不答话,他也就不再说了。
一湖清净。
水在我眼前晃动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着。
忍不住闭上了眼。
那梢公忽然一声大叫:"公子小心!"
我倏地睁开眼,见一支长长的竹篙向我点来。一条船就横在我眼前。
我蓦地缩肩,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竹篙撑中了我的手臂,一点殷红立刻染上了我的青衣。
我忍痛苦笑。
今年倒好,到哪里都避不了血光之灾,真真是糟糕的一年了!
那梢公大呼小叫:"公子可不是我的错!"
对面那船探出一颗小脑袋,是个眉青目秀的小童,穿着蓝色对襟衣服,包包头上扎了红色绳子,看来可爱无比。不过脸上神气可就不可爱了。
他大声喊着:"谁啊!也不长眼睛的,明明看到我们船来也不避开,见篙伸过来还不避,伤了活该!谁会站船头!你长眼没?"
我咋舌,还真没见过这么凶蛮的小孩。
还没开口,那船上一人轻道:"冷露!掌嘴!哪里学来这么尖酸刻薄的话?"话音清清冷冷,像是一湖烟雨,我一怔。
那小孩眼一红,居然是要哭了。
我最见不得漂亮的人伤心,立刻接口:"船上兄台,是我不对,我们没注意,这位小哥一时情急,也怪不得他。"
那叫冷露的居然眼睛一瞪,有些嫌我多管闲事的样子。
我摸了摸鼻子,真是不识趣的家伙啊!
船上那人又道:"兄台伤得厉不厉?冷露!还不请人上床敷药?"
说到最后,话音又严厉了几分。
冷露的眼睛冰冰冷冷,明显是不欢迎的样子。
我一笑,你不让我上去?我偏上去!
大笑着,我上了那条船。
冷露一把拉住我:"敷药不是?跟我过来!"
"冷露!"
小童扁了嘴,不再说话了。
我寻着话音,往船尾走去。
这时才注意到,这条船正是我在楼上楼看到的那一条,在上面看起来小小一条船,真到面前才发现是一条不错的舫。
说话的正是垂钓那人,身穿蓑笠。
我走到后面,正要躬身,他回过头来。
我呆住了。
好一双眼睛!
这才真是绝世好眼!
清清淡淡,宛如琉璃,不似凡尘!
身后有人一拽,我回头,正是那冷露,面色又是不豫。
我再一看,再次愣住。
那琉璃般的一双眼,居然没有光彩。
那么好的一双眼,居然看不见......
我说不清心中滋味,不知是惋惜还是伤感......
那人轻轻低头,有礼道:"对不起,我有些不便,就不起身招呼了。"
我喃喃着:"不用不用。"
身后又有人一戳,再回头,冷露手里一个青瓷小瓶:"快敷!"
我连忙接过,打开,清香扑鼻而来。
居然是极好的伤药:风雪膏!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条船上的这位美好人物,到底是谁......
背上传来被注视的感觉,我一回头,那双琉璃美目正"凝视"着我。
明明知道他看不到,但那双眼睛仍是那么有神,让我不禁再次想叹息。
转头我便说道:"公子真是绝佳人物!本来在湖上看到这一条小船漂于湖上,我也忍不住好玩的性子,便想下来也泛舟湖上,没想到居然会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
"哪里的话!本来就是我没管好小童,害得公子受伤了,公子且把药拿去,可能还得敷几天才能彻底地好!"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他看不到,于是说:"谢谢美意!"
正要告辞,一抬头就看到那梢公的船已到了湖边,我愣住了,大叫:"喂!喂!"
"公子坐的船是不是走了?没关系,冷露,我们回去,送公子上船!"
"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客气两声,最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人继续转头对那一湖烟雨,忽然问道:"敢问公子是不是外乡人?口音有些不一样。"
"是......我名晏,天晴日晏的晏,单名一个梨,梨树的梨。还没问过公子的高姓大名。"
我继续客气。
"不敢不敢,我复姓叶(各位看官请读射)阳,单名一个越字。"
我脚底一滑,差点没滚到湖中。
今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随便上条船都可以碰上大人物。
叶阳越!
叶阳越?
与殷家、聂家并列为三大家族的那个叶阳家的族长?
一只手撑住了我,叶阳越的声音恬淡:"船舷有些滑,小心了。"
我嘿嘿着坐好,反正他不认得我,我就当是遇到了个陌生人罢了。
这样想着,我又望着一湖烟雨发起呆来。
水上平静,远远近近的烟蒙住了一切,连衣服都有些湿了。
这时才觉得他身上那套蓑衣真是好。我向来讨厌身上粘腻了。
水上的鱼漂子浮动起来,叶阳越的手动也不动,仿佛一点没有查觉。
我本想开口,后来便作罢。此时还是少点事为妙,省得又弄出些什么事端来,这回再用封神恐怕就不灵了。
于是就转头看叶阳越的手。他的手指纤长,稳稳地操着鱼竿。与我的手相比,他的关节更粗大些。练武之人,一般都是如此。
久闻叶阳家长居江南,虽然一向低调,但因长期积势,所以稳居三大家族之列。又听说这一代的叶阳越长袖善舞,手眼通天,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殷乘风在世时,对聂谈梦的评价是"枭雄",对叶阳越的评价,却是"无解"。
江南离殷家虽远,却也少不了殷家的耳目。能得到"无解"这个评价,正好可以看出叶阳越的性格。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风流人物,居然......身有残疾。
身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冷露低眉顺眼地立在我身后,十分恭顺的样子:"爷,快到了,您歇歇?"
看看面前,果然是快到岸上了。发了一路的呆,居然没有查觉。
冷露的眼睛又斜斜过来,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摆:"既然是快到岸了,那我就此别过。公子雅兴,我真是叨扰。"
"哪里。"叶阳越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着。
长袖善舞?倒是看不出。这一程下来,只觉得他是个爱清静的人物罢了。
摇摇头,我躬了躬,就随着冷露去了。
船驶近岸边,冷露硬硬道:"这里下去往南走,过不了多久就是街市了,公子慢走。"
我知道他是巴不得我下船,心里好笑:"小哥,看来我们有缘的很,下次再见面时,要再麻烦小哥喽。"
又是怒目而视。
我长笑。
冷露不情不愿地将船板搭到船头与岸之间,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我抬步,踏上那板。
如针般杀意刺来,我全身一凛。
方向,是岸上。
立即后退,一个黑衣人迎面而来。
完了,难道我会死在这种看不清面目的家伙手上?
"白痴!"冷露一拽我的袖子,将我拖了下去,手劲之大,我居然被拽得脚底一滑,差点跌下水去。
冷露抓起船篙,向那黑衣人点去,声势极利。
连我这种不会武的人也看得出,小小孩童,手底倒是挺硬。
可惜情势由不得我发愣了,我立刻向船后跑去:"叶阳公子......"
哈哈,船后人更多。
有三个黑衣人正围攻那坐着的叶阳越,身上都是湿湿的,看起来刚从水底爬出来。
其中一人听到声响,转头就看我。
我嘿嘿笑着,渐渐后退:"我、我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那人眼中鄙夷,却没有再理睬我。
当然,也是没空再理我了。
叶阳越手中一柄细长的剑,秋泓如水,在身前点点泛起幽光,样子看来悠闲,但没有人可以抢到他的身边。
虽然眼不能视,他一样是个英雄。
忽然有个古怪的想法:既然看不到,他怎么用招?不过此时容不得我再想下去了。
我抖抖地慢慢退到后面,叶阳越脸上一丝淡淡的笑容。回头看看冷露,小小孩童拼命挡住了另外黑衣人的去路,但脸上全是汗了。
脚边嘣一声,踢到一杆竹篙,原来船上竟然有两根。
心念一动,我抓起长篙,往水里死劲一撑。
船立刻晃动起来。
叶阳越原是坐着的,虽然也被这突然而来的晃动乱了一乱,但比起正围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的那三个人,又好了很多。
那三个黑衣人下盘不稳,一个踉跄。
青泓疾点。
血箭纷飞。
一人落水,一人跌坐,还有一个人......向我劈过来......
不会吧!
我胡乱地退去,但船小,我身形立刻向后倒去。
我不会水啊!
转念一想,总比被人劈一刀好吧。
于是很安心地倒下去。
可惜还是不够快。我这一生就败在速度慢上了。
人还没下水,剑已经点到我胸前。
一阵剧痛。
这回,铁定是死了。
胸膛的血流得很疾,而那人身后,露出了叶阳越的脸,居然有丝惶急。
美人如玉剑如虹,难得我倒是为了保美人而死,算了算了,值了值了。
闭上眼的时候,原来远远欣赏着的一湖碧水全灌进了我的嘴和鼻......
贰、江枫渔火对愁眠
好酸!
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骂人!
我全身酸软得好像被人乱踩了无数遍。
不由得低低抽了口气,我竭力睁开眼。
这个地方如此陌生而干净。
这是在哪儿?
小心地移动着脑袋,我感觉胸口有丝丝的隐痛。
低眼,才发现胸口被包得结结实实。
忽然记起来,那黑衣人穿心一剑。
居然还活着?看来虽然屡犯凶险,我到底是命不该绝啊。
真不知道是该笑或是痛骂。
面前忽然窜出一个小脑袋,我吓了一跳,是一个圆圆脸蛋的小丫环,见到我醒过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可爱极了:"公子爷总算是醒了!"
然后就开始朝外面叫人。
"那个--"我的声音极虚弱,看来真的是伤得很重了。
刚想问我这是在哪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阳光斜斜照来,看来天气极好。
那叫冷露的扶着叶阳越走进门来,光影里,那人纤尘不染。
真是个美人啊!
我轻轻叹着,可惜,一动就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我咬紧了牙。
叶阳越想是听出了什么,坐到床前关心地问:"如何?还痛么?"
"是叶阳公子救了我?"
"是晏公子救了我才是!若不是晏公子急智,叶阳越这条命便是送在湖上了。"叶阳越言辞恳切。
我却知道,若没有我绊手绊脚,当时的冷露是立刻可以帮他的,也说不清我这是福或是祸,总之,居然会再次受了伤。
叶阳越的长眉轻轻蹙起:"晏公子已经昏迷十天了。到现在毒还未清,你觉得如何?"
"毒?"我一愣,又是什么毒?
"是的,那歹人一心要我的性命,在刃上下了至毒,本是见血封喉,不过......"叶阳越迟疑了一下,我心中暗笑。
"不过公子似乎体质特殊,居然身上有什么药物压制住毒性,我再请了名医,勉强保住一条命。可毒质未清,到底是不好。"叶阳越皱起了眉,看来真在为我担心了。
我轻笑:"生死由命,公子不必在意。"是啊,什么毒能伤得了我?就连服下秘药血杏也只不过是让我吐了血而已。我离家的一个条件,便是服下殷家的秘药--地缺。这味药是天下奇毒,服药者十年后毙命,十年中却是无迹无象,而且期中更能使人五毒不侵,这样的奇毒,是殷乘风研习了古方后好不容易才配将出来,寻常医生哪能看出端倪?
叶阳越道:"晏兄即是为我受的伤,我怎么能放着不理?放心,晏兄,我一定找到解药。"琉璃美目看着我,虽然无神,却仍能让人感到他的真挚。
我愣了,还有这么干净的人物么?
于是只是喃喃道:"谢谢。"
剑伤是渐好了,只是身体虚软,我知道得再过几天才能全好,连中血杏和那不知名的毒,就算内中有地缺保我,却也是大伤了。
叶阳越见我每天行动不方便,就叫了冷露陪着我。那小孩虽然满脸不甘愿,却也每天乖乖过来,没有一天殆职,看来真是对他家公子极忠心了。
那一日,我精神好些,便叫他陪着去叫叶阳越。
叶阳越在书房,走了九拐八弯后,冷露才说是到了。
我已经有些头晕了,江南的建筑不似家乡,什么曲桥流水,弄得十分复杂,真是玲珑心思玲珑院,我却嫌麻烦。
推门,叶阳越已经起身,想来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晏公子怎么来了?有事招呼便是,我过去。"
我笑:"哪里哪里,只是闲来无事想过来,没什么要紧事,你忙你的。"
环室一周,是极干净极雅致的房间。青石板地面,湘妃竹的书架和木桌,十分朴素。
慢慢踱步,到窗前忽然吓了一跳,一只翡翠色的鸟儿偏着脑袋看着我,伶俐可爱,却不叫。
我伸指逗着它,它居然飞快伸出红喙啄了我一下,我吃痛缩指。
叶阳越不知何时到了我身边,低低笑着:"这鸟儿性子凶,啄到了么?"
我连忙道:"没事没事。"
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到笼子一侧,伸头向着那笼外。
我心念一动,从这个窗子看去,是一片青空。
"这鸟儿像是想到外面了。"
"是么?"
"小小笼子总是比不上天空那么自由自在的。"
叶阳越但笑不语。
我看着那鸟儿黑珍珠般的眼睛,忽然转头:"叶阳兄,我有一事冒味请救,望兄台答允!"
叶阳越连忙道:"晏兄客气,但说无妨。"
"能不能放了这鸟儿,我最见不得关鸟折花之事。"
叶阳越一愣,叹了一声:"晏兄真是善心人!"
"叶阳兄意下如何?"
"不是我不答应,晏兄,你打开那笼子。"
我应言打开笼子一侧的小门,那鸟儿初时不动,后来偏头看着我,我只"嘘嘘"地要它飞。它终于飞将出来,却扑通一声,掉到地上。
我退开一步,看着那小鸟在地上挣扎。
"晏兄,当初鸟儿送来时,为防它飞走,下人已经动了些手脚,叫它再也不能飞翔了。"叶阳越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息。
我怔怔,蹲下身,捧起小鸟儿,它温热的身体如一颗小小心脏,在我心中扑通扑通的跳动。
"若是放它出去,只是害了它而已。"背后那人低低道。
我将脸凑近它小小身子,却被小嘴再次啄了一下。
原来......如此......
许是蹲得太久了,我直起身时,居然眼前一黑。
身体刚晃了一下,手臂便是一紧,叶阳越拉住了我。
果真是耳力清灵哪......
我退开一步:"谢谢叶阳兄!"一只手扶着窗台,才稳住身形。
叶阳越的眼睛让人觉得很关注:"全是因为在下的关系,弄得晏兄身体如此虚软!"
听人这么说自己,多少觉得有些怪怪的,我尴尬笑笑:"哪里哪里,是我自己不中用罢了。"
身体一转之间,那片天空映进眼帘,阳光眩目地让我眼睛要流泪。
我想我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叶阳越的袍子贴了上来,他就站在我身后。
"晏兄好些了么?"
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叶阳兄,我有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