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春来————月夜微光
月夜微光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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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一户姓黄的人家做活儿了。
他的父亲是一处小县城里殷实人家的厨子,那户人家姓黄,父亲从小就在那里干活,娶妻成亲之後和母亲仍然留在黄家。10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孩子,因此对这个迟来的孩子很是疼爱。
黄家不是什麽大富之家,杨非吾一家的生活当然也富裕不到哪里去。虽然只是粗茶淡饭的过日子,父母却尽了所有的能力关心照顾他,让他衣食无忧。
像所有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杨非吾得到父母的关爱,无忧无虑欢蹦乱跳的长到了8岁。
8岁的杨非吾还只是个小孩子,却已经比许多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懂事的多。每天起床後他就到厨房里帮父亲的忙,搓块抹布递个碗跑跑腿什麽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去找门房李大爷一家一起吃,偶尔有空就跑到附近的学堂去偷听夫子讲课。
夫子摇头晃脑的叨念著〃人之初性本善〃的声音常常将他拉入周公的世界,每每好梦正酣定遭夫子关爱绝招--飞书击头。极少时间夫子会讲一些三国的故事,杨非吾必定听的入迷误了回家吃饭的时间,於是每次归来都会看见母亲站在门前翘首以待的身影。
〃你又跑学堂去了?念书有个屁用啊?有那个空还不赶快给老娘我好好学门手艺,小心以後饿死你!〃
戳在脑袋上的手指是温柔而娇宠的,父母没受过什麽教育,大字不识一个,却有自己的想法。家里送不起孩子上学堂没关系,只要把孩子教育好了,让他多学门技能长大才有饭吃。
杨非吾呵呵笑著,父亲趁老婆骂骂咧咧不注意的时候塞几块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给他。杨非吾赶紧藏起来,想著等没肉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让爹娘高兴高兴。可是肉总是在隔天就消失不见,很久以後杨非吾瞧见黄家那只上了岁数的老猫,贼兮兮的从厨房里叼走了一包东西,这才恍然大悟。
可怜他一口都没舍得吃的肉啊,就这麽没了。
母亲知道後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养父仍旧波澜不惊的傻乐。晚饭时,杨非吾发现自己的碗里多了一勺他最爱吃的火腿云豆。
小小的杨非吾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哇啦哇啦吃著的样子就像那只偷腥的大猫。
门房李大爷的儿子小三子是杨非吾童年时候最铁杆的朋友,小三子胆儿大,总带著生性有些腼腆的他爬高上堤的掏鸟蛋捉青蛙,总有他们乐不完的事儿让哥俩开心的嘴裂到後脑勺去。小三子手特巧,有一次用柴房不要了的竹条做了个简易的风筝,飞的老高老高,杨非吾傻呵呵的乐,结果风筝飞到黄夫人的屋顶上去,把黄夫人好不容易托人从关外带来的,据说是极珍贵的异族风铃弄坏了。
平常天不怕地不怕,他爹怎麽捶他都没吭过气的小三子吓住了,父亲母亲和李大爷李大妈都跪在中庭给黄老爷磕头,黄夫人说。
〃没事儿,小孩儿闹著玩儿呢,咱们大人还跟著瞎撮合?〃
於是父亲母亲笑了,李大爷李大妈笑了,杨非吾和小三子也笑了。
那晚父亲给主子们做了自己的拿手菜--红烧肉,烧的那叫一个香飘万里引人垂涎。杨非吾流了满地的口水,猴巴巴的想了一晚,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就著剩下来的作料拌一碗干饭吃的好不开心。
〃许多人连白饭都吃不上呢,咱可要好好珍惜。〃
母亲这麽说著,杨非吾的小脑袋点的像打鼓。
他们是知足常乐的一家人。
杨非吾曾经以为,这样温煦快乐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
黄家即将在下个月出阁的小姐被本地县官的恶霸儿子侮辱了,小姐当天晚上就上吊死了,黄少爷报案被衙门的公差乱棍打死,黄家老爷痛失爱女爱子,一夜白了头,终是忍不下这口恶气,变卖所有家产遣散仆人准备举家上京告状。
虽然已事隔十多年,杨非吾还是很清楚的记得那个离别的晚上。
月亮看起来比平日的要大上许多,也明亮许多,平常热闹非常的院子冷清的很,母亲牵自己给黄老爷磕了个头,自己那个沈默寡言的父亲满面悲戚。黄老爷摸摸自己的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凭的苍凉。
〃你们去吧。〃
养母流著眼泪带他出门,小三子一家已经先行一步回老家了。杨非吾回过头,似懂非懂的看著那个人已经走光了的颓败庭院,满院白色的麻布条随风张扬,在这样暮色深浓的时刻里分外阴森。
那个甜甜的唤他〃小吾儿〃的小姐死了......
那个偶尔欺负自己却带他去看花灯的少爷也死了......
死,到底是什麽感觉?
杨非吾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孩,在他单纯的世界里,还不懂生命的意义。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远远瞧见一群黑压压的云速度奇快的往街头涌来,待到近前,他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人马。
只活了8年的杨非吾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多马一起奔驰的样子,好奇的张大眼睛盯著看,却发现马上威风凛凛的骑士清一色蒙了脸,看起来像戏台上的山贼一般。
正奇怪间,被马惊吓的母亲尖叫起来,为首的骑士明显的皱了皱眉,从腰间抽出刀来。
刀上的寒光飞快闪动,杨非吾却觉得那一瞬间过了很久。马上骑士每一个动作都慢的清晰可见,鲜血飞溅的时候,母亲的头和身体就分了家,无主的头颅飞到半空犹自恐惧的睁大双眼。
杨非吾呆了,平常总是慢悠悠的父亲一反常态动作迅速的抱起他就跑。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和著背後答答的马蹄声混在一起,杨非吾异常清晰的感觉到父亲胸膛的激烈跳动,生命清晰的波动逐渐蔓延到他身上。
忽然间他抖了起来,那条每天早上端著小锅去买豆浆的青石子路,明明即使是他这样的小孩奔跑也用不了一刻锺的路,此刻竟是如此漫长。
毛孔舒展著,心脏不由自主的急剧收缩。他回转眸子,挥舞著刀的手臂动作缓慢而清楚的划了下来。
父亲摔倒了,热乎乎带著腥甜味的红色液体卒不及防的喷在杨非吾的脸上,父亲挣扎著口里发出短促的高音,胖胖的脸孔扭曲狰狞。
〃走!快走!〃
踉跄著被推出去几步,杨非吾回头,却只是看见刀光没入身体的瞬间,他拨足狂奔。
风里传来血腥的气味,小小的胸腔里心脏几欲破胸而出,软绵的双脚踢到一块石头,当即不由自主跪倒。
背後一凉,杨非吾惊觉自己飞了起来,脊背瞬间体会到被撕裂开来的疼痛,身体惯性的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杨非吾撞到墙角昏了过去。
很多年後杨非吾再次站在黄家遗址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经历过这样突兀而悲痛的变故。
那一夜,黄家的灵堂还挂著悼念的白麻,黄家老爷痛哭的声音言犹在耳,整个黄家大院却已付之一炬。
官府说是流寇所为。
自己那淳朴可爱的,对黄家有几十年感情的父母,为了自己只得走出黄家的养父母,黄家所有来不及离开的人们,死在了那场浩劫中。

杨非吾昏昏沈沈的躺著,等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10天後了。他躺在一辆颠簸的板车上,一个麻面的姑娘握著他的手。
〃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温柔的为他擦去梦中哭喊流下的眼泪与汗水,姑娘乍看十分恐怖的脸上满是疼惜。
反趴著的身体,火辣辣的烧著,杨非吾意识不清的抓著姑娘的手,啊啊的叫著,喉咙里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姑娘怜惜的摸著他的头。
一个月後,他到了扬州。
一行人除了他和麻面姑娘,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少女和形容凶恶的男人。一个胖乎乎说话声音尖细的中年女人来看了他一次,满是厌恶的骂骂咧咧。
後来他才知道,他们都是迎春阁的人。
迎春阁是家妓院,那些样貌美丽的少女都是迎春阁里的姑娘,体形高大魁梧的男人是迎春阁的保镖,而那个胖乎乎的老女人就是迎春阁的老鸨。
麻面姑娘虽然面貌生的难看,却有个好听的名字--潇潇。
潇潇是老鸨的女儿,据说小时候是出了名的漂亮,老鸨那会儿可疼她了,什麽好吃的好用的都有她的一份儿,当潇潇未来花魁般的抚养著,可是好景不长,潇潇因为一次误食药草变成了麻面。本来对她冀望很高的老鸨,寻遍了法子也不能治好潇潇後,就再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了。要不是因为潇潇有一口好歌喉,可以帮著容貌美丽却才艺平平的姐妹做戏的话,不定早就被老鸨赶出去了。
因为在原来的地方惹了些不痛快,所以迎春阁迁到扬州。一行人是在路上遇到杨非吾的,他那时候全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只要再过一时半刻就一命呜呼了。
潇潇捡了他,老鸨吓的要死,破口大骂著。潇潇却不肯丢下他,院里的红姑娘帮著求情,老鸨才气呼呼的甩手走了。潇潇没钱给他请大夫,院里的姐妹们把自己平日用的药酒什麽的都搬来,夜里杨非吾发起高烧,潇潇几天不眠不休的照顾他。
许是杨非吾命硬,在只有简单药物,得不到良好休息的情况下,他的伤口居然慢慢好了起来,病情也开始稳定下来,到扬州的时候,虽然还不能像平常人一样活动如常,却已经可以下床走几步了。可是他的喉咙却再也没有发出声过。
他哑了。
潇潇悄悄给他找了脚医,脚医摇头,潇潇泪如雨下。杨非吾没有难过,他只是平静的接受这一事实。
一个8岁的孩子,不识字不会说话,人们无法得知他的来历。
潇潇给他取了个名字--怜。
在迎春阁的日子是十分难熬的。潇潇很忙,院里的头牌妃色姑娘常摆歌会,通常只在台前露个脸,就转回台後,由躲在帘後的潇潇替她忙碌。歌会非常赚钱,潇潇常常是一首接著一首没完没了的唱客人们点的曲子,嗓子唱哑了才能休息,而露脸打赏的却是别人。
杨非吾伤还没好透老鸨就让他做活儿,可是他只是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小孩,能做什麽呢?
在黄家的时候帮著父母干活,一直很骄傲觉得自己能帮上很多忙的杨非吾,到了这里才明白其实那些都只是不轻不重的小玩意儿。
摸著自己红肿开裂的双手,杨非吾眼里干涩的,却没有哭泣。
他的眼泪啊,早在父母被杀死的时候就流光了。
在迎春阁里,除了潇潇,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有时候客人太多,他偶尔也会被派到前院去打杂,时间长了,常到迎春阁的客人们都知道,院里有个小哑巴叫可怜。
这样不知目的的忙碌过了1年,潇潇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的一次上台唱歌,居然吐了血。大夫来看过後摇著头说她得了肺痨,不能再唱了,老鸨沈了脸。
拉著病塌上的潇潇,杨非吾无言的给她打著气。
潇潇笑笑,她其实并不真的那麽难看,有著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她身材窈窕幼有致,在病中更显清瘦。
〃怜,我的床铺下面有些银子,要是我走了,你就拿著银子离开这儿吧。〃
杨非吾张大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紧紧握住潇潇骨瘦嶙峋的手。

太守的公子点了妃色姑娘作陪,笙歌奏乐。这一年来,迎春阁花魁色艺双绝的名头响亮,扬州的人们都知道妃色姑娘不但美貌如花,一口娇婉柔嫩的歌喉更是动人心铉。太守公子是老客人了,歌会基本次次不少他的份儿,钱也出的爽快。
老鸨推说妃色姑娘身体不适,不便接客。太守公子勃然大怒,闹腾不休,老鸨无法之下,只得答应让妃色姑娘献唱一首。
潇潇坐在帘後,手按琴铉,低眉吟唱,声音若银铃一般动听,太守公子如痴如醉。
一曲歌罢,潇潇又吐了血,杨非吾心急如焚。老鸨忙让潇潇下去,太守公子硬闯进来抓了潇潇起来,一时间众人不知所措。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瞒本少爷!〃
太守公子怒上心头,一旁家仆邀功上前掌嘴。可怜潇潇本就体弱带病,被恶奴扇了几个耳光,战立不稳一头撞上柱子,当即血流如注。
杨非吾脑袋轰的一响,喉咙里发出嘶声,扑上去抱住太守公子的腿就一口狠狠咬上去。
太守公子大叫,恶仆抓住他一顿好打,奈何杨非吾就是死不松口,老鸨吓的手忙脚乱跪地求饶,现场混乱不堪。
脊背一阵巨痛,杨非吾明白自己後背上那道一直没好透的伤口裂开了。钝痛的敲击感自脑後传来,冷汗泊泊而下,他随即陷入黑暗中。

5
杨非吾睁开眼睛的时候,天下落下白色细小的颗粒,丝丝缕缕的覆盖住他的身体。他仰面躺著,阵阵冰冷寒入骨髓,身体已经麻木的失去知觉,熟悉的高热和撕裂感侵袭他的全身。
巷尾那家面馆的屋顶吊角原来换个角度是这样子啊......。
杨非吾好笑的翘起嘴角,铁锈味的液体争相涌出喉咙,本来灼热的温度开始自他的身体慢慢流失。
好冷啊......。
死......是不是每次都这麽痛苦的......?
覆盖著初雪的地真的很冷,杨非吾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爹爹......娘亲......潇潇......都是好人......可他们为什麽都这麽苦这麽苦呢......?
杨非吾不明白,在他短短的9年生命里,为什麽对他好的人,最後都没有好下场?
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区分人的好坏,严苛的现实却叫他看清世态。
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
娘,豆腐店的阿金说我是奴才,什麽是奴才?
唉......孩子......那都是命啊......。
这麽说著的母亲,脸上,是自己从未看过的悲凉。
似懂非懂的点头。
命是什麽?可以吃麽?
如此反问的自己,天真的让人扼腕。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杨非吾听见了一个女子焦急呼喊的声音,然後他失去了意识。

杨非吾大张著眼睛,他的头顶不是看了2年的肮脏蚊帐,睡的也不是一碰就〃嘎吱嘎吱〃做响的烂木板床,棉被散发著阳光的味道。
窗外清晰可闻清脆的鸟叫声,隐约的花香飘散在鼻翼间,一个杨非吾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站在床前殷切相望。
〃你觉得怎麽样?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似醒非醒的茫然不知所措,女子〃扑哧〃一笑,她身旁的男子不以为意的拉了拉女子的手。
自己一定是还在做梦......。
杨非吾昏昏沈沈的闭上眼睛,再次醒来後他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後没有雀跃非常。
救他的是对夫妇,女的是玉剑门的门主白明珊,男的是她的丈夫段剑灵。2人婚後多年悠游扬州,路遇杨非吾,他全身上下骨折数十处,後背的裂伤又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伤上加伤,内脏局部破损......,总之就是伤的只差最後一口气了。幸得有百草药王的传人段剑灵在,才把杨非吾这条小命从阎王那里给抢回来。
一个月後杨非吾能动弹後他马上寻了路下山。沟通无效之下,白明珊只得带他回了扬州。
目瞪口呆的站在早已人去楼空的迎春阁前,杨非吾呆了。他拉著对街面馆的小二哥比画,小二哥摇头说不知道怎麽迎春阁月前搬了。
搬到那儿去了?
你问我我怎麽知道?
好象是因为得罪太守公子才搬走的......。
没人知道迎春阁搬到那儿去了......。
杨非吾停下比画的手,呆呆的瞧著那曾经风光一时的朱红色招牌在风中摇摇欲坠,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潇潇她......身上还带著病啊......
难道她已经......不会的......不会的......
不敢再想象下去,杨非吾捂著头慢慢蹲下,像冬夜畏冷的老猫般蜷缩起身体。
这个世上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都不在了......。
〃哎呀,人都会生老病死,习惯就好,别难过了。我瞧著你也没地方去,不如这样好了,你做我的弟子吧。〃
说著这种让人更加丧气话的,是玉剑门那个大大咧咧的门主白明珊。杨非吾抬起眼睛,目光深邃的不似一个只有9岁的孩童,玉剑门主收起不正经的玩笑,和他静静的对视。
过了半晌,杨非吾点点头。
於是在那一天,他入了玉剑门,做了17代玉剑门主白明珊的第四个徒弟。
有人学武功为了强身,有人学武功为了混口饭吃,更多的人学武却是为了扬名立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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