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莲————林擒年
林擒年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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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家自清朝一世祖起就一直在这儿。说不清楚是哪位先祖发现的这块地,又为何要选择这里。唯一能知道的是,一百多年前,这里的人们住在一片野莲海中间,很大,具体有多大,於她,就只停留在童谣反反复复的吟唱里头了: "野莲海,不见天, 见天便是天尽头。" 她不在祖地长大,就算在,野莲海也不在了。现在,长大了的她终於回到这里:一马平川,没有水,更没有莲。她为一个传说而来,不肯空手回去,於是她在一本本的祖谱里头,一摞摞年册里头去淘,去筛。就这样让她淘换出了你。她骨子里头的血毕竟不是假的,这血把百余年前的你和她连在了一起。那是一种隐秘的不可言传的联系,就算你只剩一个苍白稀薄的影子,她还是找到了你。在她後来写出的故事中,她叫你"小叔",尽管你是她的曾曾叔祖。 二 祖谱连篇累牍地讲述一个个状元及第飞黄腾达的世界,两百多年的霉味厚厚堆积,如一块熬好的鳔胶,粘住她沈重的眼皮。是的,她的耐性够好,心思够细,才在第十三竖行中捉住那个就要飘走的影子。等等!请停一下,让她看清楚你,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给你勾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书上说你叫桥,一世祖的第十八代孙,庶出,生於1839年,卒於1857年。就这麽多了。你既不是状元,又不是进士,连秀才也不是,你指望这里头能写你多少?十五岁还不能熟读四书五经,却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只知画莲,你指望这里头能写你多少?你既不会逢迎拍马,又不会钻营取巧,连脸皮也薄得可以,你指望这里头能写你多少?你胎发不剃辫子不结疯子一般的披至脚踝──离经叛道!你没有广厦华服娇妻美妾前呼後拥──寒酸至极!你指望这里头能写你多少?她看见你笑著摇了摇头。是,你寒酸,你苍白,你异类,但,就是这样一个你,竟然带著那一片野莲海一起消失在十八岁。 她一定遗传了你的固执。她将一百多页的翻译作业踢到一边,仅有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全都给了你离奇的传说,今天,你才能这样浓重的出现在一支价值四点八元人民币的钢笔下。 三 你十五岁那年,你们家分家了。你什麽也没分到,庶出又没一个厉害的娘在旁站著,可不什麽也分不到呗!最後,八十七岁的老族长可怜你没爹没娘又不会争,硬把那间靠野莲海的房子弄过来给了你,从此你总算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即使破得四处进风。 你很高兴,住在莲海中间就可以一刻不离莲了。你不知道忧虑,柴米油盐酱醋茶似乎还离你相当远;你好象不食人间烟火,光靠那一幅幅画就能饱腹;你自然也不知道你画画用的那些纸也是要钱才能买到的。 两个月以後,你就什麽都知道了。你仍然在画,不过是在莲叶上;你往返於当铺与莲海之间,尽管半饥不饱,你还是静躺在草席上与一步之遥的菡萏微笑对视;你遭谩骂受嘲讽,只为赊帐去买一钱十张的薄绵纸。为什麽?她用眼神问你。你仍旧笑著,很温厚,转身以後再无消息。 她眼睛灼热如火焚,双肩酸痛几不能举,强弩之末,倒头便梦。 四、 你和她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人鬼殊途,唯一能将你们系在一起的线是那日益稀薄的血缘,细如藕丝,风一吹,历史跳过了仅仅几页,你们便断了。几日没有音信。她急著从七八十岁老人冗长的口承故事中搜寻你苍白容颜。功夫下足了,还是让她找到了你,你那个世界,那个"野莲海,不见天,见天便是天尽头"的世界。 五 你连买一钱十张薄绵纸的钱也没有了。帮著有红白喜事的人家糊纸画画的钱只够买米用。数著米粒下锅,那小小一缸米又坚持得了几日?你脸皮是薄的,怎麽拉得下脸来再去赊再去借。於是街市上的人便看你整日在临著算卦摊的旁边辟一小片地,帮人画画写字。有好事者作弄你,嘻嘻笑著哄上来:"哎!状元!一手好画呀!弄点到城里卖,说不定能成半个板桥先生呢!你们说是不是?!"一片哄笑声中,你就红了脸。先红了薄薄的一层面皮,接著是透明的双耳,再来是颈子,最後连一双遮在衫子下瘦长的手都红了起来。那夥人就爱看你脸红,逗著逗著上了瘾就有一个人出了五十文买来你一张画,笑闹著在你面前扯成飘飞无著的细屑。你低下头默不作声。过了多久呢?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你拾了画具,一路偷偷哭著回去。 来找你写字寻画的人一日少似一日,再这麽下去便真的只有饿死一途了。你叹了一口气,将仅余的几个铜板换做五个包子,背了画具上城里去了。 城里店多人多,干和你同一行的也多,他们怕势孤力单受人欺侮便抱成一团,百年後的我们称之为行会。 初来乍到就敢抢人饭碗的,一类是稀里糊涂不懂规矩,低了头就往上撞,一类是胆大包天,自恃才高八斗,文赛子建、武胜秦琼。你是第一类,但不幸的是他们把你归在了第二类,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口角木讷,又何来"文赛子建,武胜秦琼"?没有人信。他们从你画的莲中看到了威胁,正如一大片芒麦中的一株毒藜,或是一大片毒藜中的芒麦,你太惹眼了,芒麦可以冒充毒藜,但毒藜却永远也成不了芒麦。这个道理他们懂,你不懂。你满腹委屈与辛酸的在大街上游荡──除了游荡,你干不了别的。你不能买一文一个的包子吃,你不能睡十文一晚的客栈通铺。游荡到第三天早晨,你只有躺著的力气了,就算是别人的屋檐下也是不能久待的:要不被视做宵小,要不被看作乞丐。你後悔昨天遇到那家人的施舍时为了一时羞愤意气而低头走开。粒米未进肠,滴水未下肚,毒日当头,腿腹虚软的你怎麽避得开那样一匹高头大马。你看著那匹马在你眼中越长越大,身体却不能移动一步。黑天黑地的一瞬,你想,死了也好...... 谁知,睁眼已是另番天地。可以从容赴死的你却下意识的紧紧护住三文一块的砚台、一钱十张的纸、、一文一只的笔、四文一块的墨,任凭来人如何使力就是掰不开你那下意识的手──无药可医了。 差点杀了你最後又救下你的那家人,史料上倒是有细到让人生厌的记载。本家姓石,三代之前是街上的闲手无赖,一世潦倒,到了第二代上却神秘发家,又花钱打通关节买下了两江盐运,自此不可收拾。高门大户的石家,不仅在本地上了名册,在外地的名声不论好坏总是留下了。这样的人家或许会要个应了时世,教得出功名来的西席──但丹青的西席?!你也不是什麽名家。那就匪夷所思了。单纯如你,只知感激东家的知遇,恨不得十二分力气都用上来,哪里会想到别的? 她却从里面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那个时代那样长大的你,可能不知道袁枚,不知道陈森,《品花宝鉴》和《弁而钗》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她几乎了解那个表里不一的时代的所有暗面。她开始为你担心了。 六她突然不想再追下去。有什麽用呢?你的影子太单薄,你的步子太匆匆,你藏得太密,就算追到了又能如何?眼睁睁的看你殁於十八岁?不要怪她三分锺热度的激情,她是比你大三岁,可是,她没有你承载的百余年光阴,她平凡得很,走在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子;她没有传奇的神采,眉眼间透不出清水出尘的张致。如果你的传奇注定要以悲剧结局,那她何必费神去挖出一片黯然神伤?然後,她拿起踢到一边的一百多页翻译作业,书蠹一般的,将你一生未曾见过的文字化成横平竖直的笔画。 这是她决定不再为你的传奇所扰的两个月後,学校早已开课,生活规律得就像绕日而行的月,不 ,月还有阴晴圆缺呢。她原封不动得像人造卫星,肉眼看不见变化的。两个月以前的追寻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考试、论文、答辩,她很忙,忙得昏天暗地,你单薄的身影只怕要成为留在那个暑假里的一片燠热了。然後,有一天她不小心在一大堆借来的资料中看见了你们冥冥中连著的线。上面是这麽说的: "金陵石氏之长公子永颐忽罹‘失心疯'......披头散发,双目微滞,石氏遍延海内名医,试药无算......。又疑乃鬼狐作祟......水陆法事连做七七四十九日...... 坊间流言,此事皆缘石府中一丹青西席......龙阳之好,古已有之,溯汉至今,两千余年。古往今来,此癖与玩花亵鱼相类......长公子实属异类,竟因此弃彼,视天地正途如无物......" 七 转眼,你在石家也呆了半月有余。你天性淳朴,待人真诚,不争不抢,上下都处得不错。只有一人,对你冷眉冷眼。你惶惑了,你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惹人嫌,竟讨不得这位新主子的欢心,数次打断你笨拙的示好,冷嘲热讽,挑三拣四。你还不敢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只感激这家上上下下每个人。也包括这位任性的长公子。你有些怕他,不只因为他长你两岁,也不只因为他操著你的生死。挺复杂的,说不清,反正就是怕。怕归怕,吃了人家的,画总还是要教。他冷归冷,该学的他一样没落过,功课做得和明嘲暗讽一样认真。也是天资聪颖,每个进步都很明显,多少让你松了口气。你就想,大户人家的公子,骄气是有的,自然容不得一个小过自己的西席。当时的你还不知道,那天救下你的是这位长公子,後来让你能在石家呆下去的,也是这位长公子。 八 她认命了。天生的宿命论者不可能不相信缘分的。你是追不上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林林总总加起来不满一页的你要说清道明,太难了。她只好从石家的长公子入手。 又一个让她好奇的人。 这位石家长公子後来疯了。一疯就是一世。仿佛昏睡於现世,清醒於梦中。不论有多大"装"的成分在内,他总算可以借此保全一些东西。五年以後遁入空门的他,三千烦恼丝去尽,世间牵挂全无,真真正正六根清净,连观自在世界的双眼都如初降世──那样不动声色。几年前的满城风雨渐渐消匿。他暮鼓晨锺,他扶危济困,他一脸悲悯,人大都善忘,沧海桑田之後又有几人记得这个法号"净尘"的和尚当年是谁呢? 时光潺潺如流水,过得平静无比,他也算高寿了,八十一,坐化在金陵的一座小山庙内。 他何其幸运,渡了自己。真是幸运得都让她妒忌了,要知道,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幸运。 九 三个月後,你向石家主子告假预备回家一趟。 "听人说你父母双亡,异母兄弟五个月前也徙到外阜去了,你回去做什麽?" 根本没想到有此一问的你呆在了当场,只能嗫嚅出几个字: "回去......回去......" "不准!别整日想著偷懒!" 他这话其实是"嗔"大於"责"的。你听不出,只想极力争取 "我没......实在是有点要紧事......" "什麽要紧事?" 他一顿抢白,口角木讷的你随机应变不会,只好扯谎 "回去看我娘子......" "娘子?!你有娘子?石家公子脸色都变了。他自然想不到你的"娘子"就是野莲海里的一个个花苞,显然是信了。可笑他连你祖宗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却还是没能断出来这是个没血没肉的假娘子。 假终究没准,你的主子打那天起再没和你照过面,画自然是不必教了。这要放在往日你定要六神无主惴惴不安,今时今日你反倒有了一份平静:夏日有片瓦遮风避雨,冬季有方地辟去严寒,饥时有碗饭果腹饱肚,比起野狗似的在外头游荡是好多了,但处处受人管制,谨小慎微,还不如条狗自在,何苦?当下就生出去意,没什麽私物的你稍稍收拾了一下,就等天亮後别过石家上下便启程返家。 十 "龙阳之好"在一百年前那个世界也不是什麽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但因"龙阳之好"而情愿断子绝孙的的确是异之又异。 她说不清这段异色恋情够不够得上"恋"字。在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日後定要後悔,这一干"热心人"以为只要迷惑他的你自这个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事过境迁,喜新厌旧,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看著眼前的你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原来并没有所谓的生死相许,充其量只是"单相思"而已啊。 於是她很惊讶。 她还年轻,并不知道除了生死相许以外爱还会以别种形态存在。 於是她想问你,没有了生死相许之後,你要拿什麽去和那个石氏长公子相处? 你答不上来,神情除了恻然就是茫然。 十一 你去向东家辞行,他们面上都暗藏一丝狡黠,言语上的试探还露出更多的暧昧来。你就难免莫名其妙──你才十六出点儿头呀!年少丧母,还未长成便遭逢数度家变,有多少到了你这个年纪该会的人事你不懂?石家主事话里的含沙射影你又怎麽听得出来?不过是想快点把个过场走完,回家去。她忍不住可怜你的懵懂──那石家长公子拿那样的眼光看你,把石家上上下下那麽多口人都看懂了,就你不懂!唉,也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这样一来,石家也就不在面上为难你了──快快的给了你十两银子将你打发出门。 你腼腆的接过,一路上高兴得晕晕忽忽。十两银子可以买多少张绵纸,多少饼烟墨,多少只软毫──你一路走去都在计这些了,结果还在半路上你就竟然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烟墨、绵纸、软毫。到家後,打扫都没来得及就临窗坐下画开了。直画到傍晚落雨,天边滚过一串惊雷,吓你好大一跳。你抬头看天,忽然觉得腹枵难忍,饿得太久的肠胃要跟你过不去了──先是翻搅,後是痛。怎麽办哪?十两银子一点不剩全都花出去了,你去哪里弄吃的。即便有钱,天也夜了,夜了的街上不卖吃的。你很知道,於是按著肚子在屋内转了几圈,最後喝下几瓢凉水压一压,看看能不能熬过今晚。 第二天,饿得一晚没合眼的你早早就把摊子摆出去了,一直摆到日过中天才换到足够饭钱。你也是饿狠了,什麽也不顾就把钱换成五个包子,吃下去後还怕不饱,又灌了一通水──这下撑得你够呛的。 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无论如何,你仍然半饥不饱的挣扎著活了下来,仍然每天把卖画摊子摆出去,仍然余不下足够的钱去买一钱十张的纸。不过,脸皮磨厚了些。还是经常要被那些人逗到脸红,可是已经懂得怎样压住眼泪了。 就这样下去,日子本可以过得毫无声响,谁能想到这样都生得出事端来呢?那样一个平和的你,那样一个不惹眼的角落,是怎麽把事端引过来的?她至今没想明白。 把时光倒回去看看,事端就是那天来的。 那天的天还没到该黑的时候就黑了,风又大,街上好多人都早早收了摊子回去避风。你想到明早的饭钱,不得不一再挨住饥寒,望能有人来买你一幅画,可街上的人都被风逼得低眉顺眼行色匆匆,哪个顾得上看你一眼呢?风大得要把你那些薄绵纸画吹破了,你只生了两只手,拦不住那麽大的风头,苦想一歇,你决定还是先往家去。就在你收得差不多的当口,前面来了一个人和一盏灯。那麽大的风,那人的头面还是那麽干净,连衣角都没被吹起来。灯也是,纹丝不动,芯上的火烧得荧碧。当时那麽多不合常理的东西你统统没注意,眼里的注意全给那盏灯勾走了。是一只莲灯。上头的花瓣风卷云舒,大气得能一口吞掉站在那里发愣的你。莲花从来都不该是大气的,你连这点都没注意到,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向那人借来一观。 那人还没靠近,你就借著风力闻到了一股水腥气,没来由一阵恐惧,转头想跑,他没给你机会,伸出一只手来毕恭毕敬的把你挡在原地: "我家主人仰慕已久,今日烦请过府一叙......" 你话都没说出口便被他拖著走了。也是吃亏吃怕了罢,见都不曾见过的人,怎麽敢乱走到人家家里去,你就想找个借口脱身: "我......我的画具......" 那人但笑不语,举起右手让你看──你终於无话可说。 两人沈默著走了一阵,他突然发话: "风大,公子把这个披上吧。" 他把你从头到脚罩个严实。那股水腥气好象是从这大氅中生出来的一般,你很不惯这味道,但又不好如何,只能忍。还好没再走几步你们就到了。 门进了一扇又一扇,还是没到头。经过那些长长的回廊的时候,你总要吃穿堂风一灌,灌出一身汗来──也许是饿的。那人还算会看脸色,领你进一间屋,摆了一桌饭菜让你吃,却绝口不提其他。他安静得像只猫,行动也像只猫,连他什麽时候出去的都不让你发觉。 你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饭,饱了就困,困了就想睡,竟然还睡著了。 十二 如果你当初脱得了身,如果你不跟著那人走进这门户森严阴气弥漫的地方,如果你不睡著,那麽,事端是来不及展开的。可惜上面每一步你都做了。做了就回不了头,什麽都晚了。那不寻常的东西借著夜色找上了你。 先是一阵很尖锐的痛,你本来睡得毫无防备,这麽一弄,身体就先脑子一步醒了过来。你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靠过来,"它"用指甲在你身上掐,那指甲也不知是用什麽做的,一掐就紫一块,很痛啊......。你狠吸几口气压住悲声,一个劲地往外拔自己的身体,却怎麽也走不脱。这回你的脸红得很快,显然是没想到这家小姐如此放得开,不仅把一个陌生男子招回家中,还......──力气与胆子都不小呢人事未经的你却先懂得了要面子,说什麽也不肯在一个女孩子家面前掉泪。 她看见了你的羞涩与隐忍,还看见了那个影子身上最明显的特征──那样粗大的手腕骨节,那样病态泛青的肤色,那样宽大的骨架,都不属於"人类"所有,至少不会属於一个女性。这,你总是最後才明白。 你什麽也看不见了,周围的色彩在一瞬间褪迅速退去,只留下空间给你面前那两片红得出血的嘴唇。那嘴唇狠得很,那麽黑的四围──伸手不见五指──它找也不用找,上来就咬住了你。这下把你吓哭了,边哭边往回咬,指望把那堵过来的嘴唇和四处乱扫的舌头咬回去。没用的。只要想想那东西花了多长时间在暗处计划、观察、等待,可能都等到撕心裂肺了,才等到这麽一个风大夜黑的夜晚,这份让人毛骨悚然的耐性与毅力,你能指望用这点小小的痛把它挡回去?!它顺著你的脖子往下走,含了多少怨愤,啃著你咬著你还不让你反抗,像是你有吃的却故意要饿著它。你刚开始还又羞又惊的不太忍心用死力去搏,顾惜对方是个女孩子家,弄得过头了怕她下不来台。可等你衣衫半褪,它也赤条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吓得说不出话了,就光是嚎,嚎出一嗓子血腥来。你本能的要拼个鱼死网破,张口咬住它的胳膊,那股不详的水腥气立刻在你口中弥漫开。它就让你咬,咬下一块肉也不在乎似的,只把全部心力放在你身上,一遍一遍地啃一遍一遍地咬一遍一遍地掐...... 它报复你,硬逼出你一大堆眼泪和一摊处子血。 那个大风的晚上,你以为你就要把你的眼泪和你的血都流光了。你只知道哭,哭哑了声音就断断续续的哽咽。 你不知道该怎麽让它结束。求它?它听吗? 然後,天色欲曙,有几声鸡鸣了。它像是著了慌,狠狠的再抽动几下──意犹未尽,可总算是完事了。 完事後,它为你著衣,又静静的坐在旁边看了你很久。等到分别迫在眉睫了,它才一把抱起你,将你放进一顶红软轿中,最後在昏迷不醒的你的手上放进一朵莲花。一朵硕大的红色莲花。 那个大风的晚上,她那群住在野莲海中间的先祖没有一个注意到那顶横空而过的红轿和它前面那盏烧得荧碧的莲灯,都以为是天上掉了星星。 十三 你醒来後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做梦,根本就不用那朵花去提醒,因为一切感觉都那麽清晰的停留在你身上。她想你也许知道自己失去些什麽,但却从未想过这样的开始会导致什麽。至少你不知道它会食髓知味,还要找上门来。你老是这样,这麽轻易就原谅了,也马虎,就不会想到花几文钱去买几张符纸门神来贴。可能也不能怪你,你哪里就想得到它是只鬼呢?就算不知道它是只鬼,问你一句怕不怕──你还是会怕得要哭吧?可是明日复明日,只要还活一日就得为生计奔忙,摆出摊子去都不定挣得到钱了,何况不摆摊子,你哪里就有那份闲暇一歇再歇然後空出脑子来想想来龙去脉。不行!真的是逼到你歇一天就要挨一天饿的份上了!所以你就只在痛得起不来身的第一天歇息了一天,第二天你就半死不活的拖著自己和画具到市集上摆摊子去了。 她看著你脚步虚浮的背影,看著你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你竟然用只笔筒把那朵硕大的红莲花给养了起来!她只能看,什麽也不能做。 她,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历史的。 第二天摆出去的摊子和往常没什麽不同,依然是仅挣得出口粮。那就不错了。你还是懂得要怕的,再不敢把摊子摆到入夜去,只看天边微微黑去一些就快快把东西收了往回走。 到家了。看看四周,眼花了?难道?怎麽屋里堆著那麽多东西?金银锞子四季果蔬鸡鸭鱼肉──你又老实,连忙跑出去四下里探问有哪家给你送过东西没有。人家拿眼横你,那意思是,谁敢拿东西给你个穷出花样来的老表?你尴尬得很,硬挤出一脸笑去一家家的敲门。她那些先祖也是惯有些势利习气的,於是动作都很统一 ──你敲门,不理,敲久了,一脸火气来开门,硬声硬气说几句,然後把门摔到你鼻子上。这样,你磨得厚了的脸皮还是挡不住那阵突然而至的心酸,要狠眨几次眼才能把眼泪眨回去,僵在脸上的笑也要半天才能慢慢化掉。 你站在那堆东西前面,专心致志地发著愁──东西太多,已占了你平日作画用的桌子,有的还是绸缎绫罗,胡乱找个地方放的话,还怕沾染上浮尘。那些锦盒里装的熟菜你是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就怎麽放著罢,丁点儿地方你连旋身都难了啊!还找不到人把东西拿回去的话,你都不晓得该如何做好了。你叹口气,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素包子吃起来。坐在一堆色彩丰富香味招人的吃食前面吃素包子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她分明看见你的视线好几次管也管不住的就溜到那上头去了。真的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油腥了吧,你甚至想:要是──要是,那送错东西的人家来把东西要回去时,能把那碟油炸小菱鱼给你留下就好了...... 转眼就过去四天,你越发发愁的看著那些东西。吃食香的还是那麽招人,齁热的天儿,放了四天连馊味也没有半只苍蝇也不招,你还丁点问题没觉出来。她忍不住在这头──隔了百年光阴的这头,不怎麽明智的提点你:"看仔细了──那是什麽钱?冥钞纸叠起来的元宝而已啊......" 她明知你听不见的。也看不出。 十四 一个晚上,一个久得让你差点忘了你身上的痛的晚上,它来了。下弦月,最容易让云涌过来遮住的月亮,最不容易让风吹散的浓云。这次,它又等了多久? 你张著嘴看那黑色阴影动作敏捷地越过柴扉逼过来。是怕得忘了逃吧?你只调动了眼睛去逃亡。那眼睛越过阴影看向门外。 门外,门外什麽也没有,连风也不过。 你的反射动作──往後缩,缩到角落,缩成看不见的尘埃才好它哪里容得你缩?!过来攫住你往它怀里塞。 喘得厉害,还一股一股的喷著带水腥气的粗气呢,它就把你的脸都舔了一遍。你把头偏来扭去死咬牙关硬不让它带水腥气的舌头闯进来咬你,它急了,用指甲狠掐你的腰──痛啊!──你痛得喘不过气来一阵猛咳。它就等你咳,你一张口,它进来了,把全身力气都用来吮你,边吮那双根节瘤球的手还四处乱窜──掐、捏、揉── 你忘了吧?你们从来不是势均力敌的。还是绝望若此?你放松了任它吮,等它吮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深深的不舍的拼命的纠缠住你了,你才一口咬下去!咬掉它舌尖!趁它痛得一松手的时候,你连滚带爬的摸到门边。它快你一步堵在门口,呲著牙恶毒无比地看著你咬紧下唇往回缩。它要跟你玩儿──如猫对鼠,那意思是:你逃啊!你走啊!走到天边去啊!看你走不走得脱?你一张脸红得发黑──从小时候就是,怕到顶点的时候,全身的血气就都集中到脸上去了。它在门口,你在屋角,你们在对峙,情势如此分明你却还憋屈著嗓子问它:"你......你是要钱麽?......我......我还有几钱碎银的......你、你......给你......给你......"你摸出贴在身上的钱袋丢在它脚边,借著碎银砸出的一点响动引走它注意力的当口,你撞开它拔腿就跑。 现在才想起来要跑?!晚了 你都跑出六七丈远了还被它一手捉到往屋里摔。什麽样的"人"会有长到六七丈去的手?!你就不会想想吗?它一步一步踩著板眼压过来了。 她眼睁睁的看著你犯下另一个致命错误──你竟然跪下来求它?!你是痛怕了还是痛疯了?!你!你竟然?不要怪她出口就是如此指责。她从降生至今,从来都是在双亲的庇护下度过的,二十几年过得顺风顺水基本没遇到过什麽大的挫折,因此她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忍受你在如此情境之下抛掉尊严,跪在地上磕头,磕出血来还不知停。你明白吗?在她那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很有几分骄纵的倔强的,她的眼里"尊严"二字大得过天去。更别提她没受过你的痛──所有的,年幼失怙的痛,十四岁丧母的痛,分家以後遍遭白眼的痛,寄人篱下时小心翼翼求安不得的痛。尤其是那晚的痛。她知道吗?肉体的痛要深重到何种程度才能超越情感上的伤痛而时时凸显在表面上让人惶惶不可终日?!她什麽也不知道,所以她要"哀你之不幸,怒你之不争"。看著你怕得往墙角瑟缩的发抖的身影,她的目光里甚至还掺了几分不屑。 你真的不知道你的举动有多麽不尊严吗?她问。你的笑里露出太多凄苦,那是还未到年岁便被生活磨掉峥峥棱角的笑,过分成熟过分讨好。罢了罢了!你仅仅是撑不住那没有几两重的面子,索性丢了看看还能不能保住剩下那点东西,那点留在你身上残了破了,同样没有几两重的东西。 可是,没用啦。你没看见它那双和狼一样渴得发绿的眼吗?它把你塞进那顶红软轿时激动得不知该怎麽好,只是轿内太窄,它施展不开,於是它在你的脸上锁骨胸前流连了有一段,而後往下、往下、往下...... 你不大明白为什麽你的身体你的感官竟与它勾结,联合起来背叛你,它们随著它上下起伏,随著它呻吟,随著它的进入而包裹,随著痛感找到含著羞耻的快乐。你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含糊呻吟其实无比苍凉──还是保不住了,你还是保不住那点残掉破掉的东西,你已做了那麽不尊严的事,却还是...... 它关了你三天。没有时间概念的三天。本来还不止的,不过,再关下去你就连命都没了。不得已,它抱你上轿,这次不一样,它也上去了。 三天了还不够吗?最後这几分几秒它都不肯放过。明知天要亮了。 你还是清醒的,它纠缠你的时候。不过动不了了。你并不知道轿子在天上走得飞快。可能也是就快到了,它就没怎麽看住你,谁想得到你有那麽一跳呢?你从离地不远的轿子上直直掉到了野莲海里,它先是一愣,而後暴怒著追了下来。它有多急,一声一声的吼著那些意义不明的话,清晨第一绺光都正正照到它身上了它还要下来。几个底下"人"一拥而上死死抱住它把它拖往安全的地方去了。它又有多少怨愤与不甘,看,它的眼睛就要在没命地往野莲海深处游的你的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还好,你会水。等了好久,直到野莲海四周都热闹起来了,你才慢慢爬起来。看看你的样子吧!半个"鬼"了,脸那麽灰,一身凉气。你见到什麽都怕,抖索索的摸到家门口,一进去就栽在地上起不来了──你是爬到床边的。把湿衣服剥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再挪到阳光最多的南窗边,你在那里呆坐了一天。想啊,想啊,想啊,想今後该怎麽办。 十五 你想,这地方是再不能待下去了。可是往哪儿去呢?不好好做谋划的话,怕又像上次似的,游荡不出什麽来还要挨饿...... 徙到外头,那远近又怎麽算才对?太近了怕那"人"还要找上门来。远了你又没什麽亲戚供投靠,即算有吧,哪家给你靠? 真是越想越头痛,你索性裹了被子在南窗下睡起来。一睡就到人家上灯时分。 她急得不得了──你怎麽敢在那样境况下那样位置那样时刻去睡?!本以为你要马上卷裹了行李画具逃得无影踪的,怎麽......?!她不想被你气得肝火上升,於是自己找借口安慰自己:神经绷得那麽紧那麽久,一得空就该松懈,再正常不过,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是不是? 月亮从底下爬上来了,远不到半圆,但是光特别饱满,你那间四处漏风的屋子这时四处进光,有些亮意。光在南窗那头进得最多,泼洒在你脸上身上。她不仔细的看了你一眼,只一眼就让她如此迅速如此轻易的心酸──你真的还是个孩子......,那些眼角眉梢的纹路原来都有那麽多稚气被埋葬掉了,平时只把外面那张用熟了的脸拿出来给人看,里面那张,没人想看,只好等没人的时候才放出来,像今天这样,留给地上的那片野莲海看留给天上的月亮看留给天地间一切不带势利习气的事物看──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 可是天地无情不会怜恤,她?她与你有缘无份。 这一点体知让她第一次有了挫折感,站在那头被许多乱七八糟的心情搅得左右徘徊。这下,连她都没发觉那多硕大的红莲花上有动静了。 "碰!"有重物不慎落下的一响,惊了你好大一跳,马上转醒过来。这时就听见有两个压低声气小声说话的声音:"怎麽的?!让你抬那头的,你怎麽突然就撒手啦!""怪我!又怪我老油条一根!自己不讲清楚怪得谁去?!" "你!......""我怎麽啦我?!" 听这声音就知道两头已经"对"上了。 你都没多想,往门外跑得飞快,跑到一半想起来──门外安全不了,於是又退回屋里,四下看哪里藏得住一个大活人。快!快!那声音好象就在屋里了?!你逼急了要从南窗往下跳──下面就是野莲海了。可是,那两个声音催命鬼样的叫你: "公子!公子啊!可别往下跳啊!下面是水!" "我们不是坏人的!" 你还有很多狐疑,可是已经转过身来四下看了──有什麽?什麽也没有啊? "在这里呀──这里这里──" 你的视线胶著在那朵硕大的红莲花上──花尖,颤颤的站著两个小小"人"。麽指大小,脸胖胖的身也胖胖的,衣服是与那花一样的红色。 它们与你规规矩矩的一揖,说道:"公子好!小人家的主人让小人送东西过来。" 明明有两个"人",声音却像只从一张口出来似的,何况,麽指大小?!这所有情形都够诡异了吧,可你终究孩子心性,只单纯觉得这两个小东西小的精致可爱,怎麽都不危险的,刚开始还远远地站著看,後来就忍不住蹲在那朵花前,细细瞧起来。 唉,人都说"九岁十三与鬼亲",你离十三没多远,心理年龄不定也只有十三呢,好玩好奇起来什麽都不管不顾了。她想。 你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小"人"托上来,捧到眼前,不错眼的盯,至於那小家夥拉拉呱呱的都在说些什麽,你一个字也没听清。 "......公子!公子?!您放我下去吧?"它见你还不回魂,就轻轻地跺了跺你的手心。"公子,东西我们还没搬完呢,您先放我下去,我们把东西搬完,不然主人该罚了。"你把它放回花瓣上。两个小家夥再给你作个揖,完後一前一後跳进莲花花蕊里,不见了。 十六 这时你才得了空看到屋里那些又多出来的东西上去。旧的全撤走了,新的移上来,仍旧是铺天盖地的斑斓色彩和勾人的香味。你的肚子很响的叫了一声,你给窘得马上就退到角落了去。其实屋里屋外都没人,除了你自己哪个听得见?可你还是臊得不得了,顶著一张大红脸,缩在角落了半天抬不起头来。 你缩在角落里等。等那阵惯常的哄笑声过去,没等到,却等到刚才那个叫你的声音 "公子哎,我们又来了......" 你扭转身子,见那两个小家夥费劲地把一堆东西往外推,有礼盒、食盒、布匹,等等等等,看看都只是指甲盖大小,可等一掉到地上,立马就大了上百倍上千倍。最大那个箱子,把你盛进去都不成问题。你目瞪口呆地看,什麽话都给惊得忘了,直等到两个小东西吭哧吭哧的忙完了叫你一声,你才回魂。 你隐约知道不对了。这些难不成都是变戏法?哪家戏法厉害到这份上?扈家三娘子还是桃树精?都是真的!你全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炸开了──你和它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原来如此。非我族类,就算再小巧温柔精致可爱无害,都是近不得的。 你有了防备之心,和它们说话就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真正心不在焉。两个小东西也聪明,看你把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叽叽咕咕到处乱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就静了。静得很尴尬。你不知道怎麽回事它们怎麽不说了呢?低下头来看,两个小东西并排坐在花瓣上──坐得正正的,头压得低低的,像是做了多少原谅不得的错事,不安得很。你马上就内疚,轻轻地问:"怎麽不说了?"那两只抬起头来对看了一阵,就开始互相推脱: "常四红,你说!话那麽多不说你憋得难受!" "魏五青!你平时那麽多话到这时都死个王八啦?!" "你!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我给你怎麽啦?!我捶死你就算个王八啦!" 两边撸袖子揎拳头就要招呼对方吃一顿臭揍了,你赶紧出来和事"你们哪个是哪个呢?生得相同模样,不太好认呢。" "公子,这个可简单啊!我头上扎四根红辫绳,是常四红;他头上扎五根青辫绳,是魏五青!" "切!叨叨了半天没说在点子上!你就说红绳的是常四红,青绳的是魏五青不就结了吗?!话比屁都多!" "啧!哎哎哎!我不理你你还来劲了是啊?!没吃过爷爷的拳头是不是?!水缸那麽大的──!一捶送你回老家!" "你!我还没说完你插什麽嘴!......" "你们......你们吃不吃煎饼?"你勉勉强强插进话去。两个小家夥动作齐齐的调回头来看你"煎饼......"眼睛都亮了"真的?!"你打开一个食盒放在它们面前。 "那小人就谢公子赏了!"说完蹦跳著下了莲花的花瓣,落地就长起来,成了两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童。 你看著它们,初时那种安全无害的心情已然被当下的灾难预感所替代。预感这种东西,哪里说得清明?你只得摆起不属你这个年龄的城府。 小家夥们很开心的捧起食盒里的煎饼,吃得一脸幸福,什麽防范都给暂时撤去。 好,正是问的时候。你想。 "你们家主人是......?" 它们还在咀嚼的嘴滞住了,被塑成一个滑稽惶惑的形状,接著是沈默。你等它们的话,它们等自己肚子里的话。 "公子......"你不知道它们这个头开得有多难"主人家的事,小人们不敢说丁点不知......只是,只是说不得......说出去要被乱棍打死,死了也安生不得的......公子是好人,小人们并不是知恩不报的货......公子体谅......" 你大约知道这"主人"是"谁"了。她见你马上就红了一张脸,知你开始怕了。 你可算是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拨开,丢在後头,然後看清楚站在问题中心的是什麽。她想,下一步,你该懂得逃了吧:顾不得远近,先把个人逃得不见踪迹才行你没动,过了好久才把发直的眼调到面前的食盒上,又看了一阵,最後抓起一块煎饼,呆呆的吃起来。 你连什麽时候睡著的都不晓得,眼一睁就已经阳光满片,小人们也不在了──怕不是南柯一梦?还是不醒的好啊。醒了就有那麽多走不脱的事要烦心。 第一件,徙出这片地方──找个什麽人好给自己帮衬帮衬呢?起码要在新地立足之前能帮一把的。你想到一个人。其实是早就想到的,不过犹犹豫豫粘粘糊糊──是,当年的确是娘亲省吃俭用拼著母子两人挨饿也硬把那个远房表亲送去学书送去科考,可,事过境迁,娘亲在时也不见那人回来见一趟,现在,人都去了有一阵了,还要去找他,讨得这份人情算是什麽事?!──想来就臊得慌那也是当初的想头了,今时今日这境况还轮得到你粘粘糊糊麽?你把路上要用的行具都摆弄妥帖了,要出门。离别来了的时候就突然有那麽多不舍,你把这小破屋里的东西都擦了一遍,只是没碰那堆"礼"。 你还真的不是那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人,一辈子都没有那种气魄,不然不会有後来那样的结局。原来同根同源,同种同血都能差到天边去...... 其实你见到你那远房表亲并没有费太大周折,至少没你想象中的多。 他也显老了,你想。可不,当年穷困潦倒,若不是得你娘亲相助考了个举人回来,哪来今日的光鲜?还不知如何呢时光还真是,那麽些年一过,当时的形状都被磨脱了,那人的脸上也就只剩下一个模子,还依稀能辨出一些来。十几年前他还抱过你哄过你,还是个细细小小的孩子的你...... 你虽则怀念,但是尴尬更多,你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他可以直呼你名,你却不敢乱应,怕应错了招笑。後来,他让你叫他"叔"。还让你住下来了。 你不太敢信自己也有转运的一天,躺在这麽大的厢房内,睡在这麽大的床上,被子又干又香又暖,还尝到了久违的饱肚的感觉。那一晚,你幸福得累了困了,一觉就著,第二天醒的也早。外面还黑,你收拾一下自己就要出门去,想去市集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地方摆个摊子。 其实你始终没有做米虫的打算,来找你那"叔"不过是做"避祸"想,等风头过了,你就要回去的。 你真的没想到有人比你起得更早,又因昨天你来的晚,这里的人大半不认得你,这麽走出去怕是要引人误会的。不好动又不好不动,你看了看厢房那头──还是回去好了。 "行之!"人影望这头过来,看看撵不上你的步子就叫了你一声。 人是老了,声音和叫法竟还和当年无二致,这一叫,叫得你就要睡去。当年他哄得你入睡,用的就是这调调加上一只童谣。似曾相识--燕呢?归来得否?人都是会变的啊...... 看他这一叫把你给引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吧?十六岁的你,对着他,想到了谁。娘亲是吗。 娘亲...... "行之,起得早啊!昨夜歇息的还好?"挺客套的问法却让你一路惶恐,忙不迭的答:"劳烦叔过问很好很好!" "想上外头逛去么?待会儿用过早饭我陪你!" "不......不用了,叔忙......"你怎敢告诉他你是要到市集上去看看有没位子摆摊...... 他听你拒绝得如此彻底,听起来都有那么点拒绝的味道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你一忽儿,竟就这么放过你了!好巧十七 "也快入伏了"你走在市集当中冷不丁地想,走走看看,就看着街边卖消夏果品和茶水的小摊小贩多出一倍还不止,骑楼边上那丁点儿阴凉地连针都难插,更别说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摊位了...... 唉......看着字画还不如凉品好卖啊...... 不然干脆到街口摆个凉茶摊子?一日许能挣几十个铜板...... 再想想,若是不在那人出落脚还好了,落了脚,再在街口摆凉茶摊子--谁也丢不起那个人哪夜集么?原也是想摆到夜里去的,可在别人那儿"寄着",晚上出来进去诸多不便......要是再被问起来也瞒不过多久去...... 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单看你在街面转悠了,把条长衫都汗湿了还没觉出热来。 "哎--你是买还是不买?!不买躲点儿挡着我了你!"你忙着赔笑脸,没看到后面过来的那一队人。 "行之?行之!哎呀!果然是!石公子好眼力,一眼便认出故人啊!" "行之!若不是石公子提起,我还不知你......" "你"什么呢?何苦弄得这么暧昧,硬要把该清楚的往不清楚上拽。 再有,叫得也过亲了,你这叔。论字排辈,他是你叔,外人面前叫个"柳桥"就绰绰有余了 --"行之"?!唉...... 倒是石家公子,叫得挺适格的"行之先生"。这一声倒也还毕恭毕敬,只是,眼神"虎"出一块盯着你不错眼,吓人得很。 你诚惶诚恐的还了一声"石公子",眼也堪堪一 抬头就低下去了,连面都没敢照个仔细。有什么法子呢!你"人事"已经了两次了,虽都是和男性,还是个鬼,脑子却先身子一步有那么点危机的知觉。 你啊你啊!遭遇了那么多,脑子还不如身子灵光,单纯易受伤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要是她能自这头一跨这百年光阴,估计她要把这通没大没小的话统统都拽你脸上去 "柳桥!你本事!真的!那石家公子的眼可真毒啊!那么僻的巷子,他能一眼就将你"揪"出来?!早早就有人跟着你啦!从你跨出你那"叔"家的偏门起!这要叫巧合才真有鬼了呢!连这也看不出来......" 她心眼比你多,遇事也易疑,而你,根本就没长那根筋。你心有几分发"虚"。因你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碰到那个你明里暗里一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怕的人,且这人还要在你"叔"家里停搁盘桓数日--你从他们的寒暄中听来的,登时不明所以的就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一时间又没可去之处,罢了,叔家那么大,不太可能每天都撞得着吧?要真不行,那就......那就天早出来,晃到天晚再回去......也行...... 经了一番盘算,你心里稍稍定了些,却也因这番盘算失了几分专注,连石家公子的请都没照顾过来。你叔情急之下不轻不重的掐了你一把,吓你一跳抬起脸来眼睛连焦距都还没对准就被石公子一手牵过去了。 他说"行之先生,学生送您上马"时,那股冷冷的精明,不肯轻饶的算计,一点没漏的全现在脸上让你看去--不白看, 在你看得被吓住的时候,他轻轻一托你就上了他的坐骑。 学生与老师共乘一骑,这举动有多不合时宜,人家的眼这么让让也就过去了,不会入眼的。 他霸着你,一路上却只顾着看街边景,时不时也应付你叔几句,像是全然明白你怕什么,忌什么,故意不去点,就让它在那里发着酵,然后,他开口前那么一个咳嗽你自己就全"招"去了: "石公子,并非在下不告而别,实是......实是......"你紧张了,话也圆不过去,总不能说不愿看他脸色才离开的吧--这想头在你看来就已上对恩人大不敬,说出来?那就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了,这由头可够重的,压得你"实是......实是......"了半天就是"实是"了半天就是"实是"不出什么来。他把住你双手,叹气似的喃喃出一句:"咳--是么?学生惦着先生您,总以为您寻着更好的去处了......原来是投笠翁(你叔)这儿来啦......也好也好,有个亲人照应嘛......" 你赶忙就顺着他的"坡"下,唯唯诺诺一阵后,他好似也不再为难你,又掉转头应付你叔去了。你浅浅的松了口气,呆看着前头的路,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去向哪儿,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行人这么走也真浩荡。动作慢,马蹄声"得儿得儿得儿"的又清脆又有节奏,不一会儿你就犯了眼困,精神是怎么也强打不起来了,没提防他会有这么一问:"先生,师母身体可安好?"你是真没提防,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故意一问是由于你几月前信口胡诌的一个弥天大谎,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吐噜了一句:"师母?什么师母?......" "哦?前阵子先生告假返家不是为了师母么?" 他刻意说"告假",决口不提你"请辞"就是要让你明白--你这西席当得不够格,要走人了,学生却最后知道的--他远没料到你有这胆。他既不知道,你这"请辞"算哪门子的数?!而你--你竟还走得云淡风清,甚至为有了十两银子的"打发费"而高兴得晕晕乎乎!你从不知道你那一走顺遂了谁的意,但绝对不会是他的。你,起头昏昏然,继而惶惶然,"她......好好好......"应得连声都叠在一块儿了。也是说不得谎的主啊,看看憋出的这满脸的红,怕是别人不知道你说谎了么?石家公子极寡淡的一笑,说道:"昔日林和靖‘梅妻鹤子',不想先生也有此雅好啊!贵处那百亩荷花美则美矣,艳则艳极,只是......冷冰冰一托花怎及得上人呢?" 他在用话挑你。假"娘子"真"菡萏"。他这招才叫高明呢十八岁,高门大户的石家,他什么风月没见过?连挑逗的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可惜了,可惜你天生就是个榆木疙瘩,七窍都不通,白白浪费了他眼角眉梢的那堆风月。 十八 走了好久,地方是到了。你甫下马就有落荒而逃的意思,他不让,轻描淡写的就将你钉在原地: "先生,笠翁为学生摆洗尘宴,赏个脸吧"口气端的是狂,言语间你叔家就像是他下处似的 。你叔也不以为忤,面皮倒是老,只一个声的附和。两人把你夹在中间,全然不见你暗里痛极的隐忍。 "这......"你马上就听见自己破掉的声音了。z "怎么?哎,我倒是忘了,‘梅妻鹤子'何等清高,断断看不上醉生梦死的--它‘俗'啊!--你说是吧笠翁!得!咱也别为难先生了......" 他又明里暗里的讽你了,你还能怎么不识好歹呢?再怕再不愿也得先应承下来。他亦不含糊,进了角门就死死牵住你,这动作就过头啦,放肆得连你叔也觉察出不妥来,笑着上前打岔: "长公子,前面就是叙水阁,您先请吧......"y 他在提点那石家公子,再心急也不能做得那么扎眼去,该暗里做的功夫他自然会全力造出机会来让他做,可该明里做的东西也得照规矩走。可石家永颐生来就是再张狂不过的性子,人在说话还以为他当话听呢--他权当几声狗吠他牵你牵得更死,迈的步子又大,几乎是拽着你在走了。b 你叔到底是见惯场面的,自己流水似的就把尴尬解了,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进了那"叙水阁"。 早有几个头脸干净的姨娘(厨娘)垂手立在角落,见人来了就近前去款待。管事的是个姓刘的老头儿,他本想上去把贵客安排了,谁知他那主子却先了他一步巴巴的拉开"主位"的座伺候妥帖了。他走在半道上,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情急之下就手将那张"末位"的椅子拉开待要招呼你坐下。你还巴不得呢,微微挣扎着要往那头走,不料半空炸开一声:狗奴才!眼珠放着做摆设的么?!只认得外头这身臭皮不是?不想要就便宜了你--剜了吧!" 你的脸当时就白了,张了几张嘴硬是吐不出半个求情的字。你叔脸上已很是挂不住了,总不能让石家公子把人宰掉吧--扬手给那老糊涂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把他打趴下地,连吼数声:"架下去!"门外来几个家丁,三两下就把人打扫了--人是给救下了,只是,你又稀里糊涂的招上别人的恨屋里就剩三个人,说话的有两个,一个讨饶,一个教训。讨饶的五十开外,教训的不到二十,那场面别提有多滑稽了。你却没心思去看这出滑稽戏。你只觉出冷来,从骨头缝里一点点、一点点渗出来的冷。石家公子的狠,你是初见,平日里你只见过他对你冷嘲热讽的脸,这一下,好陌生,像是从来没识过这个人。你懵懵懂懂的懂了些你怕他的由头。越开窍你就越怕,怕得你绞尽脑汁要去想个脱身的借口。想倒是想着了,可也牵强,于是那几个字只在舌尖上一遍遍打转,好久都吐不出来,好容易你打算豁出去的那电石火光间:你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发出的第一个字的音--你叔过来把你推出去了,他要你做挡箭牌"行之,行之先生啊,您给我劝劝吧,我可劝不动啦!" g那第一个的音就这么折在你喉咙深处,成了一阵旁人听不见的幽幽呜咽。 你清了清嗓子,认命的坐到他旁边去,拼了命去想找出能说的话来,可是没有,那怎么办呢?你就低垂了头,咬紧下唇,缩在那张大花梨木椅上,真正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他很爱看你这类小动作。那说明你没奈何,只能认命了。确切一点的说,他就爱看你这副走投无路的样子。你走投无路了,你无处可去了,他再收容你。他其实很明白这样的收容产生不了爱。却能让他无比安心,他就是那种要靠实质性的占有去确认他对"一切"的感情、或是"一切"对他的感情的人。 所以,你和他,一开始就注定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三个人的午宴,弄成了十几人的排场。石公子从心里又把你叔看低了一层。无聊不过都是应付而已,醉翁之意明显不在那半坛酒上,在你那儿呢。他和你叔轮番劝你酒,平日里你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今天席上也是硬撑着喝几口,不想他们劝得那么凶,终于给醉了...... 你酡红着一张脸歪在椅子上,连醉都醉得特别乖,只是晕得厉害,想找杯冷茶醒醒神。没曾想站起来就旋天转地,脚都撂不稳就往地板直栽下去,正正栽到石家公子的怀里: "唉......醉了啊,先生......" 他满满的抱着你,声音柔得能将人化开。你叔在场面上转惯的,一见就知道如何行事,蹑着手足退下去了。 她一脸宿命的看着他把你抱到屏风后的那张贵妃椅上--在劫难逃--她对你是又怜又忧。怜的是你那残了破了的躯体,忧的是过后你拿什么脸去面对他面对那些针一般戳上来的目光:你那么薄的脸皮。话说得偏了都要脸红的你。 镜头在她面前拉长,变得真正的年代久远,好多东西都在一百五十年后灰飞烟灭,却独独留下这个飘飘忽忽的镜头陪她过下去,猜下去。 他轻轻轻轻的拍着你的背,看起来竟像个哄着孩子入睡的"娘"。她想从这母性泛滥的举动嗅出点阴谋来,却意外地发现了里面的单纯。 太矛盾了。他费尽心力不就是为了将你收归己有吗?怎么临到你成了"砧上鱼、案上肉"的时候,他却不愠不火了? 他在笑。 这笑竟是暖的呢!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十八岁的石家长公子,年纪轻轻便有了三十四条人命债背在身上。他有他自己的一套作派。这作派里头包藏的是血腥杀戮、勾心斗角,需要的是冷冰冰的当机立断、残忍狡诈,没有别的。这套面厚心黑的学问他悟性那么高、参得那么透,连人都整个冷下去了,那笑怎么还可能是暖的呢?可这笑还是暖的。这笑起来的时机也凑巧--就在你头昏恶心,分不清眼前光景吐了他一身的时候--很纵容,像是在宠一只懵懵懂懂中犯了错的宠物。性质,和一时大意让猫儿的爪子挠了一下没什么不同。 他很仔细的把你的衣衫除下,清掉秽物,替你擦身。 然后,那个晚上,他就这么放过你了。 十九 那个晚上,只是那个晚上而已。 你一夜好眠,不过是他成竹在胸的反衬--你怎么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了,他干吗着急? 你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在这世上...... 比如说,你不知道: 人一辈子里头,有许多动作是不能做的。 像现在这个--这个回头。 你听闻他几声惨淡无比的短号,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一念之差,就让你看着他头破血流的光景。你也从来不会想"该!这是他应得的报应!谁让他动手来着?!"连怎么简单的自我开脱都不会就只会"回头",把责任和麻烦一同揽到自己身上去。 就说实话吧,凭你那一下子还能打出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来?!他是,硬抓紧了你那点怕事,使劲的折腾,料定你必有"回头"这么一出。 一念之差。不忍舍人一条性命的一念,不敢惹出麻烦的一念,一辈子犹豫无定的一念,原来你就是这样万劫不复的你给他的声音吓得六神无主,回了头奔往他身边去,满世界的找能给他捂上伤口的东西。"哧啦"一声布帛裂,你就着自己的衫子撕下往他头上缠去,缺了一大幅的袖在你身上造出一身破败的效果,大半截细瘦的臂挂着零零星星的布从头上绕过去了--你想在他脑后打个结,先把汩汩流的血给止一止:来不及想你亮给他的是什么。一个大破绽。 也许很多人都弄不明白,包括她自己在内:他那股凶险的欲望是从哪里开始的。 难道就是这半截青白细瘦的手臂?!这猜测已不仅是荒谬而已了。 可,若不然如何解释呢?他毕竟在你醉得一塌糊涂的那晚放了你一马。那晚你已然是他砧上鱼、案上肉,全身都是大破绽,只"待宰"而已。而他居然满不在乎的放了你也不知是谁太天真了--是她,还是你?想想看,高门大户的石家长公子,十八岁上,什么风月都见识过了。他算到死都算不上是个多情种,一辈子只动过两次真感情。他啊,他把这两次一股脑的砸到你身上去了。他找你,他等你,他为你抗住整个庞大的石氏家族,他为你不肯娶妻生子视天地正途如无物。那,他找到你的时候,你以为你还跑得了么? 他把你叼在双腿中间,出声就是冷冷飘飘的威胁: "行之......你想看我死是么?那别跑啊,完事后我给你把刀,你往我脖子上那么一划......血啊......慢慢慢慢的流,你就看到了,多好......" 你被他满头满脸鲜血制造出来的效果惊怕了,不,应当说是又急又怕--你每每不知该如何脱身,到了死结上,你也不是驯顺羔羊,也会拼了死力去护自己。可他们总知道打蛇随棍上,轻轻就捏住了你的七寸: 你爹当年便是这般鲜血淋漓的死在你面前的,那年,你只得三岁。十几年了,那血带了股铜锈味一直新鲜在你的记忆里,底层。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是,三岁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生离死别,不知道天伦已无,甚至不知道伤心。但,三岁的孩子会在下意识里把"味道"藏起来,他知道"怕"了 知道这味道里的危险,他会恐惧,恐惧后是照样是三岁孩子的反应--没有任何反应能力,或者是说是暂时"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这是你三岁那年得来的伤,一辈子好不了,伤在那里,破绽便从那里漏出。 她眼见着这样一个失去反应能力的你。 你一脸凉凉的泪,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襟口,硬逼着自己说话,一开口啊,那声音都颤得不成调了: 石公子......我不愿...... z他是这样回你的:行之,你不愿?......你不喜欢?......可以后我们每天都要这么做啊......你怕?不怕不怕......不怕啊...... 十八岁的学生在诱哄十六岁的先生。学生的一把声里含了不知多少疼怜,可背后呢?依然是那股冷冷的精明,依然是不肯轻饶的算计。 她一直都希望是自己看错了想错了。二十出点头的女孩儿,还很天真的,以为就算是一方对另一方用了暴力,那也是因为爱惨了对方,无可厚非,无所指责,从头到尾都是浪漫。似乎假"爱"之名就能通行无阻,暴虐与凶厄都能进行得天经地义。 他就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罐,抹开面上,挑了一小块放到你嘴边 "行之......我知道你怕的,来......吃点儿福寿膏就好了......来......听话......" 你汪着一泡泪,奢想能逃过一劫 y"公子......柳桥......是柳桥不对......开罪了您......挂职求去,事先也没来得及禀告一声......是柳桥不好......" 你始终认为他是在报复,还以为只要他气消了你便能逃过这一劫,免了这顿"痛"。 他听了,把嘴角一掀,给你一个温煦如风的笑"行之,我喜欢你呵......" 你听出来了,他实际是在说,你逃不掉的,认命好些。b 说完,他就钳开你的嘴,硬硬将那黑色膏体塞到你咽喉深处。 他看见你弓起瘦骨嶙峋的一张背,勉力挣扎,连额角的血管都暴起来了,只为呕出那块黑色膏体。 他不许,捂死了你的嘴。看看,从捡你回来到今天,这套动作得费他多大力气--只是为了把你收归"己"用。再看看,石家公子那张静起来赏心悦目的脸此时显出一种动态,除了"狰狞"这个极端反派的词,她竟再也想不起任何足以将它彻头彻尾地刻出来的言语。 你瘦长的手惨惨的死守在襟口,徒劳罢了!先天体弱后天缺吃少穿的你能有多少力气去抗那双阴狠灵巧的手。好了--襟口你是守不住了,你还很天真的想把时间拖一拖,谁想拖也拖不了,还被褪得只剩一件蔽不了体的中衣。 福寿膏,阿芙蓉,鸦片。叫法再多也只是一种东西。她知道这东西,甚至可以说得上了解,为了你这个一百五十年前的人,她去了解,还特意选了一门叫《毒品学》的课。 她就是这样为了了解而了解。所有的准备就是为了这刻的记录。 姑且叫它鸦片吧,一个物总要有称呼不是。明中到清末,它完完整整记下了一个民族是如何在狂欢中堕落的。看啊,那花一朵一朵尽态极妍的摇曳在春风里,很好养活,好到几乎无耻的地步,别的花花草草在它旁边生生死死,它却不动声色的长,长到秋天结个骷髅般的果,像是预先知道并把死亡的样子长出来--然后一切生生死死都结束在人的手里。她更愿意相信那毒人的果是花对人的报复。是对"人"这整个种属的报复,模糊的,没有具体方向。 你何其无辜的软在这些花的报复中,化掉了,让他尝尽甜头,你吃足苦头。 你怕丑。到死都怕。 g等那石家公子受用够了,你强撑着把自己从一团烂泥一块一块捏回原形。衫子破成哪儿都遮不住的烂布了,你还要穿起,穿完后就这么蹲在门边,出不敢出留不敢留,眼瞅着天边就要浮白了,天浮白了撞见人,不是更丑?你简直恨不能不自己压成一片干干的影子--光开门这个动作就让你出了满身的汗。 出得门去,像是天大的造化。你忍下痛,忍下泪拼了命把自己跑得都飘起来了...... 你始终觉得像是犯了王法被人"黥"了个斗大的"丑"字在脸,进进出出都抬不起头,看个人目光都不敢放坦荡。 其实真真正正把你"叛卖"了的倒不是你过街老鼠般的谨小慎微--是面色。眼边起的乌青,圈起来的就是石家公子不动声色的残酷--他都快把你的骨血熬干了啊谁可怜你?谁曾为你想过。闲言碎语慢慢爬过来了。一开始还只是在你背后指指戳戳,到了后来,晓得你是个谁的主也做不了、穷得连锅都揭不开的丹青先生了,就开始指桑骂槐。 你也还未寻着一门营生,加上石家那几个听了令的处处随着,回家的念头再想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唉......你叔那么重的势利习气,下人还不是有样学样?石家公子在时还知道要作张作致,逢到他出去那几天,他们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把所有的动作都做成两个字给骂出来:"下贱"他们也就吃准了你闷葫芦不敢得罪人、不愿惹麻烦的性子有事没事找你麻烦。有次你一天只吃了一餐早饭,还是剩下的,送来的小丫鬟骂骂咧咧的将东西拽你面前 "有手有脚的就不会自己去做么?还给人养着!个大男人家没脸没皮的!"你死死咬住下唇,告戒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啊......都已经是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忍忍就过了吧"。 你明白她不过是跟着人做,十一岁的这么小个人,多数人的话就是她的是非了,怎么去计较。道理明白,心里过不去。就这样,你越来越怕出你那扇门,怕见人。到了实在没法的时候,你就只好天没大亮就出到外头,在街面上晃荡到夜将深未深的当口再回去。 夜将深未深,是归不得的...... 归不得的...... 你看看你现在。路怎么那么长,早该到了啊,脚都快给走断了。你在前头一棵歪脖柳旁停下,想歇一歇,边歇边自己给自己言语:"从市集那头的巷子出来,拐过这头,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就该到了的,怎么走着这么乏呢......" 雾起得遮天蔽月,前头的景让你伸手你也摸不着,不然,你许早该发觉了,这地方于你是何等的熟识。看到了吗?前边要倒不倒的小破屋。屋后连着"不见天"的野莲海。 你到家了。 可那时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希奇,遇着"鬼打墙"的人基本都这么浑浑噩噩。 是它。它就留了这么一条道让你走,一直走回你那养着一朵硕大的红莲的家里。 你已盘算着望回走。夜太深了。夜一深你就晓得害怕。 首先让你觉出异样来的,是你那个掉头的动作。你看见了之前没看见的--五个人,就这么吊在树上。你认识。就是得了石家公子的令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的那伙人。 眼睛先是扫到一双靴子,顺着往上爬,你的声音就这么被扼死了。 她知道为什么。你眼前那五个人,脖子上都打着绊子,舌头吐出好远,眼珠暴凸,整张脸是被东西勒住后血液不畅的紫青色。很明显,他们死得都硬了。 她站在那头,冷静地分析你安静的原因:视网膜先一步接收到违背常理的信息,通过一系列的传导系统传到大脑,分析,发出危险预警,全身进入戒备状态,同时压迫声带,一个完美无缺的尖叫应该是这么造就的。你安静正是因为你还在接收信息。 她料定你会有个"大爆发",可她没料到你的"爆发"就这么终结在它手上。 它就站在离你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后头就是那片野莲海。 你看你多奇怪,都认出野莲海来了,却认不得它。野莲海原本一派清宁祥和,可,这样一个大雾天,它往那里一站,阴森马上就有形有状有声有色。 你的鼻子顺着风嗅着了带着水腥气的阴森。 那五个人成熟果实一般的挂在你前头,散出一阵成熟果实的甜腐味。 你被吓过头了。吓到闻见水腥气认出是它来了,竟还觉着有一分亲!那个完美的尖叫尽数融成泪,吧嗒吧嗒顺着你的脸落到地面--也像是熟透的果。脚软下去,可有那几分男孩子的要强撑着愣愣跌不下地来。 它不动,看着你。你不动,可基本等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在隔了百把年时光的那头把个喉咙都快喊破了,让你快逃。接着又质问你,难道还想再让它吃尽甜头,你自己去吃足苦头么?她的心思其实满单纯,就是心疼你啊!她的曾曾叔祖,她的小叔,她那十八岁就带着一身伤痛与秘密早早夭亡的少年家难道她就不晓得人会害怕吗?自然晓得,只不过她没把这心理安你身上。即是说,她觉着你不该害怕,至少在它面前你不能露出半点害怕和软弱。在它面前你不能是个"人",你该用矜持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你该头脑清楚动作敏捷的逃走。这样才不失尊严。 似乎你一害怕你一软弱,就要在它面前把尊严丢光。那么一来,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你是个人!你首先是人,才能是其他。 你和她,你们这类平头小百姓,一辈子能有几次见死人的机会?何况是这么一个夜黑雾重的晚上,几个熟脸的人,可能下午还一直见着的,一转身就吊死在树上,能不怕吗?随便换了哪个平凡人都受不了这种怕。 所以你见着它的时候,真正是感觉心安了--起码不只是你一"人"哪你想说点什么,不过话一出来就颠三倒四,里面都是定不下来的心神。 它却不用听,猜都能猜到你要说什么。你说: 救他们救他们救他们...... 你就看不出来他们都已经死硬了吗?怎么救?!拿什么去救?看来你猜着了。它不是一般"人"。所以你实际上是在哀求它做些什么。 可怎么才能让它答应呢?你像模模糊糊知道些,又像什么也不知道。总之,手足无措。 你除了哭,除了怕,除了急,还能指望什么。 它却是让你滂沱的泪给淹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能救过来,别哭!" 声音于它是多年不用了,人语也是。你被它又钝又平的音色惊了一大跳,本能的往后撤了一步,都准备好要逃了的,又被它话里的内容惊了一跳,险些失语。 没等缓过来,你便急急的用那颠三倒四的话去表达你的期望与感谢。 而它,就这么盯着你,不错眼的盯,盯在你有些傻气的语无伦次上,意味深长。 它慢慢的从三丈开外走近你。很稳。鱼到手了,它是来收网的。 "他们干我底事?" 它笑,你愣。接着,你很快便明白过来--讨价还价开始了。 二十一 它慢慢的从三丈开外走近你。很稳。鱼到手了,它是来收网的。 "他们干我底事?" 它笑,你愣。接着,你很快便明白过来--讨价还价开始了。 "我......我......"z 你嘴里支吾着,心上已开始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把那唯一的家当乖乖掏出来。 那五人都在三十五岁上下,该是拖了老小一家子在寻生计的。替主家做事,命值不上几个钱,可他们一走,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能怎么办?想到这里你心就要酸了,没爹孩子的遭际其实并不惨在挨欺负的时候没人帮,而是在年节喜庆的当口,家家孩子都由爹爹领着去扯一身新衣,买几串糖葫芦,再骑了爹爹的脖子往家走--那才是最苦凄清的时刻呢。你从三岁起就知这况味,也因为尝过,那派凄惶和苦难,你像抬手就能摸见。 到底是经了太多不顺,耳闻目睹的,又大多是做人的不易和酸楚,懂得事理人心了。 它走近你身前,看你咬紧了原本就生白的唇,并不知你下决心下到发狠的那一步了。 你先自己轻贱自己:反正又不是第一回给人作践了......还把那点破烂剩在那里干什么用?!破了烂了的东西,再破烂个把次有什么要紧...... 这轻贱其实就是决断了。y 既然能把五条人命换回来,你还有什么可怕可犹豫的。跟了它去吧。 你的牺牲说到底,并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尚,不过是凭着一份苦熬出来的为人的良善在打底罢了。 可正是因了那份真实,一百五十年岁月风尘过尽,你鲜活依旧。不由得她不写,不由得她不感动,不由得她不为你伤透心神。 二十二 又是那顶红软轿,又是那盏烧得莹碧的莲灯,不过这次牵灯的却是那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小人。 彼此这一面见得都有些尴尬。你站,他们跪。想招呼都招呼不得。 其实他们明白,虽然在尘世间你是个一文不名谁的主都作不了的教书先生,可在这世界,别人的家财万贯未必能及得上你的一文不名。 你一节一节矮下去,瘫到它手里,任它摸。可摸着摸着就成了啃,成了咬,成了勒。 你把眼闭了,不敢想这般狂乱的啃咬后头有个多残酷的阵仗要你去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因为这里于你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你醒过来、缓过来了,屋子里头就你一个。你突然就觉出自己脏,想找水洗洗,很想,想到根本忍不住。你忍不住下了床满屋子的找,找不着,你就忍不住推开了门,想到外头去找。 你这一推,就推出轩然大波来了。b 当然,你那时还不知道,另一场讨价还价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它自愿废去三千年道行,从法相打回原形。它拿着这堆"自愿"去和"上面"谈。 为了要你的命。g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一个心腹大患铲了,代价只是一介凡人的一条命。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没法不怀疑里头有鬼。 稳赚不赔的买卖,在双方合意下,就这么颠倒阴阳、黑白、是非。 为着它一个念想,多少人得付出代价。 它是一意孤行的去做了。可其他人呢?那些有利害关系的凭什么善罢甘休? 你偏在它们剑拔弩张的当口推开门,把一殿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惊了个彻底。 主子的新宠原是这副形容!马上就有人下结论了。除了头发还乌着,哪儿都是白的。半人半鬼。 你看不清楚对面有什么,只听一片"嘤嗡"声。你知道它在,因为那股水腥气在。 "我想回家。"你本想向它讨水,可开口却变成了"回家"。 想?是想就回得去的吗?听到你话的人都这样去想。你的脸上慢慢现出另一种不自觉的疯狂。没人知道这是被逼到绝路没了活头索性大家一块儿玩完的破罐破摔。你的脊梁骨在这次之后断得干干净净,只剩得下一些脾气。赖皮透顶。这脾气在堆叠,垒墙一般垒上来,很可观。什么时候把活的指望都扔了,就什么时候将那"墙"翻倒。脾气是脾气,赖皮是赖皮,不过都是强弩之末,凄凉得很。 你只听它稳稳的说了一句:"先用饭吧,用过了就送你回......" 话音才落,就有人领了你往后去,关起门来走的就是另一条回廊。你还不知道吧,那门后面隔着的是你的生死,你走后没多久,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公子啊......" 正是预备要吃的当口,一阵耳语就这么被你截获,那情形是说不出的诡吊。 "公子......千万别沾这里的吃食,沾了......你便回不去了......"声音太过耳熟,不就是那两小人么?你想开口问却被它们断了由头"公子,不好再往下问的,听我们一句劝,敛起衣袖挡着装做已吃过喝过,趁旁边那人不注意,扔在椅下那个黑洞口里,您可记清啦......" 声音隐去,你这才着慌,先前没细想,现在细想起来,这地方真是人生地不熟尚不知是人间还是鬼蜮呢!好容易听着熟悉些的声气,心里浮起的不安刚压下去一些,那"稻草"却得而复失。越这么想心事越满,你左顾右盼,什么也找不着。她却看见你右眼里多了一颗鲜红的点,像是烙在新鲜断面上的一块记--那朵大气的红莲就这么住在你右眼里了。 从那往后,你时不时能看见一些"东西"。 那边三四日,这边也只刚过了一个时辰。你领着那五个"人"回了你叔家。 你来,石家公子却走了,返家给祖母祝寿去。你不由自主的就松了口气。 时候是这城市的秋天走到头的光景。天边微熹初露,空气里结着薄薄的霜意。你站在街口,手里举着几张薄绵纸画就的莲。天是太早了点,游荡着不走的一股夜风裹着薄霜冻得你一阵激灵. 唉,说你是榆木疙瘩脑袋可没半点委屈你的意思--你先看看你四周吧,卖菜的卖布的卖蛋的卖白果的卖菱角的......买的卖的都是升斗小民,他们要的是实惠实在,填进肚子穿在身上夜里睡着了不被饿醒不被冻醒的那份实在。眼睛看的?吃不饱又穿不暖哪个肯出钱去买这飘飘然立于一纸之上的莲花? 好啦,你又要分辩说你那莲花便宜得很,给钱就卖,可钱少归少,也得有人情愿才行的呀!你说是不是?第一天开市,你从清晨站到日高起,终于怕撞着熟人,不得不卷裹好,灰溜溜的回去了。半文钱没见着。倔着卖了几日,铜板的毛都没摸着一根,你学乖了,在面前立了个牌子,预备替人糊几张婚丧嫁娶用的字画。可依然是门前冷落。 这市集上早有几家是吃这碗饭的,混出人情来了,客是定着的,熟门熟路熟脸熟面,见着了不说话都亲上三分,谁会去找你个初来乍到的? 你给逼急了--在你叔家白吃白住了一旬,早该自立了的!原本谋划着,一天要能得二十几枚铜板,除去三餐还能匀出点儿来租间草屋,居停是足够了的,安身立命也是足够了的。早说你天真,眼瞅着在市井里这谋划永无实现之日,你竟厚着脸皮站到这城里最大的字画街上挨门挨户的问,可人家都将"师承",谁又看得上一个无名卒子呢?更险的是,才刚站了不到半日,你就撞见你叔,只是个侧影而已就把你吓得落荒而逃。不得已,你又老老实实回去了。 在这升斗小民寻生活的市井里,你虽是受了漠视,可并未有人给你白眼。你要来,好吧,来了,大家挤挤匀个地方给你;你走,那位子还留着,留个十天八天看你实在没啥要回的指望了,他们再把地方填上,做人的淳朴厚道在这里还见得多些。 你回到那给你空着的位子上,心想,怎么也得撑下去,脸熟了或许会有转机呢? 就这么撑着等着,到了第五天,你可算是开了张。 这天,你摆到近午,眼看着一天又没什么指望了,正张罗着收拾,一个妇人几乎是撞到你身上来,两人都惊魂未定,待缓过来时你仔细看了一眼:原来是个缝穷婆(上人家门揽些拆拆洗洗缝缝补补的活,挣几文钱补贴家用的妇人)...... 她跑得急喘喘。撞到你身上后就势跪倒口里叨叨念着要你救命你傻在了当场"这......这位大姐......在下只会糊糊画纸而已,这治病救人......使不得呀......" "并非要先生医人呢!您只要在旁站着就成!求您行行好吧!弟弟一条性命悬于先生一念了!"那妇人哀哀的求着。 "这......这到底是......"你这边也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邻里几个却早看不下去了"先生,您是读书人,该明白三邻四里的谁没个难处呢?先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嘛!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算尽过一份心了......""对啊,去看看吧......""你看看,这小娘子都求到这份上了,你还能硬个心肠么?!" 你看她伏在地上瑟瑟的,心里一发急就这么允了下来。 谁想到呢?日后你要因这缝穷婆被逼得生不生,死不死...... 那还须费上一段时日,这时你们二人正往前赶,边赶边听那妇人千差万错的说着前因后果。你吃力的听了一阵,可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妇人的小弟前两日溜出家去玩儿,玩着玩着就看见前边草棚下停了一口白森森的长方木,好奇心上来就偷着掀开来看......她回帮李家太太逢完几件衣裳回到家,怎么也找不见他了,一路寻过去就见他倒在地上...... "抱他回来后整个人的魂都丢了,问他,也不说,不吃不睡就这么瞪着眼坐着......" "他哪里知道......那白森森的的长方木是棺材,里头躺着的是五天前暴死的王家的小儿子......可不要是给他拉去做伴了......"那妇人嚎啕起来,端的是剜心剜肺的凄厉"奴家就这么一个亲人,没了......没了......" 你给她哭得一阵阵的鼻酸。是呵,一个人如何孤苦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再说,若不是难到极处,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舍得下幼弟抛头露面去做个缝穷婆......谁过得都不易...... 你忍不住好言好语劝了几句,没曾想引出她更多泪水"奴家想......魂丢了,就找个道士来收收......那道士上门一看,要我出市集找一个眼里有颗红记的人......昨天就见着您了......可......可......唉......"你明白她是信不过你有那祛妖的法力。别说她,你自己都不信!"到了今天,越发沉重起来......连气息都微了,奴家急啊!只好求先生救命了......先生,并不要您医呢,只需您在旁护着就成......" 说话间,她家也到了。推门进去,法坛早已设好,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侯在旁边,也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怎么?人可请到了?"见妇人进门,他赶紧两步上前问道,还未等她回话,你已入了他的眼"好......好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交代完几点须特别留心的细节。那妇人就要进里间带孩子出来。 孩子已形销骨立,脱了人形,鬼气满溢--把你吓了一大跳的并不是这些--你看得特别真切--那孩子头上结了四根鲜红的辫绳。 孩子已形销骨立,脱了人形,鬼气满溢--把你吓了一大跳的并不是这些--你看得特别真切--那孩子头上结了四根鲜红的辫绳。 "敢......敢问姐姐贵姓?"你颤声问道。"奴家小姓‘常',怎么了先生?""......没事、没事......随便一问。"你无可奈何的闭起眼,心知这孩子就算救回来也不会是人了......你还在同情别人?看看你自己吧,半边在阴,半边在阳,那道士实是要借你做引魂使呢!一个时辰过后,那孩子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睁开眼。眼也是暴凸出框的,生生将一副狞厉无神的模样固定在了脸上。"姐......"人他倒还认得。听得这声,常氏憋了数天的一口气这才化做一阵嚎啕给哭干净了。"好了、好了......"道士功德圆满,轻吁一口气。你晓得这道士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可,不还是那句话么--回天无力,尽心而已。常氏抽抽噎噎的拖着那孩子跪在地下千恩万谢。你们二人本就是投鼠忌器、心兆不宣,给他们这么一跪,面上不约而同的现了几分愧色,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寻了个说头就要离去。那妇人哪里肯依,硬要留下用饭,你们也不含糊,坚辞而去。眼见留不住了,她便从袖口缝着的小褡裢里抖出几颗碎银,捧到你们面前,一脸羞愧凄凉:"奴家没甚拿得出手的......弟弟病了有一歇,光顾着看他,没心思揽活儿,这点......实在不成样子,二位恩人受了吧......不够奴家缓些时日待奴家攒够了一定送上门去......"你们明知自己弄回的的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还敢受什么报酬,那点碎银递到面前竟像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尚且不及!三人推来脱去,一边以为嫌少不肯受,一边心中暗怀鬼,一时间场面就这么僵下来。"唉......恩人莫不是嫌少了......若非,如何就到了留饭不用,连点滴心意也不肯受的地步了?奴家家中确是穷着,可也知恩图报的理儿......说了出去旁的还以为奴家不会做人呢......要不这样,钱是少了,打发不出手,可这饭,去霉辟邪的,总该吃几口才是啊......"你们心中暗暗叫苦,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愁得死人哪!这道士的运道可比你的好,正是尴尬的景却正好有个人上门来求,说是村口那家掘地时掘出了"太岁",要接他过去商量该如何行事。这下可真剩你一个了,没人应时应景的来"救"你。有什么办法,一餐吃了要心中有愧的饭也得这么硬着头皮对付了。常氏着手弄饭菜去了,剩那孩子和你对着坐。你等了有一阵,直到听见沥米煮饭的声响,才犹犹豫豫的朝他低叫一声:"常四红......"那孩子在看你,一直在看,看你右眼中的那颗红记。原来丢了魂的躯壳是这般模样,槁木死灰......能撑多久。到末了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救回一副皮囊来,到走的那天倒要摧折活着的人的心肠了......你想的大多是沉重不堪的现实,预先做着最坏的想,省得到时祸事临头了招架不住。也亏得你这天生悲悯的脆心肠!这时竟往向‘它'讨份人情那头想过去了!脊梁骨断得也太彻底了些!她在隔了百把年光阴的这头恨铁不成钢--为着你的破罐破摔,为着你的悲天悯人,为着你的讨好退让--她,恨恨的看你一步步往死路上走。不然又待怎样?你在纸里过着1856年的生活,她在纸外过着2005年的生活。一百四十九个年头,造物造就的鸿沟,是用脚就跨得过去的么?她其实早就明白你想要什么,不过是几顿饱饭一间屋一方桌子几管笔数块丹青几张纸,悠悠然与那野莲海做伴,从不做荣华想不做富贵想,只求安稳平淡直至老死。哪怕这生活贫贱无着,无甚企盼。石家公子为什么不放过你?"它"为什么不放过你?老天为什么不放过你?他们生生的将你这点寒酸的幸福踩在脚下,再做主把他们的幸福塞给你。你受不起,又不敢放下,眼里盯的是碎了的那点寒酸的幸福,那才是你的......时间已经走到了1856年的初秋,你在无可挽回的走向结局。她后悔了。这片注定要挖出的黯然神伤,现在该如何收拾起呢?常氏将吊在横梁上的一块熏肉摘下,预备片了去炒鲜笋。她住家原是四川人,清初时为避战祸才徙往这头来。但凡这样的家户,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掌勺工夫都是由母亲教了女儿一辈辈这么传下来的,这熏肉便是一样。有些稀罕时候,乡里乡亲的送来些肉,舍不得吃便熏好了吊在梁上,一年半载的这么吊着非到重要时候不去动弹它。今日也是高兴,竟把过年的份都片下去了。等预备好这道肉菜,再备上几盘素的,也就凑得上贫苦人家很上得台面的一桌菜了。常氏将菜上桌,并着温了二两米酒,席就可以开了。可没见哪家的席开得这么静的,一屋子只剩下那孩子吧嗒嘴的声音,间或有常氏"恩人,吃菜"的低唤。想来这常氏是觉着尴尬了,原本有个道士在,还能叙叙恩情话话温凉,现下这局面,太冷了不是,太热了也不是,闷闷坐着,眼里只顾盯你的碗,看看快吃完了就一手抢过去添饭。她的尴尬带累了你,只好埋头苦吃,平日里薄养的一副肠胃也吃不消你这囫囵的吃法,两碗杂饭过后,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却还要抢你的碗,争来抢去,那碗"当啷"一声碎在地上.两人心上一片不详之感当头罩下,常氏干笑几声,连念一气"落地开花,富贵荣华",你在旁唯唯.她见你一派惊惶神色,便起身去泡上一壶大叶茶,也是为你打个圆场.你们就在这泡出的袅袅白烟中坐着,喝茶,平静的错觉硬是给你把家的感觉捏出来--这餐饭吃起来就有时候了。饱食过后,你对主家告声罪,心事重重的要回转了。常氏打把纸灯笼照你到门口。目送你一路过去,直到那纸灯笼的光灭在黑天里她才闭上门。该酬的酬了,该做的也做了大半,她心稍稍安下,这夜总算能合个眼啦......你打着纸灯笼往回赶。又是一个将深未深夜。秋末冬初,天快快就暗下,原先天边还有一鳔白的,刚走了一段转个弯到了这乱石岗上就跟墨缸泼过一般,黑须须.风又大,把个纸糊灯笼吹得七摇八扭的,路也照不见几分。前面,风裹了几片纸直扑你门面,一开始还看不分明,也不去理会,只低着头猛赶一气,到后来有一张就这么贴你额头上,怎么也不肯跌脱下来,你只好腾出手胡乱一摸再放到灯笼下一照,鸡皮疙瘩就在你身上发了个繁盛。什么呢?冥纸......这里不是个乱石岗,是座坟场......白日里和常氏一道赶路时,只顾听她叙道,未加注意。只是这时,前后左右都有了几根新鲜的白幡,迎风招展,桀桀应和风声--还有被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刮来的冥纸,在空中惨白,在光下萤黄。你心里咬得紧紧的,十七多点儿岁,经了再多人事,遇到这阵势还是会怕的。深深吸口气,你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么一"冲"上了。"嚓-- 嚓--"那么空茫的时刻,凭空出来几声脚揸在石子上的声音,你不由自主就来了个扭头。五个人,在你身后。人高马大的五个人,踏在乱石上却只发出几声细细的"嚓嚓"。眼睛都是暴凸出框的,面上都是血液不畅的青紫色。你错愕七分,惊吓三分。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就在你身后了。神气太不对--平日里也不过是不远不近的盯着,怎么偏挑这么个间隙跟到自己跟前来了?......越走越近,纸灯笼的微光直照着,不知退避。身后,你影儿茕茕。不提防,你就见着微光荧荧下,跟前那五人干干净净,连影都没有;不提防,他们团团围上;不提防,你的颈子落在一环青白的掌中;不提防,他们要置你于私邸......你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提防,到了半死不活的时候你才明白过来:那晚你把自己卖出去换回的是些什么东西。它要你命,步步为营。你命如草芥,斗不过天斗不过地斗不过命。可你有本能:好死不如赖活。脸已由红转白又转青了,你还在微微挣扎。生天越来越远,还以为举头三尺有神灵呢,谁知最后救你出生天的,却是只小小鬼。"它"只要你命,你命便是它的好事,为这,它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同样命如草芥的一只小小鬼,是向谁借的胆,又是从哪里来的这股血性?你悠悠回转,惊魂未定,只道身在黄泉,却突闻耳语"......小的与公子也是宿缘......今日冒下这大不韪,主子定然不饶......姐也可怜,只我一个亲人......这月初八便是小的殒命之时,烦请公子费心,将头上四根辫绳除下,混黄酒烧化......"你得记着他呀!这小小鬼品性厚着呢,只因当年他未得人身时受你一助脱困,竟冒下堕入恶鬼道的危险涌泉报你......不过都是些人微言轻的小物,挡得"它"一时,挡得一世么?为义气、为血性、为报恩,若只是他一身也就罢了,偏还带累着常氏--那个为着一个小家生计,不得不抛下头脸找家寻户去做缝穷婆的女子。你初五日上常家门收魂,初八便要过去奔丧,虽是已得了那小小鬼的口信,心里有着准备,最后来得还是太快了些。那孩子是初八清早咽的气,常氏就从更深雾重一直嚎到东方既白,只是守着那僵了的尸身一递一声撕心裂肺的嚎,也不知为他换衣,也不知为他备棺,平时的隐忍小心全都不需要了--她眼前那点盼头不在了,往后的日子一排一排的列着,冰冷而且全无眉目,一眼望不到头。常氏嚎的不仅仅是她那夭亡的幼第,她在怕,怕自己熬不过这一排排列着望不到头的日子。隔邻的见这常氏可怜见的,于是三三五五上门来帮手。哄的哄劝的劝,好容易让常氏把孩子的身子擦洗了,换上身像样的,接着就该从杠房里请来的那四五个汉子动手了。有个拿了七寸长钉挥起榔头来一下一下往下砸,"嘭嘭嘭"力气下去都是实的,也有不许早夭的魂上来打搅生人的意思在内。那钉棺的榔头砸在钉子上钉子楔入板材中的声音并不孤单,从头到尾都伴着常氏凄切的哀告:"弟!......你躲钉啊!弟!......""下头冷......姐没钱给你做新衣......你自己可别把身上那层红被给掀了啊......弟......"你入得常家门见的就是这副景。然后,时光在你眼中就这么错乱起来。跪在棺前的不是常氏,换成你娘和四岁的你;棺你躺着的也不是那小小鬼,换成了你爹--原来你没忘,只是选择性的记着该记的,剩下那些全都沉底。一个诱因,它们便晕开,大片大片浮上来。神思都被搅得恍惚起来,可你恍惚得太不是时候,一错神,那九根七寸钉就全部入位了。等你回过神来一看,暗自叫苦不迭:如何是好?总不能让苦主再把棺撬开吧?! 那......那就只好跟杠房的人过到坟地上去,见机行事了......当地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夭折的孩子一律得给埋到靠山临水的东山,借着山水之气镇压下那些不得长成的生魂。从常氏家去往东山需得一个半时辰,邻里已将给杠房的人食用的饭菜备下,用个半旧食盒盛放好,看看将近午时,由左临右舍中年纪最长的吕家叔伯敲响挂在门正中的一面锣,就该上路了。孩子小,轻轻的,连着棺材在内,两个杠夫轻轻松松就抬起了,过了门口那面锣,就必得直直往前去,不能停下,更不能折回头--是让孩子顺顺利利往生,不要再回来回来纠缠生人的意思。原本把个嗓子都嚎哑了的常氏,见那口小棺过了门口的锣就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硬是把音拔高一个调门,爬了过去要拽那棺绳,旁边立着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赶忙过来扯紧了她:"常家阿嫂,你这是何苦呢?让小四头安心去啦......托生个好人家不强似跟着你受苦?......"常氏是明白人,不过心上苦,苦得不知怎么说。众人叹了口气,搀的搀扶的扶把她拉着撵上杠夫的步子。送到城门口,就不得再送了。出城门口到东山这段路叫往生路,是留给死者和杠夫走的。连至亲都不能再随着去了--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打算偷偷跟过去"见机行事"?!常氏本是无心注意到底是谁跟在两旁的,鬼使神差,她就看见你那双底子磨得薄成一片的黑布鞋了。"恩人......您来送我们家小四啦......您有心......我早料到王家的小儿子是不会放过小四的......您有心......"你听了,愧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不好说什么,又不好什么都不说,只好呐呐几声:"大姐......节哀......身体要紧......"你倒是明白她没甚恶意,不过是一半认了命,说给你听也说给自己听。你呐呐说完那么几个字,她就直直跪在碎石烂土上,给你们磕头,从你开始,一人一遍,似要把自己磕死才甘心,众人哪里肯受,叹气的有跺脚的有七手八脚的要扶起她,她不起,哑了嗓子求告着:"各位......好人好报、好人好报......奴家今日要随亡地上东山去......他就奴家这么一个亲人......他一人走会害怕的......各位......好人好报,别挡着奴家......""常家阿嫂!你这是不要命啦!那带阴气重着哪!只有吃这碗饭的男人敢过去!你......你......""是哇!常家阿嫂你可想得仔细了?!""祖宗定下的规矩有它的道理呢!你可别做傻事呀!""奴家主意定下了就不改也不后悔,各位请回吧,奴家去送送,送完就回......"各个人看她那副恍恍惚惚风吹就倒的样子,谁敢让她一个人去?!可问题是去哪找个敢惹这晦气的人......你。你就怎么直挺挺的站出去了"在下愿随大姐一同前往......"当时谁都只想到--可算有人揽下这事儿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到什么男未娶女新寡上!那种事,须是事情退去后,可在茶余饭后做消闲谈了才会被挖起来的。你想的是,许可以借路上这段时间将前因后果委婉道出,征得常氏同意,在下土之前将棺钉撬起一排,取得头绳后混黄酒烧化。各人都衬了心意,顺水推舟,就把你们两个剩在那里,由着你们上路了。一路行去,几次你都想开口提。可是话到嘴边,看这常氏那副凄绝的样子又绝忍不下心。一次错一次,这么挨着,那一个半时辰的路竟被消磨光了!唉,你就是这么犹犹豫豫才会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你无计可施。你眼睁睁的看着那口白森森的小棺被培下去的土一点点掩埋......掘墓?你是决计不敢做的。z你要负了那小小鬼的一片好心了。它让你烧化头绳的意思本是不愿做个"起尸鬼"受控来害你......棺上的土培好后,就只能摆个豁口瓷碗在坟尖上,连碑都不能立的,今天的事儿就是"葬",后续的,要等头七回煞那天做。杠房里的人办办完,看看天暗将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催着要回。你和常氏不得已,各自各带着一把心事,一步三回头的下山去。 天的确是黑了。黑成这样,连走惯场面的杠房里的人心里都顶不住发毛,赶紧几步往回撵,更别提落在后面一大截的你们二人。 "怕"劲上来了,有个人和着你走你都要疑心是人不是。 她在想:好了......事端又该来了......这种黑得一塌糊涂的绝佳天气,好多"东西"都不会错过的。看看,你们身后半远不近的地方,新坟上的土一寸一寸的拱开,接着,一口小棺白森森的棺盖就这么立了起来......幸好你们都没回头...... 看不到身后光景。y 你、常氏、杠房那几个人,无论如何你们今夜是平安了。可今夜的平安得拿日后多少凶险去换哪? 谁又管得那么远去呢?眼下平安就好喽。b 送常氏到家,见她泪涟涟的,你又不好抬腿就往出走,少不了留下劝慰几声,反反复复都上节哀、保重之类的,说起来多是力不从心。还有一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再久,你也不好呆了,别过常氏,回了你叔家。你、常氏、杠房那几个人,无论如何你们今夜是平安了。可今夜的平安得拿日后多少凶险去换哪? 谁又管得那么远去呢?眼下平安就好喽。g 送常氏到家,见她泪涟涟的,你又不好抬腿就往出走,少不了留下劝慰几声,反反复复都上节哀、保重之类的,说起来多是力不从心。还有一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再久,你也不好呆了,别过常氏,回了你叔家。 转到门口一瞧,还好,偏门还未上锁,你就进去了,动作中不自觉带了点蹑手蹑脚。好容易挨到地方,身后一声咳嗽平地炸响。你魂都吓出生天去。迟迟疑疑:"叔......这么晚还没歇着呀?......" 他闪闪烁烁:"行之......有些话,我实是不好言声,可不言声又不行......" "行之啊......你在外头干的那些勾当......" "勾当"?你多少有些糊涂--自己在外头干了些什么?值得用"勾当"这两个字去抹得那么黑。 "你以为石家长公子是好惹的么......" 听了有半天,你可算开了那么一点儿小窍。你以为石家长公子是好惹的么......" 听了有半天,你可算开了那么一点儿小窍。 "你说说,这儿也不缺你吃也不缺你喝的......" "若是为了衬钱,你也寻个有散碎银子在手的呀......怎么......怎么就没头没脑的找了个寡妇,还前天才死了弟弟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大起来的眼睛里登时有了八分无奈--这世上人那一张嘴里装的哪里是舌头,分明是一殿阎罗! 你年纪还轻,不明白有些事啊,是会越描越黑的。听着别人言语里带着五分轻蔑五分误会,你就要急。急起来就语无伦次的分辩。还辩什么呢?在别人那里成了"事实"的东西是不需要花费那么大力气去改变的。没用。 道理挺简单,可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做。连她也是,她比你多活六个年头了,见的世面也比你多些,在世面上混,难免磕着碰着,磕磕碰碰后下次仍是个直头直脑的愣头青,仍是不该做的做,不该辩的辩,不该描的描。就像你现在这样。 "叔......您误会了......我和她不是......她是我主顾......前几天请我上门去收神......" 你叔将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扔下一句"话,你留着给石家公子吧!他五天后回!" 人呢,捡直就走了。 你听他这么说,笑得一脸为难:天知道你和石家长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你和石家公子之间撂着一本糊涂账,不三不四,早就不清白了,可你是他的谁?!--闲着是宠着逗着的玩物?(那些粉饰太平的人们的脸上是这么写的),生死相许的对象?还是证明自己还有能力去爱的一件信物?又或是其他--她猜不着。她只是不明白:你欠他什么了?!你犯得着像这样心虚吗?是!他在你要死过去的时候救你一命,为了这条命你就得把害怕委屈辛酸烂在肚子里,摊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去让人糟践?!你啊你啊......她看着心虚的你满腹心事的叹气连连,进了门后一夜成不了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该如何是好。主意出不来,越发六神无主,你愁得肠子都打结了--走又走不成,留又留不得,把个人逼得哟!没曾想事情却在几日后有了变化。什么变化。有媒婆上门来说亲了。对。给你。这事,说起由头来,约是石氏本家嗅到什么"味道",想拿个着儿把你给"治"了--娶房妻,给上一笔银钱让滚到天边去,该怎么活怎么活,你走你的,他走他的,各过各。还行,没让人拿只口袋装你扔江里,是够"仁义"了......你叔想是也接到"招呼"了,这扇"便宜门"一早就开得大大的,单等着媒婆上门来。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目瞪口呆的你,你看着这胖媒婆一张嘴舌烂莲花,你叔一张脸赛过菊花,姿势上都是义无返顾不容拒绝。"......又能洗又能作,还有单门独户一个小院子......""她脚大是大了点儿,可是能走哇能做得来吃哇!三寸金莲那是中看不中用!""嫁过,嫁过好哇!会疼人!......""弟弟是刚死......没什么的......不是......""她呀,她是伤着心啦,天天捧在心上关照的人,突然说没就没,你说说......不过......要治好可也容易,再找个人来占着她的心,让她忙着,不就全了么?这不,看看你年纪也到了......"真是唱作俱佳。你可算明白过来他们在说谁了:常氏......巧吗?这可一点儿也不巧,文章早就做好了的......说是让你回去考虑,其实,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你呢?你一心要把石家公子躲开,还有一层,你觉着对常氏有愧,取了她也好,起码能在明面上把她给照顾上来。终身就这么给定了。事情办得尤其急,今天讲定,明天下聘,后天就接人了。人是在你叔远远给准备的一处僻静院落里,没有半个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你叔说他近来事忙,空是抽不出来了,打发人送来一百两银子,算是贺过了--谁不知道这银子是石家送过来的?出手倒大方,一送就是五百两,你叔吞掉四百,本来想全吞了的,又怕你个穷疯子到时闹上石家门去把事情给捅出来,白白的丢丑。一百两,他心想,这也是一注大财了,够你安身立命,滚到天边那么远去了!喜娘和媒婆看看场面冷清若此,也觉着无趣,早早将新人扶坐在喜床上,撒些桂圆、莲子、花生、喜糖之类的在上面,也不守了,安顿好就全部望回走。约是觉着这婚结的丧气,呆长了怕沾染上。你一身大红,在门外踌躇:进去了拿个什么脸对着她?该叫她什么?第一句话怎么出口?......怪尴尬的。"先生......进门来吧......夜寒露重的......"这吓可把你给吓得差不多!定定神,原来是常氏在叫你,怎么声儿和以前不太一样啊,该是哭得太久把嗓子哭成这样了......你想着就觉得有几分悲,过了这些天,不知又憔悴了多少,进去看看吧。你上前去,用秤杆子挑开盖头,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常氏--提着的一口气登时就松了--比你想的要好:眉毛拔得细细一弯,抿了点口红搽了点胭脂,衬着这大红喜服,人就整齐多了。她这么整齐显然让你有些不自在,眼睛就溜到这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去了,红绸花,红窗花,红木柜,红烛,红碗,红碟......等你眼睛把屋里的东西都巡了一遍后,再没什么可看的了,你只好调回来看自己的脚--簇新厚实的一双黑布鞋,看着就暖和舒服。以前那双穿薄了的你还留着,没舍得扔,打算过了今晚再换回去,新的太好,穿着你都不会走道啦。你的眼睛这么逡巡着,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常氏那边,喜服把她的脚盖去了大半,只留一瓣儿小小红红的尖儿。真奇了......你想道......给她弟送葬那天她走得挺快的呀,可照这脚的模样......不是三寸就是三寸半,走得那么快也没叫声疼,也没停一停,真难为她了......你还在想着那三寸金莲是如何走得那样飞快的,一种触感就贴在你手上四处爬了--马上脸红--是常氏的手,微微的凉......"先生......不......奴家该改口叫您相公了......"你脸上大热,些微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一些,结果没抽成还让常氏握得更紧了,紧得有些不似女孩子的气力。也难怪,你就想,她常年累月的这么操持家务,支撑一个家,干的粗活重活多,自然要比一般的妇人手劲大的。"相公......奴家知您是好人,奴家年岁比您长,又嫁过一回,死了丈夫,这回又死了弟弟......唉......您是不知道呀,外头人家是怎么说的......您还愿意娶......"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的颜色,终于又悠悠的接了下去"......相公......,您娶了我,一没嫁妆,二没积蓄,能给您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您要,您就拿去吧......"说完常氏开始宽衣解带。你有些糊涂,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或者说你们将要干什么。你还以为结婚就是把两个家过成一个家,你和她相互扶持相互照顾,送子娘娘看你们过得和和睦睦不争不吵,心里一高兴就会在某个晚上将孩子放到她肚子里,十月怀胎,然后,你们就有孩子了......你这点关于结婚与孩子的认知真够荒谬的,让她这个百把年后的后人禁不住怀疑你的脑子里除了那一朵朵的莲花还有些别的东西没有!她看见你极其无辜的眨了眨眼--书你是读得多了,可这类事情,最多是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表面得很,关于男女,关于孩子的由来,关于新婚初夜要做些什么--你又不看春宫,又不看《八段锦》,又不看《金瓶梅》,看过最"黄"的书就是《西厢》,看完后除了大堆的罪恶感,还有了一点小小的浪漫--所以,那晚你碰上那只鬼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莺莺找上你了。你甚至不知道张生和莺莺见面后实际上都干了些什么,你总以为是吟诗作对,对酒当歌,至于文字面上那些颠鸾倒凤,你连要怎么"颠"怎么"倒"都不知道......于是你就目瞪口呆的看着常氏脱剩一团白白的肉。你毕竟是个男孩儿,本能给你鼻尖上煎熬出几滴汗来,身体有些热,头有些晕,觉着常氏有些"妖"。常氏看你怯怯的,脸上烧得不成样子,就笑着轻轻牵了你的手往自己胸前放,然后你就迷迷登登,像被雷轰过。她引着你摸她的,她又摸你的,给你把衣衫一件件除下,一双凉手贴到你有些"格"人的身上,低叹"今后奴家定要把相公伏侍妥帖了......"--那语气疼惜着呢!她把身子滑到你双腿间,接着你就云里雾里了......※※※z※※y※※z※※z※※※你在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道不清是前世还是来生的梦。梦里艾草长着,将好好一间屋弄出一股热烈的荒凉来,推了门进去,满屋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用艾草做叶的粽。穿堂风一过,艾草菲菲的香就到处乱跑......你坐在这空无一人屋里,抬头看这些碰来碰去的艾粽,像个孩子仰望生满一天的星。那是七月十四"鬼节"那天包给"过去"了的人的......有人"过去"了......你在梦中恍惚着得了这么一条讯息,莫名其妙就伤怀了。你在梦里哭,哭得很惨,很绝望,可你连为什么哭,为谁哭都不知道。有人说梦是对现实的反映。要么照搬,要么扭曲,梦的不同只是在照搬与扭曲的比例不同。她一直不愿相信这种方方正正不够浪漫的解释,她宁愿相信你是在回溯,凭直觉往过去游,浑浑噩噩,直到那个声音轻轻把你包住,你才停。那声音很乖巧的停在你耳边,对你说:"你可知我最爱谁么?"你可知我最爱谁么?z我们都以为那个时候的人不会这样赤裸的表达情爱--我们对时代的印象都是由一批经典造就的,譬如《梁祝》,相思都是埋在最隐秘的地方的,含蓄,错过,生不同衾,死当同穴,化蝶翩跹......发乎情,止乎礼,这是主流。主流构成的刻板印象轻易改变不了。可是我们错了--那个声音在问你:"你可知我最爱谁么?"你说你不知道。说的时候心中怦然。"我一定要让你知道!"那声音固执又缠绵。你在梦中感觉到几根柔软修长的手指的抚摸。很奇怪,毫无理由,那个人在离世之后仍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我一定要让你知道!y你其实已经听出这话的后半句了,那个声音那个人常常只说半句,至始至终都是羞怯的。这样的表白简直能要人命。你很快心酸:这些刺心的话不该是这样羞怯的人说的......你们俩其实都是羞怯的人,相处的时候从来都是淡淡的,有些事情原本可以就这么埋葬掉,可旧事新事一起发作,能把个至始至终都羞怯的人逼成走投无路。"你嫌我不是人......是不是......?"b你默不做声,你不忍心告诉它,这世界是有章法的,人就是人,人与其他种属之间永远横着一条跨不过的鸿沟,跨过来或跨过去都要付出代价。而你从来就不是个敢冒险的人。所以你不知道该怎么回它,所以你一直沉默。沉默把它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踩得碎碎的。"你欠我的......记住,你欠我的......"g你一直以为只有人才有泪水,没想到它也有......你在梦中就懂得了"失去"。你继续哭,一直哭到醒。醒来后发现常氏把你紧紧箍在怀里。你不知道哪边是真的,还是两边都是假的。你挣扎了一下,想从常氏的怀里出来,谁知她却越缠越紧,看看你们纠缠的样子,竟像一条白蛇要把怀中人绞死了殉情。你喘不过气,细细呻吟起来,这一呻吟常氏便醒了,她慌慌张张坐起身子,看你一脸的泪,大惊失色:"相公,哪儿不舒服么?"你摇头,说只是有些口渴,想喝水,她马上就披了衣服要下床去给你拿,你把她挡回去。你说你自己拿就可以了。她还有几分不甘,嘴里说着些"伺候相公是她的分内事"之类的,你已跌跌撞撞的从床上下来。被子掀开的时候,你看见常氏两条白腿,竟是纤纤细细的长,拢在一起像是......像是一条蛇尾......你不敢再想下去了。倒了杯水,灌下去压住心神,抬头看看天边,微熹初露了。见你起身,常氏也赶忙收拾好自己,忙着给你张罗,打洗脸水烧灶做饭。坐在那桌小菜白粥前你有点回不过神。没人给你做过早饭,以前娘在的时候,家计窘迫,是能省就省,你又是个"远庖厨",家务你娘从不让你沾,这些人间烟火离你远得很,你是有得吃就吃,没得吃也惯的。常氏让你吃的时候你都惶恐了,心中尽是些知恩图报,想着自己也要尽力谋了生计,好好养活两个人两张嘴。用过早饭,你又想出去摆摊,常氏把你拦住,说道:"相公,摆个摊子画画糊字虽也算一门营生,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将手上那一百两纹银拿出十两来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用二十两置几间房安身,剩下那些存进大银庄里也可生些利......"你本来就是没甚主意的,持家理财更是一窍不通,常氏说了你就唯唯,后来索性都由她抓主意了。她让你在家闲坐几日,待她去寻好下处,定下来,将家搬过去再把下一步该如何细细商量。于是常氏寻房,你在"家"守着。这日闲来无事,你就在这临时的家里画莲,画着画着突然想起那朵用笔筒养着的莲花,你跳起来,连鞋都没穿好就往外跑--也不知它枯死了没?你想。冲到外面去,这地方却是陌生得很,昨夜有这片林子么?想是自己从另一侧进来的?可这围得密密的一片林,不象是昨夜那条路啊......你就在这林里左突右冲,折腾了有一个多时辰,出来了。出来了你就没命的往野莲海那头跑。到家,推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门,一眼就看见那朵红莲花,半年有余了......它还活着......那么霸道的红着......鬼使神差,你要把它抱回去,回去现在这个家,你和常氏一起的家。走到林子外面,你是怎么也寻不着来时的路了。你站在一堆杂林中间,怀里抱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天又一点点暗下来,任何一点声响都能把你吓得差不多!你总疑心有什么东西在你身后站着,一个方位没几下你就要转过身子前后左右扫一扫,你那么警觉,还是没发现那个跟着你的东西就站在你面前。"公子......"它叫你。它头上扎着四根红辫绳......你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满身唳气,眼睛暴凸出眶,动作僵硬的小人儿。你当然知道它是谁。你拔腿就跑。它在后面凌空一跳,跳到你身上,张嘴待咬......一个声音平地炸响:"相公!!"它愣了一下,跳下来,落地便不见了。常氏的叫声又低又闷,尾音微微上扬,还夹了一两个咳嗽在中间。你被这声音惊得调过头来,就看见她敞着两手朝你奔过来,分明是要搂你。指间都触着你飞起的几丝头发了,这个"搂"却怎么也完不成。你顺着她瞪圆了的眼睛看到自己怀中那朵硕大的红莲。"......相公......你哪儿来的这花?""......"实在不是你不愿回她,而是不知该怎么回--说是送的,那好,谁送的?你要说是一只鬼么?说是买的,在哪儿?哪儿有生得这么异样的莲?说是摘的,这时节野莲海里早就残的残败的败一片萧条了。说实话吧,凡夫俗子的谁信?不说实话吧,一个蹩脚的谎话上天下地都难圆。于是你含糊其辞,半真半假"......哦,是早先养在家里的,......看它长得希奇,采回来放笔筒养,倒经活,旁的早就谢下了,它还开......"你以为你很高明么?常氏和它是旧识了。冤孽......前生还争不够抢不够要到今世来争来抢。它们前世那种争法那种抢法,把你都撕成两半了,结果有谁得到什么没有?还不是都不得善终......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它以为它这回赢定了--赌掉三千年,从法相打回原形,赤裸裸毫无自护能力的原形。这种代价,谁敢付?万万没想到那个被钉在恶鬼道里永世不得翻身的对头居然把命都赌上,从那里爬上来,拼着灰飞烟灭硬硬去换和你的这俩月姻缘......它是胆大包天,将三界秩序篡来该去的,做得滴水不漏,摆明是要将你整个占去,到了下面,你就永生永世都是它的,谁也沾不得。这样做,想那头那么"痴",怎么会甘心?!它赌掉道行,她就拼上性命--这下谁还拦得住!你呢?你还当她是原先那个常氏,凡夫俗子,爱家,护亲,除了"家"这个小圈子里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会多想的常氏。她不是。你没看见她见着那朵花时露出的那个笑,有那么一点儿旧识故知久不见面,突然就见着的那种了然。甚至还有种艳羡加嫉妒,她的嫉妒和艳羡都是冲着它的"狠"去的。如果她对你狠得下心,你早该是她的了--本来有那么多机会的。本来有那么多由头的。随便拣哪一条不行?她帮了你的时候,说要你"报恩";见你拙手笨脚的缝衣服的时候,说你该娶个人替你张罗了......实在不行了,不是还有身上那颗"媚珠"么?拿了出来,怕你不乖乖顺从?三百多年前胜负就已定下。现在,她看看自己硬缩进去的这副躯壳,半老,到处都不新鲜,配你,她愧得慌。起码该再体面一些啊,这脸、这身子......不漂亮也该鲜活些的。你不知道,她已经尽力了,从恶鬼道里爬出来--恶鬼道懂吗?阿鼻地狱第二十一层,下去的基本上不来了的--她就已是半死不活,为着见你,做你两个月的妻,最重要的是为了不吓着你,她寻了副没了活力没了抵抗的躯壳缩进去,那种痛苦,谁能解?痛到极处反倒"静"了。她张口说了句:"回家去吧......菜要凉了......"就拉上你走了。你轻吁一口气,还以为她信了那套连你都不信的说辞了呢。到了家,常氏就把那朵莲摆在你们喜床的对面,正正对着的。然后摆台吃饭,她替你盛饭,夹菜,舀汤,自己却不见吃几口,你不惯让人伺候,连着说了几句"我自己来就好,我自己来就好......"。多局促。常氏只是不理,该怎么弄还怎么弄。你让她吃,她说吃过了。你让她坐下歇会儿,她说忙惯了。你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好闷头猛吃一气,想快快吃完好收场。还有一层,她老盯着你,像是要把你整个收进眼球里似的,这么盯,总觉得有几分不祥,好象明天就再也见不着了......你又不好问,就捡了一些家常话来说"房子......有信儿了么?" "有了"常氏笑微微"后晌咱就搬过去"也不说让你去看看,就这么硬定下后晌就搬,你自然觉着有些怪,只是见她脸色不是很好,当是她今天走了许多路,也就不往下问了。用过晚饭,常氏放水让你洗身,洗完把衣服那么一换,一身清爽,又兼林子边来了几阵凉风,你索性松松跨跨的靠在门边,竟觉出有两分闲情来了。你这闲也没享太久,常氏过来扯你。"相公,被子抻好了,今儿也出去走了有一段时辰了,累了吧?早些歇下吧......"你本想回她说不累,但见她眼里荧荧的闪着不知什么东西,有些呆了,什么也说不出,就这么躺上床,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然后你就觉得有人抚弄你。认真得有些猥琐,猥琐得有些温柔,温柔得有些狰狞......你有一半是清醒的,不过给这满屋子突然而至的莲花香给熏糊涂了--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浓......你和常氏在喜床上做着交颈鸳鸯,正正对着那朵莲花做,用心,就连她这个百来年后的人也能一眼看穿:不就是为了让它看到么?--我得不到他前世,我得不到他永远,但他现在是我的。一种纯粹的炫耀,明知无路可走了的弱者的炫耀。仿似夏天一场急雨,来得快,来得猛,过去了却连痕迹也留不下多少。你是看不见了,这"女人"有多绝望,她只敢在你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现出原形,形容枯槁,满面苍凉,下半身一节一节拼装起来的是蛇尾吧。七寸的地方一根钉正正插过最要命的那块骨头......命不久矣......她竟能忍着不死!她这么"炫耀",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惹它发发火。它心思沉,连面都不露,用这花的香让她痛个死去活来就足够了。钉口那块肉正在一点一点的烂掉,那香气能将她对"痛"的感受放大数倍,痛得连力都没了,她还要缠着你,真惨......※※※z※※y※※z※※z※※※你和常氏过开了家常日子。先是人给徙到离你那四处透风的家有几十里上百里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些偏,家户也不太多,十户出点儿头。每家都有单门独户的房院,你们买下的就是其中一座,那家主人手头上等钱,急急出手,四十几两就让你们得了去,两间正屋,旁边斜搭一个伙房,一围院子,蛮敞亮,又兼围了不少果树在自家里头,现下是寒冬天气看不出来,到了春秋两季,花儿果儿的闹着呢。农历十一月十八这天搬过去的,略一整治,家的样子就出来了。你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过了几天,常氏就从外头弄回一副挑子,上面摆的都是些针头线脑一类的小东西,你也知她要做些小营生,就帮着收收拣拣,第二天大早,天还尽黑你们就起来收拾好,准备上路了--集子离这小村子还有段七八里的路要走,不早可不行。忙是忙,早饭常氏可没让你胡乱对付的意思,早早摆上桌,有红有绿,有荤有素,你刹时就上来一种感觉:觉着老天待自己不薄......她在百把年的后头看着你--一顿饭就能让你幸福得没了边儿。你还远没到明白"天意弄人"的时候。用过早饭,常氏把碗筷手进去,你看那挑子在门边摆着,就上前去把它往自己身上担。真沉。压得你肩上红去一块。你咬紧牙,担上了就走,不敢停,一停这挑子就再也上不了身了。常氏看你担了挑子,走得飞快就在后头追"相公!放下放下!奴家粗活做惯了,挑子给我吧!"你听见了耳朵红得不象话,越发拼了力往前担。毕竟是硬撑,哪里撑得过七八里那么长的路。走了一半你就不行了,肩上辣辣的疼--还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连那考功名做官的"一用"都没有,那到底该算什么呢?怎么她、它还有那个石家公子就能这么巴着你?!一个一个爱过了头收不住的样子。看看常氏,追着你的背影,心疼得不行,终是抢上前去,一把夺过挑子放在自己肩上,还顺手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给你擦汗,捋一捋你被风吹散下来的头发。你憋红了一张脸站在那儿乖乖的任常氏摆弄,从头到脚都是做错事的羞愧样儿你这样子把常氏看得笑出声儿来"相公,不妨的,给奴家吧。"劈手一夺,你那几两力,哪里是对手,担子到她肩上了。你在后边随也不是不随也不是的跟着,手护着那担,说是扶持扶持,其实用不上根本就。常氏挑了担子,把步子都迈出花样来,一闪一闪的,可晃人。她心里可意着--你归了她了,这两个月,说什么也该把以前想想而已的念头拿出来做做,将来也好有个......怎么说呢,那时什么都不是了,就一股念头飘在这苍苍茫茫大地间,也恁好......真是到了绝处的人才会出来的想。z什么都不说了罢,就走。两人在路上高高低低的走着,走了有一个时辰光景,市集到了。两人寻了处尚没人占着位子,施展开来,针头线脑,姑娘小媳妇头花上的小珠蛛,孩儿的小鞋小袜,并一些小玩意儿,铺铺好,卖起来。常氏嘴甜,敢叫,不一会儿就有上门的,你呆着眼看常氏麻手利脚的做着买卖,想想自己干脆也搭着她近旁开个写字糊画的小摊子吧,就把背着的一应东西支起来,常氏笑笑的看你张罗,不时给你擦擦汗。你就不是那块做生意的料,木呆木呆的不会喊不会叫,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常氏帮衬你,把到她摊前的客往你那边推一推--娘娘姐姐大哥大叔,要写字糊画不?我相公一手好丹青,能把个花啊朵啊的画得蝶儿都引过来!生生的!你看看,这画画的!再说,画个花啊草啊寿星啊回去挂挂多喜幸!佑您家旺发哩!人看她能说会道,说的又是一口吉庆话,也不忍拂了,就张口问了问价,常氏说,不贵不贵,十几个大子儿请个财神,您家一年旺发;请个寿星,您家老人长命百岁;请对门神,您家孩子一年壮壮实实,是非不进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人就乐呵呵的掏钱,一早上下来,生意居然也不错。y近午了,常氏让你看着摊,她去弄些午饭来。临走了还把个小袄披你身上,怕你冷。又嘱咐你,有客上门能招呼就招呼,不能招呼就任他去得了,今早挣的也差不多了的。你点头,常氏紧看了你几眼,看得你心上发毛,又不敢问她,低了个头,剩给她一个脑袋瓜,她叹口气,走了。真是快去快回,快快搂回几个肉包,两碗热汤,一腿烤鸭子。她把鸭子腿放你碗里,包子拨了一大半进去,汤端了一碗--快吃,趁热。她说。你说,你也吃啊。她说,你先吃,我就愿意看你吃。你默了一下,犟了:你不吃,我也不吃,大家干净。她愣了几愣,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脾气,还敢发--就是把她当自己人了--鼻子一酸,我吃我吃,好了,动筷子吧。先把包子、汤都了了,就剩个鸭子腿,你推她她推你,最后,常氏把它撕了,大半给你,自己吃了小半。吃过饭,她让你趴桌子上眯会子,你不,她定定的盯了你眼看了一歇,你就犯困,倒下去囫囵了。醒过神来,已经是将晚,她把东西都收拾了,在一旁笑笑的看你迷糊糊的醒神。你揉了几揉眼,把画具背上,被她牵着望回走了。这一路你都迷糊着,好象又睡上了,什么时候到的家都不知道。一醒,又该晚饭时分了,常氏还是在旁笑着看你,把饭碗放你手上,菜已经齐备了,有条鲜鱼,其他都是素,很好的滋味,你吃多了些,吃饱了又犯困。常氏打发你去擦洗,完后,抻好了被把你裹进去,让你先睡,她转身就出去了。过了不知多大会儿,有个冰冰的东西压上了你--你脑子是睡着了,可身子醒着,她在你身上摆弄的那些花样差点没把你身体弄哭了。这样过了有一个多月,你们渐渐卖出名声,也有些熟客了。得了些银钱往家里办了一些东西,日子好似宽了。只是有一桩--常氏的脸色越来越不见采,你心疼,在旁像热锅上的蚂蚁,待要帮忙,却找不着下脚的地方。常氏明白,大限将至,什么都不说,只是时常把你觑着,呆呆的,满多心事苦着一点也倒不出。她想,这么就走了,灰飞烟灭,留个冤家在世上......不如......不如,带了他一同去罢......b你看,不论什么,都没有个心满的,原本就是求这俩月姻缘,临到完,又不甘心了。命里劫数要来了。近在眼前。g那日就是劫数上门,你们徙到百十里外的地方去就是为了躲熟,谁想那样都能遇着呢?有个原来常氏那个地儿的,不知怎么兜了东西到外阜去,路过这个半大不小的市集,也是完事了,随便逛逛,虚起一眼,看到个熟熟的影,再细看一歇,唬的三魂不着一魂,全都飞做几嗓喊了--鬼!鬼!鬼啊!!!--一条街奔下去,撞着不知多少人!人家当他发痴发癫,随口骂几声就过了。巧了就有个与你们住隔临的,留了心一路跟过来一把扯住他,问,怎么啦?见着柳家嫂嫂就叫鬼有道理没有了?!那人摔开他,喘着--什么柳家嫂嫂?!她不是咱秀水的‘常氏'么?!天老爷!你瞧她脖子上发的那颗痦子!红里带点紫的!上头发了几根痦子毛!怎么都错不了!"是又怎的?就能把你唬成恁的?!""可......可她死了都快俩月了啊......""你......你别是看错了吧......""错了咱头赔给你!""你可别吓咱啊!咱家就住他隔临!"这回轮着这位抽风了。两个人互相看看,脸色都跟鬼一般白,自己先把自己吓了,得瑟着跑开,都不敢再看对方一眼。住你们隔临的那个也是好奇心重,又怕又好奇--想看出个究竟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去,那就回去以后到处传,约了几个身壮的,预备三更时分趴你们家墙头觑觑。你和常氏什么都还不知道,也都没心思去寻得周围的蛛丝马迹--看看,你们家去的时候,那时天还不晚啊,平常总有人家在井边担水洗菜澡衣服的,今天,家家户户都早早就闭了门,连声狗吠都不曾闻,太静了。你们只顾着往回走,你想你的她想她的,没注意到十好几双眼透过窗啊门啊的缝隙子偷瞄,在瞄你们有没有影子哩。那能瞄出什么来?!还不甘心,胆子大的几个磨好了刀,身上放了好多道桃符好多火灰,就等着今晚三更天了。你们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又是她顾你吃,伺候你洗,让你先睡。她慎重了那个晚上,没露出一节一节的身子来,就是直觉,直觉觉得不太好,就规规矩矩的睡。那几个守了大半夜鸟毛都没一根,就埋怨那个--发痴害人,那个委委屈屈的瘪了张嘴"是真的哩!昨天市集上那人唬成那样了哩!你们都没见着......"人家快快打断他,消停会子吧!老这么疑,还过不过了?散了散了,都回吧。就都回去囫囵困觉了,剩了那个不甘心,总觉得受了冤,思想着今晚再过来墙头趴一趴。好了,又晚上了,他抖索索的上了你们家墙,望里细瞄,没曾想又是什么也没瞄见--噫嘻!难不成那贼球根子还真骗了老子?!也不似啊......他骗咱有啥好处没有?......难不成......是里头那鬼发现了咱......这么一想全身都僵了,紧移慢移的待要把自己移下来,移了大半了,就还剩了一只眼在墙头,结果,他看到了什么......好长好长一条腿......人的腿?......不似......好似尾巴......白白长长一条尾巴,一直漫到门边......一声尖啸从他嘴里逼出来,那啸都不象是从人嘴里出来的了,魂从里面跑了。这声够毛骨悚然的,一个村子的人都惊了起来,狗们都跟着啸,啸得人汗毛都炸了。村里十几个壮实的男人拿了各自的防护开门往你们家这头拢来,看见那个跌在地上已经晕死过去了,牙关紧咬,白沫儿汩汩自嘴角流下。人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这房里面有事,几个站了上去,正好看到那条白尾,常氏想收,但收不起来了,大限将至,又是占着个死身,体弱了啊......那十几个人撞开你们家门,冲进去了,个个手上都攥了砍刀。常氏连抵抗都不能够,只是想护你,死拖活拽的拖了你要走,来不及了,第一个人过来就是一刀,正正斩在她被钉子伤到的地方,痛得气也不能喘,她就这么抱了你,用全身把你护住,头头尾尾,圈着你,一点一点的挪,想挪生天,怎防得十数把乱刀齐下......她泪大颗大颗下来了,舍不得你,她怎么舍得让这样一个你--连照顾自己都不会的你独留世上?就跟前世的那个一般,连缝个衫子都是拙手笨脚的......她走了,你能好好的么?能么?她全身是血的哭,就是不甘心,她要带着你一道......那群人砍红了眼,手都不留情的,她拼下最后一点法力,弄迷他们的眼,一阵风过,人们只看见你剩在地上。常氏不见了。你眼睁得慢,先是亮了一条缝,模糊中见着许多头头脑脑圈在你周围--天可怜见!你多无辜甚至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怎么看的你?就当你是个被妖迷了心的酸书生,恨你是恨不起来了,怕你也怕不起来--这样一个瘦弱得不知有没力气抱起女人来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最后倒可怜你了。你习惯了常氏在你眼前,睁了眼找不见她,光见这一圈圈的人,就慌了,讷讷的问,我娘子呢......还娘子呢!人丢了个眼神给你。里头年最长的一个老头站出来探你,说,先生可知适才在府上出了条大白蛇?缠着绕着先生不肯放哩!不过不妨,俺们把它砍出去了......你一听,心里马上不好起来,挣扎了一阵,站好,往人圈里撞出去,口中喃喃"我娘子呢......你们谁见着我娘子了......我娘子呢......"看看你的样子,一半疯一半癫了,人家也不拦,就让你过去,你就这么半疯半癫的走,到处走。其实你还没钝到那种地步,多少都嗅出些味道了--关于常氏的面目的。只是从没人对你这么好过,你感念她的好,想塌塌实实的跟她过一辈子,心里还偷偷想到了将来得个孩子厮守到老那天,谁曾想呢......你就这么晃荡,四处晃,也不知去哪儿找她,兴许......兴许她是出去弄生计了呢......。你在村口等,等了大半日,从日头起,等到日中天,也不晓得饿,直等到日头快落了,你痴痴的想,许该到山那头去接她呢,那头石子多,磕着碰着可不好......想着你就动作了,往山那边走过去,走着走着天黑将下来,山林里并不是什么好去的阵仗啊!果然,你转了一下,它出来了,奇怪,到了这会儿反倒没见你怕了,你就是站在那,看着它一步一步的靠上来,待它粘你身子上了,你突然就出来一句,我娘子呢......你见着我娘子了么......。声音飘飘的。它的手上枝枝叶叶的缠着你,你也不挣扎,反反复复只那两句--我娘子呢......你见着我娘子了么......它细细看了看你,慢条斯理的说,你娘子在那边......等等她就过来找你了,你记得,这儿我给你划了个界,你别出啊......听见了么?......你也没应,就站在那里,它呢,一闪身就不见了。然后,你听见一声唤。相公......回头,常氏笑吟吟的在林子那头朝你招手,你赶忙就回了她一个。娘子。她愣怔了一下,泪就缓缓下来了--你不知道,她等你这声,等了三百多年啊......相公,还没吃吧,过来,咱们回吧,回去奴家做给你吃。好。你望她那头过去,快到了,快到了,就差了那么一点......你不管不顾的朝那个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的"她"走去,一步跨出圈外,把手过去牵。那个一使力,把你拉她身上,说,相公,我们一起走吧,不然你不晓得看顾自个儿,奴家挂心啊......她闭起眼,把一节一节的身子亮出来,一缠--你不太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信她,因世上没第二人能对你能好成那样了。然后,你觉得整个身体一下子就被收紧了,喘不上气,你望下看--看到了那一节一节拼装起来的东西,脑子中一片空白,你唤她:娘子......她回你:相公......不痛的......再过一歇歇就好了......你面色先是发青,慢慢又发白,还剩那么一口气绕在口边了,模模糊糊的听见一阵很闷的爆响,身子一气就松了下来,接着你就看见一大泡的血,你瞪大了眼,看着那一节一节的东西被爆得面目全非,一条尾开到了你脚边,跳跳的,你身上粘满了这些跳跳的血肉。你不知道你喊了没有,反正出来的都不是人声了。你喊:啊--啊--啊--啊--她真愿你这一跤跌下去就再不要醒回来--还回来干什么呢?活得这么苦。她跟着你一起苦,苦出水来了,多次想干脆灭了你两边干净!她想叫天,可天有眼么?!它还想拿了你去做把交易哩!你一个凡人换得三界太平,多"伟大"!你也该知足了,做着这"救世主"的角色。她看它远远的站在旁边,冷眼你一身血肉模糊,轻轻一挥,你就不见了,不知给倒腾到哪个地方去了。你睁了眼,发觉自己在个柴房里,四周堆满了枝节横生的木。刚刚好象出了什么事......?你使劲的想,什么也想不出,只是觉得心伤狠了,开一道大口,却不知道几时开上的。正惆怅着,外边有言语声穿进来"唉......里边这个......主子还不知要拿了怎办呢......""怎办?吃着咱主子的养,还暗里蓄了媳妇子!你说!还奔到百十里远的外方去!你想啊--依咱家主子的势,抓寻个人不是抬抬手的事儿?!能走得脱么?这不,又给弄回来了,关柴房里这时还好着,等晚夕主子回,不知剩得块好皮肉没呢!""唉......是呢......谁不知他手段......"你一听,三分清楚七分糊涂,自己什么时候娶亲了?什么时候去到百十里外的地方了?怕不是在说自己?她一看就知道了,你那俩月的记忆全没了,不知怎么的又给弄回这里来。你坐在这渐渐淡下去的辰光里,满目茫然,觉得应该想起什么来却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凉。还愣怔着呢,柴房那门"咿呀"一声开了"你们出去!去得远远的!!"有人说话,很跋扈的。你尽了力振作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人进来,逆光,站在离你一丈远处,出声了,他唤,行之......--不叫先生了,先提醒你,你是个什么--我去家俩月,你寂寞了么?你看不出他唱的是哪一出,低了个头不答,动也不敢动。行之......我问你话呢,答我,你寂寞吧......不然怎么会出奔?(大概是个私奔的意思)你说啊,我少你吃少你穿?你想要言一声我也替你张罗......他一壁说一壁走上前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欠你的么?!你说!我是不是欠了你?!下巴吃他狠狠捏住,你怕了,缩做一团,什么也答不出。他狠了一阵突然就放开你疾走出去,你松下口气,以为这次到头了,谁知他手上攥了一根不知什么进来--你脚上背上到处都痛完了。看过打狗么?她看过一次,在乡下的大伯家,四个小年轻追着一条瘦狗跑,跑在前面的一棍子打在那狗的细腰上,那狗一下字子就塌了,挣着望前,后面几个人赶过来,围着,也不一棍子打死,就是看着,然后其中有个又一棍打在它一条后腿上--叫都叫不出来了,就是尖尖几声哼哼,接着是头,这一棍打下去,狗就翻了,它还挣着想翻回来,想着,就是要死了也该尊严些,起码要头在上呵,翻了一半不动了,那伙人都以为它死干净了,就想上手去提,谁知它抖了几抖疼疼的再翻,翻过来了,还拖着望前蹭出去两三步远,蹭了一地的血。她当时就发毛了,今天见那石家长公子往你腿上使力的架势,她又想到那狗,被打得想四处躲又没处躲的那份惨......。你咬紧牙关,痛得太厉害了你就支出一只手去挡,还没来得及,一下,你觉出自己的脚有点不对,长出来了,之后就是痛,铺天盖地的,原来是断了。你还不太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呆呆的瞪着自己的腿看--你是看到那一大摊血以后才开始觉出痛来的。烧着辣着的痛!到最后是夺着抢着的痛,你撑了一阵,不成了,那么痛,撑也撑不好,干脆就倒在自己那摊血上没命的往前爬,爬了几路,不见你动弹。痛得昏死了。石家公子立着看了你好大一会儿,喘着,喘干净了就丢了棍子,上来,一搂就把你搂起,踹开柴房的门,走了。挺招摇的那天,他抱着你穿越了整整一座房子,吆喝着踢打着抓寻着,找医找药找人伺候,看看又是一副不舍得你有闪失的样子。医找来了,谄媚着说包准能把这断腿接上跟没事人一样,他当场就给那医一脚,那医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吭,不知又触着人家哪根逆鳞了。他气哼哼的,还是管家识事,赶忙就接上嘴:接什么接!止止血就好!还不赶快过去?!可怜那医年纪有一把了,给这么一吼,粽子一般滚过来,委委屈屈的掏出活计来,先剪开血透了的裤脚-- 一阵老实的咋舌,天么天么!打成这样了还不接只是止个血不是干净要这人一生不得下地么?!狠绝了呀!!唉......这个也不知哪里犯着他了,招他这般狠一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就开了外敷内服药,保心脉气血,止了一把血就走,哪里敢有多的话?!你半夜又烧起来了,烧得迷迷糊糊,走了九重天的样子,猛然就听见枕头边有人说话,两人,一个说,你不是说把他打发干净了么?怎么又回转了?!另个叹了口深气,接上,是啊!给他娶了的!还给了他那叔好几百两做礼钱,叫他徙得远远的,再不要在周遭现眼,唉......该不是他福薄么,听说媳妇子给死了,莫不是寻不着吃又想蹙回主子身边安个身?!那个冷冷一笑,想回头再吃一遭么?别把命给吃没了!本家那边可是发过话了的,慈悲着让他娶门亲打发走就罢,若是再有,怕不多的是办法收拾他!你看着吧,那边不多时已定过来人处理了这。......话声是戛然而止的,之后听到两声毕恭毕敬的招呼:主子!,然后就没声了。你脑子清醒着,身子却不机灵,动也动不了,费了老大劲想搬动它挪到天边去躲,结果还是那么躺,好似准备好了等那只手过来招呼。那人气喘得很粗,他喊你,行之......,欲言又止的。你绷紧身体做好姿势想着要能把个知觉给弄没就好了,起码不要受这份活罪。等了好久,动静也没得,倒是听闻靴低刮上地面朝着门那头去了--要出去了不是?你还不敢松,果然,不一会儿又望床边过来了,你心里叹气--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又把皮肉慢慢绷紧来。后来额头上有阵冰,很畅快很爽利了,一畅快一爽利这脑子也跟着不机灵了,糊糊涂涂的睡上了。一睡就睡了不知道多久,醒的时候倒是清楚了--给痛醒的。脚那里起炎了,烧得口里干得很,你头重重的爬起来,想找口水喝,坐直了才看见那脚惨成什么样,偏偏盛水的那壶又放了天那么远,也是渴急了,你拖着两条残腿用手蹭过去,还差了一些,手伸得筋都绽凸出来还是够不着,再过去那腿该伤了,你眼巴巴把那壶望着,想想还是歇歇再过去才得。你缓一缓,奋力往那边一挪,"咝!--"要命了这下,脚上蒙着的白布又血了一大块,壶却没够上,"碰"的一声摔地上碎成粉,那水涓涓的流,你的气数像是也跟着流尽了似的,趴那不会动弹了。挺委屈的。那么委屈你却不哭,有些呆了,心想自己怎么就破落成这地步?心里好象有个念想的也想不出了,怎么也想不出了,又好象亏了什么空空的一大片......你想回家,回那野莲海边,那四处透风四处进光的烂屋,那是家呢--多潦倒多丢势它总不会抛闪了你,还有一朵一朵的莲做伴,吃不饱穿不暖眼里总还是有些福的。关于家,好似还有几段很暖心的回忆,想是想不起来了,只剩个浅浅的影里,你却死搂着不放,用来暖心--原来不是没吃没穿叫破落,这般有吃有穿的却从心里冷到心外的才叫破落。她看了看你,再看看门边,那朵硕大的红莲从那儿探头探脑的进来了,跟着是顶红轿,悄没声息的飘到床边,兜头一罩你就不见了,连声都来不及出。它早在里头等着你了。那手一沾上你身你就知是它。粗粗的刮着皮肉,狠狠的扫一气,那是乱的,等它静了些了,将那些相思幽怨借着刮、扫、捏给发泄干净了,才慢条斯理的挑它可意的地方去磨。你什么力也没了,就这么躺这让它磨,让它把两具身体打成结。她一直觉得事情总有被撞破的一天。不是么?你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这样戏剧性的巧合总不会缺机会的。当你在他们身下挣扎的时候,当两具身体打成结的时候,说不准他们中的哪一个会赶上这一幕。有,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太玄了。他们是从没有撞破这一幕,可彼此之间都能看见对方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嫉恨夹杂着爱往往在到达你那里时就已经变态了......你那么惨的哭号声响在两个地方,没有"人"听得到吗?问题是谁管得起呢?铁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有几天你就咳嗽了,那早上觉得喉咙里卡得慌,一咯,一口血就出来了。你闭起眼睛来缓一缓,还心心念念想着等好一些了要起来画几幅画,不然手该生了......在腿疼能缓得过来的一时半刻,那些躲不过的折腾也受完了,房里空得就剩你和一束从窗边钻进来的光,你收拾收拾自己,爬下来,从个犄角旮旯里掏出藏好的笔墨去画。也不只是画莲,财神、门神、寿像、联子,能得份钱的你都画。人说你连出都出不去,去哪儿卖去?也有销路,伙房里那个大伙计姓李名钉寿的,他就收了去,卖完了给多少是多少,可人家哪里有你那份好心?次次都诳你,得了一吊给你半吊,你还要千恩万谢的再从那半吊里面取一半送他!几天下来也就那么一丁点积蓄,可有天早上那李钉寿竟给了你四钱银子!你喜得都呆了......。那家伙鼓起巧舌一顿乱吹,把自己吹成劳苦功高两肋插刀上天下地的能人--不然怎么能把你那画卖了四钱银子呢?!可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那张莲卖了多少?--五两。临走了他让你多画几张,他明天过来要,照样一张四钱。四钱呢!你想着就激动了--画十张能有好几两呢!那回家就有一段不用摆摊子也有饭吃了!省下的时间能坐在野莲海边上看了,爱看多久看多久,爱画多久画多久......她先可怜你--还不知死期近了呢,一门心思都是回家看莲。又可怜你--穷得连那份骨气血性都没了,把那笔清清淡淡的莲花当个什么啦?!那么随便就卖了出去。在她看来你就该是那"颜回",饿死也不能失了尊严气节,尊严气节就是上帝就是老天就是阿弥陀佛!不能忍饥挨饿你就不够圣洁不够清雅配不上那莲配不上这个故事配不上那么多人啊妖啊把你当宝一样争来抢去!......唉......你原谅她吧,她知道什么呢?她就知道为个韩剧哭个乱七八糟,为死了个小猫死了个蚂蚁伤春悲秋,为电影里面那些个爱恨情仇肝肠寸断。她对事物的印象观点处理方法都是由那些东西造就的,里面的人多圣洁啊--人家就算穷到去卖身都是悲壮的!你呢?!居然三不管的就让那些东西去糟蹋,连反抗都不会,把当做命一样的画四钱银子就卖了出去!她都唾弃你了!可,还是那句,她知道什么呢?二十几年顺风顺水,太过平顺的人生让她不知道"理解"了。你拿个很犯愁的眼光看她这个百把年之后的后来人,缓缓的吐出一句,我还要吃饭啊......。这句话要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才震撼,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去世,世态炎凉那一面,生活艰辛那一面直接亮到她眼前来,她挣扎了两三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回过头来听你这句--我还要吃饭啊......-- 一下就满目苍凉,那才是天凉好个秋呢!没经过世事的孩子的天真,你一定要原谅她,即使她现在拿那样冷淡的目光去看你,看着你被石家公子把你给徙到后边堂屋去。看你一副不知外头风雨的样子。现如今满天满地传的都是本家替长公子结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预备近日下聘,下月初十日即要迎新人过门。人对你那就更疏淡啦,尽是一张看好戏的面目,嘴里噼噼剥剥讲的也是些新人入门后怎么处置你这东不东西不西南不南北不北的物事。可你心不在上头,心心念念想的都是画,画一幅你就好一些,心里好。觉着离家又近了。你不知道那些时刻石家长公子正跟他整个庞大的石氏家族抗呢,为你。抗得一派惨烈。别看石家公子对付别人时那股子狠劲,其实从根上说,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扯到自己心啊肝啊的身上的时候他也乱得一塌糊涂,再加上,从前那些个对手是外边的,眼都不用睁就可以处理了,感觉感情什么的全都卧得远远的,半点也惊不着。可今天的对手是这个家,生他养他教他的家,根本没什么势均力敌可言,对着面前这群人--爷娘叔伯的,他只想到拿出做"孩子"的那套来--你们不是逼我娶吗?我死成个鬼了我看你们还逼不逼?!好,就绝食了。他这招算狠了,可没想到勾起本家那头对你刻骨的"恨"来。原是想着积点阴德放你条活路的,现时看看,也是留不得了!她在一百五十年后头看着那队从石姓本家浩浩荡荡的开出来的一票人,挺想笑的:所有人都以为你和那石家公子是生死相许,谁知......哪来的"相"呢?他们那么兴师动众的过去实际什么也"灭"不了。那时你并不知道人家已经在取你性命的路上了,拼了命的在画,想着多赶几张积些钱来。你画着画着就觉着喉咙那儿又腥又痒,止不住的咳,肺都要给你咳出个洞来,咳到最后"咯"的一坷拉血块做了个结果。唉......你叹了口气,精神是越来越不济了。歇歇吧。你那一口血把暗里的东西引过来了。小小的,头上结了个几根红辫绳的,它就停在那桌子后面,暴凸出眶的眼把你定定看着,它说,公子......,小的来接你了,等会儿您的魂出来小的就引你去,主子在那头等了......你错愕了,瞪着它头上那几根鲜红鲜红的辫绳,眼睛都不会转啦,你想说什么,最后却出来这样一句:等我画完这几幅可好?这回答很有些不祥在里面了......那小东西跳着走了,你的手突然就有点抖,定了定,还要再添几笔就完了,完了就能歇着了,你想。你把笔一放,人几乎都垮下去了,半空中忽然就来一抹飘飘悠悠的声:"公子......主子说,是让您知道的时候了......"。知道什么呢?你纳闷。"公子与小的家主是宿世缘,三百年前......"她在时光的流去一百五十年后听到了答案,关于这些纠缠的--原来如此,什么宿世缘?说得那么好听,孽缘罢了。那孽缘的开始原来这么恶俗,就是你搭手的那一"救":有天你到山里去采药,下山时候雨大,给阻在半山腰一个小亭子里,你啊,从上辈子开始就招妖,这一停,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就围上来了,你也是见习惯了罢,惹不起躲得起的道理你还是懂的,咬咬牙就冲出去,淋了一身,还不敢停,都快到山脚了,你给一个东西绊了一跤--谁让你多手去救它呢?!让它死那儿就好了嘛!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救"要把你永生永世都搭进去的?!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那个救了你一命以后就一直到你家来替你洗衣做饭的女子她爱你,爱你爱得要死!你就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吧!你听过有哪个"三人行"有好结果的?她争,它也争,到最后所有争来抢去都摆到台面上来躲也躲不了走也走不得,你怕了,就想出去避一避,那一路还真是惊惶,天下了大雪了,到处白茫茫一片,藏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让你找着个烂树,闪身伏下去,等着那一队队找你的"东西"过去,还以为避过去了呢,谁想一回头,它就在后面,慌得你,掉了头往前,那个在前面呢!三个就这样站成一个复杂的直线,你在中间,平衡是脆弱的,看那几道又怨又爱的目光就知道了,接着就抢开了,扯住你,两边都不肯放,他们都忘了,你不过一介凡人,这么抢,怎么禁得起?性命就这样让他们伤了,你本来阳寿未尽,这么一来就坏了三界规矩了,那两个都受了罚,她重些它轻些,她被钉在恶鬼道里永世不得翻身,它被夺了三千年道行。你呢?你喝了碗孟婆汤浑浑噩噩就投胎去了......那句话怎么说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有人痴了情,那就有人要遭灾了。原来是你自己招灾惹事活灵活现跳到他们眼前的。谁让你生就张惹祸的脸惹祸的性子惹祸的这个惹祸的那个?!你一切都惹祸了,别看你那么无辜!别推说你不知道,现在你不都知道了吗?还做这副呆楞像干什么?!前世惹上的你今生得还。你看,过来了不是?你保持着这副呆楞的样子看着踢开门闯进来的人--其实你已经不太行了,撑着做个样子而已,根本听不到那些人说什么,就看中间那个人背后立着一个扎着红辫绳眼睛暴凸出眶的小小鬼。她知道,不过是历数你"罪行"而已,数完了上来两个人架着你,一碗东西灌到你嘴里,然后你就被装进一个黑漆漆的棺材里,那时你还没断气呢,断断续续听到边上"梆梆"钉钉子的声音,很黑很黑,你都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了,气慢慢短下去,身体有点轻,开始一幕一幕的看见从前,像看别人的事,多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后出来居然是它,它说,跟我走吧......你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就用散了的眼神问它:到那边能画莲么?能......干什么随你......能吃饱饭么?能,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它语气幽幽的在诱哄,你的眼神却像是痛疯了一般,那么怕。怕那条往生的路--这世上再多不是,这躯体再多烦扰,这些人再多是非,可毕竟都是鲜活无比的物与事啊!你还是凭着本能挣扎起来,没什么力气,却把它最后一点耐性给耗没了,三百年不是那么好熬的。容不得你再躲,手一招,那小小鬼伸出一个钩子那么一钩,你就到了它手里。厉害,人和鬼的界限都让它消弭了。它轻轻抚着你,爱恨就这么有了个归宿。它赢了。那个大风的晚上,她那群住在野莲海中间的先祖没有一个注意到那顶横空而过的红轿和它前面那盏烧得荧碧的莲灯,都以为是天上掉了星星。然后,一夜之间,那百十亩野莲花消失得干干净净,大地的这头和那头一片坦荡,没人知道它们的去向。一百五十年以后,有个柳氏后人从族谱里将你挖出来,写了一个传奇。她只能写她知道的--她知道你带着那片野莲海一起消失在十八岁,她知道你最后被拘在下面哪里也去不得,她知道它和那个"她"都为你赔惨了--她化做尘埃,什么都不是了;它呢?它被打回原形,还因篡了三界秩序要将自己半身发到人世去,十世为僧,以赎罪业,石家长公子就是它那半身的第一世--他在你死后疯了一阵,最后还是出家,八十一岁那年,平静的坐化在金陵一座小山庙里......之后还有很多是她不知道的,她不能写了。当然,这些是传奇,不是生活,看看就罢,合上书以后还要去过生活的,是你是我是她(他)是我们中间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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