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dome[上]
dome[上]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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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是越权,莱涅主教。"格莱芬敲打着桌面,语调显示出他已经在失去耐性,"您要清楚,特里尔的领主是我而不是您。"
"我当然清楚,大人。"莱涅的神情平静沉着,丝毫未变,"您也要知道,我追查此人是获得了美因茨大主教的授权。"
"完全没错,他能够潜逃不正是您的责任吗?"格莱芬抬起头质问道。
"我承认。但是现在他在您的领地内,这也是您的责任了,"他顿了顿,为了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巧妙地转移了重点,"如果我们在这里耽搁下去,争论不休,没有任何益处,而损失最大的将会是您。我是来协助您的,不是来向您发难。希望您理解我的本意。"
格莱芬没有答话,垂下眼睛盯着纸张的一角,莱涅知道他在权衡,他要为此调整多少盐税,田产税,什一税和贡金;不过至少他动摇了。
"6000古尔盾。"最后格莱芬长吁一口气,吐出他所期待的决定。"你去把悬赏令整理好交给我。如果他跑了......"
"责任全都归在我身上。您放心吧。"莱涅微笑着欠身行礼。他明白,拥有太多的人常常瞻前顾后,踌躇不定,所以最危险的人总是一无所有,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法维拉是这样,他自己也是。
他退出大主教的书房,关上门。这时兰德克正好从走廊经过,他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厚重的饰有纹章的锃亮铠甲,披上崭新的制服绶带,腰间挂着佩剑;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看见莱涅,于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吻他的权戒:"主教阁下。"
"你们去搜查法维拉的下落了?" 莱涅询问他,和蔼得就像一位老朋友。
"是的,阁下。不过很遗憾,一无所获。"兰德克的音调有些懊丧。
"不要紧,还有时间。"莱涅体谅地笑了笑,打量着他的表情,"您的那位随从在哪里?"
提起这个,兰德克湛蓝色的、诚实的眼睛里蒙上一丝阴霾。"我想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连招呼也没有打。"
莱涅并没有太吃惊,他轻轻点点头,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其实他不是您的随从,对吧。"
吃惊的反而是兰德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莱涅,又低下头。"您说的一点没错。虽然在雇佣军里级别不同,但我们是朋友。这次只是一起搭伴来特里尔,我赴任我的队长,他拜访他的老友。我们是这么约好的。"
"实际上是他这么建议您的,"兰德克闻言张大了嘴巴,受惊吓似的连连点头,而莱涅只是自信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他就这么急着去拜访他的老友了,对于您他连道别都省略了--好了,"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凌厉起来,"他可能现在已经把法维拉活着、潜逃、到达特里尔的事情传出去了,范围有多大就看他的能耐了。"
"怎么会--"兰德克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自己回答的语气都极不肯定,"他应该不会是法维拉的同伙......我们一起搭伴仅仅是--"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不过方式不同。" 莱涅宽容地拍拍兰德克微微颤抖的肩膀,"我仅仅想提醒您,您已经回到了德意志,森林比高山和平原更变幻莫测,人也一样。这里不算是战场,可也是战场。"这时他的脸离兰德克很近,兰德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泛着幽深的苍绿色光泽,就像秋天的森林里冰冷的湖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非常富于吸引力和说服力,无论是在指责,鼓励还是安慰,"谁知道呢?我们的天主以他神秘的方式做工。"

"走吧,孩子,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
"您觉得我会感谢您吗?"
"不,我不奢望。我只求审判日的时候,在基督面前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那您应该替他祈求宽恕。"
"谁都需要祈求宽恕,因为谁都有犯罪的时候。我们都一样。"
"......卡尔洛夫先生?"一声疑惑的询问将陷入冥想的年轻人拉回现实。"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深锁的眉心,看上去很疲倦。"没什么。刚才有些走神。"
正午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但是洒在身上很温暖。六月的阳光在亚平宁和伊比利亚是个灾难,而在深沉冷峻的德意志是一种珍贵的恩赐。高大的树木越来越稀少,脚下的道路也趋于平坦。远处可以听见河流的水声。
"再往前走就进入特里尔的城镇了。"乌尔默说。他们已经接近城市的外围,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简陋屋舍。"我们可以绕道前往埃贝恩堡......"
卡尔洛夫停下脚步,乌尔默以为他要调转方向,但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不知在眺望什么,姿态就像那个雨夜,他站在狂风大作的山巅寻找正确的方向。不过没有多久,乌尔默也注意到空气里飘来了隐约可闻的乐曲声,虽然遥远,但节拍无疑是很欢快的。特里尔城的街道上必定聚集了很多人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卡尔洛夫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问道。
"6月11日,星期四,怎么?"乌尔默照实回答,尽管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卡尔洛夫垂下视线,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基督圣体圣血节游行。"
乌尔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看见卡尔洛夫径直而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走去。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他的步伐拉住他:"您疯了吗,还要从特里尔穿过去?现在那里必定有很多人等着要逮捕您!"
"去埃贝恩堡,经过特里尔城不是最近最便捷的路吗?"卡尔洛夫一点儿也没有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乌尔默先生,我还有一件多余的修士长袍给您穿。游行帮了我们大忙。现在特里尔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信众和来自各个修会的修士。把脸蒙起来,这样我们看上去就是悲信会的朝圣者,谁也不会注意。"
这回乌尔默没说什么,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像他那样把兜帽拉到最低,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下。在他们越来越接近喧哗的城市时,乌尔默有几分无奈地对自己说:"果然,他当过教士。到现在他还喜欢这一套。"
"Agnus Dei Qut tollis peccata mundi。(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身着白衣的唱诗队吟唱着拉丁语经文,穿过特里尔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后面跟着的是头戴花环,同样穿着白纱盛装的小孩子,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天真的蓝眼睛,不停地向空中抛撒鲜红的玫瑰花。接着是市政官员和骑马列队行进的巡逻队和主教卫队,队长冯·兰德克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全副铠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表情谨慎严肃。隔了一段距离是排成两列、穿着白披肩红长袍的辅祭队伍,每人都擎着长长的白色圣蜡,第一个人把黄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高举过头。神父手摇着香炉,身后是一顶华丽的织锦华盖,精致的流苏从四顶垂下,镀金的枝杆亮得晃眼,这下面是特里尔大主教,双手捧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圣体龛,这里面装着的是祝圣的圣饼:基督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宝贵圣体,降临在小小的白色面饼里。基督圣体圣血瞻礼为纪念这个奥迹而建立。
这个壮观的队伍要从圣母教堂游行到大教堂。到处是人,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十字架。各个修会的会士穿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长袍跟着队伍,用高低不同的调子应和唱诗队的答唱经文。推搡拥挤的市民们不懂拉丁文,但跟着他们连连画十字,脸上却带着质朴得近乎粗野的笑容,他们不都了解节庆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节庆游行是繁重的生计奔波和严格遵守的斋期之外最好的放纵,这给他们的单调生活带来短暂的安慰。"你瞧那边那个人,"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盯着披金戴银的队列,跟旁边的同伴小声说,"他是谁?我从没在教堂见过他。""不知道。可能是访问神父吧。""他真好看。那种白衣服他穿起来也比谁都好看。"
她们在看着主祭神父身边的莱涅,毫无顾忌地赞扬他的外表,在烈日下发亮的亚麻色头发和光洁无暇的皮肤,带着最最纯朴的膜拜似的热情。他像其他参礼的神父一样身披节庆日的纯白色法衣,举起手向人群祝福,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起伏的圣咏包围着他--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虽然曲调因地域不同而千变万化,内容却被亘古传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句经文跟别人发生了争论。
"......你瞧,维尔纳,多么奇怪,基督明明留给我们两种形式的圣餐礼,最后一般的信徒却只被允许领受圣体,只有教士能全然不渝地纪念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你又想起来提这个?《教理法典》上写得很清楚,领受圣体也等于基督的全体。"
"圣经上也写得很清楚,‘我的身体是为你们而牺牲,我的血是为你们赦免罪恶'。......"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垂怜吧!"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卡尔洛夫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汉斯!久违了,老朋友!"他粗声粗气地说。
"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卡尔洛夫微微欠身,优雅而得体。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先生们,这位是亚瑟·卡尔洛夫。"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卡尔洛夫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冯·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 但卡尔洛夫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您居然还活着!"
"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济金根脱口问道。
"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卡尔洛夫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对,在阿尔布雷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
"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济金根豪爽地说,"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
"上帝的意志。"布克说。
卡尔洛夫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这次轮到我们了。"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潮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草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冯·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阿门"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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