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带着一点酸酸的指责。
“你没有问过。”
“你见过一个正常人遇见人就问你是不是有超自然能力的?”愤愤不平。
“你见过一个正常人遇见人就说我有超自然能力的?”毫不迟疑地反问。
“……好!你是不是有预见能力?”气得一结舌,赌气道。
“你不正常。”紧接着下结论。
“兰顿!”几乎跳脚:“你别和我打太极!”
兰顿双眼眯起,望向空荡穹顶的眸光无比深邃:“我从来没有赢过……”
他吁出口气,表情平静:“预见到的事情从来没有改变过,无论我怎么努力尝试。”
抱怨仅此一句,之后是无尽的沉默。
袭九弦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明明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却似一只负隅困兽,苦苦挣扎,偏偏又始终不得脱身。
预见者不得幸福,窥天命者永不得安宁——难道是真的?
至少,兰顿到MIT读物理的理由已经不难理解了。
“你能够预见的多数是危险?这就是你坚持和人命打交道的原因?”
轻哼了一声,兰顿偏过头看袭九弦:“是,我一直在找例外。”
“我不知道你也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语带讥诮。
兰顿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可是,袭九弦却注意到那紫罗兰色的双瞳微微闪动,接着别开。
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动作令袭九弦心头蓦地一紧。他很确定,那一霎那,那美丽双眸中闪过的情绪叫做漠然,那人脑海中的想法恐怕是夏虫语冰。
也许那个人的成长经历只为他余下这么一点点天真和单纯,既然如此的话,他是不是应该纵容这份任性与偏执?
袭九弦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一向游乐人生笑对百态,潇洒的本钱是彻骨的冷漠和淡然。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怀疑,在这个人的身上……是不是投注太多?
“嗯……”房间中喘息浮动。
窸窸窣窣,是清爽的麻棉布料摩擦的声音。
晨光稀疏,超大号的床上人体线条辗转。
秀挺身躯伴着枪声向前扑到……
“兰——”
黑亮温润的眸子张开的瞬间满是惊恐失措,几秒钟之后,理智终于辨识出那不过是脑海中无法抹去的一场恶梦,眼神才恢复到一名顶级外科医生应有的冷静镇定。
一缕金暖阳光穿过落地窗,懒懒地照在清秀男子的身上,令深秋晨间的清冷淡去许多。显然不宜再次入睡,男子毫不留恋地起床步入浴室晨浴。
上午九时整,归家的佐伊踏入宅邸主栋小客厅的时刻,第一眼就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偎在真皮沙发里。
那人黑发潮湿,浴袍随意系住,虚掩胸膛。对面茶几上放着红酒,雪茄打火器,旁边的烟灰缸盛了一支燃了四分之三的圣地亚哥水虎鱼。雪茄还未熄灭,显然才被主人放下不足两三分钟。小客厅的空调开得不高,窗被摇开,雪茄浓郁的味道留连空间。
“大早起来就吃红酒雪茄!”蹬着白色篮球鞋的娃娃脸大男孩脚步轻快地凑到兄长占住的长沙发的后面,然后轻巧地越过靠背,蹲在沙发里:“老哥,如果被妈咪逮到你就惨了!”
清亮的黑眸瞟向那个活泼的孩子,满是宠溺:“格林的事都处理干净了?”
“嗯!”娃娃脸的大男孩点头:“本来就被兰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只是确定不会留下后患而已。”
听到那个名字,左冉眼中的清明黯淡了一下,转换话题道:“那么这几天好好睡觉吧。”
“哥,你才27,就这么罗嗦了!”佐伊嚷嚷着嗔怪。
哼笑一声:“这是替妈妈警告你。”
“啊!知道知道啦!但是这几天都没时间看康斯坦丁住得怎么样,等我追到它再说!”
康斯坦丁,附有奇幻色彩的名字,其实是一只候鸟——每年十月底及十一月由遥远的俄罗斯兰格岛南飞抵达华盛顿州。两年前,这只莱瑟雪雁在史盖奇河三角洲被兰顿拾到,交给当地鸟类保护区工作者前被佐伊抢走装了跟踪器。从那时起,这个玩心大大的男生就开始盗用NASA的卫星全球追踪康斯坦丁。
左冉笑开,不再苛难弟弟。
“哎,哥!”看着兄长表情缓和,佐伊开口:“你……是不是不开心?”
清秀男子抬眼,怔忡一闪而过。
“你不用瞒我的,”佐伊信心十足地解释,“妈咪早就总结你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会用红酒抹雪茄,而且通常是睡不好的时候一早起来吸。”
娃娃脸的大男孩顿了一下,用询问的语气接着道:“你不放心九弦?”
左冉眯了眯眼:“我早就问过你:在西方世界,一个成年人的经历如果连你都追踪不到的话意味着什么。”
“是是!你还责问兰居然敢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用套子就上床!”
佐伊有些受不了地嚷起来:“哥,你是医生没错,但是你管太多了!”
弟弟这么说的时候,身为兄长的男人也多少有些尴尬,但是还是反驳道:“小凡,it’s not about that。”
“Ok,ok!”手足一场,佐伊知道哥哥和兰顿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换说英语的习惯,他退步:“袭九弦那两年的经历的确是空白,也的确可疑,可是不是早就说了这样也算有趣吗!”
“尤其……”大男孩认真地望着左冉:“你不是也说除了家人这是兰第一次对其他人这么用心吗?这么多年来,能让兰的‘眼睛’清静的人算上九弦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兰那家伙对海伦不来电,让袭九弦凑合的话也不错啊!”
“或者……”貌似天真无邪的小孩其实火眼金睛:“你是嫉妒袭九弦?”
“啊嚏!”镇定的外科医生打了个喷嚏。
或者……是小客厅的空调开得太低窗户又摇得太开了……
“啊嚏!啊嚏!”袭九弦揉着鼻子从兰顿大腿上抬起脑袋,语气哀伤做作仿佛怨妇:“你个没有良心的,害人家伤风!”
“是你赖着不走的。”兰顿冷笑。
“谁让你不肯说你为什么会高烧不退!你肯对那个左冉说,就是不告诉我!”指责的样子好似捉奸当场。
眸色紫罗兰的英俊男人拎起上衣起身就走。
“兰顿!你要是敢不等大爷我我就……”被丢下的美男子站在古典雍华的长椅上毫无形象地吼。
衣衫半敞的英俊男人一边扣着胸口的扣子一边不慌不忙脚步不停。
“……”见状沉默:“……我就追你!”
美男子黑发乱蓬蓬,跳下长椅找鞋:“我袭九弦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果敢睿智霹雳无敌……”
“嘿!”匆忙蹬了鞋子,美男子才恍然回神般立在当地:“真是没道理……”
呆了几秒,还是忍不住迈步追上去,同时喃喃自语:“……怎么就栽到你手里了呢?”
“哥?”佐伊有些担心地望着兄长:“兰才刚刚好,你别感冒了!”
左冉似乎没有听见这句关心,径自低着头,若有所思。待到佐伊拾起遥控器要把空调调高的时候,左冉忽然开口:“兰对那个人那么用心……”
医生抬头,字字清晰斩钉截铁:“或者不是好事。”
语毕,掩了掩浴袍走出小客厅。
午后的日光暖烘烘,早晨偷鸡不成反失把米的年轻男人懒洋洋地趴在三楼卧室的大床上专心致志地长吁短叹。
忽然,放在床头的行动电话一阵震动,让浑身酸痛的男人微微一惊,呲牙咧嘴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儿够过电话,拿起,看到一个熟悉的号码——莱娜·艾尼森。
袭九弦认识兰顿三个月之后,Y&Z接到的请托就不再避讳他了。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对于Y&Z这类多数时间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的组织而言,良好的保密性几乎是生存可能的代名词。而掌控着Y&Z的兰顿和左凡居然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一个在意外状况下结识了才三个月的人面前,用两个人的兄长左冉的话说就是“不使用任何防护措施地与在夜场结识的陌生人ONE NIGHT STAND”。
可是,这个世界本就无奇不有,所以,Y&Z在过去的半年中逐渐由Y&Z变成了XYZ。也因此,一个月之前,袭九弦才有机会与兰顿几乎同时查收格林工业前任总裁彼得·格林对Y&Z的请托:暗杀格林工业现任首席执行官大卫·艾尼森,欧陆算得上赫赫有名的艾尼森家族的三代次子。因为这个消息,袭九弦得以及时联系艾尼森家族,并且越过Y&Z与他们私下另外拟定协议:保证大卫·艾尼森的安全,使艾尼森家争取到时间和机会反手制裁彼得·格林,代价是艾尼森家族同一直在与同行竞争艾尼森新药在北美的独家代理权的袭氏合作。
为了不让自家姐姐了解事件内幕,袭九弦还特别拜托艾尼森家族以姻亲名义向袭氏示好,于是袭盈才会安排袭九弦与莱娜见面。
这件事在当时的袭盈看来并不显突兀:莱娜与袭九弦曾经是芝加哥大学校友,而袭盈丝毫不怀疑自己俊美多情的弟弟风靡校园。
但是袭盈对莱娜·艾尼森的了解仅限于简历和照片。她并不知道这位漂亮的女郎是被艾尼森家长辈最为看重的晚辈之一,她也不知道这个沃顿商学院的新鲜毕业生在芝加哥大学的时候对袭九弦并不感冒——这位聪明理智的富家千金之前一直都把袭九弦当作皮相绝佳喜欢耍小聪明夜生活丰富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好在袭九弦本人对这一点倒是有自知之明得很。为了表示自己对艾尼森小姐的“识大体”和“委屈”的感激,袭九弦可是真正“花言巧语”一番的。只是有一点就是莱娜本人和袭九弦都没有料到:策划保护大卫·艾尼森方案和代理权谈判一些列事件之后,艾尼森家的公主假戏真做,真的喜欢上了在谈判中完全展示出成熟稳重睿智内敛特质的袭九弦。而在这个前提下,就连袭九弦与Y&Z代理人有牵连这一危险事实都成为神秘和魅力的体现,让陷入单恋的女郎沉迷不已。
“我在曼哈顿。”这是莱娜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今晚有空出来吗?”
——个性不输袭九弦。“我是美女,你只有一分钟”的变相说法。
结果,袭九弦与这位美女约定各带一位朋友出去泡吧。
当晚九时整,一位拥有紫罗兰色双瞳的英俊酷哥与袭九弦一同出现在曼哈顿下城一间安静的酒吧中。
两个人的同时到来明显吸引了酒吧内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几位精心打扮过的女客更是不停瞟向坐在窗边的男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出来玩的话就不要板着张扑克脸!”某个打扮得很耀眼的男人舒服地靠在座椅上,向对面的同伴说。
紫罗兰色双眸毫无感情色彩地瞟向袭九弦,不置可否。
“你啊……”晃了晃倒锥杯,袭九弦凑近,小声道:“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比较像个人类!”
“你酒品不好。”
“喂,我才喝了两口好不好!”袭九弦呲牙,笑得无比得意:“你在吃醋哦!”
兰顿懒得理他,转眸打量吧台内饰的时候,扫视的目光一下子停在酒吧入口处。
暗绿色裸肩上装搭配黑色短裙的莱娜·艾尼森和一位着暗红色吊带丝裙的艳丽亚裔女子正说笑着步入酒吧,美女效应立时闪亮全场。
敏锐如袭九弦当然第一时间捕捉到兰顿的诧异,他的目光也因此聚焦在那位和莱娜同来的亚裔女子身上。
够漂亮,但是……还不至于那么吸引人吧!
刚才还在得意地看兰顿“吃醋”的人很有些不爽地想。
“X!”
纽约重逢,是在曼哈顿下街的酒吧。面对一手助兄长逃过死劫并且被自己爱恋着的男人,莱娜颇有些感慨万千。
“莱娜,今晚你真漂亮!”以袭九弦风月场上的经验,那副被对方美丽震惊的表情格外真诚:“还有这位……”
“海伦,苏海伦,”艳丽亚裔女子谈笑间风情万种,“很高兴见到你,袭先生。”
接着,海伦偏过头,目光深情而专注:“好久不见,兰。”
紫罗兰色的眼睛漾起笑意,兰顿走上前去与海伦交换一个轻轻的拥抱,态度温和,不足的热情被优雅绅士的举止弥补。
“海伦,你还是那么迷人。”
东方女郎笑得格外开心:“你还是一样会说话。”
“你们认识?”莱娜蔚蓝色明眸流露出诧异。
“是的,兰和我是MIT的校友。”
“你学物理?”袭九弦问。
“是的,我的研究方向是低维凝聚态物理。”
“听起来好深奥啊!”袭九弦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为女士拉开座椅。
四个人笑开。
纽约·曼哈顿中城·角岩大厦(Hornstone)
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角岩大厦的历史并不悠久。准确地说,她比重建的世贸大厦还要年轻九岁。角岩大厦身高没有达到新世贸的五百四十二米,却胜过马来西亚的国家石油双子座大厦三十米,落成之日以四百八十二米的高度位居世界第二高建筑。
徐殿经咽下一口矿泉水,然后抬手拢过自己的头发。垂暮的日光照射在他脸上,使得标志他亚裔血统的黄色皮肤微微泛光。
一个足够聪明并且对现世满怀留恋之情的人都懂得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毕竟它是拥有一切的前提条件。徐殿经很聪明,而且他留恋自己拥有的一切。所以,八年来,除了尽可能积累他的财富之外,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保健与锻炼。天道酬勤,以四十六岁的年纪,徐殿经的身体状态很健康。实际上,用“健壮”一词来形容他也不过分。
侧身站在角岩大厦六十一层的落地窗前,徐殿经瞟了一眼自己在地毯上的影子,感到满意。
虽然身家背景不清白,而且偶尔会登上福布斯财富排行榜,徐殿经却毫无顾忌地站在玻璃窗前,完全不担心会有人在角岩大厦附近哪栋建筑的角落狙击他。
原因其实很简单。
徐殿经面前的玻璃厚达三英尺,聚碳酸酯质地,莱克桑制造,只要不是穿甲火箭级别以上的武器,它可以统统为徐殿经挡住。每周六,会有保洁人员来清洁窗户外层,每隔四个月会有专业的护理人员来为玻璃打光。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在角岩大厦六十一层,一只不起眼的垃圾桶都有装有危险品探测仪。再具体一点,在这里,金属主体的打火机丢弃不得当都可能引来身藏武器的保镖。
透过玻璃窗,整个曼哈顿尽收眼底。夕阳笼罩下,这个世界金融中心浮动着迷离光辉,徐殿经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脏同这片繁华一同跳动。有力,同时暗藏迷惘。
这种美景,如果有一个同自己势均力敌的人分享……
拥有成熟男子魅力的男人呼吸沉重了一些,直走到古董架前。
檀木雕花的古董架格致错落,几件价值不菲的物件更带有浓重的中式古典气息。陈列品中只有一样来自西方,那是一只由阿伯拉罕·路易·宝玑1795年手绘图还原的天仪飞轮怀表。名称为怀表,实际上却是无法真正入怀的靠飞轮固定支架支撑的三问报时作品。
二十四年前请钟表大师复原这只女王御用品的时候,徐殿经特意要求作了加工,在怀表报时时分解出的部分内侧镌刻两个汉字——析晨。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刻着名字的怀表是一件没有送出的礼物。一件同时承载了爱意与仇恨的礼物。
案头的通话系统忽然响起,打断徐殿经的感怀。
“先生,格林先生到了。”女秘书柔和的声音。
“让他进来。”徐殿经毫不迟疑地下令。
二十秒钟之后,一位深栗发色的男人走入徐殿经的办公室外间。他不到三十岁,同绝大多数希腊男性一样,身形魁梧,鼻梁高挺,只是深陷的眼窝和满眼的血丝暴露了他近况不佳。
“您好,李先生。”希腊人开口,英语带着德式口音。
“晚上好。”徐殿经微微点头,神态安闲,讲话语气舒缓,那是绝对的从容与优越感:“旅途可还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