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静王怀揣印玺,率著十几名侍卫快马加鞭,赶到了许昌南门外狭道。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众人手里皆举著松香枝做成的火把,沿途照明。
静王看到前方高处有几个朦胧人影,当下勒住马缰,将怀中印玺取出,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
他後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只见一枝利箭忽然挟著劲风,朝他迎面袭来。
静王这边燃了火把,照得通明,而敌方隐藏在暗处。这一箭,可说是猝不及防,正正插入他的胸口。
胸口骤然中箭,静王大叫一声,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殿下!"那十几名侍卫大惊失色,同时以最快的速度下马,上前搀扶胸口插著羽箭,倒在地上的静王。
而那几个朦胧人影,早趁著混乱和夜色,消失无踪。
静王虽中了箭,神智却还算清醒,他被侍卫们扶起後,开始对今夜之事心生疑惑。
带秘信给他的人,真正想要的不是皇帝印玺,而是他的命。
站在敌对势力的立场想,自己既然连皇帝的印玺都可以拿出来交换拂霭,用这一点要挟,显然比杀死自己要来得有利。
要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封秘信只不过是利用了自己对拂霭的关切,从而使自己焦急情乱下失去正常判断。拂霭不在这群人手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总算可以放心。
目前所有的疑点线索,都集中在带秘信给他的副侍卫长身上。
"殿下,伤处可要紧?"身旁,有侍卫小心翼翼地询问。
"哦,没事。"静王顿了顿後,又回答道,"箭头入肉并不深,没什麽大碍。"
说完,他拂开众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翻身上马:"回去吧!"
似乎是回程的马蹄踏破了夜色,此刻的东方,隐隐露出丝白。
回到王府,等待静王的是副侍卫长僵死的尸体。
在静王率众出发後,他便偷偷在自己房中横刀自尽。那一刀,狠绝到了极点,几乎将他自己的整条脖颈割断。
所以这唯一的线索,也算是没了。
之後,静王那入肉不深的箭伤,居然开始不停溃烂。宫中得知,连忙派了几名太医会诊,得出的结论是,那箭头上淬了奇毒"百炼霜",无方可解。
静王目前躺在府中,整日昏睡不醒,全靠珍稀药材补品吊命。据会诊的太医所说,这种状况也维持不了多久,最多支撑半月。
王府之中,棺材和寿衣,都已经准备齐全。国家栋梁将倾,整个许昌城,只见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来看过静王好几次。他每次来,皆见静王面白气弱、奄奄一息,只得留下大批赏赐,摇头叹息而去。
这天甫入夜,静王正卧在房中,忽见门扉慢慢打开,一条纤细人影提著盏纱灯,轻悄地走到静王榻前。
"到底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纤细人影放下纱灯,在静王榻边坐下,哭得压抑悲绝。
温热的水珠落在静王的面颊上,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竟是双目红肿似桃的郁妃──紫枢。
"怎麽是你?"静王的声音和表情都有些讶异。
"是我......我知道你出事的时候,著急得要死,却一直没有机会见你......"紫枢握住静王的手,不停地抽泣著,"今天,好不容易偷偷出宫,就是想见你一面......若不然、若不然的话,今後......"
她边说边哭,到最後已经哽咽地说不下去。
"你究竟,来这里有什麽目的?"静王从她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坐起身来,目光冷冽地望向她,"任侍卫,出来吧。"
屏风後,以一个留有长须的清臒中年人为首,走出了四名手持兵刃的侍卫。
"你你你......你没事麽?"紫枢怔怔地望著静王,神色且惊且喜。
"哼,那箭头上淬有难解奇毒是真......不过,根本就没伤到本王分毫肌肤。"静王冷笑一声,"本王一直在等背後主谋露出狐狸尾巴,所以放出伤重难治的风声,甚至王府上下就连警备都松懈了......不然以你,万难踏进王府半步。"
紫枢擦去泪水,喜上眉稍之後,神情忽又转为哀怨:"殿下,你既然无恙,便快些离开这里吧......"
"哦,为何?"静王听她话语中似有隐情,轻轻挑起眉毛。
"那个害你的人,是、是......当今圣上!"紫枢咬了咬下唇,想到静王安危,终於将话挑明,心却突突跳得厉害,"如殿下不嫌弃,紫枢愿随殿下而去......山间野地,布衣荆钗,永无怨尤!"
她虽情窦为静王初开,却一直受到严格的传统教育。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
"皇兄一向待本王恩隆情重,你说这话,又怎能相信?"静王轻轻眯起黑眸,望向她的目光深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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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是真的!"紫枢生怕他不信,急急辩解,"我亲眼看到圣上割破手指,在白绢汗巾上写下血诏,暗中交给兵部尚书曹大人,说是你独揽大权,以下犯上,欺凌主君,不除不足以清纲纪、正天下,足足列了九条死状......你你你......还是快些远离这里的好。"
静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清楚,紫枢年岁尚轻,阅历又浅,这些事若不是亲眼所见,再难编造。
是的,拂霭对自己的重要性、自己待他的好,以及他被掳走一事,自己身旁许多人都知道。了解这些,做下令自己上钩的圈套,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弄不好,这个计策就是那已经身死的副侍卫长所献,也不一定。
"本王明白了......你先回宫中,就当什麽都没发生过,此事切莫声张。"静王思忖片刻,转身望向那长须清臒男人,"任侍卫,你送她回宫。"
紫枢略带忧怨地望了望静王,提起纱灯,静悄悄随著任侍卫走出房间。
直到他们的背影溶入一片夜色中,旁边才有亲信侍卫凑上来,悄声道:"殿下......此女子不除,恐生後患。"
"此事,至少目前不行。"静王断然否定,"牵萝民心未定、治化未稳,她还动不得......你们也先退下吧。"
侍卫们不再说什麽,行过礼後,替静王熄了灯,躬身而退。
静王在黑暗的房间里,慢慢躺下。一刻前还是桀傲难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孩子般脆弱的神色。
在沈沈黑暗中,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抚在了胸口上。那里,贴肉挂著一个金线混著真丝编成的织囊。
织囊内,装著两块斑驳骨殖。如今,其中一块已经裂成了四片,另一块上面也有了严重的龟裂。
就是这两块骨殖,替他挡下了那一箭,令他毫发无伤。
拂霭......你在哪里?想你、想你......
三日後,深夜,勤明殿。
盘龙鎏金的高高烛台上,红烛灯焰正长。皇帝端端坐在案前,认真用朱砂笔批阅著近日来的奏折。
一直以来,在静王的名声功勋下,他都是个庸碌无为的皇帝。但是,他也勤政,每日批奏折必过深夜才睡,天不亮便上朝......却鲜有人关心提起。
要是没有那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王弟......是的,要是没有他的话,自己纵然比不上圣主名君,多少还是能有些贤明勤政的名声吧。
好在,这块笼在自己头上巨大的阴影,即将消逝......
皇帝的唇边刚刚勾起个隐约笑意,却看到正门忽然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陛下,近日无恙?"
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是静王,皇帝唇边的笑意顿时消散,再握不住手中的朱砂笔,竟令它掉落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然而他毕竟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终於在脸上挤出个无可挑剔的笑容:"王弟......近日身子大好了?可喜可贺。"
"怕不是可喜可贺吧。"静王走到皇帝面前站定了,从怀中抽出张布满了棕褐色字迹的白绢汗巾,放在皇帝面前,"陛下告诉我,这是何物?"
皇帝怔怔地望著面前这条汗巾,沈默著。
"对了陛下。兵部尚书曹大人、大司空崔大人、右督御史何大人、大理寺卿郑大人......在今晚於夜歌楼结伴饮酒赏月,不幸遭遇火难,无一人逃脱,皆死於非命。"静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就仿若在说著极平常的事情。
皇帝的额头却早已经汗水涔涔──静王说出的这串名字,都是他暗中网罗、参与了此次谋害静王的心腹。
"而陛下,将於今夜得知此消息後,旧疾复发,龙驾归天。"静王将那条汗巾轻轻巧巧地提起,凑到身旁的烛焰上焚烧,"所以......这东西是什麽,已经无关紧要。"
皇帝忽然站了起来,绕过静王,一边大喊来人,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到大门前,打开那两扇朱红的厚重正门。
静王却连姿势都没变,唇角噙著冷笑,看著手中汗巾一点点被烈焰噬尽。
当皇帝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呼救声哑然而止,一步步後退。门外,是森寒、对准了他的兵器,以及陌生冷凝、充满了杀气的卫兵面孔。
这里,很明显已经被静王封锁包围。皇帝终於明白,今夜的自己,难逃一死。
皇帝慢慢地转过头,望向静王。他的神色一点点从惶恐变为绝望,又从绝望化为凄凉。半晌,他忽然嘿嘿地笑出声来:"做得好、做得好啊......王弟......你做得好......"
"如果不是陛下此次要本王的命,本王绝不会做到这一步。"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如炬,"是陛下,将本王逼到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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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够了、够了......究竟是谁,将谁逼到绝路?!"皇帝半是凄凉,半是癫狂地笑著,"先帝驾崩,朕近四十岁方才即位......那之前,朕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日日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就是为了拥有这个天下、这个皇位!"
"但做了皇帝之後,朕也没有过一天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存在!"皇帝双目赤红,泪水蜿蜒著从黄瘦面颊流下,"以前,朕忍你让你,只因为你确实功在江山社稷,是无可挑剔的国家栋梁......但是、但是,玉妃怀著朕的骨肉,你却逼朕遣她回国,将她送上绝路......可叹可悲的是,朕竟无可奈何......从古至今,有哪一个皇帝当得像朕这般窝囊?!"
听到这里,静王的眉头轻轻皱起,却一言不发。
"更何况......朕,也不是没给你机会......"皇帝伸出手,扶著身旁的龙柱,才没让萧瑟发抖的身子瘫软在地,"如果那夜......如果那夜你没有选择拿走印玺的话,朕是打算放过你的......以前,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轮到你头上又如何?!只是为了一个丑陋恶心的男宠,甚至可以将朕的印玺交给敌人......玉妃怀著朕的骨肉,却被生生逼迫堕胎冤死......她的牺牲算什麽?!你告诉我,算什麽......轩辕奚......是你,是你欺朕太甚!"
说到後来,皇帝已经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陛下......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吧。"静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揭开盖子,走向皇帝,眼睛里明显燃烧著隐而不发的怒气,"那麽,恭送陛下。"
话音刚落,静王已经捏住皇帝的面颊,将瓷瓶内的棕色液体硬生生灌入他的口中。
皇帝虽然身高体格以及力量都不及静王,却也拼命挣扎,剧烈地咳嗽著。大部分的液体沿著他的唇角溢出,但还是有小部分被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从口腔到食道,引起一片烧灼剧痛。
静王扳住皇帝的肩,将他唇边溢出的棕色液体小心而仔细地揩净,知道他吞咽进的药量足以致死,也不再进一步逼迫。
"他......不是什麽男宠,从来就不是。"静王就在距皇帝近的不能再近的地方,但他的声音在皇帝听来,不可思议的遥远而深沈,"他是本王深爱的人,本王却没能保护好他,令他身残容毁......别说只是陛下的印玺,就是用整个天下来换他无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细细的血流,此时极度妖地从皇帝扭曲的五官中蜿蜒而下。虽然濒临死亡,但静王这番话,他是听清了的。
"嘿、嘿嘿嘿嘿......轩辕奚,像你这样的人,也会陷入情爱麽?"皇帝发出阵黯哑的笑,枯瘦的十指深深陷入静王衣襟,声音蓦然变得尖锐刺耳,"朕......朕死後,必将化为厉鬼,令你和那人皆不得好死......"
静王看著七窍流血的皇帝,语调凄厉地说出这番诅咒,再忍不住,一把提起他,抛了出去。
皇帝已经开始僵直的身子,撞在不远处的龙柱上,然後重重扑倒在铺了厚厚织毯的地面,发出不甚明显的沈闷声响。
皇帝的手指在地毯上蜷曲著,无望而盲目地抓挠了片刻,终於不动。
静王心悸地退後几步,过了半晌才稳定下心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绕过已经死去的皇帝尸体,走出了勤明殿正门。
门外,铁甲兵器森寒的卫兵们,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
"皇帝薨了......将消息传下去吧。"静王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後,离开了勤明殿。
再在这里待上一秒,他都觉得窒息......何况後事,已经安排了人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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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轩辕嗣,因突发暴病而崩殂。
按国法礼制,本应该由刚刚年满二十的太子轩辕蔚继位。然已经驾崩的轩辕嗣,却有遗诏留下,说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静王轩辕奚为君。
此事,静王坚决请辞不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最後,轩辕蔚披发赤足,手捧太子印玺,在朝堂之上跪请静王登基。
如此再三,静王方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轩辕蔚,则被封为福王,留守许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写进史书的真相。
江山虽然易主,世事时局却没有太大的变动。对於位居深山中,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落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接近於不存在。
从初春到初夏,衍真、归晴和仇心,已经在这座泥墙茅顶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荠菜、香椿、蒲公英、马齿苋......将这些野菜,混著杂粮肉类,变著花样儿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过於瘦削,被以杂粮野菜为主食养著的一季过去,竟胖了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归晴常常望著他,不知不觉地就笑出声来。等到衍真有些尴尬地问他为何发笑,他却从不做正面回答──
因为这样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却是沈默而忧郁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门槛边,怔怔地看云听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说,他要离开望北村,回到佑非的身边。
他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说,夹在衍真和归晴中间,日日看他们柔情温存,究竟又算什麽呢?
相处了这麽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归晴,却完全没有挽留他的立场,只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将他送出村口。
又过了几日,衍真和归晴也开始商量著离开这里,另寻去处。
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取道天水,让机心帮助他们回到江南。
江南繁华,是文人聚集、享乐归隐之所,却在军事政治上没有太大的价值。有战乱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而静王和其部下,想必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纵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妇孺皆知。他们两个小人物,存心避开的话,断无再见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回到杨柳拂岸、荷蕖满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处,归晴的心都化了。夜里,他常常缠著衍真,认真讨论起将来在院後栽修竹还是芭蕉,院前是筑一个水池养鱼,还是竖排篱笆喂鸡鸭之类的问题。
当然,到了半途,归晴总是会被衍真压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缱绻缠绵,这些问题终究还是没能讨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