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
「鬼是不存在的。」
夜色低垂,狂雨急促,乒乒乓乓,阴风阵阵的吹,在这森森的深山里就像是千鬼从地狱中被解放出来了,破庙前悬挂的两盏灯笼,无论风雨怎样吹打,还是始终幽暗,正像是骷髅的两只空洞大眼。
听他叙述完山鬼的故事后,萍水相逢的年轻书生哼了一声,不屑的道:「没有鬼,鬼只在人心里。什么山鬼吃人的故事,都是假的。假的。」
「可是,听山下的农家说,已经好多旅人失踪了呀。他们都是来不及在日落前下山,在山上过夜的...然后隔天就不见踪影了。不管多熟路的人,找遍了整座山,就是找不到人影。」
他翻动柴火,哔哔叭叭。
「也许他们趁夜下山了吧?」
「熟悉地形的人都说,这山里的小路错综复杂,夜里是绝对不可能平安下山的...」
书生嗤笑道:「那就对了呀。既然不可能平安下山,那就可能是困死在山里,或者被猛兽给吃了,为什么偏要说个山鬼的故事来吓唬人?」
「因为...」他撑着下巴,注视着火光。「农家中,有人在山上看到了鬼。」
「什么?」
书生富饶兴味的追问:「有人看到了鬼吗?什么时候看到的?生得怎么样?是不是披头散发白衣赤脚的女鬼?」
「不知道,看到的人什么也不肯说。」
他回想着农家的说词:「那是一名猎人,清晨上山时看到的...他死也不肯说详细情形,只说确实有鬼。他说他潜伏在旁边看了好久,本来有两个人的,太阳一出来,其中一人就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另外一人呢?」
「一动也不动,后来猎人前去察看,全身都干瘪了,没救了。」
「这事是在哪发生的?」
他转了转眼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风雨声,这才指着火堆说:「就在这间庙里。」
书生往庙的深处看去,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均是一片深沈的黑暗,黑漆漆的,倾颓的柱子、满地的瓦片、悬挂的蜘蛛网,看来是个养鬼的好地方。
「哦──那你很大胆嘛。一定有人警告你不要来这里吧?」
「可是这里是山上唯一能够躲雨过夜的地方。」
他笑了一笑:「况且我不招惹鬼,鬼应该也不会来招惹我。」
「其实我对你刚才那个故事,有一个地方不明白。」书生也捡了地上的枯枝来拨动火堆。「猎人为什么要窥探庙里那么久?照说看到有人,应该是立即上前去向他们打招呼吧?」
「所以啊,我才说,他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是等于什么也不说的。所以大家只知道有鬼,根本连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从来不认为世上有鬼。」
书生轻描淡写的说。
「这话如何说呢,高兄?」他们都是一同在这庙里躲雨的旅人,书生比他早一步到的,相谈了半天,他只知道书生姓高,对鬼神之说斥为无稽之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有一位叔公,自从一名小妾跳井身亡之后,身体就一直不适,不是头痛,就是咳血,请了大夫也总是无法根治。后来家人请了道士来作法,道士说是那名自杀的小妾对叔公怀恨在心,化作厉鬼,缠着叔公不放。」
「叔公信以为真,给了那道士好多的银子,要他尽快作法驱鬼,没想到最后事情被揭发了。原来厨房的总管和道士是一早就串通好的,天天在叔公的饭菜里下毒药,然后再伪装成有鬼的样子来骗钱。」
书生轻快的说:「凶手抓到了,厉鬼也就不了了之。叔公的头痛和咳血也不药而医了。根本就没有鬼。」
他沉吟。
「我还是觉得,这和真正闹鬼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怎么了,陈兄?难道你真的相信有鬼?」
「不是这么说...」
「也许我想亲自看看,所以才会不听村民的警告,还是来这里躲雨了。不过,这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尤其祂老人家又安排高兄你和我相逢。」
书生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么不信邪。」
「我想,这一晚就是让我决定以后要不要相信有鬼吧。」
雨下得好大,缺乏柴薪的火堆烧得不是很旺,两个人窝在一起,影子拉得长长的。
「其实,你的想法和小默很像。」书生盘着膝,火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明有暗的。「小默是我的书僮,他对于没见过的事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他不特别敬畏鬼,但是也不像我这样什么都不避讳就是了。」
「这次也是,虽然我说不用了,他还是坚决的遵照我娘的指示,给我配了保平安的香符...他说,这样总是安心一点。」书生从衣襟里拉出一个红丝线系的黄香符,上面印着庙的红印章。「小默可啰唆了,他说读书人的身子最弱了,禁不起折磨,尤其这一趟出门,可是关系到高家名声的大事呀。哎呦,他一路念下来,我的耳朵都长茧了。」
「那...小默呢?」
「他出去捡柴火了。」书生微笑的望着火堆。「很快就会回来的。等会我帮你介绍,他是个惹人喜欢的好孩子。」
捡柴火...在这么大的风雨里?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没说什么。
「高兄,你是打哪来的?」
「我是益州来的。你呢?」
「供州,就在这里过去两座山。我是上京去拜访舅父的。」
「我也是上京。」
「难不成你要去赴考吗?」
「哈哈,穷酸书生这个时候上京,为的都是同一件事吧。」
他也笑了几声:「不过,要去赴考的话,高兄可不能在路上耽搁了。」如果他没记错,再过不久,就是考试的日期了。一般说来,要应试的考生,大部分都在上个月之前,就陆陆续续先抵达了京城。
「哦?没关系,我把时间算好了。」
他看书生一点也不担忧的样子,也放心了:「那就好。」
又聊了一会,风雨仍然没有减缓的趋势,他加了一点柴薪,两人和衣在地上躺着睡去。破庙外仍然是鬼吼连天的,乒乒乓乓的,虽然有山鬼的威胁,不过由于旅途的疲惫,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忽然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朦胧的睁开眼睛,柴火已经灭了,风雨之势仍然不减,反而越演越烈,他往声音的来源处寻找,忽然咿呀一声,瑟缩起脖子,冷风往庙里吹了进来。他瞇起了眼睛。此时外头打过一记闪电,天地忽然骤亮,于是他看见了,是散着头发的书生打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他站在门边,外头的强风强雨都打在他身上,闪电照亮了他的身形。
「高兄,高兄!」
他连忙起身,差点被熄灭的柴火堆绊倒,因为灌进来的冷风而抱住双臂,风雨打上面颊,他困难的挨到书生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抓对方的胳膊。他沙哑着嗓音问:「雨还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找小默。」
书生看起来很彷徨。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睡前振振有词说着世上没有鬼的那个读书人好像不是他,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又无助得可怕。
「小默那么久还没回来,我怕他碰到野兽了...」
书生试图扳开他的手。
「风雨这么大,野兽不会出来的。小默一定是找到地方躲雨了,明天早上,他就会回来的。」万一莽撞的出去寻人,恐怕寻人的那个也要死在这漆黑风雨的夜晚吧!「你别担心,我们一起等。等到早上,好不好?」
「早上...」书生喃喃说着:「到时候,小默一定会出什么事。」
「不会的,他一定找到地方躲雨了──」
「我不能让他有事,我一定要去找他。」
「你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在黑漆漆的夜里找人?外头可是风雨交加!」
破庙外的灯笼早已不知熄灭几年了,被强风吹倒在地上,原本老旧的灯笼此刻更显得破烂不堪。就算有火种,大概也不能再使用了。
「小默就像我的亲兄弟!我一定得找到他!」
他发现书生的决心坚定,自己说不动他,着急得团团转。如果书生因为这样出事,他会过意不去的!因为迎面吹来的冷风,他打了一个喷嚏:「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劝你,还是打个灯笼,撑把伞比较好。我的伞可以借你,但是我没有灯笼。」
书生看着他。
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发现书生其实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五官分明,十分英挺。但是,脸颊太瘦削了,好像烦恼什么而憔悴了多年的样子。读书人都是这副凄惨落魄的模样吗?
「我们去庙里看看好了,说不定会有旅人遗留下来...或者村民放置几个在这里备用也说不定。」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不怀希望的说着。「走吧。」
书生默默关上了门,怒吼的风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庙里又变回一片黑暗,不过这次有他手中的光亮。两人往破庙深处走去,这间庙还挺宽敞,不难想象当年的盛况。他们的脚步声溶在外头的风雨声中。
他打着火折子在前面走,书生安静的在后面跟着,气氛沉重。他忽然觉得这破庙有说不出的诡异,一直搜索着脚边,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希望看到被遗弃的灯笼,好快点结束这令人发毛的搜查。
然后他看到了。
──不是灯笼。
「哇、哇啊!」
他踉跄的退后一步,撞上往前走的书生。他气喘吁吁的指着前方。拿着火折子的手在发抖,火光也随之一明一灭。
──是人骨。
首先映入眼帘的,被火光照到的,是干枯的手臂,像爪子一样一节一节修长的手指。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勉强举高了火折子,接着是不堪入目的景象。──被拆解的,破碎不堪的胸骨、骨盆、腿骨和足,在碎裂的衣物间显露着,以及垂在一旁,两个大空洞的惨白色头颅。
那头颅已经空洞的大眼睛彷佛盯着他看。
他打了一个寒噤。
──这地方怎么会有骷髅?
──看这样子,似乎是被猛兽袭击的...
──盛夏尸体腐烂的快,这个人究竟死了多久?
「高,高兄...」
他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略略安心了些,回过头,想找书生说话,以排解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惊吓。没想到一看,书生愣愣看着那具骷髅,竟好像呆了一样。
「高兄,你怎么了?」
「......小默......」
「啊?」
高兄叫...小默?
小默不是出去捡柴火了吗?
「小默...你在这里......」
书生颤颤的往前走一步。
「我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里...」
他瞪大了眼睛。
「高兄...」
「高兄,你醒醒啊!」
「他不是小默,这个人已经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是小默!而且,小默不是出去了吗──」他着急的抓住书生的衣袖,不让他去触摸骷髅。
「小默在这里...」
书生跪了下来,因为有他拉扯着,所以离着骷髅还有一段距离。
「我认得他的,就算化了灰,我都认得他的。」
「你看,这玉佩,是我趁出门时趁家里的人不在,偷偷给他佩上的。多好的龙凤白玉佩啊,小默皮肤白,佩起来真好看。」
书生指着骷髅的腰间,他仔细一看,骨骸和衣物堆之间,果真露出一小角温润的白玉佩。书生又从怀中掏出另一枚玉佩:「玉佩是一双的,我本来都要送给他。可是他拒绝了。」
「高兄......」
他脑袋里一片胡涂。
这人真是小默?
他...
他不明白。
「小默...你在这里,我找不到你呢...」
「不是说好,要衣锦还乡的吗?」
书生跪着,他扯着书生的袖子,也被迫跪在地上,他死命的抓着衣袖,不让对方前进。这时候书生停止了挣扎,他奇怪的抬头看,只见书生瘦削的双颊滑下两道泪痕,他剎时慌了手脚。虽然有好多事想问,但是现下最紧迫的是安慰眼前的人。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小默...」
书生又喃喃叫唤了几次,然后慢慢转头看他。那双眼睛亮得可怕,亮得像一把火炬一样,好像要把人洞穿──好像两把火在一张白纸上燃烧着,唇红如鲜血。
啪,火折子灭了。
他不自觉松开了手,呆了一呆。
「高兄?」
没有回应。
外头的风雨声呼吼着,老旧的屋顶嘎嘎作响,不远处就有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骸躺着,他虽然胆子不小,心里还是有点疙瘩,伸出手去摸索,终于碰到了书生的手臂。
「太好了,火忽然灭了...──」
下一刻他被紧紧的抱住,整个人被抱在怀里,压得他不能够喘气。他一时惊愕,竟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想着,书生是不是目睹书僮死去,心里哀痛,所以想找人安慰?这样想着,他艰难的伸出手来,拍了拍书生的背。
「没事,没事的。」
「......小默,不要离开我。」
书生低声在他耳边说着。
「高兄?我不是...」
他心下刚觉得异样,随即被一股大力震慑住了。他的手被箝制住,然后传来碎裂之声,上身忽然一阵发冷,原来是衣物被强行撕开,他试图抵抗,可是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对方却好像看得一清二楚的,三两下就把冷得发抖的他制服了。
他想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喉咙干涩无法出声。漫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他彷佛被最粗重的铁链所束缚着,一动也没办法动,在脏污的地上,他全身光裸,任由陌生的嘴唇亲吻每一寸肌肤,双脚被强制抬起,然后是极大的痛楚,流血,昏厥──被撕裂的时候,他仰起了脖子,外头打了一记闪电,极为光亮的闪电,从那破败的纸窗把庙里的情况照得一清二楚的。
书生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有的因为跪地的姿势而垂下,纤瘦却不知为何有着蛮力的手指扳开他的双腿,书生的下身是赤裸的──他只看得到这么多。以及,那不远处,凄清的骷髅,正和他的目光相交。
然后光隐没,惊天动地的响雷。
他感到昏天暗地的晕眩。
为什么他没有昏过去?为什么他没有死?
为什么?
这无尽的折磨好像是为了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打雷,让他起整身的冷汗,或者是等待一次又一次的闪电,让他看清这诡异、破败、残旧的室内所发生的事。第四次的闪电打下的时候,他勉强的转头,看到自己的下身已经是一大滩黏稠的血了,还有在那里的...他作呕。
而那一直喃喃的、挥之不去的声音,低而温柔,令他心烦意乱。头痛越来越剧烈。
「小默,小默...」
「小默。」
书生的低语在呼唤谁?
「...──」
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夜晚好漫长。好漫长。
他终于发出干哑的大叫时,雨已经慢慢小了,外头应该已经破晓──他其实一直在叫着,只是没有声音。他大叫:
「──小默死了!」
然后光照进来。
只有一瞬间。
拨云见日的那种光。而且很强。
但是已经足够了,那一瞬间,他看清楚了书生脸上那种泫然欲泣的,凄然的表情。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庙里又暗了下来之后,他感觉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力气好像回来了一点,他挣扎着用手去摸。
什么都没了。
只余下鼻间一阵捻香时的轻烟。
──然后他就真的昏了过去。
意识散去之前,他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
山鬼。
---
感谢耐心看到这里的人,真相大白请看副篇,应该是值回票价的。(笑)
因为不是能以常理判断的耽美文,所以勾选攻受类型让我犹疑了一番...当然,还有那个N18我也是选的万分心虚的。(说不定有人看完了整篇都不知道床戏在哪吧?? <>
〈副〉
猎人说谎。
他说他看到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化作烟散去,这件事已经够可怕了,他还说另外一个人的死状凄惨。可是事实上,另外一个人,并没有全身干瘪而死。猎人为了增加他的故事可信度,于是添加了悬疑色彩。事实上另外那个人,惊吓过度之后,就匆匆忙忙下山去了,完全是个没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