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我会再一次踏进这个家,正如我没有想到,佟闵静会自杀一样。接到苏家的电话时,我正在露丝玛丽的床上。房东太太很凶地在楼下吼叫道:"Joe Tong,your call!"我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玛丽吻了我一下,把我推下床。
穿上睡袍,我边用手指梳着长发,边往楼下走,木制的楼梯散发着微微腐味,原本光亮的色泽也变得黯淡无比。房东太太虚胖的脸,在晨光中分外醒目,醒目得有点反胃。
我拿起听筒,心不在焉地凑近耳边,说:"Hello?"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母亲在那一头说:"闵清,小静死了。"我站在电话旁边,很久都没有回答,因为嘴巴不听使唤,一直在颤抖。大概过了好久,也可能只有几秒钟,我听到我单调机械的声音,非常冷静地说:"怎么死的?"
母亲说静是自杀的,在医院里。
我说我会回去参加她的葬礼,母亲犹豫了一下,我听得出来,她不想我回去,但是静死了,我是她的哥哥,我一定要回去。母亲勉强答应了,她知道,就算不答应,我也一定会回去的。
等到我搭轮船回国时,静早已经下葬了。等待我的,是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苏家楼房。我提着行李走进大门,门房看了我一眼,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恭谨地说:"请问是哪位?"我笑笑,说:"不记得了?也难怪。"说完,我自顾自地走进了门口。门房在后面叫,我没理他。
走在鹅卵石地面上,脚底感觉着那凹凸不平,我低头,看到光亮的皮鞋鞋面上沾了灰尘。
"你回来了。"我正盯着那点灰尘出神,前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到母亲站在阶梯上,穿着黑色修身旗袍,一手扶着玻璃门,一手捏着素帕,清瘦了。
我微微笑着,说:"母亲,我回来了。"
她看起来很激动,苍白的面色泛起了红晕,仿佛随时准备着扑过来,但最终,她只是很平淡地微微点头,道:"辛苦了,快进来吧。"说完,就转身进了屋,我跟在她的后面,踏进了苏家。玄关的地毯换成了黑色,我脱了皮鞋,光着脚走进客厅。母亲为我去准备吃的东西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继父跟苏韵华,继父沉着脸,穿着黑色西服,打着同色领带,鬓角虽已发白,依然非常具有吸引力。
我把行李放在地上,笑着说:"我回来了。"继父冷冷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苏韵华依旧面色苍白,瘦得惊人,看到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定在面前,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我坐在继父的对面,舒展了一下疲累的腿,继父看着我,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我尽量放松,说:"静的事,到底怎么了?"继父一直盯住我,过了半天,他站起身,说:"不知道,她自己拔掉了氧气管子。"说完,他离开了客厅,佣人跟着母亲走进来,与他擦肩而过,母亲的脸色一刹那血色褪尽,浑身都在颤抖。我疑惑地望着继父的背部,他连一眼也没有看母亲,径直走了。
我皱皱眉头,他们处得不好么?那么当初为何要坚持结婚呢,母亲在婚礼上幸福的表情还仿如昨日才发生。母亲抿抿唇,端端正正地走进来,笑得疏离道:"闵清,吃点水果吧。"苏韵华由始至终,都呆滞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母亲坐到她身边,细心地帮她掖好披肩,裹住她单薄的身子。苏韵华轻轻动了一下,靠在母亲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不安的气流,隐藏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面,但我没有去深究,我问道:"母亲,静怎么会在医院自杀?"母亲轻拍着苏韵华的手,像哄着小孩子入睡一样,她低声说:"闵静眼睛看不见,也听不见,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到的病......"我听出端倪,问:"她的父亲?不是我与她的父亲么?"母亲有点恍惚,像是突然惊醒了,说:"啊,不是,我刚才说错了,是从你们的亲生父亲那里遗传到的。"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口,问:"什么病?"母亲的手在微微发抖,白皙的手映着漆黑的衣裳,很醒目。她说:"不知道,医生查不出来。闵静睡醒一觉后就变那样了,找不出病因。"我问:"静几时下葬的?"母亲说:"前天。"我问:"静拔掉管子时,有人看到么?"母亲说:"没有,她在加护病房,一直昏睡不醒,值班的人早上才发现她断气了。"口气很淡,也很冷,仿佛在谈论着不相干的人。
我站起来,说:"静葬在哪里?我去看看。"母亲说:"让司机送你去吧,你不识路。"我点点头,其实我想问她,那么我跟蓠呢?也会那样么?但是看母亲的样子,也是不知道的了,便作罢。临出门,母亲叮嘱道:"你早点回来,慕华去苏州述职,前几天才回来,早上去拜访几个朋友了。你们要好好见上一面。"我"嗯"了声,低头钻进了车子里。
静葬在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公墓里,我买了束黄雏菊,穿梭在沉重的墓碑之间,寻找着静的坟墓。墓地里很静,连丁点杂音都没有,我只听到自己的皮鞋踏在水泥地上时,发出的咯咯声,我的心跳声,也好像越来越大,就像在耳边跳动一样清晰。
我突然不想寻找静的墓碑了。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尸体,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没有为她拂起第一铲土,直到现在,我还不认为静已经死了,因为实在太过突然了,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我不想去证实静的死亡,虽然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走着,起风了,墓地边种的苍绿的树发出嘶嘶的响声,隐约中,我好像能听到有什么人在低喃着,就在我的身后。我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风吹起我额前的头发,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抬手,将发丝撩到耳后,眼前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静。五年不见,她长大了,有小时候的影子,与母亲很像,只是更加漂亮,挽了个松松的马尾。
"好久不见了,哥。"她开口了,沙哑低沉,一如她的面容;眼睛红肿,快成桃子了。"静......"我喃喃道,就要走过去。她愣了一下,说:"哥,我是小蓠。"我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笑笑,说:"抱歉,蓠,我看错了。"蓠也笑笑,很虚弱的笑容,看得人心都痛了。
"哥怎么不去静的墓前看看?"她看着我,问道。我看看她那张与静一模一样的脸,心里隐隐作痛,说:"不用了,我不想去......"蓠的眼神变得冰冷,她唇边扬起一抹嘲弄的笑,她说:"哥,你们都一样,不论是静,还是你,你们都一样愚蠢!"说完,她走过来,劈手夺过我手里的花,转身走了。
我没有跟着蓠,而是独自离开了公墓。让司机将我送到英中街,我便将他打发走了。走在整齐的街道上,我思绪纷乱,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奇怪?
不觉间,我踱到了京华堂,越发古旧的建筑,此时竟散发着微微的霉味。想起陶月馨,在国外曾经听说过,他不再唱戏了,而是进入皇家戏剧学院学习,并且专心写剧本,神秘的东方戏剧,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这次他也回来了,报纸上有刊登。
苏慕华有没有在留意他的事,我不得而知,我能肯定的就是,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没有想到,与叶沁有关的事,我竟然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首先是忘记她的声音,忘记与她说过的话,然后是忘记她的面容,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我把这些话说给我的第三任女友听时,是在我们分手的那天,她哭着说,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的心早就跟着那个人死去了。
可我现在想想,她说的也不是全对,要不然,我怎么会忘记叶沁的长相呢?我不想再深究下去,摇了摇头,继续走。
慢慢走回苏家,已是黄昏,我低头走进大门,由脚底浮起的疲惫感,散遍全身,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用去想。面前出现一双白色漆皮鞋,鞋带结得很松,像随时会脱落下来。我抬头,看到一抹苍白无力的夕阳照在苏慕华的头上,闪着点点银光。
"好久不见了。"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几份报纸,笑着说。他的样子与继父重叠了,我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年,他竟变得如此苍白瘦削。
"你,过得还好么?"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的眼睛像口枯井,虽然依旧漂亮,却没有神采,木偶一样僵硬。
他笑笑,带着零星的不羁:"很好,当然很好。"我觉得没话说了,便要进屋去,苏慕华跟在我的身后说:"我就要离开我的父亲了,他终于肯放过我了。"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里面还是平静得像两滩死水。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会放开你?"他没有说话,直直盯住我,眼神复杂。
"我与他的理想,终归是有差别。"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越过我,走进了客厅。里面传来他略微沙哑的声音:"我回来了,晚饭准备好了吗?"
结果只有我跟母亲两人坐在餐桌上用餐。听母亲说,姑姑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后,又搬回这里住,整天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小蓠不肯吃饭,住到静的房间去了。继父把苏慕华叫到书房去,不知在说什么,只知道,苏慕华出了书房门后,脸色白得像纸。母亲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去加拿大,有个朋友邀请我去。"母亲咬咬下唇,还是欲言又止,最后,她说:"你要去,就快一点,别让家里人知道。"我疑惑地看看她,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想再多说,只是埋头吃东西。
蓠每次见到我,就立刻转头,把我当成是透明的。姑姑果然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门,苏韵华除了我回来那天看过外,就没有露过脸了,佣人们定时将汤药端上去。苏慕华在那晚之后,便收拾东西去了苏州。动身之前,他曾经说过:"你知道静为什么会死么?"我说:"不是自杀吗?"苏慕华摇摇头,点上一支烟说:"继母没有告诉你吧,静死之前,曾经与一个男人订婚,后来不了了之。"
我紧握拳头,问:"是因为她得了那种病,那个男人就不要她了?"苏慕华摆手道:"冷静点,不关他的事,而是因为苏闵蓠。"我疑惑道:"怎么说?"苏慕华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他说:"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静得病之后,苏闵蓠就禁止那个男人去探望,那天晚上,我刚回来,就去探望她,听到病房里传来说话声,我由门缝里看到,苏闵蓠正弯腰跟苏闵静接吻。"
我说:"这又说明了什么?"苏慕华道:"你没有看到那个场面,才会这样说,苏闵蓠还说静是她的另一半,不可以让别人抢走。"我无法思考了,怎么会这样?难道苏闵蓠杀了静?太荒谬了!苏慕华没有再说下去,就此打住了。他拿着行李离开时,我还在发呆。
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住了三日,这日,佣人在屋里忙,我拿着水管淋花,水星四溅,手松了一下,那水将我全身都打湿了,头发湿漉漉的,纠结成一团。我换上干的衣服,拿了条毛巾擦拭头发,坐在后院的藤椅上。风很清爽,温温的,我的眼皮渐渐沉重,慢慢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很轻。我以为是静,没有睁开眼。那手摸着我的脸颊,像羽毛一样轻抚着。
风的声音,树木的声音,清晰可辨。
我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没有人影了。我摸摸头发,还没干透,留着一股熟悉的古龙水香味,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了。屋里很暗,我摸索着走到走廊里,打开壁灯。
随着灯光点亮,我看清了走廊对面站着的人,那是个瘦弱的女人,两颊深陷进去,咋一看,我还以为是苏韵华,定睛细看,原来是姑姑。原本端丽丰润的脸变得病夭夭的,只是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没有变,狠狠瞪着我。母亲站在她的身边,脸色时青时白。
看到我在看她,姑姑的脸越发扭曲,她像疯了一样笑着,一只花瓶扔过来,大吼道:"滚开!野种!"我险险避过,被她那句野种骂得心头火起,母亲忙挡在我的面前,阻止我扑过去,她乞求道:"闵清,求求你,别这样。"姑姑冷笑着将母亲推开,硬绷绷地说:"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早就想我死了罢!这样的话,你就是苏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母亲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地说:"你别胡说八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姑姑冷哼一声,口不择言:"若不是大哥执意要娶你,你现在还拖着这个野种过那些肮脏的日子呐,别不知感恩!"我越听越气,母亲拉着我的手,颤抖的,紧紧的。姑姑说:"别以为我大哥他娶你,是因为爱你,他只是在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罢了,毕竟你是他的初恋情人嘛!"母亲快要哭出来了,她不停地说着:"闵清他,不是野种,他是......"姑姑还在咄咄逼人:"他是什么?你说啊,他不是野种,难道还是我们苏家的人么?当初大嫂在时,你还厚着脸皮贴上来,哼,还带着几个拖油瓶,野种......"
"住口!"头上传来一声呵斥,是继父的声音。我们抬头一看,继父站在楼梯上,冷冰冰地看着姑姑。姑姑双手握成拳状,突然松开了,她抿着棱角分明的嘴唇,转身走出了大门。
"小姑......"母亲想要追过去,继父声音变软了些许:"随她去,不要管她了!"母亲看了继父一眼,收回脚步,端端正正地站回我身边。继父直挺挺地站着,冷冷地对我说:"你跟我来。"说完,他慢慢走下楼梯,走向走道尽头的书房。我看看母亲,她脸色更加苍白了,我低声问:"妈,你没事吧?"母亲摇摇头,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跟着继父过去。
我离开母亲身边,佣人们走过来收拾那些花瓶碎片,我回头,看到那满地的碎片,尖锐地躺着,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我的软弱,还有,我心底深处那浓浓的渐渐苏醒的自卑。
不得不承认,姑姑的话,在很大的程度上将我那化脓的伤口撕扯开了。"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小时候,经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
我以为我长大了,变坚强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来武装自己,因为不想再受伤。印象中,好像曾经有个女孩子这样对我说:"你是时候离开她的身边了,难道你能保护她一辈子么,不可能的,你还太弱了。"
"苏闵清!"继父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我按按太阳穴,举步走进了书房。
继父坐在那张大号的黑色书桌后面,冷冷地看着我。"把门关上。"他缓缓地说。我转身关好门。记得上次进这房间时,是因为苏慕华的事,而再一次来到这间沉重的房间里,我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平静得可怕。
我站在书桌前,垂手,直直地站着。继父那双漂亮的眼紧紧地盯着我,像捕捉猎物的猎人,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说你要去加拿大?"良久,继父一字一句地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看着他的眼,回答道:"是的,明天就走。"
他面无表情,还是冷冷地说:"谁准许你去的?"
我挺了挺脊背,咬字清晰地说:"不用谁的准许,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啪!"书桌被重重地拍响,仿佛整间屋子都在震动。继父狠狠地盯着我,像要将我吞进去一样,他开口道:"谁准许你去的!"语气中,透出隐隐杀气。
我握紧拳头,想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我暗暗咳了一声,湿润了喉咙,沙着嗓子说:"我明天就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