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那天没有月亮,反倒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武林大会如期。江夜担心武林中有人与太子勾结,因此一直小心陪在七王淳于枫身边。淳于枫笑他杞人忧天,但他还是从昆仑山总坛调来二十个好手贴身保护。
大会无非是要推选武林盟主。嵩山少林、武当、四川唐门、青城、五岳等有意争位的门派轮番对决,从白天一直打到晚上还未有分晓。武学上淳于枫虽说是个外行,但适逢盛会便一起凑个热闹。一边喝着茶一边津津有味地观赏,倒也自得其乐。
灯火阑珊中,却看见一人脸孔一闪而过。他心一沉,登时漏跳了好几拍。对淳于枫耳语道:"七哥,我去去就回。你千万留在此处。"淳于枫见他一脸凝重,眼神中的热切急迫竟是如何都掩饰不住。于是笑着点点头。
避开耳目,江夜追着那身影出了中庭,一直到花园才停下。任雨水打在身上。那人转过身,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清冷的双眸,波澜不惊的语调。不是周子思又是谁!江夜此刻亲眼见了是他,心中暗暗庆幸。道:"我以为你去江南了。"周子思觉得这个人简直是莫名其妙,不悦地蹙眉道:"刚才我看你和朝廷的人在一起。你是什么人?"
他因为几位师兄都去了江南,却将他一人丢在长安,正不爽得很。如今为了这个盯梢的又把自己搞得湿漉漉的。既然他自己来触霉头的,何乐而不为?说着,一手已按上腰间的长剑,凝神戒备。江夜拿出那条一直随身带着的帕子。周子思惊异道:"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笑着道:"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告诉我,这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周子思听他言语暧昧,知他是想歪了,不由红了脸。黑夜中隔着雨帘,江夜虽看不清他的脸色,却也忍不住继续逗他道:"不如从此便送给我吧。"周子思看他嬉皮笑脸,怒道:"要你管!"说罢挺剑刺了过来。江夜一闪身躲开了。不料周子思手中的剑竟如春雨一般,一剑紧接着一剑绵绵而来。江夜惊呼:"春雨?!"周子思冷哼一声,道:"鼠辈。你也知道‘春雨'。"
"春雨"是一柄上古名剑。剑身长三尺三,澈如春水,声若龙吟。因是取早春第一场雨水淬火,故名"春雨"。而《春雨》亦是一套失传已久的剑法。江夜怎么也想不到这剑谱竟让越人门寻到了。
周子思武功虽高,但比江夜却远远不及。他见江夜轻松地连连闪过几剑,还未出招便先占优,不由焦躁起来。江夜笑道:"你琴弹得好,剑术也不错。不过,此时该是‘秋雨'了吧?"周子思手上吃力,根本无心回答。江夜迎面一掌拂来,周子思闪避时却瞟见他袖口上绣着一朵精巧的兰花,连忙收了攻势。惊道:"你是茗香教的人?你是教主江夜?!"
江夜正要回答,中庭忽然喧哗起来。手下来报,说是一群蒙面人偷袭七王。那群人使的是青城派的剑术。所幸七王并未受伤,已转到安全所在。预先布置在院外的军队都进来了,将一众武林人士封锁在后院。如今,只有教中的高手仍和那群刺客缠斗。
正说着,那打斗声却一路朝花园过来了。几个身影跃入雨中--的确是青城派的武功。江夜猛推了周子思一把,喝道:"快走!"这些刺客的武功高强得令人惊讶。周子思决不是他们的对手。
周子思"哼"了一声,道:"和我不相干,我自然不会插手。"说罢,几步退出格斗圈子准备走人。一名刺客听了他的声音,霎时回过头来。顿了顿身形,竟不要命地丢下对手一剑朝周子思刺了过来。江夜与他相隔甚远,惊呼道:"小心后面!"
终究是来不及了。那柄剑,已然穿透周子思的左肩。那人瞬间将剑抽了出来,狠狠在他伤口上派了一掌。雨幕中,周子思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肩上一阵剧痛,抓得他喊不出声。踉跄几步,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剑一并被拔出身体,顿时软倒在泥泞中。
那刺客见得手,一声呼哨,几人一齐撤退。茗香教教众于是纷纷追了出去。
江夜赶到他身边,抢救不及,生生地看着鲜血喷流了出来。越来越多,混入雨中,慢慢地积成一滩红色的水洼。江夜此刻也顾不得那些刺客了。抱紧他,用自己的身体和手掌死死地压住周子思的伤口。只觉得怀里的身子越来越冷。他不敢摇他,只能不停地拍他的脸要他保持清醒,一边大声:"周子思!"
周子思艰难地望着他,道:"为什么......"眼神渐渐地没了焦距。
【第七章】 悠悠我心
周子思的伤看似凶险,其实并不重。不过他失血过多,终究是伤了元气。
九王府原是皇家别苑,是皇帝淳于轩赐给江夜的府邸。不过他长年漂泊、居无定所,就算平时落脚也会选择茗香教在各地的分舵。因此这别苑就一直闲置着。这里靠近皇城,十分清静。江夜命守鹤收拾出一处干净的院落让周子思静养。江夜抱着周子思进来那天,守鹤盯着昏睡中的他看了好久,笑道:"教主怎么就喜欢他了?周公子虽然生的好,但总坛那边比他美貌的少年多的是。"江夜莞尔,道:"等他醒了,你便知道为什么了。"
半个多月过去,周子思的伤渐渐好转。毕竟是年轻人,恢复期间每顿都能吃下平日两倍的食物。守鹤看着也十分欢喜。她聪明伶俐,什么事情周子思才想到,她却已经办得妥帖。周子思亦十分喜欢这个娇俏温柔的女子。他在孤岛上长大,与女子的接触仅限于师侄岳素心。那岳素心大大咧咧与男孩子无异,比不得守鹤的细致体贴。他从未以下人待她,心里也已将她当成姐姐一般了。
周子思自受伤后就没出过屋子,着实闷坏了。如今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动,却时时刻刻被守鹤看得牢牢的。于是打发她去拿些吃的,自己却偷溜到回廊透气。毕竟是那样的重伤,体力渐渐不支,便斜倚着廊柱歇着,一边看这园子的景致。
初秋天气已经转凉。中秋那场雨细细绵绵一直未停,这在长安倒是极其少见的。残荷未除,留听雨声。有的依旧挺立,更多的则零落地卧倒在水面上。池塘周围雾气缭绕,倒有几分别致的意趣。园子里的柳树虽无江南那"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袅绕,但笼罩在雨幕里,也生出些多情缠绵之意。
江夜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烟雨蒙蒙的图画。潮湿的薄风拂过那人的衣角,翩跹浮动。遗世独立。他突然想起在扶摇楼第一次看见周子思的情景,想起他的冷漠和刁钻。忽而又想起那天夜里抚琴的周子思、情动难抑的周子思。
江夜笑着走过去道:"看你站在这儿,倒令我想起一句诗来:落花依旧人独立,微雨待晴燕双飞。倒是十分应情应景。"周子思怎会不懂这诗里的意思。不过几日相处下来,已大略知道眼前这个人的个性,因此也不计较。他微微作揖,道:"江教主。"江夜在他受伤期间极尽所能地照顾,他因此也客客气气地。
江夜却不喜欢他的生疏,于是敛起笑容,道:"杨晓知道你喜欢他么?"他身子猛然一震,脸上的些微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江夜只想激他,却不料这个名字对他影响如此之深。道:"你痛极的时候,昏睡的时候,嘴里总是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周子思已然恢复冷静,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两人都沉默着,只有雨滴打在青石砖的路面上。他别过头,望着廊外飘雨,忽然轻声道:"若要形容这雨声,江教主会用什么?"江夜不解,却还是认真想了想。答道:"自己想不出。拽一句古文罢:大珠小珠落玉盘。"即而又反问道:"子思会用什么?"周子思忽然笑道:"是啊,该用什么呢?"
"江教主见过南人织布么?"见他摇头,不禁微笑道:"堂堂茗香教教主,自然是没见过的。可我小时候却常常看我娘织布。"江夜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的用意。"织机上有许多并排的经线。纬线却是梭子上带的,只有一根。若我是那块布,师兄便是那根纬线......"
江夜心里酸意浓浓。这样的深情,那杨晓竟能视而不见。感叹道:"你哪是什么布。分明是最好的织锦。"周子思忍不住一笑。江夜此刻见了他的真心笑容,只觉灿烂明媚得连周围一切都亮了起来。
几日相处下来,周子思只觉得眼前这人虽然轻浮,却诚然是个好人。与他虽相识不久,心里却莫名地有几分亲近之意。或许是因为压抑已久,或许是因为重伤的委屈,连最心底的话,竟也能毫无保留地对他倾诉。他知道江夜为什么要救自己。而今他只能视而不见。
下人匆匆地过来,说是七王已经到门外了,请江夜去接。他却不理会,道:"那天遇袭,你中剑后说了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周子思昏迷前说的那句"为什么"。周子思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冷静地道:"我那时都快死了。哪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些什么?"江夜知他不想说,于是告辞离开。
江夜绕过转角,却看见端着东西回来的守鹤。守鹤道:"周公子提起那杨晓时的语气,连我听了都想哭。"江夜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好好照顾他。我晚饭时候回来。"
守鹤看周子思独自站在秋风习习的回廊里,便取了件罩衫给他披上。道:"这里穿堂风大,小心着凉。"若说之前不明白眼前这人为何能勾动主子的心思,现在却懂了。她方才在转角处,周子思说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痴情的人。半晌,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无奈叹了口气,径自下去了。
周子思望着池塘中的残荷,异常明亮的眼眸中泛起薄薄的一层水光。几点雨飘落在他手背上。凉凉的。自言自语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将那雨滴一点一点抹去,唇边兀自绽放一丝苦涩的笑。"还真是‘如泣如诉'啊......"
【第八章】 行云无定
江夜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只有守鹤垂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江夜铁青着脸,一挥手将桌面上的茶具全扫翻在地上。他知道周子思笃爱哥窑的青瓷,因此特特地选了来。没想到,他竟全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哥窑的瓷器砸在地上发出悦耳的裂响,碎片映着摇曳的烛火更显色泽晕润。守鹤从未见他如此,心惊胆战在站在一边。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微微平息了怒气。问道:"什么时候走的?""就在您离开后。他留了封信。"江夜看那信封,只见上面是挺拔端正的柳体字:"转呈茗香教江夜教主"。
江教主如晤:
蒙教主不弃,施援搭救。又得悉心照料,实感激不尽。今既伤势已愈,亦不便继续叨扰。未能当面道谢,还望海涵。后若有机会略尽绵薄,当为鞍前马。
越人门弟子周子思敬上
短短数十字,客客气气却又不亢不卑。江夜将那封信缓缓揉在手中。掌心运力,已然化为碎片飘落在地。周子思是打定主意要离开的。如今城门已经封了,江夜根本没法派人出城去追。周子思,你明知我的心意。周子思,只为了那杨晓,你真能如此绝情?
周子思此时已在长安城外百里之遥。他点了守鹤的穴,越墙出了九王府。那穴道两个时辰后自动解开。他走得十分从容。买了匹快马,一路向南。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便寻了一处破败的农家借宿。那家只有一对花甲夫妇,独子早逝,生活艰辛。见周子思这么个俊朗的少年也十分喜欢。农家朴实,老妇杀了只鸡款待他,却不收他银两。周子思三更天便起身。留了五十两现银在桌上。
十多天日夜兼程,终于到达泉州府。在那里搭船回越人门所在的青岑岛。
岳素心接到他的飞鸽传书,早早到码头迎接。那时已是傍晚。一见他便眉开眼笑,抢了他手中的礼物翻来覆去地看。周子思笑道:"这次给你带回几本戏文。都是如今长安城内最红的折子。"岳素心拉着他的手道:"你当我真稀罕这些?不过是盼着你早些回来。他们几个回来好些天了,偏你这么慢!杨师叔带回一台西洋自鸣钟,可新奇呢。说是你去买回来的?"周子思点头,道:"师兄他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岳素心一脸鄙夷,道:"一提杨晓你就这副死表情......他们回来有小半个月了。怎么了?"他摇头,已经恢复镇静。
两人一路朝岛上的最高峰青岑山走去。周子思问道:"师傅的病如何?"岳素心开心地道:"好多了!你请的那个郎中可真神。我爹如今气色好多了!"她本是个明丽的女子,此时一笑更是姣妍如花。周子思淡淡地道:"是么。"
回到门内,周子思便去东厢向师傅岳丘山请安。岳丘山连年卧病,便把外头的事务都交给几个徒弟。周子思在生意场上人路广,请了个告老还乡的太医来为他诊治。几年下来本已好多了,可今年年初时却又反复起来。此时岳丘山见他回来,心里也十分欢喜。两人嘘寒问暖几句。周子思见他渐渐露出疲态,便告辞出来。
周子思回到自己屋里,见桌上摆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小碟蚝油鲍片,一盘清炒豆芽,一碗蒸得晶莹剔透的香米饭,一碗冬瓜海鸭汤。虽然简单,却全是平日自己喜欢的菜色。是素心交待厨房做的吧。他没什么胃口,随意扒拉几下便搁下了。几日颠簸,肩上的剑创隐隐地疼。晚上自己换药,又是一身冷汗。刚穿好衣裳,却有人敲门。是杨晓。周子思将他让了进来。
杨晓坐着喝茶,默默不语。把玩着手上的茶杯。这套瓷器是多年前他去浙江龙泉时带回来的。每件都有细致均匀的"冰裂纹",因此十分难得。周子思一直小心珍藏,只有他来了才取出来用。
这时,外面却有人惊呼道:"西厢走水了!"西厢靠近厨房。秋高物燥,若未小心防范,失火便在情理之中。杨晓却没动,看了周子思一眼。周子思道:"师兄不过去主持大局么?"他站了起来,道:"你随我一起去。"周子思道:"这是自然。"
西厢处火光冲天,映得黑夜如白昼。由于靠近厨房,因此许多未及收拾的柴禾都被点燃。晚上海风甚冽,火势迅速往北方蔓延。北方是平日练功的林子,一旦着火,整个岛都不保。杨晓镇定地指挥人救火,回身却不见周子思。他的心一颤。
赵擎忽然道:"子思!"只见周子思抱着个孩子从烈焰缠绕的柴房冲了出来。火舌舔上他的衣裳。他抱着那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立刻有门人将几桶冷水泼到他二人身上,浇灭余火。那孩子是第十代的弟子,轮值在厨房帮忙,却睡着了。
赵擎看周子思身上有多处灼伤,秋天被浇了冷水后瑟瑟发抖。且他连日奔波,才回来却碰上这样的事,累得几乎站不住。于是道:"子思,你快回去休息疗伤吧。"周子思点点头,慢腾腾地往回走。杨晓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下令道:"把所有人手都调到这儿来救火!"
周子思却没有回自己屋子,径直往东厢去了。出现在岳丘山面前的他很狼狈--头发蓬乱,身上衣衫也焦黑破烂。"师傅。"岳丘山看着他手里血刃的剑,道:"你来了。"周子思提剑走近榻边,道:"几乎所有人都去了东厢那边。我杀了门外的两个弟子进来的。"他道:"难道本座待你不好?"周子思道:"师傅待我很好。但我有非杀您不可的理由。"岳丘山笑了起来,道:"杨晓。"
周子思身子一震,道:"你知道。"岳丘山道:"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杨晓的城府,远比你想象的深。你这样待他,他人在高出,却未必领情。"周子思淡淡地道:"同样的话柳翩翩也曾对我说过。我原先不明白,但现在却想通了。是我自己喜欢他,便不奢望他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