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儿，你知道母亲为何要给你取名为宓吗？因为你是神的孩子，你是洛神的转世。"

已不记得从多大起，娘亲就爱这样捧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句话。我不懂得其中的意思，也不认识那个洛神是谁。我生在这个族姓的小村里，娘亲是这里的族长，爹爹早逝，但娘亲有她的情人。那是个健壮的女人，她像狗一样忠心的跟在娘亲身边，对我必恭必敬，我却讨厌她。我讨厌看到她和娘亲交缠的样子，就像野兽。
这个村中，除了娘亲我最大，我衣食无忧，但我没有姓。

我极讨厌这个字，娘亲总叫我宓儿，它又难听又难写。我知道村里那些和我同龄的孩子们私下里说的是什么，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却都在背地里笑话我有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要改名！我不要叫这个字！我对娘亲歇斯底里，她却只紧紧搂住我，她的情人站在一旁不吭声。
"宓儿，你是神的孩子，这是你的命......"

多年后我终于在村里的巫婆那里知道了一切，我出生那年黄河泛滥，洛水暴涨，这个村子立在小山坡上摇摇欲坠。但是娘亲却在最危难时生下了我，我一出生，一切灾害都离奇的停止下来。所以，这里的人们把我奉为创世神伏羲和女娲的孩子，斯水之神，宓妃。
但是神之爱子是女儿身，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甄宓也是女子，而我，却是男人。
当时我所不知道的是，无论是宓妃还是甄宓，都没有逃脱终身寂寞的宿命。

直到那一天，他们攻进了这个村子。
那时我正躺在床上听娘亲讲爹爹的故事，他突然掀开门帘闯了进来。
娘亲先是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仿佛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切，乖乖地随着他的手下，走出了这间屋子。
空气开始凝固。他走到我的床边，用一支手抬起我的下巴。用像打量猎物一般的眼神看我。
我讨厌这样仰视他，但是他是站着的，而我是半躺在床上的，这样对我一点优势也没有。
"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会带来祸水的美人？"
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大名，早已远扬。
"你叫什么？"
"宓。"对于这个全身散发着冷酷气息的男人，我并不感到害怕。
"姓什么？"
"我没有姓。"
短短几句对话，他却已耐不住性子，托着我下巴的手滑到了我的脸颊，我感觉痒痒的，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事情来得很突然，他猛得吻上了我的唇，用最粗鲁的方式。
衣服被撕开，我能清楚的听到碎布扔到空中的声音。我终于害怕了，闭上了眼，却不敢挣扎。
疼痛，像撕裂一般，彼此身体的温度像凶猛的火蛇，吞噬着我全身，连一根骨头也不愿放过......

被他抱出门时，我几乎昏厥。
我看到了满地的鲜血和村人们的尸体。娘亲被他们押着，她的情人躺在地上已经断气。我开始猜想，刚才这里经过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战争，或者是一断多么感人的忠狗护主戏。至少在最后，她依旧忠心，虽然没能保护到娘亲和我。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真的。
我还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和他长相相似却没有他这般霸气的男人，从我被抱出来起，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
"宓儿，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你一出生，就被预言会颠覆红尘。尽管如此，村人们还是尽心的保护着你，从没有要害了你来拯救自己的想法。宓儿，今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这是命，这就是你的命啊......"
被他抱上车的时候，我听到母亲的话，然后，如花瓣般漫天飞舞的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

他做了王，我被他养在深宫中，但他再没来看过我。
我常无聊的穿过他的花园，欣赏这里的奇珍异兽，这就是王的所有，王权，珍宝，女人，还有像我这样的男人。
后宫妃子三千，个个是绝世佳人，他来不及应付，更来不及想到我。
我无所谓，只要在这里能填得饱肚子，能有好的衣服穿，不至于饿死冻死，就心满意足了。
我极喜欢着朱红色的丝衣，尽管服饰我的丫鬟们都说白色更为适合。我知道，白色，早已不属于我，从生来，就不合适了。我这身红衣，就像村人们的鲜血，我带着他们的血液，带着他们的冤屈，带着他们，还有娘亲的仇恨，苟且偷生。

那天他在花园里拦住了我。
不是我的王，是他，另一个他。
他紧紧的抱住我，我知道他早想这么做了，从那天在王的怀抱里时，我就知道了。
他说其实那日是他先到我家门前的，但是他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事前有约，要等两兄弟一起到了，再决定到底是谁进来杀我。要杀我，因为我是祸水......
但是等他到时，直接就冲了进来，违背了之前的约定。
他原本就是个卑鄙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够当王。
"宓儿，若是我先进来，那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不会像他这样不管你。我会将你捧在掌心，宠爱一辈子。"
我笑了，笑得柔柔的，从他清澈的眼里我看见这样的自己，像一个放荡的奸人。
若是？如果？这世上若真有如果，那早就该毁灭了。
人啊，永远会被欲望所支配，注定了结局的悲凉......
"不是你的，但却一定要得到的，就去抢吧。"如鬼魅一般呢喃着，我拥住他，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给他，相对的，他也必须付出代价。

我坐在铜镜前，锈色的凹面映出我妖媚的脸。果然是洛神转世，可惜，它怎不生在女儿家的脸上，若我是女人，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怨念，那么多的欲望了吧？
他的身影，出现在铜镜里，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抱住我，很用力很用力的。
我本该叫疼的，但早已麻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宓儿，我那愚蠢的弟弟，竟然傻到在朝堂上刺杀我。"
我不吱声，眼里含笑。是挺蠢的，弑君这种事，不是应该在床上或是饭桌上做的吗？
"宓儿，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怒了，凶狠地瞪着我。
我抚上他的脸，他憔悴了，这个高傲的君王，我才一年未见，他就变得如此苍老。是朝中的事让他筋疲力尽了吗？还是后宫的床使他乐不思蜀了？
"宓儿，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这样冷落你，是因为传言对你不利，朝中人人都想杀你，我只能如此才能保护你！"他发疯了，他把我抱到床上，如第一次一样，粗暴，性急，一点也没有变。他还是他，那个冷酷的，不懂得怜惜美人的，杀死我全村人的他。
我笑了，我仰着头狂笑。我回抱住他，热情的回应他的索要，像两头毫无节制的野兽，紧紧交缠。
"爱我吧，用尽你的一切。"

连年征战，国库亏损，天灾人祸，各地揭竿而起。
朝中事务前所未有的繁忙，危机正如火如荼的袭来。
而后宫，却夜夜歌舞升平。为了讨好我，他尽心安排夜里的节目，日间在朝上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朝廷众臣们纷纷摇头叹气，他们的王，何时变成了这般？
我依旧喜欢穿朱红色的长袍，我喜欢倒在他怀里大笑，喜欢他用嘴来喂我喝酒。
这样的日子穷奢极侈，朝中之人对我恨之入骨，我却不在乎。
比起那种独醒的人，我更愿意做众人皆醒中的独醉者。
我烂醉于这红尘，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该来的也终于来了，我躺在他怀里时，他们全冲了进来。
挟天子以令诸侯？擒贼先擒王？
不，他们这是在用王位威胁他杀我。
那是他们深爱的君王啊，他们怎么容得下我一个佞人来毁了他？
他们恨的只有我，所以他们杀了我就够了。
我那英勇的君王啊，这一时刻，竟也像个庸人一般无力。他再也保护不了我了，他的王权，正在被侵蚀。他的今天，是我造成的，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是洛神宓妃，所以我死也要死在水里。
他答应了，他派人把我送回家乡，他陪着，他那群忠心的臣子们也跟着。
曾经的村寨，我的家乡，现在已变成了荒地，有洛水的滋润，它竟仍连杂草也不长一根。
是村人们的怨念吧？是他们带着仇恨的灵魂，在报复着这里，在报复着这个国家。

我缓缓走入水中，洛河冰凉刺骨，我却已无力再去感受了。
命啊，这就是你的命啊......
我的娘亲曾站在这片水边对我说。
"宓儿！"
我听到他嘶声裂肺的呼唤。
王啊，我的王，我致爱的君主。
我是洛水水神，我是河伯的妻，所以，我不能再属于你。
宓妃，无论你转世多少次，无论你生作女还是男，你终无法逃脱终生寂寞的宿命。
世间的噪音我听不到了，王的悲痛我看不到了。
水漫过我的眼睛，我轻轻的闭上。

斯水之神，洛河之主，名为宓妃。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曹植《洛神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