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梓涵
梓涵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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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珏。
十一年前他被家臣救走,曾信誓旦旦说定会在晏青衫二十岁前来救他脱难。
如今自己已多待他整整一年,可算是信守誓约不枉不负。
他不曾来,定是有他不能来的难处。
那样孤高自负的贺兰珏,如若有一线可能,又怎会弃前约不顾。
是以晏青衫不恨他,负了自己的是命运,而不是那自小为伴的贺兰珏。

贺兰珏,想起这名字晏青衫顿觉胸怀温暖,温暖的差点泪下。
这名字伴随他度过早先岁月,那些无忧清澈的岁月。
彼时他是贺兰珏的陪读,两人在红墙玉瓦下嘻笑打闹着长大,浑然不觉乱世飘摇。
还记得贺兰珏好胜,七岁时两人比拼谁能在一日背得《诗经》全文,他便窝在床角不吃不喝连连背了十二个时辰。
比试时当然是贺兰珏赢了,赢后他振臂高呼自己是天纵英才,呼完后又赏晏青衫一记暴栗,骂说是谁要他这直娘贼让他。
"直娘贼。"
想起这三字时晏青衫仍止不住笑,自己也不知那日得来这名号,被那天纵英才的贺兰珏时时挂在嘴边,一日里最少要唤上百来次。
贺兰眼里当时是只有他这个直娘贼的,直到八岁那年初春,才有第二个人勾起了他眼高于顶珏公子的兴致,那个人便是他的胞妹贺兰锦。
他们习惯称这粉娃娃叫锦儿,贺兰珏每日花费大把光阴去逗弄她,结果周岁时锦儿开口,第一个会唤的竟不是娘亲而是"锅锅"。
"锅锅,锅锅。"
锦儿蹒跚学步是总追着他们乱叫,贺兰珏在前头逗引,也总是将音调拖的极长回声"唉!"

这声"唉"字穿越了横亘其中的岁月坎坷,到如今晏青衫仍觉得犹在耳侧回鸣。
他将那尊琉璃瓶高持,遥敬那些岁月,还有岁月里刻骨铭心的人。
"贺兰珏。"他道:"我等你十年后又宽限一年,将你锦儿完璧还你,到如今我归去,可也算终不负你?"
门外寒风簌簌,似在答的确他不曾负他。
这答案里他仰头,将瓶内药水缓缓服下,琉璃瓶儿映着他琉璃色眼眸,一般的安详静谧。


清早跨进勾栏院门的时候萧骋就觉着不对,不祥预感分外强烈。
像是早知道他要来,锦瑟提了个斗大包袱坐在门槛候他,嘴里不停叨念着什么。
萧骋弯腰仔细听了,她念的好像是方药单子:"雁来红三钱,蔓陀草五钱,菡萏二钱,月见草一两,隔年雪水熬煮,三碗变一碗......"
翻来覆去她就这么念着,见萧骋来后忙扯住他衣袖发问:"菡萏是什么?雁来红是什么?......"
萧骋被她绕的发晕,苦笑着按住她肩头:"那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翻来覆去背的是什么?"
"药方!"锦瑟答,满脸俱是欢欣之色:"昨夜青衫哥哥逼的我背了一夜,说是今天你会来带我出门游玩,要我出门后切记按这个方子熬了汤药敷脸。"
"带你游玩?"萧骋默念这句,恍然间大梦初醒。
他掠起衣衫急奔,风刮过脸颊,似霜刀刺骨。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愚钝至此?
早该知道他已萌死志,早该知道他昨日是亲手托孤。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今日,要在诞生的同日将生命终结。
但愿还来得及吧,一路他这么想,奔跑到咽喉刺痛如被火烧。
只可惜仍是迟了一步,路到尽头时晏青衫已然将药服了,琉璃瓶碎了满地,而他正拿手沾着口中喷涌鲜血,写那诗里最后一个字。
诗只四句,写在不易察觉的墙角。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是首藏头诗,暗藏了珏别而字,又音同诀别,写了只为给一个人看。
纵死时不带怨犹,他心却仍有挂记。
这些内情萧骋当然不懂,他只管抱住了晏青衫身子,不停拿手探他呼吸,唤人时嗓音沙哑犹如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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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勾栏院俨然成了医府,萧骋这一生也从来不曾似现下这般穷凶极恶,恨不能将那些无用的名医一个个拖将出去杀了。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一指长的虫草,所有真真假假以他胄亲王权势能够采集到的良药都被觅了来,能服的服了,不能服的炖作汤药强喂,晏青衫那口冻泉般时断时续的活命之气总算是稳固了,只是人还不曾清醒,一日日静卧,身躯冰凉。
夜冷照青衫。
萧骋望着墙上这句五言诗,再不能按捺心绪,挥手将桌上公文拂了满地。
战事,夺权,倾轧,他躲不开这些纷争,他分秒不得停歇,人到哪里,公文繁务便跟到哪里。
不错,是男儿自当不负凌云之志。
可若是青衫冷却长夜自此孤寒,他还要这些身外繁华满目喧嚣作甚?
"罢了。"
许多人都听见他这句喟叹,有遗憾也有释然。
什么罢了他不曾说,可自此他早朝罢上公文累积,再不是那个事必亲躬日夜操劳的胄亲王。
朝内固然有些动荡,可也不是江山就因他缺席而崩塌。
这结果他早该预见,只不过缺了那雷霆一喝。
所以他日日将晏青衫手握了,心内平静,并不嗔怪自己。
不是志气短浅,因为区区一个晏青衫而放弃一切。
差点失去他,不过是那雷霆一喝,是促他放弃困顿挣扎的一个由头。

结果晏青衫于第十日醒来,几乎和圣上亲临同时同刻。
他睁开眼那刻,萧凛正自门口踱步而来,不可置信问道:"你便为了这戏子将军国大事全都撂了?七弟,你几时学的这般没有志气?"
萧骋闻言起身,缓缓躬腰行礼。
"三哥。"他道,语气如旧端敬。
何情何景下他也不能忘却他们是君臣,性格,决定他越不过忠前那个愚字。
萧凛不语,踱步来到晏青衫跟前,先是捏住他下颚端详片刻,再然后突然发力卡住脖颈将他高高持起。
"做婊子,就该当守做婊子的本分。"他咬牙切齿:"你学那贞洁烈女寻死,到底是存心要博谁的同情!"
"三哥。"
身后萧骋又唤,语气仍是端敬,可掌携劲风如电袭来,只一记就将萧凛卡住晏青衫脖颈的右手远远荡去。
"你!"萧凛变色,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温恭的萧骋居然敢出手冒犯于他。
萧骋将晏青衫扶携着躺下,自桌上取了酒壶和杯盏,斟满后端于怒形于色的萧凛。
不待萧凛发话,他已将跟前水酒饮尽,抬首问道:"上好竹叶青,三哥不喝杯吗?"
萧凛不明白他这是弄的哪番悬虚,迟疑片刻也仰头将酒饮了。
"多谢三哥。"萧骋将他手间空杯接下,突然一掠衣衫双膝跪地:"杯酒泯恩仇,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
萧凛闻言睁圆了双眼,良久不及反应。
"什么?"他俯身:"你刚说什么?"
萧骋抬眼望他,因中间隔阂已决意放下,那目光无畏而坦然。
他重复:"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唯一条件是带晏青衫同往。"
"晏青衫?"萧骋回身,又望晏青衫一眼,犹不置信:"你就为了他?为了他放弃你前程功业?"
"三哥。"萧骋垂首:"你我自小相依长大,这样情分你对我仍存猜忌,既是如此,既是万般皆不得好,我不如全身隐退,这念头我早有,只三分为他,余下七分......"
"余下为谁?"萧凛接过话头:"为求自保吗?"
"三哥。"萧骋长叹:"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记得你从小眷顾我,记得是你扶我第一次上马,记得你诸般亲厚。当日我踏平燕国为你,到今日中止纷争亦是为你,你的七弟,自始至终,从不曾存有一丝逆反之心。"
言下无限唏嘘,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兄弟间的温存信任如何就一步步褪尽只余隔阂猜忌。
权欲,当真是冬是夜,能丝丝抽却每份情感里的暖意。
到如今,那暖在他心内犹有,可萧凛站在最高处,早就被劲风吹了个干净。
他立在原地,不断思量萧骋这番言辞的真假。
是真心要释下兵权,还是场要叫自己警惕放松的阴谋?
这当口他想起了晏青衫,想起自己心头曾有过的那个闪念。
为了这戏子,他一次见到他沉稳内敛的七弟失仪,当时他就想,他也许终于找到了这位百毒不侵洁身自好胄亲王的弱点。
"那好。"拿定主意后他发声:"你先料理事务后去沧州,晏青衫如今身子孱弱不便远行,等你安顿好后,我再差人将他送去。"
言下之意以晏青衫做挟,要萧骋尽快释下兵权践约赴往沧州。
萧骋失语片刻后应了声是,继而又字字如铁道:"还请三哥尊他敬他,不要伤害他分毫。"
"好好好。"萧凛挥手,对他这话里分量丝毫不曾留意。


事情结果进展的远比萧凛想象中顺利,萧骋毫不犹豫解下兵权繁务,紧接又马不停蹄赴往沧州,朝内顿时百相杂陈,有人落寞有人欢喜,更多的则是那些渴盼接下萧骋权势一张张发光的脸孔。
这正是萧凛日夜所想的结局,他将兵权分割,分别赐予了政见相左数人。
自此后他们将为了夺权互相倾轧,同时也互相牵制。
而他自此后也将銮椅稳坐,再不需担心谁来抢夺他江山。
所以他连夜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连个梦也不曾做。
只是有时他忍不住怀念晏青衫颜色,流苏帐内虽则春光无限,但又哪一个及得上他。
那样卑贱而骄傲的灵魂,那样污浊泥潭里开出的一朵白莲花,在萧骋眼里是只该呵护,可在他眼里却只该践踏。
他凭什么那样看他,琉璃色眼里似乎满是轻蔑,象看条贪欢的野狗。
他是萧凛,赤国君主,九五之尊,全天下人都该在他脚下三呼万岁俯首称臣。
想到这他便欲火满烧,身下之物坚挺只想恨恨穿刺那孤傲的戏子,以他血来浇灭他眼内那该死的嘲弄轻蔑。
这想法一日胜似一日浓烈,到月氏国驸马来访时其实已然不可遏止。
这位驸马姓程名御香,入赘月氏皇室后不久老皇帝就身亡,其时皇帝膝下无子,长公主继位后他就成了举国身份最是尊崇的男子,真是鸿运当头谁都拦挡不得。
老皇帝在世时一向好战,和赤国争城夺驰素来不和,是萧凛如骨鲠在喉的心头大患。
可公主继位后似乎连一国之风也顿时柔了,居然派驸马亲自前来议和,说是自此相安再不犯赤国一寸。
萧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好运,当下心情大快留驸马赏歌作乐,把酒时两人高谈阔论言谈甚欢。
君王座下的舞姬自然个个都是绝色,只可惜程驸马好似都不中意,到酒尽筵残时才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我耳闻洪都里有个绝顶人物,叫什么胭脂红......"
这话如此切合时机的中了萧凛下怀,他乘着酒意一把搂住对方肩膀道:"胭脂红不过是他一只手,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见识咱们洪都第一绝色。"
驸马看似醉了,跨步时东扭西歪,可一双眼却分外清明,闪着莫测难料的光。

到勾栏院时那里烛火通明,原来是静王带着众人正在寻欢。
厅堂里人影穿梭,有女子衣冠不整的正在唱曲《贵妃醉酒》,身后众人追逐调笑,端的是满园春色。
萧凛见状清咳了声,静王本正啃着那贵妃乳尖不能自已,闻声后立马清醒,整肃衣衫将众人喝退。
"传晏青衫来见。"萧凛落座,直接进入正题。
虹姨垂首来见,不过期艾一句就被赏了好大一记耳光。
"起不来床?"萧凛冷笑:"那便爬来,放心,咱们自会顶着他扶着他不让他孤站。"
片刻后人出来了,形销骨立双目空洞无光。
萧凛差他唱曲,他便甩了衣袖开唱,味同嚼蜡半分神韵也无。
那些鲜活灵动戏里人物仿佛都已死去,随那日晏青衫的灵魂一起死去。
萧凛的怒意开始生长,想发作时被身侧驸马一把乘势按住。
"许是状态不在。"那驸马道:"咱们就容他换个曲吧。"
这声音温和舒朗,晏青衫听闻后却突然化身做了瓷人,许久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曲唱的便更糟了,何止没得神髓,连唱词也是十句九错,听了只是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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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寻欢后那程驸马又独自在勾栏院逗留半日,至晚方来宫中请辞。
萧凛心情甚好,问他可有相中的宝物想带了回朝。
驸马垂首笑的暧昧:"相中了的只有一件,只是不知君上是否舍得?"
萧凛闻言朗笑:"我知道你相中了什么,可惜的是这个人我不是不舍得,而是已将他许了旁人,我为一朝之君,总不能食言吧?"
"我不要他人。"那端程御香一字一顿:"我只要他那只胭脂红,如若君上成全,我定奏禀女主将兖州奉还。"
"兖州?"这两字叫萧凛双目顿时放光。
那是三年前苦战后赤国被月氏夺去的要寨,群山绵延可守可攻。
这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大到他连拒绝的话也显得力不从心。
"胭脂红固然是媚人。"他道:"只是我若把它砍了赠与驸马,那便是个死物了,既是死物,又哪里还有往昔颜色呢?"
程御香唇角勾起一个冷笑,往前进了一步,面不改色发了句话。
"圣上有所不知。"他道:"据说只要寻个极寒处将人血冻凝了,再找个快刀手,莫说剁后手足颜色得以保全,便是血也不会多流几滴的。"


锦瑟清早时本是端了水要去服侍晏青衫洗脸的,她心情轻快,一路哼歌,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些什么。
除开有堂会的日子,她每日掌灯时分都会喝碗甜汤,接着就一路痴睡雷打不醒。
晏青衫对她,也可谓是心思用尽。
所以在这勾栏院才有了这么个世事不解的锦瑟。
今日她心情轻快是因为晏青衫身子一日日恢复,还有他们终于有了可以离开这金玉牢笼的机会。
可半道里虹姨却突然杀将了出来,连拖带拽押她回房,还将门锁了任她拍打。
自那日她咬伤萧骋之后勾栏院便多了这规矩,凡晏青衫有客,锦瑟一概不许外出房门半步。
有客?
这念头响起时锦瑟手中铜盆顿时坠地,她开始在狭小房内奔走犹如困兽。
到下午房开时她已然快要疯了,象支急箭般的射将了出去,因担心早先还命悬一线的晏青衫能否熬的过这关。
到东厢时她发现晏青衫蹲在墙角,赤足披发,正拿左手五指抠那墙上血诗。
诗统共二十个字,已多半被他挖去,墙上留着道道深浅血痕。
那是他指上新血,血肉抠破砖墙的印记。
锦瑟见状忙将他手一把握了,细看时指甲劈裂血肉模糊已是惨不忍睹。
"你做什么?"她痛哭失声:"要除下这些字,不可以寻把铲子吗?"
晏青衫将手轻轻抽回,搂住她肩,语声无限温柔:"你想念你家人吗?"
锦瑟当下一愣,将头挤进他胸怀:"干吗?想赶我走吗?我没去处,哪里也不去,我的家人就是你。"
"那好。"晏青衫拥着她:"你便跟我吧。这世事难料,骨血至亲也就未必可靠。"
锦瑟在他怀中觉得温暖无限,"嗯"了声后久久不肯起身。
"下雪了。"许久后晏青衫才发声,调门无悲亦无喜。
窗外果然扬起了雪花,被风卷携纷扬落下。
"咦?"锦瑟奇怪,扑到窗前踮脚打量:"奇怪了,怎么四月还会有雪?"
晏青衫走到门前,右手扬起接住了几瓣雪花。
那只胭脂红仿似已没有热意,六瓣雪晶在掌间许久都不曾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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