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闲语[上] (上)
闲语[上] (上)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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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江照晚成亲那日,卧房外院子里一株枯了四年的桃树忽然开起花来。虽只是寥寥十来朵,那略带妖异的粉红竟似压过了满院的春色,阳光下迷乱人眼。 他的侍女朱朱发现后本想将这件奇事告诉他,进屋后却不见他的人影。一瞥间看见窗下书桌上平摊着一幅画,她走过去看了看,纸上是灿若烟霞的一树桃花。因觉得布景有些眼熟,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正瞧见院子里那株忽然回春的桃树,周围的景物与画上并无二致,只是树上十来朵的清绝诡艳与画上满树的明媚灿烂却大不相称。 她低头看了看落款处的日期,顿时恍然大悟:画中的桃树正是院外那棵,只是那满树桃花却是四年前的了,经过几度春风秋雨,如今怕是早已化作了泥土。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朱朱连忙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转身对着来人喊了声"少爷"。一身喜庆红衣的江照晚摇着扇子踏进门槛,见她站在书桌边,笑问道:"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白皙的面色经手中折扇的白玉扇柄一映衬,更见莹润通透,笑意从尖长的眼角溢出,倜傥中透着温存。 "我哪有鬼鬼祟祟?" 朱朱嘟起红艳艳的嘴巴反驳,因这个少爷待她和善,她说话一向大胆放肆。朱朱又顺手拿起桌上那幅画扬了扬,"不就是一幅破画么?街头摆地摊的只怕也比他画得好。"这时她已看清了落款处的人名,正是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江照晚"噗哧"一笑,道:"也不知他哪里得罪了你,你总是看他不顺眼。他可是你未来主母的兄长,你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 朱朱见江照晚笑嘻嘻的,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快活,心口一堵,脱口道:"我为什么看他不顺眼少爷会不知道么?" 江照晚神情一暗,他走过去沉默着将画收好,之后淡淡道:"这些事休得再提,若是被新少奶奶听见了,我只有让你离开。"语气虽平和,可配着他黯淡闪烁的目光,每个字都带着丝丝冷意。 朱朱深悔自己失言,她强笑了一声,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少爷,老爷让你赶快去城外十里亭迎亲。花轿正在那里歇着呢。"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听说送亲的正是他。"说完这句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暗道:真是多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江照晚只是"哦"了一声,神色并无改变。朱朱带着讨好的意思上前帮他整了整衣冠,末了又退后一步,歪着头仔细端详着,似是在检视还有哪里不妥帖。 江照晚见她面上残余着讪色,疑心自己之前太过严厉,便朝她淡淡一笑,尖长的眼角也因着这笑意微微上挑。朱朱恍惚觉得那眼角化作钩子勾了勾自己的心,她倒抽了一口气,脱口道:"原来少爷长得这么好看,真是该死--怎么我从前没发现呢!"见江照晚瞪起了眼,她又忙道:"啊!我知道了,这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还道哪能这么容易就变好看了呢!" 江照晚见她调侃自己,撑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死丫头!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作势要用扇子拍她的额头。朱朱忙娇笑着跳到屋外,一晃人便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江照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一转头不经意看见窗外桃树上粉红色的花朵,面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他清楚记得那人离开后不久这桃树便枯死了,如今却又开起了花,似是在欢迎种树人的归来。都说草木无情,恐怕真正无情的是人心罢。 这时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到了桃枝上,树枝一颤,有好几朵桃花耐不住震动落到了地上。见芬芳沾染泥尘,春色不再妖娆,他幽幽叹了口气。 洛城地方不大,随音山庄少庄主娶亲已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路上看热闹的人比庙会时还多。就连许多平素不大出门的年轻姑娘,为了能见一见俊美的新郎,也来凑了这个热闹。 江照晚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凌波酒楼时,二楼窗口忽有几个美丽的女子扬着香帕喊道:"江郎,记得有空回来看看我们众姐妹。"却是洛城几个名妓。围观众人立时都轰笑起来,江照晚潇洒一笑,朝众名妓拱拱手,朗声道:"一定一定。"围观的又是一阵大笑。 江照晚面上笑得虽然灿烂,心里却把那几个女子骂了个半死,给她们这么一宣传,怕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风流浪荡子。走在他马旁的朱朱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吃吃笑道:"少爷你好有面子。" 江照晚飞快地瞪了她一眼,咬牙低声道:"她们是你请来的?" 朱朱嘿嘿干笑了几声,"听说这样才显得够排场--这年头守礼君子已经不受欢迎,风流公子才是正道......而且她们本来也仰慕少爷,故此都没收我的银子,免费来捧场。" 江照晚一怔,想了想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于这个机灵俏皮的丫头他也是无计可施。这样带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城外,接近十里亭时远远看见有二三十人散在亭子周围,一顶火红色的花轿安放在大树树荫下,有个蓝衣人站在轿子边,似乎正与轿中人说着话。 有人去向那蓝衣人报告了一句,那蓝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朝江照晚看了过来。目光相接,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顿时成了一张脆弱的薄片,万种思绪无处存放,呼啸而出,令他艰于呼吸。 那蓝衣青年微一怔忡,之后向江照晚展颜一笑,迎着他走了过来。江照晚勒住马头,翻身下了马,一句话尚未出口已被那青年轻轻拥住,"江大哥,许久未见了......"他轻拍着江照晚的肩,忽将唇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可是想死你了。"说完便立即松开了他。 江照晚恍惚觉得对方温热的唇在自己耳垂上轻点了一下,一丝甜蜜尚未凝聚成形,便有无穷无尽的酸涩侵袭上来,在他心口眼角汹涌,可最后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他也的确觉得好笑。 "是啊,四年未见了......不过以后我们成了一家人,见面的机会应该会多些。"江照晚淡笑着道。青年是新娘风歌雪同父异母的哥哥风入松,十二岁到十七岁期间一直借居在随音山庄,四年前才返回了京城风家。 风入松先是一愣,迅即露出一个笑容:"江大哥这话好生见外,从前我们就是好兄弟,在我心里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他飞快地瞄了江照晚一眼,忽然道:"说起来这些年江大哥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样子。" 江照晚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变化?"又忍不住打量了对方一眼。现年二十一的风入松比他小了足足三岁,四年前离去时不过与他比肩,如今倒高过他半个头。长眉斜飞入鬓,朱红色的唇角似笑非笑,墨黑的眸子似是波澜壮阔的海,又似是风云变幻的天。江照晚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其中,小小的闪烁着,一瞬间忽然失了神,仿佛连魂魄也被吸了进去,几度轮回却依旧万劫不复。 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青年真是自己认得的那个孤僻沉默的少年么?江照晚满心尽是陌生与迷惘。他强自收回心神,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我们还是早些进城罢。" "这么急着娶我妹妹么?"风入松凝目看着他,因为高了江照晚半个头,说话时他下意识微低着头,眼睫的阴影颤栗着,似是粘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蝴蝶。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一颤,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生死攸关。 江照晚静静道:"我这是成全你,主动提亲的不正是你么?"回想起自己一年前乍闻他替妹妹向自己求亲时的心情,遥远得好像不是在这一世。 风入松听了这话面上笑容有些僵住。江照晚摇了摇手中扇子,勾唇云淡风轻一笑:"你这么急着将妹妹嫁出门,定是为了好以后在家里胡天胡地。"对风入松在京城的荒唐糜烂他早有耳闻。 "冤枉冤枉!我可是老实得很。"风入松连声辩解,"明明是歌雪听说仰慕你的美女成群结队,所以吵着要嫁--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说话间他上前牵住江照晚的手,"先不说这些。来来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不由分说拽着他朝亭子里走去。 江照晚不受控制地跟着他往前走,感觉到他的手干燥温暖,再不似从前那般阴冷,不禁有些神思恍惚。进了亭中,看见围栏上坐着个头戴纱帽的男子,纱帽四周有白纱垂下,遮住了面容。一袭深色绿衣随意散在围栏上,颜色无疑是刺眼的,却被他身上奇异凝重的气息强压了下来,成了一片死寂。江照晚站在他面前,只觉有股阴冷疏离侵袭而来,浑身的毛孔不禁有些痉挛。 "山亭,这位便是歌雪的夫婿江照晚,从前我在随音山庄寄居,全赖江大哥照顾。江大哥,这位是歌雪的表兄燕山亭。"风入松分别介绍道。江照晚听风入松说燕山亭是"歌雪的表兄",而非他自己的表兄弟,那么燕山亭该是风歌雪母亲那边的亲戚--风入松和妹妹风歌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江照晚向燕山亭抱了抱拳,燕山亭却只是冷淡地点了个头,甚至没有站起身来。风入松怕江照晚怪燕山亭无礼,解释道:"山亭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一边低头轻问燕山亭是否觉得好些了,燕山亭低低说了声没事。 风入松又伸手摸了摸围栏,蹙眉道:"这里有些阴湿,别坐久了。" 燕山亭"嗯"了一声,明显有些冷淡。风入松却似没有觉察到一般,又柔声说了不少关切的话。燕山亭起初还敷衍,到了后来索性不出声。风入松一个人不停说着,似是和空气谈话一般,可他却毫不介怀,仿佛他原本就是对空气说的,所以从未期待过回应。江照晚想起风入松曾经整整两年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如今居然能这般滔滔不绝,又是惊奇又忍不住有些气闷。 这时朱朱来报说吉时将到,该是入城的时候了。风入松看见朱朱,微笑着道:"这是朱朱么?女大十八变,都不敢认了。" 朱朱看着他甜甜一笑,道:"人总是会变的,风少爷变得也不少...... 从前风少爷象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巴巴缠着我家少爷,如今却象狼一样见人就扑上去......"她目光故意在燕山亭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又加了一句"是色狼"。 风入松见她贬损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这时亭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回头一看,见一匹黑马从山道上斜窜出来,直冲着装着新娘的花轿撞了过去。 (二) 朱朱吓得立时尖叫起来,忙伸手捂住了脸。而亭中风入松等三人也迅速冲了出去,不过那花轿离亭子颇有些距离,眼看就要来不及相救。 在这万分紧急间忽有一把银光飞来,几乎在同时听见黑马凄厉嘶叫了一声,"嘭"一声侧倒在了地上,马头离开马身滚出丈余。马身倒地时一侧两只蹄子一滑,踢倒了花轿。有一堆目眩的红色从轿子里扑了出来,被凌空飞来的一团黑影裹住,而几乎同时又有另外三条人影到了轿边停下。 后来的三条人影分别是亭中冲出来的三人,而接住新娘的黑影却是风家的管家之子韩斐--他之前就站在花轿后面,所以最先跑到。韩斐抱着新娘怔忡了片刻,忽然放下了她,急急后退了几步。犹在惊惶当中的新娘风歌雪猝然失去支撑,差点摔倒,幸被风入松及时扶住。 朱朱见状连忙跑过来扶住新娘,待看清她的脸时,她顿时张大嘴巴呆在了那里。虽然早就听说过新娘长得美,可眼前这张脸完美到简直不该是存在于人间的。即便朱朱是个女子,看了也忍不住心驰神摇。而其余从未见过风歌雪的人一个个也都是神情痴迷,就连江照晚也有些呆住。他只在风歌雪很小的时候见过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想不到长大了竟如此美丽。 风入松早看惯了妹妹风歌雪超乎寻常的美貌,在众人神魂颠倒之际他俯身拾起血泊里的银刀--令黑马身首异处的凶器。正奇怪黑马以及银刀的来由,忽有一人旋风一般冲到他面前急急停住,气喘吁吁道:"这把刀是谷某的,不知兄台可否还给谷某。" 来人是个三十左右的俊朗男子,衣衫随性地披在身上,头发也是用布条草草扎着,一派江湖浪子模样。风入松满脸怀疑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将银刀递给了他。 男子将沾血的银刀在马鬃上拭了拭,然后随手往身后一插,他伸脚踢了踢马尸,骂道:"死畜生,居然敢偷我的酒喝,喝醉了还发酒疯,好在我及时赶到......" 风入松一听这话,面色微微一沉,道:"这么说这马是阁下的?" 这时江照晚已吩咐人将新娘送上了他带来的新花轿,见这边气氛有些紧张,他忙走过来问风入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爽朗一笑,朝江照晚抱拳道:"在下谷潜流。谷某的坐骑喝醉酒发起了癫狂,惊扰了新人,谷某在这里给江少庄主赔个不是。" 江照晚含笑摇了摇扇子:"好说好说--不过是个小意外。"他并不奇怪谷潜流知晓自己身份--迎亲途中那么多人看热闹,谷潜流或许就在其中。 风入松见江照晚对谷潜流甚是和颜悦色,不快地"哼"了一声,转身朝韩斐道:"还不快让人将这畜生拖走埋了!" 韩斐忙带人过来将马头与马身分别拖走,看到倒在地上沾血的花轿,觉得分外刺眼,踌躇着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风入松蹙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轿子也拖走。" 这时朱朱跑了过来,指着谷潜流娇喝道:"你怎么不管好你的马?今日是我家少爷大喜之日,你在花轿前溅血分明是触他霉头。" "这......我倒没有想到这些......"谷潜流为难地摸了摸额头,"那该怎么办呢?"面上微现出忸怩之色。 江照晚忙喝退了朱朱,又对谷潜流笑着道:"这丫头向来是不饶人的,谷大侠不必在意她的话。" 他并非迷信之人,又见谷潜流爽朗诚恳,便不欲为难他。 谷潜流见他笑容清雅和煦,如是风拂梨花,不由呆了一呆。朱朱瞧见他愣愣望着江照晚,柳眉一竖,又忍不住跑过来呵斥道:"看什么看?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谷潜流回过神来,立时涨红了脸,嗫嚅道:"你这丫头......"见朱朱眼睛一瞪,连忙改口道:"这位姑娘......说话实在......实在......" 江照晚见他窘迫,忙用扇子敲了敲朱朱的头训斥道:"又胡说些什么?还不过去伺候新少奶奶。"然后转朝谷潜流道:"天色不早,在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谷潜流怔了一怔,随即哈哈一笑,爽快地拍了拍江照晚的肩道:"江兄,这次是谷某不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另外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什么时候一起去喝一杯,我请客。"等江照晚笑着答应了,谷潜流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风入松看着谷潜流的背影忽然道:"便宜他了。" 他身旁的燕山亭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好在歌雪表妹没事,否则我要他留下命来。" 风入松若有所悟看了他一眼,悄声道:"你倒是对歌雪关心得紧。" 燕山亭似是震了一震,一甩衣袖,径自上了马去。风入松看着他的侧影目光闪动了片刻,一瞥间看见韩斐正呆呆看着花轿发楞,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看什么看?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朱朱一听,想起这话正是适才自己对那莽撞鬼谷潜流说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鹦鹉学舌。" 江照晚正想笑,风入松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一愣,这笑便僵在了脸上。风入松似乎有些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道:"江大哥,我们进城罢--可别误了吉时。"他本来说的是件大喜事,可他面上神情倒似是在宣判死刑一般,江照晚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一时痛得无以复加。 洛城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洛城的随音山庄在武林中却是赫赫有名,一来这里曾是已故武林盟主殷东煌居住之所,二来现任庄主江子奇本身亦极有传奇色彩。二十多年前殷东煌设下擂台,打算给独生爱女殷随音找个武功高强的夫君。殷随音是公认的美女,又是随音山庄唯一的继承人,是以当日参加者成千上万,盛况空前。 到了比武的最后一日黄昏,漕帮帮主陆横眼看就要夺冠,擂台上却忽然出现一神秘青年,仅用了两招剑法便打败了陆横。那剑法轻盈缥缈,诡异迷离,一夜间神秘青年名声大震。后来那青年娶了殷随音为妻,便是如今的随音山庄庄主江子奇,而江照晚则是他的独子。比武招亲过后有人追查江子奇来历,只知他原是商人的儿子,父母早亡,有个在洛城做太守的义兄名叫风一帆,而风太守根本不知自己的义弟会武功。 婚后江子奇从不在江湖上行走,妻子病故后更是深居简出。然而慕名而来拜师者却是一直源源不绝,江子奇一一婉拒,从未收过任何徒弟,就连他独子江照晚的武功据闻也是殷东煌生前传授的。至于江子奇昔日打败陆横所使的那套神秘剑法,后来从未见他使过。传闻那是江子奇的独创,后来人们索性将那套剑法称作"随音剑法"。 由于江子奇为人低调,平常寻不得机会结识他。到了如今传出他的独子江照晚要成亲,不少江湖中人立即从四面八方赶往洛城,想借这个机会与他攀上些交情,这夜随音山庄筵席摆了不下百桌。 筵席上众来宾频频向江子奇敬酒。江子奇亦是来者不拒,务求宾客尽欢。由于心情格外愉悦,江子奇显得格外神采飞扬,相形之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新郎江照晚反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宾客私下议论说江照晚大约是不想成亲,今日迎亲时竟有不少女子来闹场,这样的风流种子多半不喜欢被一个女子束缚。也有人持有不同见解,说江照晚或许是早有了心上人,而那人却非新娘子。 听见这些议论江照晚只是未置可否报之一笑,江子奇却是心中不快,瞅了个空档警告他道:"你别这么半死不活的,让人看了笑话。"又朝风入松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见他正殷勤地为旁边的燕山亭夹菜添酒,面色更是不好。 那边风入松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朝江照晚看过来。两人怔忡对视片刻,风入松忽地举起酒杯朝他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偏过头去与燕山亭说话。 看着他的侧影江照晚缓缓挤出一个笑容,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他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众宾客谈笑风生。宾客们见他态度忽变,虽搞不清原因。不过江照晚春风般的笑容以及谦逊的态度无疑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让江湖百晓生给大家说件江湖秘事。江湖百晓生是个三十出头书生打扮的清瘦男子,见多识广,博学强记,在江湖上极有声望。那人刚一提议,立即响应者甚众。 百晓生本想要推辞,若真是秘事,自然就不能随便对人乱说,而能随便告与人知的事多半也没有多大趣味。正左右为难之际江子奇道:"先生还是说个罢,难得大家兴致都这么高。"又特意过去向他敬了酒。 百晓生不好抹他面子,只得应了,喝完酒后他略想了想,开口道:"既是江庄主说了话,那区区就随便说个故事助个兴。近的事情不好说,说了怕引起争端,那就说个远的。区区要说的这件事还是区区的太师父在区区年幼时告诉区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虽是江湖中人,却带着读书人的酸腐之气,这一堆"区区"下来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江子奇也笑着道:"在座的或者是老朋友,或者是小辈们,先生就别这么客气了。" 百晓生呵呵一笑,继续道:"从前江湖中有个神秘的门派叫做天舞门。为何说它神秘?一来极少看见它的弟子在江湖上走动,二来此门派修炼的并非单纯的武功,而是一套剑舞,叫做鱼龙舞,虽说是剑舞,其实更是种举世无双的剑法。然而最玄妙的并非在于那剑法如何高明,而是据说练了那种剑法不仅可以青春长驻,更可以长生不老......" (三) 听到"青春长驻长生不老"几个字,在场几乎所有人心里均是一颤,即便再多的钱财,再高明的武功,也远远比不上这几个字来得有震撼力。青春,生命--远甚于世间一切浮华。就连江子奇也是眼珠一缩,送往唇边的酒杯顿了顿,有几滴酒水洒落,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晕成碍眼的湿渍。 江照晚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思忖:"即便能长生不老,若是心中不快活,活那么久只怕也没有多大意趣。" 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风入松一眼。 可巧这时风入松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不经意的一瞥,或许尚未来得及做最完美的掩饰,江照晚恍惚又看见了从前的他。他心中一颤,慌忙收回目光,开始自责:我这是做什么?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而我也娶了妻,这么牵扯不清岂非是对不起歌雪妹妹。可是他的心头还是一片混乱。 "后来呢?"这时有人忍不住追问百晓生。百晓生饮罢杯中酒,又接着叙述道:"那天舞门修炼之处是个隐秘的山谷,很长时间倒也风平浪静。可后来门里出了个叛徒,那叛徒竟下毒害死了所有同门,然后带着鱼龙舞的剑谱离开了山谷,从此消失无踪......如今也不知那人究竟是死是活,而他手中的剑谱最后又流落到了何方。" 说完见众人都是沉默,百晓生呵呵笑了一声,话锋一转:"诸位莫要太当真了。太师父说鱼龙舞或许真是绝世武学,可所谓能长生不老云云却多半是杜撰的--世上又哪可能真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大家听听得个趣味也就是了,别想多了。"他又举起杯子,"来,今夜是江庄主令郎大喜之日,诸位一起干一杯。" 众人一起举起酒杯朝向江子奇,喧哗祝辞声渐起。江照晚见父亲似乎尚未回神,忙悄悄扯了扯他衣襟,江子奇身子猛然一震,见了众人一起举杯,立时明白过来,也举起杯子笑着朗声道:"多谢各位赏脸光临。"带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完酒江子奇悄悄向江照晚道:"酒席结束后你来我书房一趟。" 江照晚正有些迷惑,门外忽然喧哗起来,父子俩一起抬头朝喧闹的方向望去,客人们也有些惊异地放下了酒杯。不多时管家疾步跑了进来,在江子奇耳边低语道:"陆从容冲了进来,说他爹昨晚被人杀了,有人看见是庄主您做的......"江子奇面色一变,尚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有数人将守门的打倒冲进了宴客大厅,而为首的是漕帮的少帮主陆从容。 "江子奇,你还我爹性命!"陆从容一见江子奇立时赤红着眼嘶吼着扑了上来。江照晚想到父亲高陆从容一辈,若是与陆从容动手未免失了风度,于是连忙挡在了他身前。陆从容武功不弱,加上此刻近乎失去理智,出手自是招招狠毒,众人先是担忧,而后见江照晚一把玉扇使得滴水不漏,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陆兄,这事怎么可能?只怕是个误会。有事好商量。"江照晚边打边温言劝解,却又同时用传音入密对他冷声道:"你明知打不过我,这样下去你败了面上未免无光,倒不如坐下说个清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当我们能溜走么?" 陆从容被他激得面色一红,然而想着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停了下来,指着江子奇对众宾客道:"这个人面兽心之人昨夜杀死了我爹!"又一把拽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对她吼道:"你说!" 那女人几曾见过如此阵势,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半晌才结巴着道:"昨夜......昨夜......我正在......在老爷房间的屏风后......屏风后解手,忽然......忽然听见声音,我......我吓得躲在屏风后透过缝隙......缝隙去看,正看见......看见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到底是谁?"陆从容恶声打断了她,"你给我说清楚!" "他......他......"女人指着江子奇颤声道:"是江庄主......以前我......我曾见过他的......就是在上次赏灯节......" "够了!你看见他干什么了?"陆从容忍不住又怒喝了一声。 女人吓得几乎哭了起来,抽泣着道:"看见......看见他赏灯......" "我是问你昨夜看见他做什么了?"陆从容气得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摇了摇,"快说!" "少帮主饶命,少帮主饶命!"女人是帮主陆横的侍妾,陆从容素来讨厌这些迷惑自己父亲的女人,一向对她没有好脸色,此刻陆横一死,女人早已六神无主,对陆从容怕得要命。 江照晚一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一边思考着对策。陆从容对这女人越是凶蛮,这女人的证词便愈加象是被他逼迫着说出来的假话,在旁人听来可信度就愈低。目前最棘手的是父亲与陆横之间的不和江湖中人无人不知:陆横因为二十多年前父亲娶了母亲的缘故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总是与山庄作对。这样两家的摩擦经过二十几年的积累愈演愈烈,在旁人看来父亲的确是有杀陆横的动机。 那女子哭着断断续续说完了昨夜的经历,大致是昨夜她起来去屏风后解手,因为怕吵醒陆横没有敢点灯。好在有月亮,过了一阵眼睛适应之后透过屏风上的薄纱看见有人从窗户飞进来,到了床边一剑刺死了陆横。她吓得急忙掩住了口将身子缩在阴影里,透过缝隙处看清杀人的正是江子奇。江子奇杀了人后冷哼了一声便又从窗户飞出去了,自始至终没有留意到她就藏在屏风后。 众人听了这话窃窃私语起来,虽说那女子的话不完全可信,但空穴不来风,况且江子奇与陆横的矛盾从二十几年前那场比武招亲大会起就一直存在,而陆横这人有时实在讨厌得紧,在座就颇有几个人吃过他的苦头。不过陆横讨厌归讨厌,毕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行为,若真是江子奇杀了他,旁人也无法公然维护。 "江子奇!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陆从容咬牙切齿道。这时已有漕帮之人将陆横的棺材抬了上来,在喜堂上出现棺材死尸乃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可是如今已来不及制止了。 江子奇为人清高,见陆从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虽然气青了脸,却除了一句"人不是我杀的"之外不愿再多辩解。江照晚也是暗暗叫苦,即便他能想出辩解的话,然而他作为江子奇的亲子,怕是说得再有道理还是脱不了包庇之嫌。 稍经思忖,他悄悄移步过去向百晓生耳语了几句。百晓生连连点头,之后上前问那个女子:"当时已是深夜,所以四下很安静对么?" 女子点头,见百晓生是个温和的中年书生,她心中的恐惧稍退去了些,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已是三更天,周围非常安静。" "那你可会武功?"百晓生又接着问。 女子迷惑地摇摇头。百晓生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向众人道:"当时万籁俱寂,这位小娘子又不懂半点武功,诸位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江庄主的武功修为会忽略房里还有别人在场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这话一出宾客们也觉得怀疑起来,百晓生又接着道:"照这位小娘子所言,当时江庄主并未蒙面,一般人杀人时不蒙面,除非是他不怕被人知道,又或者他断定不会有人看见。在后一种可能下凶手势必要注意杀人现场的风吹草动,决不留下任何活口,试问他会粗心到连几尺之外藏着个人也不会发觉么?" "可是这娘们看见他杀了我爹是千真万确!"陆从容见众人眼中怀疑之色更甚,顿时愤怒地喊叫起来。 这时风入松忽然插言道:"事关重大,陆少帮主莫要太早下结论,让真凶逍遥法外。不如陆少帮主宽限些时日,相信江庄主定会给贵帮一个交代。" 陆从容冷笑一声:"还查个屁!如今证据确凿,江子奇公然杀死武林同道,你们不维护正义也就罢了,居然还公然庇护他,我们漕帮可没这么窝囊的!你们且等着,我们漕帮势必要铲平随音山庄以及江子奇的所有走狗!"说完一挥手,下属便上来抬着陆横的棺材尾随其后出了门去。 江湖中人虽一向不大看不起漕帮,认为他们是贫苦船工组成的一群乌合之众,可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又掌管了所有水运,不结交他们可以,却是万万不能得罪他们。在座的宾客们见情势不妙,又想着主人家不可能再有心情继续喜筵,便纷纷借故告辞,不多时大厅里只剩下江家父子以及风入松三人了。 江子奇觉得有些烦躁,便让江照晚收拾残局,自己先离开了大厅。风入松见江照晚怔怔站在那里,踌躇了一阵终是走了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抚道:"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站在你身边的。" 江照晚心中一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风入松也回望着他,忽然抬起手来,似是想要抚摸他的面颊,然而那只手到了半空却忽然顿住。片刻后他颇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别过目光笑了笑:"如今你已是我妹夫,你的事当然是我的事。" 江照晚心下一阵轰鸣,恨不得想要喊叫发泄。可是唇角却扯出了一个笑容,他听见自己对风入松道:"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恐不得善了。不如你带着你妹妹离开,让她另择良配。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你们......" "你这是什么话?"风入松忽然发起怒来,"就算你不是我妹夫,我也一直当你是亲生的大哥一样,你这么说置我于何地?......"不经意接触到江照晚清冷平静的目光,他的声音顿时失了力道,颇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去。 "亲生的大哥?"江照晚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他伸手抚上风入松的面颊,上下轻轻摩挲着。风入松僵住,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他,见他身子缓缓前倾靠近自己,瞬间便被那温润清香的气息笼罩住。他以为江照晚想要亲吻自己,下意识闭上了眼,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轻道:"今日大哥就教训教训你这个好弟弟!" 风入松一呆,怔忡间对方已一拳到了他面门处。他未曾防备,立时鼻血横流。他捂着鼻子站在那里变了脸色,定定望着江照晚半晌,终是没有出声。 江照晚倦倦一笑,"我们两清了,还有......你妹妹长得那么美--我很满意,多谢你将她许配给我。"说罢转身疾步而去。风入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喃喃道:"你当这一拳便能了断过去么?"他忽然嘶吼一声,将旁边桌上的瓷器扫落在地。 (四) 在这个喜庆之夜,随音山庄浅草湖边灯笼高挂,连湖上的假山石上也放着莲花灯,照得湖水恍若琉璃世界。只是到了此刻蜡烛已快要燃尽,湖面渐渐黯淡下来,成了一块沉入黑暗的宝玉,只等着曙光来临之际重放光彩。 然而如此良辰如此夜,却有一人在湖边长吁短叹,残灯将他瘦长的影子拽进水里,生生成了通透宝玉上的一处裂痕。 那人正是风入松的随从韩斐,他站在那里,频频望着不远处的接水阁新房里的灯光,仿佛那光便是他的心火,若是熄了,他的生命便也从此消亡。 "既然如此痛苦,为何不索性向她说个明白?"这时忽有一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青年闻声浑身一震,迅速转过身去,见一绿衣人分花拂柳而来,从他纱帽边沿垂下的白纱被风吹得飘飘乎乎,仿佛是树上落下的梨花春雨。 韩斐略怔忡了一下,随即上前躬身道:"小人拜见表少爷。" 燕山亭"嗯"了一声,又道:"眼下江照晚并不在新房里,你还有机会向歌雪表明心意。若是她与你两情相悦,尚有机会挽回,若是她不爱你,你今后回想起来也不会后悔。" 韩斐涨红了脸,嗫嚅着道:"我......我只是个下人,怎能冒犯小姐?" 燕山亭冷笑,"你既如此自卑,量来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了。 韩斐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发怔,许久后他咬了咬牙,低着头大步朝接水阁走去。 而此刻江照晚正在江子奇的书房里,仔细端详着一幅画像。画上之人衣衫褴褛,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拿着破碗,似乎是个老年乞丐。他有些迷惑地望着父亲,江子奇道:"今夜你成了亲,便算是真正成了人,许多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画上之人其实可算是为父的恩师。" 江照晚微微吃了一惊,江湖人人都知江子奇对剑术是无师自通,而随音剑法便是他的独创,江照晚还是头一次听说父亲还有个师父。 江子奇叹了口气,解释道:"是师父临终前告诫为父不要说出他的,我只好装作一切都是自己自创了,就连你风伯伯我都没有告诉......对了,我让你打探你风伯伯的下落,可有什么线索?" 十多年前风入松的父亲风一帆从洛城升迁到京城为官,大约在九年前有一日却忽然失踪,多方寻找依旧石沉大海。到了如今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绝望,只有江子奇还一直不肯放弃,不时派人出去寻找。 见江照晚摇头,江子奇失望地垂眼,道:"这些年他也不知去了哪里,连如今你与歌雪成亲也没有出现,难道真是不在人世了么?" 江照晚面色微微一变,强笑道:"爹不要再想这些伤感的事情了,倒不知爹昔年怎么拜师的。" 江子奇点头,"也是,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提什么死不死的。"他执起画像看了看,道:"在我少年时有一日我去爬山,结果暴雨冲断了山道,我只好在一座破庙里过夜。那夜在庙里还有个乞丐,当时他被毒蛇咬了,奄奄一息。我心中不忍,帮他吸出毒来......然而他中毒太深,最后还是去了。临终前留下小半本残破的剑谱,便是随音剑法的前身了。" 江照晚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江子奇"嗯"了一声,之后沉默下来。江照晚枯坐在那里,见父亲一味陷入沉思,仿若已忘记了自己还在旁边。因猜想他可能是在缅怀往事,是以也没有催促。 这时窗外传来三更天的鼓声,江子奇忽然回过神来。他将手中的画卷好后抬起头来,望着江照晚踌躇着,似是欲言又止。江照晚忍不住问:"爹可是有事吩咐?" 江子奇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沉沉问道:"照儿,你可知随音剑法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烛光下有一道奇异的光芒闪过江子奇的眼睛,江照晚心里忽然一跳,有三个字刚要溢出,江子奇已一字一顿道:"鱼--龙--舞。"不知是否是错觉,江照晚发觉父亲语声有些嘶哑,而那嘶哑却是一种莫明的亢奋所致--江照晚忽然觉得父亲有些陌生。 "可惜......"江子奇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可惜随音剑法仅是鱼龙舞前十式,恩师他老人家说鱼龙舞共三十式,三十式本为一体,光练一部分不仅不能长生不老,甚至可能大大缩减寿命,而他只有那十式......" 江照晚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得父亲从未教过自己随音剑法,自己学的全是外公殷东煌留下的武功。 又听江子奇道:"可是后来我终于受不住那精深招式的诱惑修习了。因担心被人发觉那是鱼龙舞,故此平日里从来不使用,唯一的一次便是因为想娶你母亲为妻。即便如此低调,觊觎者仍是不断,这些年我光应付那些明里暗里想要得到剑谱的人已是够头疼的了。唉!我学剑法的原意是为了快意江湖,扬名天下,想不到如今却是畏首畏尾,连我如今的名声也仿佛是沾了你外公的光,想起来实在觉得窝囊。早知如此倒还不如脚踏实地拜师学艺,也好过眼下啊!" 江照晚见他神情之间颇为失意,忙安慰了他几句。江子奇苦笑一声,道:"近年来我尤其觉得心惊胆战,你可知为何?"不等江照晚说话他又接着道:"那本剑谱......在九年前忽然失踪了......" 江照晚惊讶地"啊"了一声,抬头望着父亲。江子奇沉吟了片刻方道:"......大概在剑谱失踪后一月你风伯伯也突然失踪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可江照晚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到这些年父亲那么积极寻找风一帆下落,一时搞不清他到底是单纯为了风一帆的安危抑或是为了那三分之一本鱼龙舞。 那件事要告诉父亲么?江照晚在心里犹豫着,可是想到自己曾答应了风入松替他保密,即便如今与风入松决裂,他依旧不想违背昔日誓言。 江子奇见他面色惨白望着眼前的烛火发呆,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于是关切地问道:"你可是觉得不舒服?" 江照晚猛然回神,他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疲累。" "也是,你忙了一天了。歌雪还在等你,你先去罢,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江照晚"哦"了一声,起身正要告退,江子奇又叫住了他,沉声道:"别怪爹多嘴。如今你娶了歌雪,便该一心一意对她......关于风入松,他都主动将妹妹嫁给了你......总之你离他越远越好 ......"想到四年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久违的怒火又重新在心底燃烧。 原来风入松亲母赵氏生风入松时死于难产,后来他父亲风一帆娶了风歌雪的母亲叶氏做续弦。叶氏生性冷淡,对非她所出的风入松尤其漠不关心,故此九年前在风一帆失踪后不久,江子奇去京城把年仅十二的风入松接到了山庄抚养。 少年时的风入松极为孤僻,刚来时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山庄所有人均是不理不睬。江子奇为此很是忧心,嘱咐江照晚多关心他。到了后来见他与江照晚感情日好,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才放下心来。直到四年前有一夜江子奇因有事去卧房找两人,正撞见他们在床上纠缠。他又惊又怒,气愤之下连夜派人将风入松遣回京城继母那里,又将江照晚锁在了房中。奇怪的是两人并未做任何反抗,也没有吵着要去找对方,并不似是早已海誓山盟的模样。可据江子奇亲眼目睹的两人在床上的情形,又不象是有谁被勉强,追问江照晚,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江子奇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五) 隔了没多久便从京城传来风入松终日里眠花宿柳的消息,江子奇在暗里观察江照晚的反应,见他并无半点伤心的意思,忖度着两人或许只是因血气方刚才会上床,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这样风平浪静过了近三年,风歌雪的母亲叶氏病故,江子奇去了京城奔丧。回来后他告诉江照晚说风入松替妹妹向他提亲,而自己已应承了,又把风入松写给他的书信交给了他。 江子奇其实早看过那封书信,风入松在信中说感谢江照晚昔日对他的悉心关照,同时对从前的年少荒诞感到羞愧,他希望与江照晚还能成为好兄弟好朋友。又说自己的妹妹美丽善良,相信会是个好妻子云云。江照晚看完书信后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见事已至此,江子奇才算是彻头彻尾放下了心。可今日他细察久别重逢的两人神情,见江照晚一直神思恍惚,而风入松目光也不时衔着他,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警告江照晚。 想不到江照晚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我与他过去只是胡闹,如今连想一想都觉得惭愧得紧,又怎么会再做些什么。爹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歌雪妹妹的,就象爹对娘那样。"江照晚父母伉俪情深,只可惜母亲殷随音过世得早。之后江子奇一直独身未娶,也从不出去花天酒地。江照晚感动于父亲的深情与专一,对他很是孝顺,从不忤逆他的意思。而在他心目中也希望自己将来的伴侣和自己能象父母那样心心相印。 江子奇听了他的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望着桌上印着竹叶的茶杯呆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温柔之色。那茶杯上的图案是殷随音生前所绘,江子奇对它视若至宝。江照晚见了暗叹一声,怕父亲感伤,于是岔开话题道:"倒是漕帮的事有些麻烦,陆从容他......" 江子奇忙摆摆手制止了他,"这事明日再谈,今夜我已在庄里加强了防守,应该不会有事。时候不早,你快去罢 ,别让歌雪久等了。" 江照晚告退出来,到了接水阁附近时发现阁里的灯已全熄了,他不禁有些惊讶,按说就算风歌雪睡下了,朱朱也不该把房间外的灯全熄了。不过朱朱一向马虎又贪睡,说不定她早睡着了。 不经意间看见湖边水榭里有条人影,他下意识将身子隐在树荫里,朝水榭望了过去。即便光线昏暗,他还是能认得那人是风入松。见他遥遥望着接水阁里的新房,不由开始在心里猜测他的用意。想到一个可能的原因,他心里猛地一动,竟是揪痛得厉害。 然而随即他便苦笑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会的,若是不舍他就不会主动将妹妹嫁给自己了。可除此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他委实想不出来。 正这时发觉风入松头微微一偏,朝自己隐身之处望了过来。他一惊,下意识将身子缩在了更深处。好在风入松旋即又转回了头去,似乎并未发觉自己。他正要松口气,风入松却忽然纵身跃到了岸上,抽出长剑朝林荫深处跑了进去。 江照晚忙悄悄跟了过去,等靠近了忽听见树丛中传来"嗒嗒嗒"的声音。纳罕之下他拨开繁茂的枝叶一看,却见风入松正在砍树。正这时月亮上来了,淡黄细碎的光透过枝叶倾泻到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境的颜色,江照晚静静看着,恍惚也觉得自己走进了对方的梦里,一丝凄凉之意飘上眼角,满心是夜半醒来的伤感。 旁人砍树都是用斧子,风入松用的却是剑,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砍了好一阵那棵粗大的树也只是多了个缺口,有好几次他甚至不小心砍到自己的手臂或是手背,衣襟上沾染了不少鲜血。 江照晚见他的手上的血越流越多,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过去伸指点了他昏睡穴。风入松手一松,剑"咣当"一声落地,人也仰面朝地上倒去。江照晚连忙接住他的身体,轻轻将他横放在了自己腿上,见他又闭目沉沉睡去,江照晚松了口气,可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却又有无限酸涩袭上心头--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反复追问着自己。 将风入松送回了卧房,那里是风入松从前客居山庄时住过的地方,而隔壁便是江照晚婚前一直的居所。帮风入松的手上好药细细包扎了,等一切妥当后他为风入松拉上被子,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他又俯身轻轻抚着风入松紧蹙的眉头,之后手指沿着他略有些粗糙的面颊滑到到他的唇。虽然醒来时与从前判若两人,等睡熟了却还是旧日模样,眉头轻轻蹙着,仿佛一直处于一种不安当中。与从前不同的是,眼下的不安中又带了些决裂与冷酷。 凝视了许久,江照晚终于缩回了手,起身朝房门外走去。 "爹,爹......不要......不要杀我......救命......救命......"这时床上的风入松忽然翻滚着喊叫了起来,江照晚不由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见他双目紧闭,面上一层冷汗,两只手胡乱在身上脸上乱抓着,先前刚包好的纱布立时又被血染红。 见他将自己的脸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江照晚忙冲过去抱住他,一面轻拍他的背一边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救你来了,别怕......" "照晚,照晚......不要离开我......"风入松闭目喃喃喊着,一边胡乱抓住江照晚的手往怀里揣。听见"照晚"二字江照晚痛苦地闭上眼,一阵阵酸涩从心口处流经全身经脉,最后直到舌尖--从前私底下风入松都不肯叫他江大哥,而是直呼名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这么喊自己了? "照晚,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要......"风入松口里胡乱喊着,一边紧紧搂着江照晚。 他爱我!江照晚心下轰然一声,不能置信地望着他的脸。可是此刻他的心里没有甜蜜,惟有纷沓而至的彷徨、愤怒以及绝望。他恍然觉得自己象是饥饿了许久的人,等终于有了食物,却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了。 将近四年的朝夕相处,加上之后一年的亲密纠缠,两人却从未涉及半点情爱之语。这等荒诞的关系,从前江照晚一直不愿意细想。等到风入松被赶回京城后,他才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可彼时对方已去得远了,远到他无法掌控。一年前得知风入松替妹妹向自己求亲,他痛苦得几乎癫狂,若非朱朱的照料扶持,他怕是不能度过。然而男子汉大丈夫便该拿得起放得下,过后他毅然斩断了自己那点痴念。之后的一年他过得潇洒从容,只当早已忘却从前,可重逢的那一瞬一切冷静坚持却尽数崩溃瓦解。 既然爱我为何要写那封信?既然爱我为何要将妹妹嫁给我?江照晚无声地谴责着眼前之人,然而此刻他却闭目沉睡着,眉宇间带着孩子气的哀求与无助。浓密的睫毛上腾腾的雾气,仿佛只要他睁开眼,泪水必是破堤而出--如今既然不能流出来,便全压在了江照晚的心上,咸咸得腐蚀着,沤成了酸与痛。 "不要离开我......"风入松紧紧攥住他的手,又模模糊糊喊了一句。江照晚呆呆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声音虽低,面上却是坚决的神气。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了解自己的心:他虽然有些恨他,却更是爱他,他不能丢下这样的风入松不管。即便前方道路艰难,他也不要将来后悔,更不要毁了风歌雪的幸福。他决定与风歌雪解除婚约,或许暂时她会恨自己,然而那总比误她一生要好。 见风入松终于安静下来,江照晚用手指轻轻拭去他面上的冷汗与抓痕处的血丝,安顿好一切后见时辰已不早,他决定立即去接水阁与风歌雪说个清楚。 等江照晚出了门去,床上之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片刻后他缓缓坐起身来,惨淡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四下泛着银红色的光。房里所有的摆设都是他熟悉的,与从前他住在这里时一般无二,就连他用惯的砚台都还依旧放在书桌桌角,擦拭得很干净。 他一样样东西扫视过去,面色变幻不定,许久后他忽然低低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今夜回来,只要你肯回来......"他顿了顿,面上渐渐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半是嘲讽,半是悲哀:"......可你会回来么?" 江照晚进了接水阁,里面漆黑一片,朱朱与一个喜娘在暖阁里的榻上睡得正死。四下里悄悄的,对于洞房花烛夜来说,总觉得有些过分寂静清冷。惟有空气里的一丝香气隐约昭示着这该是个绮丽的夜晚。香气!他心里猛然一沉,急忙冲进新房里。 "风姑娘,风姑娘......"他轻轻唤着,可是没有人回答。月色透过窗纱洒在挂在床上的桃红色喜帐上,因为有了光,反而留下一簇簇的暗影,更显得影绰可怖。在这一瞬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十里亭边那匹黑马身首异处的情形,还有那被马撞翻倒在了血泊中的花轿,不祥的预感令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走到床边又隔着喜帐低唤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他屏住呼吸用手掀开帐门,床上衣衫凌乱,其间雪白玉体刺了他的眼。他慌忙放下帐子,想了想,出去到了朱朱榻边推了推发出细微鼾声的她:"朱朱,朱朱,快醒醒......" 推了一阵朱朱还是没有动静,情急之下他拿起桌上的冷茶对着朱朱的脸浇了过去。朱朱"阿嚏"一声,迷迷茫茫睁开了眼,见一身红衣的江照晚站在榻边,她抹了抹面上的水,坐起身有些生气地嘟囔道:"你干甚么啊?"又看了看身上鹅黄色新裙子上的茶渍,顿时心疼地皱起眉头,"人家今天才第一次上身......" 江照晚没有心思与她讨论这些,他硬将她拽起身,边往新房里拉边道:"你帮我看看她,注意不要弄醒她。" 朱朱莫名其妙地道:"查看什么啊?真是的。"一边燃起了一根红烛。见他衣衫整齐,又披着一身露水,于是问道:"你才回来么?什么时辰了?我好像睡了很久似的。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到了床边朱朱打看帐子伸头看了看,站在几步之外的江照晚见她身子似乎颤了颤,不由心里一沉。"怎么了?"见朱朱久久没有回身,他忍不住追问。朱朱缓缓转过身来,面色有些苍白地望着他,"少爷真是才回来么?" 江照晚点头,"回来后闻见有迷香的味道,隔着帐子喊她她也不醒,所以才让你看看。"为了风歌雪的名节,他没有说出自己其实掀开了帐子,看见了她的裸体。 朱朱面色顿时刷白,月光冷冷照着她的俏脸,江照晚恍惚觉得她的脸成了一副面具,没有半点神采。"她怎么了?"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她被人......被人......"朱朱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六) 风歌雪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纱照在大红的罗帐上,整间屋子仿佛都被红光笼罩,亮堂堂的。她轻抚着额头坐起身来,丝绸被顺着她的柔肩轻轻滑落,露出她胸口处的雪白,而其上又有几朵嫣红恣意绽放,她羞得急忙用被子掩住身子。 想起昨夜隐约间感觉到有人压在自己身上,却如梦魇一般,怎么都无法醒转。如今见了身上情形,猜想到夜里可能发生的事情,顿时双颊绯红如火,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睡得这般死。 这时朱朱端着洗梳用具走了进来,看见她红着脸坐在那里,定了定神,过去放下东西朝她万福了一下,道:"朱朱恭喜少奶奶。朱朱从前是伺候少爷的,以后也伺候少奶奶。" 风歌雪见她似乎比自己还大上两三岁,又娇俏明媚,心里欢喜她,嫣然一笑道:"姐姐不要这么客气--以后我们姐妹相称好么?我一直想要个姐姐。"她母亲叶青生性寡淡,哥哥风入松又不大搭理她,从前闺中寂寞得紧,总盼望自己有个亲姐妹。这会看见朱朱,忍不住就提了出来。 朱朱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愿意,可是少爷恐怕会说我这只乌鸡太没有自知之明,竟敢和凤凰姐妹相称。" 听见她提到江照晚,风歌雪面色更红。晨光照在她莹白的面上,乌黑的眸子在金黄色的光中荡漾着,美艳不可方物。 朱朱呆呆看着,人说天妒红颜,她本来不信,到今日方才屈服了。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既然老天要嫉妒,为何不索性阻止眼前少女的出生?既然出生了,又怎么忍心毁灭--何其残忍! 她强忍着内心的苦闷,过来帮风歌雪穿衣梳洗。一切就绪后她端来一碗燕窝,道:"少奶奶先吃些垫一下,等下还要去向老爷敬茶呢。"风歌雪忙称谢着接过了。 "少奶奶昨晚......昨晚睡得好么?"朱朱迟疑着问了一句。 风歌雪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一早就睡熟了......"又问:"姐姐你呢?" "......不错。"其实后来她再也没有合过眼。她站在接水阁的门口,看着江照晚在湖边站了一夜。他的乌丝被风吹得凌乱飞舞,夜色里剪断了过去,大红的衣裳披上露水,褪去了血色,成了烽火熄灭后战场上破败的旗帜。 这时江照晚走了进来,风歌雪有些羞涩地瞟了他一眼,见他眉宇俊雅如画,顿时飞红了脸。江照晚温和笑笑:"雪妹今天的头梳得真好看。" 风歌雪答道:"是朱朱姐姐梳的。" "是她?那雪妹还是宁可梳个难看些的。" 风歌雪不解地看着他,江照晚一本正经解释道:"给她梳次头起码要掉一把头发,梳多了就成秃子了--我早已深受其害。" 风歌雪听了朝他的头看了过去,见他头发浓密柔滑,哪里象是要秃的样子?不由露出困惑之色。朱朱忙娇嗔着跺脚道:"少奶奶你也真信--你不知这个人头发多得出奇,我定期都要给他打薄,否则鸟巢一般顶在头上难看得要死。他不感激我也罢了,如今倒这样冤枉我。" 风歌雪见朱朱鼓着腮半喜半嗔,忍不住掩口轻笑。江照晚见她心情愉悦,知道她对昨晚之事并无怀疑,只当与她洞房之人是自己。他心里苦笑,昨夜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和她解除婚约,却未料到会发生这等事情。为今之计,自己只能将错就错,否则她又如何能承受得了这种打击?关于迷奸她的那个人,只能在暗里查访了。 至于风入松......他侧头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忽然有些怀疑昨夜种种只是幻梦一场。到了晨光之下,一切梦境都泡沫般粉碎,不留痕迹。 朱朱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悄悄看着江照晚,见他眼中虽是笑容满溢,面色却有些憔悴,心里不由一痛。她五年前被卖入江家为奴,本来只是洗衣丫头,有次无意间撞见了江照晚与风入松的秘密。她只当一定会被江照晚杀了灭口,不想江照晚却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而且待她甚厚。故此一直以来她对江照晚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如今见他憔悴,心中烦闷难过得厉害--可是事到如今她除了帮他保守秘密,又能做些什么? 晌午时江照晚经过湖边亭子时,见燕山亭坐在亭里石桌边,风入松站在他身侧说着话。 听见风入松柔声道:"你一早上都没开过口,是不舒服么?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然而燕山亭却只是冷森森坐着,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他仍旧戴着纱帽,然而即便看不见燕山亭面容,江照晚还是能清楚感觉到他对风入松的厌恶。 风入松呆了一呆,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因为歌雪的事......可是她的亲事是早定下的......" "住口!"燕山亭断喝一声,怒火中带着焦躁。 风入松却并无窘迫之色,神情反而更加温柔,"不快活就朝我发泄好了,我总是陪着你的。" 听到这里江照晚心口一窒,只觉整片天都压在了心上,沉重得不能呼吸。从前孤僻沉默的风入松,昨夜脆弱痛苦的风入松,眼下温柔世故的风入松--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时风入松偏头朝他瞧了过来,点了点头,走过来问他可曾看见韩斐。江照晚摇头说没有。风入松蹙眉道:"我找了他一早晨,问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会去哪里呢?这小子平常老实尽职得很,应该不会私自出去玩才是。" "难道是心情不佳,出去借酒消愁了?"他低声喃喃道。 江照晚一怔,回想起昨日韩斐的失魂落魄,以及他看着自己时隐隐的嫉恨之意,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难道说韩斐喜欢风歌雪?极有可能。韩斐是风家管家之子,与风歌雪也算是青梅竹马,而风歌雪不仅美若天人,又善良纯真,毫无架子。韩斐不爱上她才反而是奇怪。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昨夜潜入新房之人是韩斐?......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还是等找到韩斐再说。 次日终于找到了韩斐,确切地说是找到了韩斐的尸体。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是湖边的树林里,身首异处,形状惨烈。江子奇认定是漕帮的人干的,可江照晚却有另外一种想法:漕帮的人即便要找人开刀,也不会是与山庄并无多大干系的韩斐。 他在韩斐身上找到一支凤钗,正是新婚之夜风歌雪戴在头发上的那支,而且韩斐的衣服上还残留着胭脂的香气,甚至面上还有胭脂印子。这样看来迷奸风歌雪的很可能便是韩斐--可又是谁杀了他? 又想到那夜他从父亲书房回接水阁时曾看见风入松站在湖边水榭里,而后来他送风入松回房时发现他衣襟上有血。当时他只当是风入松手上的口子流出的血染上的,可现在再想想,会不会是韩斐迷奸风歌雪后从新房里出来,正撞上梦游的风入松,结果被风入松杀死?看起来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却也并非不可能,毕竟曾有先例。 得悉韩斐惨死风歌雪哭得昏厥过去。韩斐与她青梅竹马,亲如兄妹,相较而言真正的兄长风入松与她反而要疏远些。哀恸之下风歌雪病倒在床,江照晚只得抽出许多时间来陪她安慰她。有时他忍不住假设如果自己没有与风歌雪成婚,说不定韩斐有机会能得到风歌雪的芳心,即便不能,至少也多半不会被人杀死。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内疚。 而另外一方面,因为担心风歌雪的病以及怕陆从容来寻仇,风入松与燕山亭推迟了回京城的日期。这样一耽搁便过了一个多月。期间陆从容并无动静,江照晚当然不会认为他是放弃了,想着此刻他只怕正在筹划如何复仇,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在这令人不安的平静当中,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七) 这日早晨风入松来接水阁探望风歌雪,正碰上江照晚给风歌雪喂药。风歌雪斜倚在江照晚肩上,看见风入松进来,有些羞涩地直了直身子,笑问道:"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 风入松见她虽然消瘦了些,却是一脸甜蜜的样子,看起来她很喜欢江照晚。他随口敷衍了几句,面上阴晴变幻了一阵,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风歌雪又问:"这些日子都没看见表哥,他很忙么?"成亲之前燕山亭对她还算亲近,可这些日子她病了,燕山亭却几乎没来探望过她,故而有此一问。 风入松道:"如今你成了亲,他也该避嫌,加上这阵子他心情似乎不大好......" 风歌雪有些不赞同地道:"都是一家人,避什么嫌?"又问:"他为何心情不好?" "这......"风入松支吾了一下,敷衍道:"或许是为了韩斐的死罢。" 想到韩斐的惨死,风歌雪立时红了眼。江照晚忙柔声劝慰他,又忍不住责怪风入松道:"你妹妹的病才好些了,你又招她。她为什么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看燕山亭那冷漠的模样,他才不信他会为了韩斐的死难过,风入松这话一听就是胡编。 风入松呆了呆,怔怔站了片刻,忽然掉头出了门去。风歌雪惊讶地在背后喊他,他却只是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风歌雪连忙道:"江大哥你去看看哥哥好么?我看他本来就心情不大好的模样,多半也是为了韩大哥的事。你替我劝慰他几句。" 江照晚却隐约有些明白风入松不悦的真正原因,这些日子燕山亭对风入松更是疏离,有时根本懒得敷衍他。可他却还是一味作小伏低,小心翼翼哄着。他在燕山亭那里处处碰壁,在别处便再不愿意受半点气,想必他是怪自己话说重了。 江照晚扶风歌雪躺下,出了门后见风入松沉着脸坐在湖边树下,倒好似料定自己会出来一般。柳条轻扫着他俊逸的脸,阳光被树枝遮住,无法触及他的眼,眸中一片深暗沉寂。 看见他走过来风入松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不用伺候人了么?倒有空来。"这话明显有些酸溜溜的,可江照晚却知道他不是吃醋,而是独占欲作祟。毕竟从前自己待他极好,连半句重话都不忍心说,如今倒为了风歌雪责备他--可那算是责备么?这人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江照晚问他道:"怎么没有看见燕兄?" 风入松撇了撇嘴,道:"三日前我们偶然碰见一个和尚,他们相谈甚欢,尽说些禅语,你知道我最烦这些东西的,不小心就睡着了。今日他去清明寺找那个和尚下棋,我要跟去,他说什么与其在那里睡觉,还不如不去。就自己走了。" "......那和尚可是一身白色僧衣,看起来相当出尘脱俗?" 见风入松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江照晚忍不住失笑,"那我知道是谁了。他法号拂尘,是清明寺的高僧,平常人轻易听不到他讲道。那日他肯向你们说禅,你居然睡觉,也难怪燕兄生你的气。" 风入松感觉他的话中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沉下脸,起身道:"我是个凡夫俗子,原也不懂这些。再说我这样的本来死后就该下地狱,念经念再多也是无用。" 江照晚忙收了笑容,知道自己不小心触及了他的伤痛之处,也觉得有些后悔。于是柔声道:"佛教禅理能陶冶人的性情我倒是信,说什么犯了罪该下地狱什么的我却认为只是胡诌。罢了罢了,我们也别说这些。不瞒你说我与拂尘算有些交情,正好也有些日子未见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他,到时你不耐烦他说禅就睡觉好了。再不济你只当是去清明山踏青,以前你不是很喜欢那里的风景的?"想到从前他与风入松常去那里游玩,舌尖不觉有些苦涩。 风入松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江照晚对他不算冷淡,但明显只是出于客套,如今这个提议未免显得过于热忱。定定看了他片刻,见他唇角带笑,目光清澈坦然,心里一动,便点头应了。 清明山山南便是著名的清明寺,因为香火旺盛,山道修建得相当不错。风江二人策马行了约两个时辰,便到了寺门外。拴马时风入松看见燕山亭的马拴在寺外一棵古松上,便转头向江照晚道:"看那匹马是我去年前得的,本来一直是我的坐骑,后来见山亭喜欢,便送给了他。" 江照晚看了一眼,淡淡道:"哦,果然是匹好马。" 风入松又道:"这马性子烈,常人骑不了,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制服了它。想不到山亭轻易就骑了上去,真是奇怪。" "......想来是他们有缘。" 风入松闻言微笑起来:"说起来若非这马,我也不会结识山亭。几月前我去遛马,后来躺在野外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怎么都找不到马儿。我寻了一阵,到了一处小溪边,看见一个全身白衣头戴纱帽之人牵着我的马站在溪边,风吹着他的衣衫,象是仙人一样......" 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悠然神往之色,仿若又回到了那日。片刻后他收敛了神色,淡笑道:"......而那人便是山亭了。原来是我的马四处乱跑冲撞了人,他刚好路过,便制服了它。后来我们聊起来,他说是来京城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姑妈,我问了他姑妈的姓名籍贯,可巧是歌雪的娘亲--你说巧不巧?"他满脸兴奋地望着江照晚,似是等着他的赞同。 江照晚干着嗓子道:"那可实在是巧得很,又或许是你们有缘。"说完便直直朝寺里走,也没有等风入松。风入松望着他的背影眼珠转动了片刻,唇角渐渐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似是得意,又似是苦涩。 两人在小沙弥净心的引领下到了寺庙的后院,远远看见一绿一白两人在亭中对弈。绿衣的是头戴纱帽的燕山亭,白衣的是个青年和尚,面容俊秀儒雅,唇角微微噙笑,令人见之忘俗。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们一起看了过来,白衣僧人起身朝江照晚含笑颔首道:"照晚来了。"又朝风入松作了个揖,"贫僧拂尘有礼了。" 燕山亭有些冷淡地向风入松道:"你怎么来了?" 风入松正觉得尴尬,江照晚笑着道:"是我硬拉他来的,一个人赶路未免有些无趣。" 拂尘微微一笑:"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来,原来是懒得赶路。"说话间让他们落座,忽又道:"几乎忘了倒茶,这样怠慢照晚更要不来了。" 风入松因想着喝茶时难免又要坐在这里听拂尘讲经,正要推辞,江照晚忙道:"拂尘的茶是一定要喝的,否则算是白来了一趟。"拂尘笑了笑,出了亭子缓步去了。 江照晚看了看桌上的残局,之后朝燕山亭道:"燕兄果然是技艺高超,眼下看来你们谁胜谁负尚且未知,不像我每次都被他杀得丢盔弃甲。" 燕山亭"嗯"了一声,算是作答。他一向对江照晚很冷淡,又或者说他一向对所有人都很冷淡,只除了他表妹风歌雪之外--世上恐怕无人能对风歌雪那张脸冷淡得起来。 不多时拂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风入松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果然是清香馥鼻,也不知什么原料制的。曾听人说有人用梅花上的新雪融成水煮茶,难道如今喝的也是这一类的? 江照晚看了他一眼,道:"拂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风入松一怔,忍不住笑着道:"你倒是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 江照晚脱口道:"难道我说错了?" 风入松轻轻瞄了他一眼,悄声道:"不,没错......你总是知道我的。"他这话说的亲昵暧昧,江照晚忙别过了脸去。 拂尘哑然失笑,插言道:"两位在打什么哑谜?贫僧已经听糊涂了,燕公子听得明白么?" 燕山亭漠然道:"与我无干之事我又何必明白?" 风入松笑道:"是是是,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神情中明显带着宠溺之意,又端起茶杯站起身来,询问拂尘哪里可以加水。 江照晚见他杯里几乎滴水不剩,茶叶干巴巴地粘在茶杯内壁上,因为脱水失却了先前的碧绿。他忍不住低低道:"你这人!总是把茶喝得这么干,连汁都没了--可惜了拂尘的好茶。"然而这话一出口,又不禁觉得尴尬。虽说从前也有时会因风入松的这个坏习惯说他,可如今许多东西早变了。他只得赶紧低头喝茶掩饰。 风入松却反而微笑起来,道:"你喝的不是和我一样干?" 江照晚一怔,看向自己的杯子,经过他适才一通猛饮,果然也不比风入松好去多少,顿时面上一热,讷讷说不出话来。 拂尘见他困窘,忙解围道:"无妨,难得两位不嫌弃,待贫僧去重泡两杯。"说话间站起身来。又对风入松道:"风公子应该没有来过清明寺罢,不如贫僧引着你四处看看。" 见风入松有些犹豫,江照晚抬起头来,道:"寺里风景相当不错,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去看看罢,也免得白来一趟。"又指着桌上的残局向拂尘道,"拂尘你若是不反对,我就借用你的残棋向燕兄讨教一番。" 拂尘欣然应允,又看向风入松。风入松虽然没有什么兴致游寺,可想着坐在这里观棋也无聊得很,便随他一起去了。清明寺的风景固然颇佳,但尚未到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步,闲走了一阵后风入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正觉得有些失礼,拂尘已笑着道:"风公子想必是昨夜没有睡好,估计照晚他们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不如找间禅房小憩片刻。" 风入松想想觉得这样也好,便随着他去了一个小院落。拂尘道:"这院落就贫僧一个人住,幽静得很。"说话间引着他进了一间屋子。风入松见里面虽然陈设简单,却出奇得干净,床上的被子折得连个皱褶都没有。他在屋外时觉得尚可支撑,此刻一看见干净的床,顿时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也是模糊得一片。隐约听见拂尘说了几句什么,可他实在无法分辨,往床上一躺,便沉沉睡了过去。 (八) 江照晚与燕山亭沉默着下了一阵,江照晚闲闲问道:"这些日子燕兄还住的惯么?" 燕山亭"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手指捏着棋子,望着棋盘沉思着。他的指甲是浅浅的粉红,象是桃花的颜色,玉色的手指修长,甚是好看。清风吹拂着他面上的白纱,隐约可见面部俊美的轮廓。江照晚忍不住在心里猜度着他的容貌:风入松对他这般痴迷,该是生得极好才对罢? 静寂了片刻,江照晚又没话找话问道:"对于韩斐的死,燕兄可有什么见解?" "......那夜大约二更天时,我经过浅草湖边时看见他在接水阁外徘徊。"燕山亭淡淡道。 江照晚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他在那里做什么?"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他......" "正是。"燕山亭接过他的话淡淡道。他虽说的含混,江照晚心中却是通亮--看来韩斐喜欢风歌雪并非只是他的怀疑。 他叹了口气,"若非我娶了歌雪,或许他也不会被杀。"又苦笑一声,"眼下说这些并无意义。"同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思忖着燕山亭半夜三更怎会经过那里,难道也是与韩斐同样的理由? 拂尘回到亭中时,两人正在收棋子。看见他进来,燕山亭起身道:"时候不早,山亭先行告辞。"与江照晚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走了,旁人见了估计决计想不到眼下燕山亭正在他家里做客。这等冷心淡情之人莫说是江照晚,就是阅人众多的拂尘也是生平仅见。 等燕山亭离开后江照晚问拂尘:"他睡了?" 见拂尘点头,他略松了口气,"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把他诓了过来。"又问:"他怎样了?" "说来奇怪,他的梦游症并不严重,反而是心思郁结这点令人堪忧。"拂尘想了想,"不如今夜就让他睡在这里,待我给他催眠试试,看看能不能解开他的心结。对了,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么?" "过去知道,不过好几年前我就骗他说他已经好了,而那几年他除了有时砍树割草,梦话连篇之外,也没有干过什么危险的事情。近几年的情形我不大了解,我试探着问过他妹妹,好像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哥哥还有这个毛病,看来近几年他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 拂尘轻轻点头,见江照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问他:"可是最近他又出了什么事?" 江照晚心里一震,强笑了一下道:"没有,只是有一夜偶然撞见他又在梦游,所以把他带来让你看看。"想到韩斐的死或许与风入松有关,心头一片沉重。 拂尘看出他有事瞒着自己,也不说破,他忽然转移了话题:"据传漕帮陆从容认定是令尊杀了他父亲,这些日子想必照晚一直在为此事忧心罢。" 江照晚轻叹了一声:"此事实在蹊跷得紧,我与家父苦思多日,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故意栽赃。如今只能一边调查,一边加紧防范了。" 拂尘淡淡点头,见天色不早,他道:"近日府上事情众多,照晚又是新婚燕尔,今夜不必守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让他自己回去便是。" 见江照晚神色犹豫,欲言又止,拂尘静静道:"照晚,你是否为他操心过度了?" "啊?"江照晚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拂尘叹着道:"从这里回随音山庄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途,你用得着这么放不下么?" 江照晚面色一白,呆了片刻才幽幽道:"习惯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明明知道一切都变了,却还总是要不由自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彻底放下?" 两年前他与拂尘偶然相识,一见如故,成为知交。而拂尘也大致知道他与风入松的纠葛,对此他只说过一句:"不伦之恋,若能斩断,便该斩断,否则害人害己。"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神伤,江照晚猜想他或许也有一段伤心往事,只是如今他既已出了家,便等于是放下了过去,故而他也不想探问,以免惹他伤感。 江照晚骑着马走在山道上,背后是淡黄的斜阳。山风掀起他一侧的衣襟,远远望去,象是一只折翼的鸟儿。 临行前拂尘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江照晚不禁开始自省自己是否真对风入松关心过多。在风入松五岁那年他父亲风一帆被调往京城任职,于是举家搬离了洛城。等到风一帆失踪后江子奇又把十二岁的风入松接回了洛城,见到他时江照晚大吃一惊:眼前的少年满脸阴郁,任何人靠近他都全副戒备的模样,从不开口说话。江照晚实在不能将他与从前那个狡猾顽劣,喜欢大放厥词的五岁孩童联系在一起。 江子奇特意将风入松安排在与他年纪相仿的江照晚隔壁居住。有一夜江照晚睡得正熟,忽然觉得不能呼吸,他睁开眼,却发现是风入松在掐着自己的脖子。好不容易挣脱开,风入松却忽然惊醒过来,惊恐地坐在那里浑身发颤,原来他先前是在梦游。江照晚想要过去安抚他,他却用力将江照晚推倒在地,掉头冲出了房间,然后回隔壁将自己锁在了房里,无论江照晚怎么敲门他都不理。 江照晚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只因他猜想风入松或许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与风入松一样母亲早亡,可江子奇并未再娶,风一帆却很快娶了新妇。他早就听说风一帆的续弦叶青对风入松并不亲近,故而对风入松颇有些同情。如今见他沉默阴沉,更是心疼。旁人虽是不敢接近风入松,他却不然。因父亲对他颇为严厉,不许他出去交游,他的成长颇为寂寞。而十五岁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又处于孩童与成人的交界点,照顾风入松让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他在潜意识中把小他三岁的风入松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一心想要使他快活起来。 自此他开始偷偷为风入松寻医问药,夜里也一直浅眠,只要隔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马上醒过来,悄悄前去查看。有一夜从风入松的梦呓发现了他的秘密,惊恐万分之际却更是同情。虽然风入松对他冷漠敌视,他还是毫不介怀地陪在他身边,悉心照料着他,事无巨细。工夫不负有心人,这样过了两年,风入松终于肯开口说话,也开始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对别人还是不理不睬,全山庄除了江照晚再无人喜欢他。 然而与他熟悉之后风入松开始渐渐暴露出本质,他生性霸道偏激,许多时候江照晚根本不能接受他那些诡异扭曲的念头与想法。可是因为习惯了对他好,也不忍心多责怪他。如今回想起来,伤心的同时他忍不住开始检讨自己。或许正因为自己对他的姑息纵容,才使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到如今已几成陌路。 待江照晚行到一片丛林里时,夕阳已彻底落下,林间的阴湿让他打了个寒战,连马儿也扬起前啼嘶叫了一声。他裹紧身上的衣衫,正准备扬鞭加快马速,忽然"呼"一声响,他只觉四肢分别一紧,整个人便被绳子勒着四肢吊到了头顶的大树上。正在心中迅速思索着会是谁下的陷阱,已看见数人从四周的灌木丛里钻出了身子,而正对着他的那个正是漕帮的陆从容。 江照晚暗叫一声"糟糕",陆从容恨极了随音山庄,落到他手中恐怕会比死还要痛苦。又想着这样拙劣的陷阱按说自己该能发现才是,可是之前他的心思全在别处,故此才失了警戒心,一时间不由懊悔不已。 那些人很快到了他前面,为首的陆从容咬牙切齿道:"姓江的,那夜你不是嚣张么?如今你落在我的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照晚哈哈笑了一声,道:"你真信那个女人的话么?如今杀死你爹的真凶只怕在偷笑呢!而你爹多半也正在阴间骂你愚蠢得象头猪,不过没有办法,猪生猪也是人之常情......" "放屁!"陆从容气得怒吼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持刀朝江照晚砍去。只是江照晚被吊得过高,他跳了一下居然没有砍到,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对着一个下属喝道:"把他放低些!" 漕帮的总管杨玉明连忙劝说他道:"少帮主,他这是故意激怒你,少帮主可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陆从容狡辩道。 有人把绳子稍微放低了些,陆从容拿起随从的鞭子在江照晚身上狠抽了起来。江照晚忍着痛,高声问道:"陆从容,韩斐是你派人杀的么?" "韩斐又是那根葱?老子才没时间杀他!"陆从容抽得更狠了些,抽了一阵有些乏力,便甩下马鞭喝令下属继续,立即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对着江照晚抽打着,不多时江照晚已是体无完肤。 杨玉明见江照晚闭目耷拉着脑袋,口角流血,似乎已经晕过去的样子,他忙朝陆从容道:"少帮主,若是杀死了他,就不能拿他去要挟江子奇了。" 陆从容"嗯"了一声,吩咐一个手下道:"去把他的右手砍下来送去给江子奇,让他只身到漕帮总坛来,否则到时送去的便是死尸。" 那手下依言将江照晚放在了地上,正要去砍他的右手,江照晚忽然一跃而起,一脚朝他踢了过去。那手下急忙闪躲,脚下一滑,手中的刀便落到地上。江照晚趁机捡起朝身上的绳子砍去,一边分神对付围上来的人。虽说那些人除了陆从容之外武功并不高强,可江照晚身毕竟刚受了鞭打,又加上对方人多势众,渐渐落了下风。 正这时忽有一人一马横冲过来,一道银光在空中扫过,随即便听见数人惨叫,鲜血溅了江照晚一身。江照晚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长相,便被那人拖上马背。两人策马急速向前奔驰而去,不多时便将那群人远远甩在了后头。 (九) 两人一马狂奔了一阵后到了一间小茅屋外,那人一勒缰绳,马儿收住了蹄。下了马后江照晚朝那人抱拳道:"多谢谷大侠相救。"原来救他的正是在他迎亲那日坐骑惊了花轿的谷潜流。 谷潜流潇洒地将银刀插入背后,含笑道:"那日扰了江兄喜事,今日只算是还江兄一个人情,莫要与我客气。"他五官虽有些粗枝大叶,却是眉清目朗,器宇轩昂,令人一望便生好感。 见江照晚衣衫破碎,浑身是血,他道:"这屋子是我暂时的居处,江兄不如进去换件衣衫歇息一下,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伤了内脏......"一句话未完江照晚便喷出一口血来,谷潜流急忙扶着他进了屋里,到床边坐下。 趁着谷潜流找衣衫时江照晚靠在床头打量了一下屋里,虽然有些乱,却并不脏。谷潜流过来将一件衣衫递给他,一边道:"真是抱歉,我不喜欢收拾,这里乱成了一团。"口中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江照晚笑着道:"我要不是房里有朱朱帮着收拾,也是乱得很。"又补充道:"朱朱就是那次十里亭边对你大呼小叫的那个姑娘。" "她啊......"谷潜流呵呵笑了一声,"真是个凶丫头。"见江照晚脱衣衫时不小心触了伤处,痛得只抽凉气,他忙道:"我来帮你。" 帮江照晚脱下上衣后,看见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背上鞭伤纵横交错,忍不住咬牙骂道:"那些该挨千刀的!"又忙从怀里拿出个药瓶往他身上倒药粉,口中解释道:"这是上好的伤药,你身上鞭伤这么多,可不能马虎了。" 江照晚见他言谈举止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很是细心,擦起伤药来手指所经之处完全感觉不到痛楚,想必是刻意控制了力道。 收拾完后谷潜流拿来一壶酒递给他,道:"喝点压压惊。"一边坐在他对面拿起另一壶酒仰头痛饮了几口,倒似那酒与他有仇一般。江照晚本想着烈酒对伤口不利,可是见谷潜流饮得这么酣畅,便也仰头饮了一大口,感觉入口香醇清冽,忍不住赞道:"好酒!" "这是凌波酒楼的招牌酒‘凌波一醉',你想必是知道的。"谷潜流道。 江照晚又痛饮了几口,方点头笑道:"当然听说过,只是因为有一年因为醉酒误了事,此后便极少饮酒,若非你提醒我倒没有发现这便是凌波一醉。"想到那次醉酒后发生的故事,不禁有些惘然。 饮酒间两人交谈起来,谷潜流说自己自幼父母双亡,后被一个郎中收为徒弟,从他那里学了些粗浅的医术与武功。大一些后离开了郎中开始浪迹江湖,这么多年来走了不少地方,又向江照晚说了些见闻。他本来见多识广,加上口才亦是极佳,江照晚听得入迷,不觉间已到了二更。谷潜流留他住宿,江照晚想着自己没有马匹,这样摸黑下山只怕到家已经天亮,而且如今受了伤,若是在途中遇见陆从容恐怕不妙,便欣然应允了。 夜里两人挑灯夜谈。因江子奇的约束,江照晚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从前他只当父亲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如今想想父亲大概是因为鱼龙舞的缘故,所以才让整座山庄都淡出江湖。然而江照晚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希望能出去看看,多结交些朋友,故此对谷潜流甚是羡慕,也真心对他的游历感兴趣。面对这样一个好听众,谷潜流自然说得格外尽兴卖力。等到蜡烛燃尽,两人却并不觉得室内昏暗时,才发现天色差不多已经大亮。 虽是一夜未睡,但两人年轻身健,倒也不见困倦之态。江照晚起身抱拳道:"谷兄,照晚还有些事,这就告辞了。改日定请谷兄到寒舍一叙,寒舍厨子下酒菜做的相当不错。" 谷潜流爽快地答应了,又道:"你有伤在身,万一遇见那群人恐怕糟糕,不如我送你一程,正好我要去城里买酒。" 两人共乘一骑往城里赶,走到一下坡处有一人一骑迎面飞奔而来,看见两人时那人忽然勒马停在了那里,挡住了去路。坐在前面的江照晚连忙勒住马头,由于太过突然,又是下坡,马儿惊了一惊,谷潜流下意识搂紧江照晚的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一瞥间留意到十几丈外那一人一马,于是问道:"是来接你的么?"话音未落前面那人却忽然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江照晚来不及向他解释,连忙拍马跟上,口里喊道:"入松等等!我与你一起回山庄去。"等距离足够近时他双足在马腹上一蹭,人便斜斜跃了出去,一个漂亮的回旋转身,人便落在了风入松身后马背上。 他又回身朝谷潜流含笑抱拳道:"谷兄后会有期,照晚在寒舍静候谷兄大驾光临。" 谷潜流笑着朝他摆摆手,之后策马朝另一条山路奔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江照晚忽觉有些不舍,就算是在拂尘面前,因想着对方是方外之人,他总还有些保留,可在潇洒不羁的谷潜流面前,他却不用再有半点伪装,即便有时两人说些粗俗之事,也觉得无妨。昨夜一席谈话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酣畅。 "你的脖子扭得不酸么?"身前之人忽然冷冷说了一句。江照晚只得回过头来,他看着风入松的发髻道:"怎么头发这么乱?没梳头么?" "......你认为清明寺会有梳子么?" 江照晚哑然失笑,和尚果真是不需要梳子的。又听风入松冷冰冰道:"你难道也是从和尚庙出来的么?" 江照晚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摸着自己稍有些凌乱的头发道:"夜里没睡,早晨也没有想到要梳头。"忽然觉得不对,"你好像不是从清明寺的方向来的罢?"适才他明明是上山而非下山,倒似是从城里来的。 风入松冷哼一声,忽然拐了个弯,马儿便钻进了路旁偏僻的林子里。江照晚诧异地喊道:"喂,你走错路了罢。" 风入松却不理他,骑着马进了林子深处,等到实在无路可走时他勒住马,反身拽着江照晚跳到了地上。江照晚见他神情阴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在了树上。 "你干什么?"江照晚惊喝一声,一边奋力推他。风入松用尽全力压住他的身体,一边低头去亲吻他。江照晚惶急之下右脚狠命一勾,风入松"啊"闷哼一声,人也踉跄倒退了几步。江照晚连忙闪身离开,一边冷声叫道:"你疯了么?我的大舅子!" 听见"大舅子"三个字,风入松身子猛然一震,呆在了那里。江照晚忙将衣衫整好,心里却乱糟糟的。穿好衣衫见风入松还站在那里发呆,朝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他的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树叶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沉淀成一潭死水,有松鼠爬到树上扰乱了枝叶,那一潭死水忽又变成满地的碎玉。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也与那玉一般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痛得他全身几乎都在痉挛。 这时风入松猛然扑过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江照晚瞪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唇,仿佛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干了一般。 "你答应不离开我的,你答应的!"风入松咬牙吼着,声音嘶哑破碎。他的面上忽然闪过恐惧之色,"不行!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他忽地大叫了一声,瞳孔一缩,手上的劲更加大了些。 艰于呼吸间江照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风入松此刻的神情--他真是想要杀死自己么?江照晚又是疲倦又是迷惘,在这一瞬死亡离他如此之近,然而他却连半点恐惧之心都没有--世间有许多感觉,或许比死亡更加痛苦可怕。 (十) 然而风入松最终只是将他推倒在了地上,江照晚急喘了一阵,面色渐渐好转了些。风入松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蹲下身子抱住他,又将头埋在他的发间闷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忽然觉得很烦......" 江照晚无可奈何地苦笑,就因为他觉得烦,自己几乎送了性命。又听风入松涩声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连说了几遍却依旧没有下文。 见他面上露出凄惶迷茫之色,江照晚心中不忍,轻轻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知道什么呢?然而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全然没有着落,说完了却反而懂了--他要的是自己全心全意的注目与关心。 于是他又柔声道:"我总会关心着你......毕竟......毕竟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他本想说毕竟你是我大舅子,可是这样虚伪而且残忍的话,他却是万万说不出口来。 风入松呆呆望着他,透过枝叶的阳光照得江照晚面上肌肤通透,整齐的长睫轻轻扇着,一向缺少血色的唇因刚才被自己吻过,变得莹泽嫣红,眼角尖长,带着动荡不安的美--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又怎样才能回到从前? 风入松眼中心中翻江倒海挣扎着--或许眼下只要伸出手,又可以重新得到他。只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无法再伸出手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沉声道:"上马罢。"短短三个字,却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决心。 途中江照晚将昨日自己掉进陆从容陷阱,后被谷潜流相救之事说了一遍。风入松听了后喃喃道:"这样说来陆从容已经开始报复行动了。"又问他关于陆横被杀之事可有眉目。 江照晚有些颓丧地摇头,"这些日子我明里暗里都查了,可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个易容成我爹的凶手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动机。" 风入松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怕是山庄的仇人罢。"略想了想,话锋一转:"那个谷潜流来历不明,你最好少与他来往。怎么那么巧他刚好那个时候出现?怕不是与漕帮的人串通好了的,好骗取你的信任。" 江照晚眉头微微一蹙,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可随意便怀疑救命恩人,总觉得有些不应该。 风入松见他沉默,轻咳了一声道:"我只是让你多存点防人之心罢了--我总是不愿意你出事的。" 江照晚心中一颤,抬头看向他。风入松却急忙转过了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江照晚呆了片刻,忽想起一事,于是告诉他:"我感觉韩斐不是漕帮杀的。陆从容似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那你认为会是谁?" "......我也不知。"江照晚踌躇了一下方做了回答。 感觉到他的犹豫,风入松身子一僵。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江照晚。马背上有些颠簸,他的目光也上上下下晃动着,江照晚忽觉有些惶恐晕眩,忙别过目光看着路旁急速而过的风景。 "难不成你以为是我?"许久后忽听见风入松冷声道,江照晚浑身猛然一震,惊愕地看着他。 "其实你在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凶手是不是?"风入松忽然激动起来,赤目吼道:"你根本就一直看不起我!从前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可怜悲惨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杀了自己亲爹,永劫不复的刽子手!"他猛地用力将江照晚推下了马,狠抽马臀策马狂奔而去。 江照晚"嘭"一声摔到在了地上,然而他却就着这个姿势趴着,动也不动。他的心里被滔滔翻滚着的悔恨淹没,只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即便风入松过去杀了人,难道就可以随便怀疑他了么? 原来九年前在风入松初来山庄的某一夜,江照晚无意间听见了他的梦呓,从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风一帆不是失踪,而是被自己的独子杀死,身首异处。 想着近十年来风入松内心的痛苦煎熬,江照晚又是自责又是悔恨。在发现韩斐尸体时,因见他也是身首异处,他立即联想到了风一帆的死,也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起了风入松。此刻耳边回响着风入松适才的斥责,他不禁开始扪心自问。或许风入松并没有完全说错:自己昔年主动关心他确有一部分动因是出于同情、好奇等等心理。而且帮助无人敢接近的风入松令他内心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可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种想法本也算是正常。他清楚知道自己到了后来,已是真心把风入松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不,远远胜过自己的悲喜。光凭着少年人的热情,自己又怎么可能持续那么多年,甚至到如今依旧如此? 最重要的,早在四年前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虽然如今沧海已成桑田,他与风入松再不可能回到过去,可付出过的感情又岂能轻易抹煞?难道风入松真当自己那些年全是虚情假意的施舍么? 他神思恍惚地步行回了山庄。看门的人一见他立即传话说江子奇正四处找他。江照晚忙定了定心神,直接去见了江子奇。他将昨日被陆从容偷袭以及后来得谷潜流相救之事仔细说了一遍,关于让拂尘给风入松看病之事却略去不谈。听完后江子奇颇有些忧心地道:"如今陆从容在暗我们在明,这事不大好办。" "爹,关于那个冒充您杀人的凶手您可想出了什么眉目?" 江子奇拧眉摇头,"多半是结过怨的人。不过说起来我不记得自己曾与谁结过梁子。况且那样处心积虑的嫁祸栽赃,只怕不是普通的结怨,倒似是血海深仇一般。" 江照晚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外公的仇人?" 江子奇略一思索,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你外公他昔日是武林盟主,虽然行得正,总难免要得罪人。" 江照晚微微点头。江子奇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地道:"听说昨日你是与入松一起出去的......有些事我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总之你如今有了妻子,很快又要做父亲了,你要好自为之。" 江照晚浑身一震,哑声道:"爹,您刚刚说......说我......" "是的,今日歌雪忽然晕倒,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目前还不稳定,你要多留心些。你先去看歌雪罢,她还一直想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 江照晚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婚后不久风歌雪便病倒了,因怕影响她休息江照晚一直睡在书房,两人从未同过床。如今忽然有了孩子,毫无疑问就是新婚那夜迷奸风歌雪那人的。他虽不介意风歌雪失去清白,可忽然要成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父亲,他一时尚无这样的心理准备。 回到接水阁时歌雪正躺在床上,朱朱坐在床边喂她燕窝。见江照晚进来朱朱站起了身,将碗送到他手中,说有事要做先退了出去。江照晚见她神情沮丧,知道她也为了此事感到烦心,心下更是沉重。 等她出去后江照晚坐在床边继续喂风歌雪。风歌雪虽然觉得害羞,终于还是把有孕之事告诉了他。江照晚做出惊喜的样子,道:"那我要赶快给他想个名字了,你喜欢三个字的名字还是两个字的?" 歌雪"噗哧"一笑,道:"还早着呢,你有大把的时间想。"又问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我真希望她是个女孩,而且要长得象你一样美丽。"他这话倒并非矫情:若是女孩就不会牵涉到山庄继承的问题,他也算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可风歌雪却摇头道:"我倒希望是男孩,男孩才可以做一番事业,你不知道我从小多羡慕哥哥可以四处跑。娘哪里都不让我去,我闷也闷死了。" 江照晚只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道:"其实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风歌雪欢喜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忽然将脸依在江照晚的怀里。江照晚身子僵了僵,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风歌雪在他怀里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溢出笑容,"江大哥,我好开心--你对我真好。出嫁前我一直很担心,猜想着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过去我见到你时还太小了,根本不记得了。"她将脸在江照晚怀里蹭了蹭,甜甜笑着,"可是现在我好开心,因为你不仅长得好看,而且那么温柔,我猜一定有很多女子在羡慕我。" 听了这番话,江照晚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惭,想到自己与风入松的那段过往,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风歌雪。在这一刻他心中豁然开朗: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孩子总是风歌雪生的,也总归姓江--自己又何必拘泥于什么血缘?话说回来这山庄本来也并非姓江,而是外公殷东煌一手创下的。父亲当年是入赘,本来他应该随母姓的,可母亲太爱父亲,硬是让自己姓了江,而外公也没有说什么。 他轻抚着风歌雪的头发叹道:"傻姑娘,是别人羡慕我才对,你这么美这么好,常常让我觉得自惭形秽。有时我半夜里醒来,忍不住会觉得迷惘:我真的娶了个天仙做妻子么?啊,我一定是在做梦,所以连忙接着睡,好继续我的美梦......" 风歌雪忍不出"噗哧"一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娇嗔道:"原来江大哥这么会哄人,不知道过去哄了多少姑娘的心。"然而还是高兴地红了脸,这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先前哥哥来了,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掉头就走。我喊他他也不理,好像不太高兴似的。" 江照晚心里微微一颤,原来风入松之前已经回来过了,大约见自己不在他又回了清明山去找自己。当时他情绪那样不稳定,难道是因为得知了这个消息?可自己娶了风歌雪,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而他既然主动将风歌雪嫁给了自己,就该早想到了这个可能才是。话再说回来--这与他又有多大干系? "怎么会?他一定是没有心理准备。"江照晚笑着道,"又或者是嫉妒我可以先做爹。" "会这样么?可是从前娘让他娶亲他都不肯的,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他对哪个姑娘表示过兴趣呢。江大哥,你劝劝他好么?如今我出嫁了,以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人,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说到这里眼圈不禁红了。 江照晚急忙道:"别难过别难过,这样对身子不好。你担心入松,我们就留他多住些日子,等替他寻好亲事再放他离开,你说这样好么?" 风歌雪立时破涕为笑,道:"那就这样定了,江大哥,你心里可有人选?" 江照晚勉强笑了笑:"这事仓促不得,你先别胡思乱想了,可别动了胎气。" 安抚风歌雪睡下后江照晚出了门去,在门外正撞见燕山亭。看见江照晚他顿了顿脚步,难得开口解释了一句:"我是来恭喜歌雪表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歌雪刚睡下了,燕兄晚些再来罢。" 燕山亭默然点点头,转身离去,脚步似乎有些沉重。江照晚望着他的背影暗忖着:按常理你也该对我说声恭喜罢,毕竟我是孩子的"父亲"。不过燕山亭非是能用常理可以理喻之人,他决定不枉费心机试图去了解他了。 (十一) 风入松在凌波酒楼门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门口的伙计后便冲上了二楼。他扫视了一圈,看见里侧窗户边有个空位,便径自走过去坐下。一个伙计忙跟了过来,陪笑着道:"这位公子,这桌子被一位客官订了,公子可否移尊到那边那张桌子?" "嘭"一声风入松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瞪目道:"还不上酒上菜,再罗嗦我要你的狗命!"若在平日恐怕他也就让了座,可此刻他怒火正炽,看什么都不顺眼。 那伙计吓得一哆嗦,正犹这时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指着风入松坐着的位子向那伙计道:"我姓谷,之前订了那张桌子。" "这......"伙计悄悄看了风入松一眼,见他神情阴冷,吓得面部顿时抽搐了一下。于是他转向后来的男子,结结巴巴道:"客官您可否......可否......换个位子?" "嗯?"那男子眼睛一瞪,"怎么你们凌波酒楼做生意不讲信誉的么?"说话间目光移到风入松面上。 风入松抬头冷冷扫视了他一眼,见是谷潜流,想到早晨他与江照晚同乘一骑的情景,鼻子里不禁哼了一声。谷潜流见他面色不善,也冷笑了一声。那伙计隐隐闻到了火药味,怕出事情,忙过去请来了掌柜的。 掌柜的见风入松衣饰不俗,又长得俊逸贵气,猜他多半是官家子弟,而谷潜流虽然衣着普通,却神态轩昂,又带着兵器,多半是江湖人。他明白两个都不是能得罪的,于是忙过来陪笑着道:"大家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呵呵。依小人看两位爷不如搭个座,一起欣赏着湖光水色,两位爷意下如何?" 谷潜流听了这话,在风入松面上扫了一圈。风入松立时冷着脸别过了目光。谷潜流见他没有反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各自叫了酒菜,见风入松一味闷头狂饮,谷潜流嘿嘿一笑,道:"这么不要命的饮法,敢情是相好的跟人跑了......" 风入松眼睛一瞪,恶声道:"少废话!"又叫来小二,"再来一坛子凌波一醉。" 那小二看着风入松脚下横七竖八的酒坛,苦着脸道:"只剩下最后一坛,被公子您对面这位爷叫了,正有人去酒窖拿呢--公子您换种别的酒好么?" "妈的你们什么酒楼!连酒都没得卖!"风入松怒吼一声,喝令道:"去把最后一坛拿来给我!否则我把你们拆得片瓦不留。" 正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一坛"凌波一醉"到了桌边放下,朝谷潜流道:"客官您要的酒......"话音未落那酒已被风入松夺了过去。伙计惊讶地"啊"了一声,道:"那酒不是您叫的......" "滚!"风入松赤目怒吼一声,此刻他酒意上涌,早已无心自制。两个伙计被他吓得后退了几步,忙一溜烟跑了。风入松摇摇晃晃端起那坛酒正要往嘴边送,忽然"哐当"一声脆响,那酒坛便在他手上裂开,满坛酒水洒得他衣衫尽湿。他霍然抬头瞪向谷潜流,见他冷笑着望着自己,而那酒坛正是他用手中酒杯打碎的。 风入松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指着他喝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谷潜流嘿嘿一笑,突然一掌将桌子劈成两半,"小子,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会便宜旁人,更不会和人共享,所以......别和我争。" 听了他这话风入松反而冷静下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转,沉声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谷潜流扬了扬下巴,挑衅道:"你说呢?" 风入松目光闪烁了片刻,咬牙道:"好,好,我明白了--那我们今日索性比划比划。"抽出长剑便朝谷潜流攻了过去。谷潜流急退一步,忙拔出银刀应对,两人你来我往,很快陷入激战之中。 山庄里江照晚刚喂风歌雪服了安胎药,朱朱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嚷道:"少爷你快去看看,那家伙......"一瞥间看见风歌雪,她连忙改口道:"风少爷喝醉酒与人打起来了。" 江照晚霍然起身,"他现在哪里?"风歌雪一听也微变了脸色,焦急地看着朱朱。 "在凌波酒楼......"朱朱一句话还没说完,江照晚人已不见。风歌雪担心地蹙起蛾眉,问她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朱朱道:"我听殷凭说他们先是抢一张可以观赏湖景的桌子,后来又争起酒楼里剩下的最后一坛子‘凌波一醉',到了最后便打了起来。"殷凭是随音山庄的小厮,刚才便是他跑回来报信的。 风歌雪叹着气道:"不看湖景就喝不下酒么?这些男人我真是搞不懂。"又问:"对方是什么人?" "谷潜流。"见风歌雪面露迷茫之色,便解释道:"就是你与少爷成亲那日,他的马匹喝醉了酒,撞翻了花轿的那个人。" 风歌雪"哦"了一声,"那个人么?"想到那日的惊险不由有些后怕,又忍不住道:"那个人似乎有些凶狠,二话不说就杀了他的马。" "才不是!"朱朱脱口道,说完察觉自己有些失态,面色一红。见风歌雪奇怪地看着自己,她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那日他杀马也是因为马惊吓了少奶奶你。" 风歌雪嫣然一笑,道;"那天我坐在轿子里听见你骂他,只当你也讨厌他杀马,原来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见她面色更红,便打趣她道:"难不成你看上他了?那我让江大哥去给你说媒。" 朱朱窘得直跺脚,嗔道:"少奶奶你乱说什么?我还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呢!" 风歌雪忍不住掩口吃吃笑着。朱朱怕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总之风少爷的事情你别担心,反正少爷已经去看了。" 风歌雪的注意力立时从谷潜流身上移回到了风入松的安危问题,略思忖了片刻也笑了,道:"你说的是,江大哥既然去了,问题一定可以解决。"那语气倒仿佛江照晚无所不能似的。 朱朱看了她一眼,见她美丽的面上笼罩着淡淡的光辉,眼中也俱是温柔之色,不由呆了一呆,目光又悄悄移向她的小腹,想到腹中那来历不明的胎儿,暗地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等江照晚赶到凌波酒楼时风入松与谷潜流两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大约是酒劲上来,风入松的脚步有些轻浮歪斜,招式频频出错。而饮酒不多的谷潜流却是愈战愈勇,处在了上风。江照晚见情势不妙,忙现身制止道:"两位住手!有话好好说!" 谷潜流见江照晚忽然出现,连忙撤了招式。那边风入松眼已模糊,根本没有看见江照晚,一剑便朝谷潜流猛刺了过去,谷潜流躲避不及,被他刺中了手臂,痛得不禁闷哼了一声。江照晚面色一变,急急纵身跃过去拦在谷潜流身前,挥舞折扇替他挡开风入松的攻势。两人拆了好几招风入松才看清是他,连忙收了剑,有些懵懂地站在了那里。 江照晚朝跟来的小厮殷凭低低吩咐道:"快去伺候风少爷。"自己过去帮谷潜流检查了伤口,好在未曾伤及筋骨。他撕下一块衣襟帮他包扎了,歉疚地道:"真是对不住了。" 谷潜流连忙摆了摆手,道:"说起来我也有错,本来都是小事,只是我这人最见不得有人强横霸道。" 江照晚淡淡一笑,这时听见殷凭急声喊道:"风少爷您去哪里?"他回头一望,见风入松正踉踉跄跄朝楼下跑去,他连忙对殷凭喝道:"还不去跟上!"殷凭听了忙追了下去。 江照晚怕风入松出事,想要跟去却又担心谷潜流的伤势。谷潜流见他有些心神不宁,笑笑道:"我没事,你赶快跟上他,他醉得这么厉害,可别出事。"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朝谷潜流抱了抱拳,道:"日后定登门向谷兄致歉。"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去。谷潜流捂着左臂上的伤处静静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唇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等江照晚与殷凭合力将酒醉未醒的风入松弄回了山庄,已是掌灯时分。江照晚吩咐殷凭去告诉风歌雪一声,说风入松已经平安回来了,眼下正熟睡着,叫她不要担心,早些歇下。殷凭走后江照晚端了盆水来给风入松擦拭身子,脱了衣裳后见他近日来似乎消瘦了一些,不免有些心疼。擦完后他坐在了榻边,看着熟睡中的风入松发起怔来。 回想到成亲那夜,将梦游中的风入松送回房间后,自己也是这般坐在榻边看着熟睡中的他。在那一夜,他头一次说爱自己--虽然只是在睡梦中。当时本来自己已下定了决心与风歌雪解除婚约,与他在一起。只可惜造化弄人,风歌雪遭人污辱,而自己只能将错就错,承担下了一切。如今自己对他的情虽然一如当年,却已不能回头。 他弯腰将头埋进膝盖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天地之间的黑暗连着屋脊一起压在他的心上,呼吸之间每一寸都是生疼生疼。父亲的期望,妻子的依恋,成了两道沉重的枷锁,紧紧锁住了他--然而他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也想要疏远风入松,只是每次都不能坚持到最后。或许是习惯,又或许是别的缘故,他总是关心着风入松的感受,不忍心让他有半点难过。可这样下去,不仅自己终日里痛苦,更对风歌雪不公平--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见风入松"嗯"了一声。江照晚一惊,连忙从膝盖里抬起头来。见他茫然睁开了眼,便问他可要喝茶。 风入松摇摇头,蹙着眉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照晚,我觉得很冷,你陪我一起睡可好?"因为酒喝得太多,语声十分嘶哑,这令他语中的哀求之意反而更加明显。江照晚望着他盛满了伤感与乞求之色的眼,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入松眼中立即露出喜色,忙将身子往床里缩了缩,让出半张床来。江照晚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了他身边,又低低道:"睡罢,我陪着你。" 风入松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搂住了他,又将脸埋在了他的发间。江照晚身子一僵,从前风入松就很喜欢这个动作,没想到相隔数年,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 毕竟昨夜彻夜未眠,这样静静躺着,鼻子边闻着熟悉却久违了的气息,江照晚意识渐渐迷蒙。朦胧间看见两个少年蹲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埋着什么东西。轻风拂来桃花纷飞,落英洒在他们衣上发上,两人却浑然不觉。等埋好了东西抬起头来一对视,见对方汗湿的面上都沾着花瓣,忍不住同声笑了起来。 之后其中年纪稍小些的那个忽然抱住较年长的那个,帮他舔去面上的花瓣,又把那花瓣吞进了腹中。另一个怔忡了片刻,也抱住对方照着做了。桃花的香气在腹中渐渐弥散开来,仿佛春天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正这时那年纪较小的忽然惊叫了一声"爹"。年长的那个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满树的桃花间赫然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正瞪大了眼恶狠狠盯着两人。他一惊,忽觉身体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把剑插在自己心口,而抓着剑柄的却是那年纪稍小的少年...... 江照晚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惊醒过来。感觉到有人亲吻着他的脸,身下也是钝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往身子里面挤。他立时清醒过来,怒吼道:"快放开我!你疯了么?" (十二) 风入松闻言顿了顿,江照晚趁着他怔忡之际用力一推,风入松猝不及防,"咕咚"一声重重摔落在地。江照晚忙坐起身来察看,见他赤裸着身子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房顶。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烛心陷入一汪烛油里,熄灭只在须臾之间,那微弱的光在他眼中跳跃闪烁,他的睫毛也成了扑火的飞蛾,随时就要化作飞灰。江照晚忽觉一阵阵的揪心,他下意识捂紧了心口,可是那痛却反而加剧了。 拉过被子掩住赤裸的身子,见地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隔了片刻他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罢。" 风入松缓缓起身,烛光在他健美的身躯上倾泻,走过岁月的长河,他已从少年变成青年,不再是昔日的模样。而自己呢?只怕也不是昔日的自己了,江照晚扫视着房里的摆设,不由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风入松换了根蜡烛,然后在榻边坐下,沉默着望着他。江照晚见他目光闪动,似痛悔,似怨恨,似迷茫,又仿佛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知道他性格偏激乖张,搞不好又要来硬的,于是暗地里运气戒备,瞪着他的眼神中不觉有了几分敌意。 良久后风入松拧眉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伤心。江照晚正自纳闷,却听他柔声道:"照晚,你恨我是么?你不要恨我可好?" 江照晚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风入松目光渐渐黯淡,叹息着道:"我知道的,你是不可能原谅我了......我也不敢奢望。可是今夜......只是今夜,你陪我聊聊天好么?我们说些从前的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你还记得么?" 江照晚因对他趁自己睡着侵犯自己的事感到气闷,本想说"谁还记着",可最后却只是"哼"了一声,便闭上眼不说话了。耳边听见风入松略带伤感地道:"你真的再不理我了么?从此都不和我说话了?"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要紧,我不停地和你说,你总会理我的。就象我从前刚来随音山庄时,一句话都不说,你每日都在我旁边讲些有趣的事情给我听。一开始我打定主意不理你的,可是到了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啦,终于开了口......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江照晚紧紧闭着眼睛,只当作根本没有听见,隔了好一会儿听见风入松伤感地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记的清清楚楚--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的声音'......唉,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象从前那般喜欢你的声音,宛转低沉中略带嘶哑,象是带着钩子,勾得人一颗心上不去下不来的,害我憋了两年终于还是前功尽弃,忍不住开了口......" "行了!你当时明明说的是‘你很吵'!"江照晚忍无可忍地道。听见风入松"噗哧"一笑他才知道自己上当,又羞又气之下起身便想要离开。 风入松忙按住他的手臂哀求道:"别走,我们再聊一会儿,只一会儿......"江照晚忍不住抬头看他,见他的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痛楚,心里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顿时僵在了那里。 风入松见他不再挣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江照晚,摸着鼻子道:"我......你......" 江照晚低头一看,见挣扎见自己赤裸的身子暴露在了外头,他窘迫地啐了一口,忙扯过被子盖住。风入松目光灼灼看着盖在他腰部的被子,仿佛想要将那棉被烧出个洞来,江照晚见他呼吸渐渐急促,忙叫道:"你再看!再看我立即就走!"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免显得忸怩,脸"腾"一下便红了个透。 风入松望着他的脸呆了一呆,忽然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口中低低道:"打死你这个色鬼!"他这记耳光打得颇为卖力,面颊上顿时五条红痕,江照晚横了他一眼,撑不住笑出声来,因觉得不妥,又连忙板下脸道:"少在这里一番做作。"然而经他这么一笑,气氛立即轻松了许多。 风入松松了口气,他低头替江照晚掖好被角,柔声道:"小心别着凉了。" 此时已是四月阳春,房里一派暖意溶溶,哪里会着凉?江照晚没好气"哼"了一声,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甜丝丝的。 一转眼见风入松痴痴望着自己,目中柔光闪动。江照晚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有些尴尬地别过目光,沉声道:"你既然酒醒了,那我走了。"因为被子底下的身子完全赤裸,便四处搜寻着自己的衣衫。 风入松一听立时变了脸色,按住他的肩制止道:"你说陪我聊天的!" "我何时说这话了?"江照晚立即反驳,一瞥间看见自己的外衫,便伸手去扯。风入松忙一把抱住他哀求道:"别走别走,你是没有答应过陪我聊天,可如今我求你还不行么?" 江照晚正要挣扎,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自己背后,他又羞又恼,怒喝道:"放开!"风入松一怔,迅即明白过来,他期期艾艾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江照晚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红耳赤,立时也红了脸,道:"你这人......不会穿上衣服么?" 风入松顿了顿,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一抓,江照晚"啊"一声几乎跳了起来,怒叫道:"你放手!" 风入松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放。"见江照晚气白了脸,他连忙松了手讪笑道:"我......我只是开玩笑......再说你看你都这样了,更何况我?" 江照晚气得咬牙不语,风入松惟恐他翻脸,忙柔声哄道:"是我的错,我太过分了。"他伸臂环抱住江照晚,将脸埋在他发间叹了口气,略有些疲倦地道:"我们也别闹了,只说说话好么?就这么谈一夜,以后这种机会可是越来越少了,等你儿子出世了,你终日里忙着陪妻儿,哪有时间理我?" 江照晚听他语气哀伤,又想着他所言的正是并不遥远的未来,便沉默下来。隔了一阵子风入松忽道:"你可还记得......"他有些胆怯地瞄了瞄江照晚的面色,嗫嚅道:"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嗯......那个的情形?" 江照晚面色红白交错了片刻,终于咬牙道:"我醉得不省人事,哪里能记得?"想到当时的前前后后,他又是伤感又是迷惘又是生气。 "......那我说给你听。"风入松低低道,"那是五年前了,有一天有个丑女人来向你求亲......" "李姑娘哪里丑了?"江照晚忍不住打断了他。 "是是是,喜欢你的都是美女。"风入松闷闷道,"可是我讨厌她,而讨厌一个人便会觉得她长得丑,可不是我故意贬损那个什么里姑娘外姑娘的。" 江照晚心里一跳,忍不住道:"你为何要讨厌她?我不记得她曾得罪过你。"说出这话又觉得窘迫,象是故意要套风入松的话一般,可是收回又来不及了,面上不禁一热,好在风入松并未留意到。 "我当然讨厌她,不,我恨她!若非她你怎会考虑娶亲?你本是打算要陪我一辈子的。" "那可是你自作多情了。"江照晚硬着嗓子冷声道,"凭甚么我要陪你一辈子?" "凭甚么?你......你真不知道么?"风入松有些伤心地望着他。 (十三)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句话在江照晚喉咙口辗转了一下,终是没能出口--如今再问这些未免太晚了些。 见他冷着脸别过的目光,风入松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我一气之下收拾行李走了。你不眠不休追了两日两夜才追上了我,我却不肯理你。夜里你在客栈喝闷酒,后来醉倒了。我把你抱回房间,后来我......我......我占了你的身子......" 江照晚听见"占了身子"这几个字,几乎跳了起来,羞恼地喝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女人!" 风入松忙抱紧了他,在他耳边吹气道:"是是是,你当然不是女人......可是......可是那的确是你的初夜......"见江照晚气得头冒青筋,他急忙道:"当然也是我的,我们都是第一次。" 江照晚一怔,想到从前的青涩纯真,不由有些感伤: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彼此从身心上都是对方的头一个,明明有个完美的开始,却为何结局乱作了一团?是天意弄人,还是人为的误会?他不想追究,也无力追究。 静寂了片刻,风入松忽然问道:"照晚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歌雪许配给你?" 见江照晚身子一僵,霍然抬头看着自己,风入松面上立时现出怨毒之色,恨声道:"都是你爹逼的!都是他!" 江照晚震了一震,不由惨白了脸。难道是父亲一年前去京城奔丧时对他施了压?这么说一切真是个误会?他动了动嘴唇想要确认,可是想到如今的景况,即便是个误会也不能再回到从前,了解了真相只会更加痛苦。他将满腹的疑问强行咽下。 风入松见他面色时青时白,有些心疼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面颊,柔声叹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个原因--这些年你为何从不来找我?我只当......只当你已经不关心我,所以我想索性一了百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江照晚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静寂了片刻后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没找你--你怎知我没找你?" 风入松一惊,隔了一会后迟疑着问:"这么说......你......" 江照晚有些讥诮地笑了笑:"就在你走后半年,我趁着爹派我出门办事的机会去了京城。因为时间有限,我一路上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可是等我到了京城后,你可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风入松面色微微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江照晚咬牙继续道:"我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我见你过得开心,便走了。"事情虽然已经远了,可那一刻的心痛却在他心中反复辗转过无数次。这几年来每次想念他到几乎无法自制的时候,都要靠回忆那一幕来遏制住想要去京城找他的念头。 江照晚面上的讥诮之色越来越显著,"其实我何必去找你--我算是你什么人?我找你又能做些什么?你过得开心,那便够了。"即便是在从前最亲密的时候,两人也从没有过半句承诺,仿佛只是欲望的互相满足。而那时江照晚自己也是顾虑太多,对未来又没有把握,所以从来不肯主动与风入松谈这些事情--误了一时,便是一辈子了。 风入松苍白着脸呆了一阵子,方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我当时放纵自己,也是为了让你吃醋,引你来京城......"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隔了一会他涩涩一笑,"呵呵,原来是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弄巧成拙!想到当年自己在父亲面前掩饰了那么久,父亲才信自己真的对风入松死了心,给了自己单独出门的机会。自己不顾疲累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到头来却是一个"弄巧成拙",江照晚气得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 "你既然懂得玩这些花样,为何不知道偷偷来找我?"江照晚忍不住愤怒地喊了一声。 风入松见他突然暴怒,不由呆了一呆,默然了片刻才道:"我想着你总会来找我的--从前你对我那么好......你没来,我便认定了你已经忘了我--我不想自取其辱......" 江照晚一怔,满心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痛悔无奈。是啊,这不正该是风入松的想法么?--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多疑而又偏激。 之后两人沉默下来,想着造化弄人,心中俱是百转千回。隔了许久风入松忽然道:"既然都是误会,为何我们不重新在一起呢?" 江照晚一惊,脱口道:"这怎么可能?......你想要将雪妹置于何地?" 风入松怔忡,半晌道:"原来如此。"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果真是我奢望了。不过照晚,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从此你不许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江照晚怔了怔,随即道,"我怎会对不起雪妹?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我也只会有她一个--就象我爹只有我娘。" 风入松呆了呆,面上闪过一丝嘲讽之意。江照晚见他有些不屑,不悦地道:"你不信我么?" 风入松缓缓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我信你,我知道你是感情专一的人,认定了谁便是谁。"他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不信别人?" 江照晚见他面色一时阴沉,一时温和,一时又感伤,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道:"入松,雪妹很担心你。或许......或许......"他别过目光,"或许你该结门亲事。" 风入松浑身一震,瞪目瞧着他,江照晚有些心虚的咳嗽了一声,"是雪妹的意思,她怕你一人孤单。" "雪妹,雪妹......"风入松苦笑,"你口口声声都是她,你果真爱上她了么?也是,她这样的绝代美人,是男人都会喜欢。"面上的嘲讽之意更盛。 江照晚沉默下来,风入松当他是默认,气得握紧了拳头。江照晚以为他会发怒,可是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道:"也好,也好......" 这时窗外的漆黑中忽然传来一声鸟儿的哀啼。两人默然倾听着,只觉那一声格外凄迷。很快那哀啼湮没在了风中,换做风吹碎竹的哗哗声。 等窗外传来二更天的鼓声,江照晚起身道:"夜也深了,你早些睡,我先走了。" 风入松身子一颤,忙一把抱紧他,急声道:"别走!只是陪我一夜......什么都不做。" 江照晚见他眼中俱是惶急之色,又因为之前饮酒太多,眼中有些血丝。他心里一酸,便没能出声反对。过了片刻他柔声道:"你酒喝多了,还是早些睡,省得伤了身子......你要我陪你,我在旁边陪你便是。" 风入松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垂首低吼道:"我好悔!好悔--我怎会将歌雪嫁给你!我该怎么办?......"紧紧抠在发间的十指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露,关节处的突起也是坚硬得仿佛随时要断开一般,身子亦不住地颤抖着。 江照晚默默看着他,心里痛得全身都跟着一阵阵抽搐麻痹。这一刹那他几乎想要抛下一切,和风入松在一起。可是想到风歌雪温柔眷恋的目光,想到她腹中的胎儿,他又怎么能够?忽然想到了鱼龙舞的故事--其实世间最大的遗憾并非是生命有限,而是时光不能回头。若是有法子能让他与风入松回到从前重新选择,他宁可在那之后立即死去--至少死的时候是快乐的,没有半点遗憾悔恨。 心痛到神智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伸手搂住了风入松,无意识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却没有留意到自己正与风入松浑身赤裸交缠在了一处,更没有察觉到窗外有条人影踉跄离去。 可面朝着窗户的风入松却注意到了,他目光闪动了片刻,终是没有出声提醒。 (十四) 风歌雪掩面踉踉跄跄跑出风入松所居的院子。之前她从殷凭那里得悉醉了酒的风入松已经被江照晚带了回来,后因心里担忧一直不能入睡,所以过来看看,却不料正撞见两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回想着适才那一幕,她只觉心神俱裂。伤心欲绝的同时又是满心的惶然,想着江照晚素日的温柔,又想着腹中胎儿,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由于天黑,神思恍惚间她在拐弯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惊得"啊"了一声,被那人扶出才稳住了身子。一抬头见是燕山亭,她终于忍耐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怎么了?"燕山亭犹豫了一下,之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有事尽管告诉表哥,表哥会帮你的。" 风歌雪将脸伏在他胸口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不知道......我......我好想回京城......"然而想到父亲下落不明,母亲又已经去世。除了风入松,家里再无别的亲人,可风入松偏偏正是她想要避开的人,于是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燕山亭见她是从风入松所居的院落方向过来,心下一惊,略有些明白了过来。正踌躇着该怎么安抚她,这时看见一个娇小的人影跑了过来,却是朱朱。她气喘吁吁道:"少奶奶......少奶奶我可找到你了!"她之前溜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回来后却发现风歌雪不在房里,见夜色深了,便急急忙忙跑出来寻找。 风歌雪闻声连忙从燕山亭的怀里抬起头来,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睛。好在天黑,朱朱似乎并未留意到。燕山亭吩咐朱朱扶起风歌雪回接水阁,等两人稍走远了些,他转身直奔风入松所居之处而去。 到了风入松卧房外,他悄悄隐身在窗户右侧,见房里两人衣衫凌乱,一声不吭坐在床上发呆,不禁握紧了拳头。咬牙站立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天色亮了。风入松侧过头看向窗外那株忽然回春的桃树,经过一月时光树上桃花早已落尽,满树绿荫阴沉沉挡开曙光,在地上投下一团小小的影子,潮湿而凄迷。 "这是当年我们一起栽下的桃树......你还记得么?"风入松喃喃道,语声中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沧桑与凄凉。 江照晚点了点头。他清楚记得那还是风入松来山庄后第一次响应自己的提议,走出了房间。回忆起当时两人合栽桃树时的情景,眼里不禁一阵酸涩。 因没有听见江照晚的回应,风入松侧过头来。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风入松歉疚一笑,道:"谢谢你陪了我一夜 ......我......我很快活......"说罢忙别过脸去。 江照晚看着他疲倦的眼睛,恍惚间觉得象是生死诀别。千言万语想要从他喉咙间冲出,却被他强自咽下。缘分之事,错过了便不能回头,即便是风入松也爱着自己,也不能再挽回些什么...... 之后江照晚起身整了整衣衫,正要走出房门时风入松忽然又叫住了他。江照晚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问道:"还有事么?"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每一个字都花费了他许多的力气。 "......韩斐不是我杀的。" 江照晚一怔,缓缓转过身来。风入松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韩斐不是我杀的。"他有些讥诮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怀疑那夜我在梦游时杀死了他......就像当年我杀死我爹那样......" 原来在他十二岁那年,有一夜他忽然从梦游中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血泊里,用匕首砍着自己父亲的身体。而早已断气的父亲则身首异处躺在了地上,眼睛死死瞪着他,僵死的目中依旧残余着惊愕不信之色。 风入松无比的惊骇恐慌。虽说由于父亲娶了继母并且很少关心他的缘故,他一直恨着他,有时甚至巴不得他与继母早些死--然而也只是在气愤时想想罢了,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盲目与异想天开,从未设想过有一天父亲会死在自己手里。在那一瞬他几乎崩溃,甚至因为太过害怕差点要杀死自己。 之后他稍平静下来,他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决不能!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悄悄将父亲的尸体移到偏僻的后山,草草掩埋在了一棵大树下,然后又回去清理了到处是血的现场。之后的日子里,全府上下都在四处寻找风一帆,他因为惊恐害怕,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别人只当他是因为父亲失踪了感到难过,也没有多加留意,更加不可能有人会怀疑他。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自此他日日夜夜惶惶不安,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梦见满身是血的父亲来杀他,之后便会在惊叫中惊醒。罪恶负疚感一直紧紧缠绕着他,令他不能得片刻安宁。 因怕被人看出端倪,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又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连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下人也不肯放进来。不久后他被江子奇接到了随音山庄。本来他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可江照晚对他实在太好,事无巨细,样样周到--在他的温柔体贴之下,他渐渐开始软化了。 后来有一夜他醒转过来,尚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听见江照晚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听了之后他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一刻他异常的惊恐,一瞬间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甚至于想要杀了江照晚灭口。可从江照晚的喃喃自语中,他同时也察觉了对方不但没有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反而对自己的遭遇真心的感到同情。在经历了那么久的孤独、惊恐、怀疑、负疚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得到了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所以最终他打消了杀死江照晚的念头,也开始愿意接受江照晚的好意,与他渐渐亲近起来。 风入松收回思绪,朝江照晚静静道:"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没有杀韩斐。" 江照晚点了点头,用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悄声道:"我信你。"忽然想到昨日风入松的愤而离去,当时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怀疑他杀了韩斐,如今再想想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得悉了风歌雪怀孕之事。 至于那杀死韩斐的凶手,如果不是风入松,那又会是什么人?那人的杀人动机又究竟是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要知韩斐的死与风歌雪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有着莫大的联系。 风入松见他若有所思,只当他是不信,面色便渐渐冷了下来。他忽然道:"你去罢。歌雪怕是在等你。"想到昨夜风歌雪看见了自己与江照晚赤身相拥,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然而同时却又隐隐的快意。 江照晚见他面色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出声询问。回到接水阁时,看见风歌雪正坐在床上发着呆。他定了定心神,走过去柔声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有孕在身,应该好好休息。" 风歌雪缓缓抬起头来,朝着他虚弱一笑。江照晚见她美目浮肿,且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忍不住微吃了一惊,急问道:"可是身体不舒服?我马上让人去请大夫。" 风歌雪忙拉住他的衣袖摇头道:"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大概昨日下午睡得太多了。"她勉强笑了笑,柔声道:"听说昨夜哥哥醉酒,是你一直在照顾他,你大概夜里没有睡好罢,不如再去补一觉。" "......不用了......后来我也睡了一会儿。我睡觉一向不多,已经足够了。"虽然昨夜与风入松并无什么逾矩的行为,可他还是觉得心虚。 正说话间朱朱走了进来,道:"少爷,管家正找你呢,说是有人来访。" 江照晚"哦"了一声,又温言嘱咐了风歌雪几句,便出去了。到了会客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青衫男子正站在那里背着手打量着墙上的画作。听见脚步声男子回过头来,却是谷潜流。 昨日与他在凌波酒楼分别后,江照晚因想着风入松刺伤他手臂总是不对,本打算今日一早去登门致歉的。可昨夜被风入松一搅和又是一夜未睡,连着前夜便是两个通宵未眠,他实在疲惫得厉害,便决定等明日再去找谷潜流,不料他反倒先来了。 这时谷潜流快步迎上,笑着抱拳道:"等不及吃府上厨子的下酒菜,不等你请便巴巴来了。" 江照晚含笑道:"谷兄来得正好,本来就要亲自登门去请的。"又问他胳膊上的伤口怎样了,谷潜流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江照晚见他一派爽朗,便没再多问了。 之后他带着谷潜流在山庄里四处游览,到了浅水湖边时谷潜流忍不住赞叹道:"竟有这么美的居处,照晚你太会享福。" 江照晚听他对自己的称呼从江兄升级成了照晚,倒也没有觉得别扭,只是微微一笑。又指着接水阁两层的绿色小楼道:"那是我如今的居处,叫做接水阁。" "山映斜阳天接水--果然是好名字!" 江照晚用扇子轻轻拍着胸口,笑着道:"被谷兄一语道破,佩服佩服!" 谷潜流哈哈一笑,道:"先师当年就教了我几句诗词,可巧今日派上了用场。" 江照晚见他虽是笑着,可提到"先师"两字时神情却有些沉重,忍不住道:"原来令师已经仙去--那你岂非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记得前天夜里谷潜流曾说过他父母早亡,是被一个郎中收留长大的,而他则拜了那个郎中做师父,却不知他师父已经亡故。 谷潜流敛了笑容,幽幽道:"是啊,他已经去了有些年头了。我闯荡了几年江湖,本来想回去报答他的,回去后他却病故了。说起来他病故时也不过四十多岁而已,要不是那场瘟疫......"他神情陡然一暗,强笑着道:"算了都过去了,而我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江照晚见自己无意间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不由有些歉疚。正这时朱朱扶着风歌雪走了过来,看见谷潜流朱朱微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时感觉到风歌雪悄悄拉了拉自己衣袖,她回过神来,连忙侧头看向她。风歌雪低低道:"我们还是回去罢。"她不太习惯见陌生男子。 朱朱"哦"了一声,便扶着风歌雪转身离开了。 谷潜流望着两人的背影呆怔了片刻,回过神后在江照晚肩上大力一拍,"你可真有艳福啊!你们成亲那日乱哄哄的我只远远看了个背影,要知道是这样的美人,嘿嘿,我怕是要抢亲了。" 想到那夜发生在风歌雪身上的事,江照晚扇子不由一顿。谷潜流见他神情不对,疑心自己言语唐突,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额头,岔开话题问道:"弟妹旁边的姑娘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朱朱罢。上次我可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 "正是。"江照晚轻笑出声,"有时候连我都要被她教训的。"一转眼看见两个男子在湖上泛舟,他脚步微微一顿,笑容瞬间黯淡了下去,心口似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痛得几乎要踉跄跌倒。 湖上泛舟的两人正是风入松与燕山亭。此刻他们均未划船,而是双手交握并肩而坐,任小舟在水面上悠然飘荡着。阳光将湖水的波纹反射在两人身上,淡淡的光轻轻摇曳着,带着梦幻般的静谧旖旎,潋滟的湖光便成了背景,而他们则是那画中人--这一切明明就在江照晚眼前,他却恍惚觉得那是一个他永远都无法进入的世界。 谷潜流察觉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片刻后他又收回目光看向江照晚,见他面上一层细汗,平常玉色莹润的面颊显得有些惨白。他怔忡了片刻,忽然道:"还有船么?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也去泛舟。" (十五) 江照晚忽然回过神来,察觉自己失态,不由有些窘迫。他强笑着点了点头,又回头朝跟在十几丈之外等着他随时吩咐的殷凭做了个手势。没多久便看见一个下人划着一艘小船出现在了湖边。 二人上了船,谷潜流道:"你看上去有些疲倦,还是我来划罢--我最喜欢划船。" "可是你的手臂......"想到昨日他被风入松刺伤,江照晚心下有些迟疑。 谷潜流满不在乎地抡起拳头挥了挥手臂,道:"皮肉之伤罢了,早没事了。走江湖的还怕这个?" 江照晚便没有再拒绝,不多时船与风入松燕山亭两人的相遇,谷潜流隔了一段水朝风入松抱拳道:"昨日之事望风兄海涵。" 风入松忙笑着回礼:"哪里哪里,昨日是我喝醉了酒滋事,今日醒来都觉得汗颜。"看了看谷潜流的手臂,见包扎物尚在,又满面关切地问:"谷兄可觉得好些了?" "早没事了,没看我正在划船么?"谷潜流呵呵笑着。 风入松便也微笑着道:"说起来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稍后我们一起喝几杯,以后也就是朋友了。"谷潜流忙答应了,又与他闲谈了几句别的。 一旁的江照晚怔怔看着风入松,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面上,俊逸的五官,无懈可击的笑容,然而此刻江照晚看在眼里,却只觉得既陌生又害怕--他所认识的风入松决非眼前这个带着完美面具的虚伪男子。 午膳是四人一起用的。期间江照晚明显感觉到燕山亭对风入松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而风入松对他的殷勤也一如从前。江照晚看在眼里,想到昨夜种种,心中又是惆怅又是苦闷。可在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风入松本来就对燕山亭颇有好感。若他们两人能在一起,自己既可以放心,更可以死心--这也未尝不好。然而虽是想得通透,满心的怨懑却怎样都无法排解。 "照晚,你怎么吃得这么少?"谷潜流忽然道,又夹了一筷子菜给他,爽朗笑道:"既然如此,我要喧宾夺主招呼你了。" 江照晚见他眼中俱是关切之意,心里微微一动。他一向习惯照顾他人,这好像还是头一次被人照顾,虽然感觉上有些奇怪,可是他并不讨厌。 燕山亭瞥了风入松一眼,见他愣愣盯着江照晚的碗里的菜发呆,便也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的碗里,道:"你喜欢吃这个菜么?那多吃点,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他的语气虽然只算得上是平淡,可对于一向冷漠的他来说已近乎是温柔了。 风入松偏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却已然先开口道:"还是你已经不想吃了?正好我也吃不下了,不如去下棋,晚些我们两人再一起吃。" 风入松更是怔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然而燕山亭已站起了身,朝另外两人道:"两位慢用,我们先走一步。"说完看向风入松。风入松无奈,只得站起身随他去了。 两人刚走不久江子奇便来了,江照晚忙将谷潜流介绍给了父亲。看见谷潜流江子奇怔忡了一下,面上微现出些惊讶之色,然而他口中还是与谷潜流寒暄着,又谢了他那日从陆从容手中救了江照晚。 寒暄得差不多后江子奇问江照晚:"入松呢?我本来是过来找他的。" 江照晚道:"大概在他房间里和燕兄下棋。"又问他因何事找风入松。江子奇回答道:"适才韩管家来向我辞行,我打算让入松与他一起回京城--风家不能连个主人都没有。"韩管家是风家的管家,韩斐的爹,韩斐死后他立即从京城赶了过来给儿子办理后事。因为韩家原籍就是洛城,当年风一帆上京赴任时才离开了跟着去的,所以韩管家便把儿子葬在了这里祖坟。 江照晚听了这话似是震了一震,隔了片刻才道:"也好。" 晚上江子奇向江照晚问起谷潜流来历,江照晚大致说了。江子奇道:"在我小时候有个男子来找你爷爷,似乎是你爷爷还有入松爷爷的结义兄弟。那人好像是个珠宝商人,长得和谷潜流颇有些相似,不过我记得他姓朱。" 江照晚略有些惊讶,道:"等下次孩儿见到谷兄时问问他,说不定他和那人有些渊源。" 江子奇摇头道:"那倒不必了,若是没有关系,反而显得唐突。"隔了片刻他又道:"这些日子歌雪似乎消瘦了不少,你要好好照顾她。" 江照晚答应了,想了想又忍不住道:"陆从容这几日一直未有行动,依孩儿看他不会放弃。山庄各处孩儿早已加派了人手,而爹您也要自己小心。" 江子奇微微点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自从你外公去世后山庄便渐渐退出武林。因为生活安逸,防备能力一直在减弱,万一漕帮来袭,恐怕不是对手。若真有那日你只管一心护住妻儿,由为父来断后。" "爹!"江照晚见江子奇语气消沉,忍不住轻喊了一声。江子奇忙摆摆手制止了他,又道:"昨日我向入松说了让他早些回京城的事,他同意了,打算过几日就走。"说到这里他微顿了顿,回想着昨日与风入松谈话的情形。起初风入松并不情愿离开洛城,最后自己几乎算是下了逐客令,他才沉着脸答应了。 收回思绪,江子奇轻叹了一声,道:"我虽然对他有些成见,可风家数代单传,就只他一根独苗。若是这次漕帮的事连累了他,叫我如何对得起他爹和他爷爷?" 原来江子奇与风一帆两人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结拜兄弟,江子奇自幼就称呼风一帆为大哥,旁人不知究里,只当他两人是义兄弟。 见江照晚似乎心事重重,江子奇望着他静静道:"对于入松与燕山亭的关系为父无权过问,可是你是我的儿子,若是你敢作出任何对不起歌雪的事情我定不饶你。" 江照晚一震,随即躬身道:"孩儿遵命。" 江子奇"嗯"了一声,又道:"你早些回去陪歌雪,明日再来见我。" 江照晚答应着离开了父亲的书房。他沿着山庄的鹅卵石小径漫步目的地走着,想着风入松很快就要离开洛城,心头沉重得几近无法呼吸。虽然理智上知道此刻风入松离开对自己与他都有好处,可想到这一别,怕是今生都再难见了,他不能抑制地感到绝望。 走了一阵忽然发现方向有些不对,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风入松所居小院的院墙外。他苦涩地笑了笑,正想离开,却看见昏暗的竹林里风入松与燕山亭两人并肩走了过来。他急忙将身子隐在大树后,等藏好了却又不由一愣:自己为何要藏起来?然而虽然这么想着,终还是没有现身。 这时燕山亭忽然顿住了脚步,朝他藏身之处望了过来。江照晚一惊,暗道:他怕是已经看见自己了罢。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下面一个场景却让他惊得通体冰凉,不能动弹。 风入松正自走着,却冷不防被燕山亭按在了一棵竹子上隔着面纱亲吻着。他先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任他亲着,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用力一翻,反将燕山亭压住。他瞪着燕山亭戴着面纱的脸看了一阵,眼中渐渐露出了然之色。目光闪动了片刻,便低头开始亲吻他的脖子--然而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带着怒气的啃咬。 江照晚站在树后呆呆望着这一幕,恍惚间觉得那或许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否则原来该疼痛的心口却为何只是空荡荡的,无从着落? 直等到那两人结束了纠缠走进了院子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过身,沿着小径踉踉跄跄往前走着。走到湖边他顿住脚步,湖面上漆黑的一片,对岸的树木影影绰绰在风中张牙舞爪,象是随时要渡过湖水过来掐住他脖子的妖魔。他茫茫然看着,隔了许久,他忽地撕心裂肺大吼了一声,惊得湖边树丛里的水鸟"扑"一声冲了出来,哀鸣着融入无边的暗夜。 次日靠近正午时江照晚去江子奇书房找他,到了书房外却见房门紧闭着。正觉得奇怪时服侍江子奇起居的丫鬟翠儿疾步跑了过来,解释道:"老爷昨晚睡在书房里了,到现在还没起来。" 江照晚一愣,印象中江子奇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起过。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之后上前敲了敲门,轻唤道:"爹,您醒了么?" 半晌没有听到动静,于是他又提高声音唤了几声,可还是没有人应。他觉得蹊跷,伸手一推,门"吱嘎"一声开了,原来是里面没闩上。朝房里一看,见父亲正静静躺在靠墙摆放的锦榻沉睡着,胸口微微起伏。他悄步走了进去,到了榻边又轻唤了一声"爹",可江子奇还是没有动静。 江照晚实在觉得奇怪,按理说父亲是习武之人,不该睡这么熟才是。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推了推江子奇的身体,"爹,该吃午饭了。" 江子奇却还是闭目躺着,只是眉间微蹙了起来,面上隐隐露出痛苦挣扎之色。江照晚觉得不对,便加大了力气摇了摇江子奇的身体,声音也惶急起来:"爹,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然而江子奇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 (十六) 因怕漕帮得悉父亲昏迷之事趁机进犯,江照晚嘱咐殷凭悄悄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大夫试了脉后连连摇头,说是怪症,他不仅不会治,甚至从未听说过有这等脉象。又断言说既然他不能治,城里别的大夫也不可能知道,让江照晚赶快去别城另请高明。江照晚交代了大夫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大夫连声应了,然后悄悄离开了山庄。 焦急间忽然想到清明寺的拂尘,想到拂尘不大愿意让人知晓他精通医术,江照晚连忙修书让殷凭送去给拂尘,在信中说明了一切。没半日殷凭却带着信回来了,说拂尘前日云游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无奈之下江照晚只得嘱咐殷凭还有翠儿不可将此事说出去,甚至连风入松风歌雪等人也没有告诉--毕竟少一个人知道,便会少一分泄漏的危险。 遣退殷凭后江照晚仔仔细细检查着书房,与平常并无多大不同,桌上整整齐齐,笔墨纸砚都放在该放之处,一只印有兰花的细瓷茶杯放在桌角。他一愣,走过去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没有水,只剩下些茶叶粘在茶杯壁上。 他怔了一怔:父亲惯用的茶杯并非这只,而是母亲亲手绘了竹叶的那一只。心念一动,他放下茶杯走到后窗边伸头朝窗外看了看,果然看见墙角处有一些茶杯的碎片。出去看了看,正是那只竹叶茶杯。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用着,如珠如宝,却不知怎么打碎了。可按照父亲对这茶杯的珍爱,或许该说按照父亲对母亲的深情,即便茶杯碎了,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将碎片扔在墙角才是。他心下不由有些怀疑。 将茶杯碎片捡起用布包好放进柜子后,他重新走回了父亲榻前。望着父亲双眉紧蹙略带憔悴之色的面容,江照晚心头异常地沉重。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可这样的关头他却忽然倒下,怕不是个偶然。而这当口若是漕帮来侵,依山庄的防范能力,或许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不经意间朝锦榻靠着的那面墙看了一眼,忽觉有些不对。原本这面墙上整齐挂了一溜书画的,可是如今却空缺了一幅。他仔细回忆着,仿佛那是一幅字,可上面写的是什么却记不太清楚了。 江照晚唤来翠儿,问她可知道那幅字画去了哪里。她先说不知,说着说着忽然顿住,眼中露出畏缩害怕之色。江照晚猜想她想到了什么,于是温言道:"你直说无妨,总之我不怪你便是。" 翠儿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出她在大夫给江子奇号脉时,见地上有一大团纸,只当是垃圾,所以顺手带去厨房给厨娘引火了,也不知是不是江照晚想要找的那幅字画。 江照晚听完后急忙冲去了厨房,找了许久都未看见,厨娘说或许已经烧了。江照晚无法,只好吩咐她如果看见一定送来。 傍晚时谷潜流来山庄请他一起去饮酒赏月,江照晚如今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便推脱说妻子身体不适,婉拒了。谷潜流听了后道:"先师他精通医术,而我虽然只向他学了点皮毛,一般的病倒还难不倒我。要是照晚不介意男女之别,我倒是可以给弟妹看看。顺便也可以给她开些安胎的药。" 江照晚心中一动,道:"内人只是受了普通的风寒,倒也不碍事,倒是一个远房亲戚得了怪病,劳请谷兄去看看。" 江照晚引着谷潜流去了个偏僻的院落,进了一间屋子。谷潜流见大床上紫色帐子低垂,想着用紫色帐子的通常是女子,于是道:"里面可是女眷?若是女眷我倒可以试试悬丝诊脉。" 江照晚见他胆敢提出如此高明的探脉方法,惊讶之余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希望。谷潜流坐在桌边悬丝探了一阵,面色渐渐严峻起来,他抬头看着江照晚道:"这人真是女子么?" 江照晚不动声色道:"有什么不对么?" 谷潜流呵呵轻笑了几声,道:"照晚敢情是考我。那我献丑了:帐中人是个男子,平素身体安康,极少生病,是也不是?" 江照晚点了点头。谷潜流又继续道:"如今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说到这里他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江照晚见了忍不住追问:"那他因何故昏迷?" 谷潜流沉吟了片刻方道:"他是中了一种毒,此毒名叫‘卧千年',中毒者会一直昏迷不醒,不过性命却是无忧。这毒本身并不稀奇,却极为难解,估计全天下会解的人没几个。那人下了这种毒,是存心让他长睡不醒。"他叹了口气,道:"说到解毒,先师可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他在世,说不定能解。可惜我只从他那里学了些皮毛。不过照晚若是不反对,我倒是可以试试看。" 江照晚听说父亲性命无忧,稍稍放下心来。想着拂尘云游在外,反正目下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倒不如让谷潜流试试,便道:"那有劳了。" 因思忖着既然要谷潜流给父亲解毒,他迟早会发现真相,而且江照晚直觉谷潜流是坦荡可信之人,考虑再三终于把帐中人正是自己父亲之事告诉了他,又与他说了漕帮可能会趁机来寻仇,恳请他保密。 谷潜流闻言先是吃惊,后又发誓说不会泄漏,略一思忖后他道:"你看会不会是陆从容派人下的毒?" 江照晚稍一思索,随即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象是漕帮之人。陆从容误会家父杀了他爹,一心要置家父于死地,若是他有机会下毒,索性用剧毒杀害家父岂非更直接些?又何必用这种不至于伤害性命的毒药?" 而这点也正是让他想不明白的,那下毒之人究竟是何动机? 谷潜流听说了也觉得有理,道:"看来下毒之人并不想害令尊性命,而是另有所求。"他心念一动,又问:"你看会不会是扮作令尊模样杀死陆横的那个凶手?" 江照晚顿了顿,随即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谷潜流忽然想起一点,又道:"你知道么?其实令尊虽然昏迷,却能听见周围所有动静。如今我们这番话他可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卧千年'与其它迷药最大的不同。我这也是早年听先师说的,当年听了后颇觉得惊奇。要不是怕中毒之后醒不过来,倒想吃点试验一下的。" 江照晚先是惊讶,过后却又有些担忧。如今父亲明明神智清醒,却不能醒来,想必很受煎熬。那下毒之人专挑这种毒药,也不知是何用意。之后他过去劝慰了父亲几句,要他不用忧心,只管安心休息,又告诉他谷潜流会帮他解毒,早迟总能醒过来,让他耐心等候。 过后几日谷潜流便日日过来试着给江子奇解毒,因怕引人怀疑,他每次都从偏门进出。而漕帮那边一直毫无动静,似是是并不知道江子奇中毒之事。就连风歌雪等众人也只当江子奇真是出门办事去了。这日晌午江照晚来探望父亲,谷潜流见他心情似乎比前两天轻松了些,忍不住追问他。 江照晚道:"我的一个好友这几日就要回来了。他对医术颇为精通,说不定能帮我爹解毒。"他口中的好友指的自然是云游在外的拂尘,原来他派了殷凭去寻找,适才刚收到了殷凭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找到,这两日拂尘就会回来。 谷潜流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你那好友是何人?" 江照晚因想着拂尘曾交代过自己不要随便告诉人他精通医术,以免引来众多江湖人求医,扰了佛门的清静,心下便有些犹豫。谷潜流见他神色踌躇,主动道:"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总之有人能给令尊解毒,这总是天大的喜事。" 江照晚见他没有逼迫自己,感激地微微一笑。谷潜流怔怔看了片刻,忽然道:"你笑起来特别好看,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江照晚先是怔忡,旋即忍不住失笑,又道:"其实我那朋友笑起来才真的是让人心里暖暖的。"思及拂尘那和煦如风的笑容,期盼他归来的心情又更加迫切了几分。 与谷潜流又闲谈了片刻,江照晚便离开院落回了书房。到了书房门外却见风入松坐在书桌边看着什么。听见声音风入松回过头来,起身朝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又随手放下了手中之物。江照晚看了看,原来是数年前风入松画的那张桃花图。 风入松见他看着那张图,笑着道:"这等见不得人的东西想不到你还收着--那时候哪里懂画画,涂鸦罢了?" 江照晚勉强笑了笑,问他:"燕兄呢?"这几日燕山亭与风入松整日里形影不离,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故而江照晚有此一问。 "他在收拾行李。"风入松静静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马匹已经备好,我们稍后就出发回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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