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的酸梅长条看上去好丑。兰莓有什么不好？』
『那种东西，随便哪家面包房做出来的都差不多。有必要买马可波罗的么？』
『我都买回来了～吃完了再去买酸梅行不行？』
『蛋糕是买回来吃又不是买回来看的。下次去说不定又没有了。』
『我是特地.........』
门还是乓的一声关掉了，隔掉了周诺没说完的话，也顺便隔断了Daniel冲天的怒气。
周诺冷冷的瞪着桌上袋子里的蛋糕，眼眶里闪着点点水光。
Daniel和周诺是大学同学，建筑系。周诺是本地人，而Daniel是大二的时候作为交换学生过来的香港人。港澳台和外国学生一样，有自己单独的公寓区住着，平时也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混。他们俩熟起来是因为周诺的一大好习惯：迟到。
周诺迟到是迟出一定水准的。
上中学起他就总是踩着铃点正好踏进校门--那是迟到要被记名字通报批评的。念大学，没人管了以后他变本加厉，课他不逃，就是迟到。每堂课都迟个10分钟左右，习惯性迟到。
他从教室前门进来，带着一点不屑别人意见的骄傲，径自走到后排坐下。久了以后同学们都见怪不怪。反正每节课都会有人迟到嘛。
Daniel刚来的时候也是坐在后排的人烟稀少处，那里比较适合出来乍到的他调试心情。结果常常碰到因为迟到坐过来的周诺。
有一天，Daniel的手机忘记充电自动关机了，下课的时候他涨红着脸问边上的周诺教室附近哪里有投币充电机。周诺瞄一眼Daniel的手机，往大包里翻了半天，扔出来一个Nokia的充电器。
『我只记得外滩那家真锅门口有那种东西。充电器你不会随身带着么？』
Daniel如获至宝的连上电线，用他招牌的木呐笑法『嘿嘿』了两声，然后说，『你老是迟到10分钟。』
『连德国大学都有15分钟的迟到时间呢............』周诺理直气壮道。
Daniel是个乖孩子，从小受英式精才教育长大的，一时愣住。好半会才回过神，『那你把闹钟调快10分钟......』他话才出口，便看见周诺作出嫌恶的表情，连忙打住。
同学都已经跑光了。教室里面空空静静的。偶尔有秋日的风吹过，吹动浅蓝色的大窗帘。阳光斜斜的射进来，数的清里面的粒粒灰尘。
周诺埋头算他的力学作业，Daniel如坐针毡的等手机充电。
『你下面没有课哦？害你等我。』
『没事。你跑回公寓也挺远的。』
过了20分钟，Daniel估摸着这点电该够用一天了，就把电拔下还给周诺。
『谢谢。』
周诺做题做的正欢，头都没抬的随便『嗯』了一下，只留给Daniel深栗色的后脑勺。
『我先走了。』Daniel看着周诺白皙的手指、纤长的指骨，优雅的握着水笔，在白纸上不停移动，忽然有点依依不舍。
周诺又『嗯』了一下。Daniel这才慢慢背起包。
那次以后，Daniel明显开始黏周诺了。别说周诺坐他附近了，就算周诺坐的位子离他挺远，他也一定不惜制造噪声不远万里的挪到周诺边上去坐。其实也就是坐着而已，没别的。
班上要出新黑板报了。按学号轮下来，这期是周诺出。周诺照惯例拖着日子直到最后的一天才动工。恰好是周三，从早上8点到晚上9点，课排的满满的。他只有晚上课结束了留下来画黑板。拿支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左涂涂右涂涂，然后跑远点欣赏欣赏，才发现Daniel还在。
『你还不走？』周诺边拍手臂上沾到的粉灰边问。
『刚才问老师问题所以晚了。干脆等你一起走。』Daniel笑，脸上的线条很流畅很好看。
周诺装作感动的样子，『你真好人。我其实是怕黑的。』
不过他是真的怕黑。等下锁门的时候他就没打算关教室的灯，最多明天让班长念叨两句。
『跟你一个宿舍的不等你么？』
『不能指望他们。一个去接女朋友下课，一个回家睡觉明天凌晨看球，还有一个根本没来上课。』周诺换支白粉笔，斜斜的在黑板当中抄起班委给的100字班报短文。
『你跟我不同路的。』抄了一半的时候，周诺忽然道。
『我想去后门买点夜宵。』Daniel坐在桌子上着迷般的看周诺细柔而不乏韧劲的手指，看手指末端凸出的圆润而不乏力量的骨节。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教室里。偶尔讲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有粉笔轻触黑板的清脆碰击。
这样的安静，就如后来，周诺静静的看着留学生楼旁的自行车棚里撞见Daniel和一个矮个深色皮肤的老外热烈接吻。Daniel就坐在周诺的捷安特的后座上吻那站着的老外。然后Daniel看见周诺，赶紧推开老外。也是静静的看着周诺。
『我是路过的......你坐我车上呢......』周诺面无表情的举起右手指点了一下。
Daniel手不自觉的摸摸鼻子，给周诺让开。他一句话都没说的让周诺推车走。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周诺破天荒的没迟到。Daniel心虚，看见周诺也没赶坐他边上，另外找了个偏远的地方坐了。还是周诺趁老师写黑板的时候自己移到Daniel后面坐，他戳戳Daniel的背，要说话。Daniel怕怕的把背靠过去，脸烧红似的滚烫。
『你喜欢他哦？』周诺小声问。
『一般............』
『什么叫一般？』
『就是............』Daniel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敢说他只是找不到人于是随便抓一只来降降火。
『那么，我怎么样？』
Daniel这下被吓到。他一个激灵，转头看周诺。却对上一双透彻明亮的黑眼睛。
踏破铁鞋无觅处。
俩人就这么腻到一块了。升到大四的时候，Daniel的同屋终于忍无可忍的把他赶了出来。理由很简单：公寓小屋就这么大，你念建筑我不管，但是也不能把图纸画册铺的全都是吧？
Daniel很委屈的跟周诺抱怨。
『你们到底是怎么住的？4个人一间屋子？』Daniel从来没有去过普通学生的寝室，他一直不能想象4个人甚至8个人怎么住一间10平方都不到的宿舍。
『资源共享呗。』
周诺边喝巧克力一边说，『大东西都拿回家的。很多东西几个人合用就行了。』
这个根本不是问题嘛。他撇撇苦恼的Daniel，嘴角挂上一抹算计的微笑。
『你要自己租房子了么？』
『是啊。』
『没有找到更好的话，搬我家吧。』
『啊？』
周诺的父亲在年初觉得攒够了钱，便毫无眷恋的辞去了跨国消费品公司的高层职务，带着老婆和狗住到市郊别墅。市中心的那栋老房子里就只住了周诺和周诺的爷爷。上个月，周诺的爷爷去世了。周诺一人住三层带花园的古旧洋房。他胆子比较小，所以......其实他压根没回去住过......这个月他不是赖寝室里就是逃回郊区的别墅。
『你要是当我租客的话，我也不住学校了。』周诺笑道。眼睛眯成深深弯弯的双勾，夏末的晚霞给他的脸颊染上枫红的暧昧。
Daniel很喜欢周诺家的老房子。上海的小洋楼金贵的不得了，何况还带花园的独栋？让旁人眼馋称羡。不过住进去以后就甘苦自知了。他永远记得在浴室里面第一次见到肥肥的鼻涕虫，在花园里拔草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丑陋的蚂蟥，睡着忘记关窗的时候被蚊子咬的半死，在墙角放久了的图板沾上青色霉斑。当然总的来说他还是满意的。
一年后，周诺趁暑假用两人打工的钱再加上问父亲申请的十多万块，把小楼从头到尾的翻修了一下。 从此小楼变成了他们的快乐天堂。
毕业的时候，周诺进了上海最大的甲级设计院。Daniel进了香港某名设计师事务所在上海的分公司。一个照旧混日子，在国企懒懒散散；一个卖力的经营他的建筑师之路。
周诺是很讨厌做图的，好在院里的效果图大都是包给外面的公司做，他只要指点重要节点就可以，而他受上面的主任建筑师指点，担不到什么大责任大担子，难得项目实在紧了，他才操刀赶几张图。Daniel就累的多，事务所人不算多，项目却多的吓人。常常还都是些投标项目，一个月赶两个标不稀奇。白天在公司商量修改方案，画画CAD草图，晚上下了班还得去模型公司和效果图公司看样。就连休息日，好容易有空闲时间，都得帮家里的周诺小皇帝画他懒得画的电脑图。完全发挥了香港人的拼命勤奋精神。
他有时候也会抗议，『诺诺，我们公司也在投这个标的！』
『没事。反正就算你们中标了，扩初和施工图也一样会交到我们所里来做。』
周诺啜着热巧克力翻翻《君子》。
..................
那个......是最近他的工作压力实在太大，还是自己欺压的他太紧？
脾气好的人发起火来才真的恐怖。
周诺再次看着面前被嫌弃的兰莓长条。
已过11点，Daniel还没有回来。
他在想Daniel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一起四年多，周诺，我很了解你是什么样子的人。但是你一定不会费心去了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
初听到的时候周诺还不服气。
可是现在想起来，果然是这样。
Daniel生气甩门出去后会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他一点头绪都没有。打手机也不接。天知道Daniel跑哪里鬼混了。
周诺叹气。站起来，洗澡睡觉。睡觉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去青浦呢。
爬上床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门响动。他忙出去看，的确是Daniel回来了。
Daniel带着倦意，还好脸色挺柔和的。两人直直的站在厅里面。
『吃过饭了哦？』
『嗯。』
『我明天给你再去买酸梅好了。』
周诺告饶。
『无所谓啦。』Daniel躲开周诺的眼神，『我去洗澡。』
『Daniel............』周诺靠过去，拉拉Daniel的衣角，放低声音，『你不要跟我那么凶。』
Daniel没说什么，只拍拍周诺的头。
等Daniel洗刷好回床，周诺已经很安心的睡着了。
指尖轻轻滑过他的额头、鼻尖、嘴角。男生的轮廓很明显，可是组合在一起却细致漂亮。
这个没良心的小家伙啊。
Daniel苦笑。
五点半，周诺被闹钟闹醒。眼睛酸痛，真不想起床啊。他头转到一边，借着朦朦胧胧的晨光他看见桌子上多了一张光盘。
挣扎的起床看，Daniel已经把图给画好了。
心中洋溢浓浓的暖意和歉意无处发泄，他唯有扑到熟睡的Daniel身上狠狠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Daniel翻了身，继续睡。
在去青浦的出租车上，周诺给Daniel发了一条肉麻到极点的感谢信，写完按发送的时候手机说得要分三次发。
周诺是和他办公室的主任建筑师老刘去的是青浦的一家刚竣工的厂房。按规定所有的施工图图纸都得进档案馆。一般国内做的施工图的是没问题，只是这家厂拽不过，申请了特批让美国的事务所做施工图。所以想进档案馆就多了好几道关卡。老刘原来是这个工程的上海监理。他们俩今天就是去完成最后的竣工验收手续，给所有的施工图上盖印签字的。
老刘签字，周诺盖印。厂里还另外派了两个女孩子帮忙收分图纸。
一个上午下来整整盖了一千三百十五个印，签了九百十三张图纸。
周诺手腕又麻又痛。想老徐也应该挺累的，那么......
『下午我们是不是就放个小假休息休息？』
『那怎么成？我昨天约了个新项目，新加坡一个财团要在虹口开发商住楼，近五万平方米呢！你也跟我去谈谈。最好能把他们哄的直接委托。』
周诺含泪边啃汉堡边点头边接过老刘递过来的名片。
总经理助理
龚安
龚............安？
他认识一个龚安。
是中学的时候大他两届的学长。这个姓应该是读做"GONG"，但同学们都习惯念"JUN"。他记得他第一次叫他名字的时候还被纠正过。那都是初一的事情了，他刚踩进学生会的门槛，给上头的学姐们画海报。他好笑的念海报上面的字，问：『学生会长叫公安么？』
『是JUN安！』学姐乱不客气的敲他的头。
龚安高三毕业那年周诺才高一，算来已经近八年没有见了。
鱼鳞样的薄云透着亮堂堂的光，田野不断向后飞驰然后消失。
前方，市中心渐渐接近，高高的楼一栋一栋的压过来。把高架上的车一辆辆的吸进烦嚣嘈杂的都市。
周诺微笑的看窗外的风景。
人海茫茫。
不提也就算了，一提起来，他倒想念起龚安来了。那个当年挺拔英武的学生会主席大人啊。
周诺强压下心头的惊异，接过接待小姐递的茶水，不动声色的喝一口。
那个叫龚安的总经理助理，二十六七岁，俊朗年轻的脸上一双会飞出桃花的眼睛。呃......补充一下，老刘对此的评价是『那龚安，眼神狐狸似的深不可测。』。可在周诺看来，依然是八年前总是轻佻含笑的那双桃花眼，最多眼角的地方多了几条岁月的浅浅磨痕。
交谈过程没什么。交换名片之后就没周诺什么事情，唇腔舌战钩心斗角都是老刘和龚安在干的事情，周诺只负责坐在一边当陪衬听众。
趁喝水周诺偷偷瞄着龚安。
他有没有认出我呢？
老刘起身告辞，龚安客气的给拉开门，面带微笑诚恳的和老刘『保持联系』。周诺跟在老刘后面出门，经过龚安身边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朝他看一眼。这一眼就被抓住了。
龚安的面部表情起了稍稍的变化。可惜周诺心虚，走快了一步没能看见。
走在外面，老刘尽在对周诺唠叨刚才和龚安的一场你来我往。周诺哪里有精神听啊，心里满满的都是最后被抓包时候的尴尬。
到了十字路口，老刘终于开恩放了周诺。
『回去吧。今天也够累的！』
周诺长舒一口气。在回家的车上，他掏出龚安的名片仔细看。名片没什么特别的，周诺的目光死钉在那行手机号上。
就在他心潮汹涌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他傻傻的瞪着显示屏上的11位数字，龚安？
『周诺！！』
『呵呵............真巧。』
『多少年没见了？不管有空没空，这周出来陪我吃个饭？』
和龚安的饭是一定要吃的。在此之前，周诺得先和Daniel吃饭。Daniel是大忙人，怕加班，和周诺约了晚上9点。但他还是10点多才姗姗来迟。周诺心疼的看着Daniel黑黑的眼圈，立刻乖乖的去给他买咖啡。
『你早上盖了千多个章？那不是刘德华的待遇嘛～』Daniel倒还有心思开玩笑。
『还好还好。老刘签名才真的爽。歌星也不好当。』周诺讪讪的笑，一边咬吸管。
周四的晚上，新天地人不算多。他们俩坐在麦当劳咖啡的门口，翘着脚并排坐着。对面的餐厅门窗都关着，深色厚重的帘子挡住外面路人好奇的目光探询，却挡不住餐馆里面透出来的暖红灯光。间或有客人站在门口，侍应生便殷勤的拉开门，泄漏一点里面的琴音靡靡。
『这家店，晚上和白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哪。』周诺道。今天他坐在那家餐厅里泡了一个下午，秋日阳光晒人懒，他顺便还窝在沙发里睡了一小觉。
『白天晒日光是消消毒，晚上才真的做生意。』Daniel边喝咖啡边打哈欠。
周诺不安的问Daniel，『回去睡吧？』
谁说周诺没良心，周诺明明心最软。
明天到底不是周末。
一路上，从坐车到进弄堂开门，周诺都紧紧抓着Daniel的手不放。
『你没什么吧？』Daniel问。『怎么今天特别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