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只能听到背后保罗发出的剧烈喘息声。又隔好半天，保罗才伸手，却是把杰西身后挂的两条皮绳粗粗塞进衣领，再整理好衬衫立领，盖住所有痕迹，"在这等着副官吧，你会得到军刀那类玩具，抱着他们睡觉。我很高兴，看到你能利用我提供的教育环境，发展成耀眼的钻石......最耀眼的......"
"......然后禁锢在你提供的钻戒上......"杰西轻笑地询问以前无法吐出的词句。
"或者，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器量作你的主人，"保罗却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尽管，再也不会有哪位主人比我更清晓你的每一分棱角和平面。但是，珍贵的钻石一经被发掘传入人世，就永远回不到过去那种野生野长的自在日子。找到能包容你所有锋芒，射出最美丽光彩的钻戒托子，不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是幸事。"
"你说的是什么凡石吗？"

＊＊＊＊＊
目送保罗离去，杰西脑中却晃出个模糊身影，"那个夏木，仍然跟在上杉旁边么......？"

83.
保罗没走多久，办公间门口即立刻传来敲门声。
杰西刚刚说声"请进"，副官就几乎是用冲的跑进来，"杰西少将，总算见到你啦。啊......？你、你怎么......轮、轮椅？"
"发生什么事？"杰西没去管副官指着他的轮椅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那个，我想起来啦，你那天受伤，难怪多日不见，就成了这模样。"副官摸摸脑袋，在杰西强烈存在感的注视下，又忙磕一下脚后跟行礼，"倒也没发生什么Ａ级大事。不过，保罗公爵整周都只关心追击泰坦星州飞船，其余大小军政要务全不理睬，底下全都乱了套。我想着，你对保罗公爵的所有事物都非常熟悉，保罗公爵又说过Ｂ级以下政务，你可全权处理......"
"保罗这七天什么也没干？"--杰西可是七天来都听到保罗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哪也没去。
"杰西少将，你一定要帮忙。各处等候保罗公爵回复处理意见的家伙们，已快把我催死啦。我又不敢去对保罗公爵说......"
"这样？把东西转到我的终端上来。"
"谢谢阁下！"副官兴奋下，不由对杰西使用"阁下"这个面对贵族的尊敬称谓，杰西被晋封伯爵的事早就传遍各处。
"别走，"杰西却是老样子地对这些人世纷纷心不在焉，只严谨提醒，"你刚才曾跟保罗提到，有些我请你帮忙找的资料？"
"啊，对，还有那些，我一块传给阁下！"
杰西的终端立刻被副官送来的铺天盖地数据流挤满。为加快办公速度，杰西戴上脑体平台，利用其亚光的人脑和电脑输出入速度，提高效率。
保罗回来时，正看到闭目办公的杰西。保罗没说什么，只是把杰西又象方才那样束缚，迫其跪伏在书桌脚下，但没摘走脑体平台，"这种时候，仍如此尽力自我完善，我很高兴。"
杰西通过各种信息了解到，保罗果然一头扎进追击泰坦人这件事，别的紧要公务全都不管。人马旋臂泰坦星州的战舰貌似圆滚滚的民船，但其实船体轻巧，动力和机动全使用最先进设计。指挥人大胆灵活，屡屡选择非常规太空跳跃，令追兵望空兴叹。
保罗一接到这些通信，就会在办公桌旁发呆良久。
杰西果如副官希望的，高效处理各项公务，但他的高效工作不只在这方面，而是同时扩大到整理帝国猎户臂本土私军资料的上去。现在杰西倒希望能二十四小时留在办公间了。
可保罗却开始推着轮椅送杰西回房休息，"你这样会用脑过度。"
杰西的膝盖被裹上护膝形专用间歇器，得以伸直腿休息。双膝仍必须紧贴床面，双手反拷背后，头颈则通过皮绳拴在床头跟枕齐平的横梁，无法移动，自然所有工作都只能暂停。
又过去一周。这天，保罗方推着杰西的轮椅进入办公间，副官就举着份公文冲过来。
保罗和杰西都立刻盯住副官的手--一般的公文全是通过电子传送，只有重大军务，才会由副官亲手呈交，以示郑重。
保罗夺过公文阅读，"泰坦飞船突然不见踪影？"
"是这件事......"杰西在保罗身后松口气，呢喃，"......我还有时间......"
"快！叫他们立刻给我搜！搜遍旁边每一颗星球！替我接通宪兵总长！"保罗急匆匆冲出。
杰西追望保罗，"......但我也该加快了。"
杰西控制电脑，调动私下植入整个兵部尚书府防护系统的破解装置，让信息流能在晚间偷偷传进卧室小终端，"晚上只要等保罗离开......"
到晚间，杰西被保罗送回卧室后，改变一沾枕头就睡的军武作风，维持清醒，却发现，保罗并没立刻走。杰西虽无法抬头看，但通过一侧低陷的床沿感到，保罗就坐在旁边。
良久，杰西不见保罗有动静，为维持第二天的精神力，干脆入睡。
次日杰西被保罗叫醒，却注意到，保罗仍坐在昨晚那个地方，丝毫不差的位置吻合，甚至就象终夜未离似的。

＊＊＊＊＊
十天后，副官再次高举公文冲进保罗的办公间。
保罗正好出去对付要求立刻研究皇位继承问题的贵族。每逢保罗出门，都会事先把杰西放在轮椅上，方便杰西随时招副官办公。
杰西接过公文，却见上面大致写着，泰坦星州飞船于某处人马旋臂普冥域畔渡口亮相，在各路叛军接送下，大摇大摆返乡而去。
"小奔尼总算......要回家乡了呢......"杰西抬眼望向窗外天空，居然感到自己鼻子发酸，眼眶也火辣辣的，如此陌生的感受，却又想笑，"母亲，我终于把奔尼安全送回家啦......"
这时，保罗归来，立刻抢去公文阅读。接着就听"咕咚"一声，只见保罗栽倒在地。
这是副官初次看见保罗晕厥，连忙去扶。但一团折腾半天，包括杰西控制轮椅去休息室拿来白兰地猛灌，也不见保罗醒转。
杰西紧急找来克里斯曼府家庭医生，但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
保罗这次竟持续不醒。在将近七十二小时后，那名家庭医生终于在杰西派人时刻紧跟催促下，从小山一样高的克里斯曼府陈年医疗档案堆翻出份资料，交了上来。在得以被放走回家前，医生不由连连感叹，"杰西少将跟保罗公爵真是感情深厚，叫人羡慕。"
"他怎能在这时昏迷不醒......？我还没有......"杰西无声瞅着保罗，却没回答医生，只翻开资料。这是保罗的父亲克里斯曼老公爵留下的，说明如果保罗头部不适，可送去"赛寇快乐健心俱乐部"，请赛寇老师一看。
当时正值深夜，杰西仍命人立刻把已出现植物人症状的保罗和自己的轮椅都抬进陆上车，直奔塞寇俱乐部。
"赛寇快乐健心俱乐部"处于喧嚣大街，门脸却很不起眼。
副官在内巡视一圈，只揪出个学徒样家伙。学徒圆圆的下巴，戴副大大的黑框眼镜，身穿白大褂，更显得胖胖墩墩。从他被副官扯着的手上，都能看到指关节后面的小圆坑了。
学徒本连声抱怨，但看到毫无表情却更显吓人的杰西，立刻态度改善得特好，摆出服务业微笑，"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杰西无心废话，"赛寇老师在哪？我们有位看急诊的病人。"
"赛寇老师？他只开课教学，不管治病。"学徒挠头，但在杰西恐怖的眼神下，又忙端正笑容补充，"赛寇老师喜欢各地随机旅行，我也不知如今跑去哪了。"
杰西思索一下，"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是新来的小学徒，叫牧小备，出身银河帝国的名医牧备世家。最近听人说起‘领袖教育'这类新名词，就来赛寇老师的俱乐部请教。"
"领袖教育"这词，不知怎的，竟让杰西想起保罗常说的"教育"，"你刚才说赛寇老师平日开课教学，是指哪类‘教育'？"

84.
"呃？"被杰西一问，牧小备的胖脸皮微红，"老实说我是只菜鸟，只会在赛寇老师的快乐健心俱乐部睡觉。你们不妨留下联系方法，等赛寇老师回来，我告诉他。"
"我们的事......是急诊。其实，跟‘教育'无关......"杰西茫然甩甩头，摁摁几天没睡而发胀的大脑，收回差点走神的思绪，取出随身携带的旧档案，"有位病人，根据多年前的资料说，他如头部不适，就送这里请赛寇老师看看。"
"来赛寇中心怎可能跟教育无关？让我记下这家伙的姓名给老师瞧。"牧小备伸过脑袋，登时惊呼，"是叫保罗•克里斯曼？"
"怎么？你知道？"
"在赛寇老师的档案室看过这名字，旁边还有‘杰西•克里斯曼'。全是大名人耶，当然记得......"牧小备嚷嚷半截，猛卡住，紧捂嘴巴，"糟糕！不能透露姓名的！我又触犯隐私权规定啦！"
半分钟后，牧小备奋力紧蹈小胖腿，追赶杰西狂飙的轮椅，"说过了这触犯隐私权规定！你不能去赛寇老师的档案室！"
冲进赛寇档案室。出乎杰西预料，档案室里居然如山如海，堆得乱七八糟，随手翻翻，都是些按人名编排的个体成长纪录，好象是在保证替对方匿名的前提下从各处精心搜集来的。这种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把无数旁人一生当成昆虫标本采集，再加以解剖研究的做法，令杰西毛骨悚然，竟然想到那个号称使用实证手段量化研究人道主义奴隶训练法的上杉伯爵。
杰西只能强忍着，用枪顶住牧小备的脑袋带路，径直找到保罗的档案。
打开保罗的档案，杰西立刻脸色惨白，里面有无数他亲身熟悉的东西，而且特地请了业界专家塞寇亲自操作，"这、这是......保罗的‘教育'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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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醒来时，发现牧小备正拿块带草药芳香的热毛巾，卖力地给他擦脸，力量大得再多两下就能蹭下一只牛的皮。杰西看看周围，他应已被转进另一间屋，昏迷的保罗被安放于旁边的白色硬床上，额头同样搭块冒热气的草药毛巾。
"怎么连杰西少将也病倒了？而且腿上的病是怎么回事，都不能离开轮椅。"旁边副官焦躁地走来走去，"如果两位阁下再不醒，牧小备先生，我只有把这所江湖骗子中心查封！"
牧小备发现杰西动起来，忙扔下毛巾，"长官，你的杰西少将终于醒来啦！"
"谢天谢地。"副官赶来察看。
杰西研忖牧小备片刻，对副官道，"你先退下，我想和这位牧小备先生单独说话。"
"啊，别这样客气嘛，叫我牧小备同学就好啦。"牧小备慌忙摆手。
杰西没理牧小备，直等副官从外面关严门，才问，"刚才的档案，他们看见了？"
"没有，这涉及隐私权。"牧小备坚决摇头。
"但你让我看了？"
"那、那还不是......"牧小备瞄瞄杰西腰上的激光枪。
"不管怎么说，你已屡次触犯赛寇俱乐部的规则，肯定会受责罚。"杰西冰冷盯着牧小备，"倒不如把知道的全告诉我，我也许能考虑替你隐瞒。"
"你、你......"牧小备发会傻，却从保温箱又拿出块草药热毛巾，换下保罗头上那块，改为用力擦保罗的脸，"......其实我真的是菜鸟，连使用这种力量按摩脸部能叫醒昏迷的人，都是刚才从你脸上摸索到的。"
保罗白皙纤细的面孔，马上就被擦得又红又肿。
"好象记得就是擦了这么多下，怎还不醒呢？"牧小备把毛巾重新搭在保罗额头上，找出几根明晃晃的金针，看了两眼墙上挂的穴道图，然后"噗噗"几下，竟全都扎进保罗头顶。
牧小备动手虽不特别快，但毫无预警，杰西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瞅着那几根大粗针就已深入数寸，也不知该不该拔，只能揪住牧小备衣领。
这时，却听见保罗竟发出低吟。
杰西迟疑地察看保罗，发现保罗双眼迷蒙看着他。
牧小备趁机从杰西手里逃脱，躲得老远揉脖子，"电视里都是这样扎。"
杰西本以为能在赛寇俱乐部找到救治保罗的正经医生，却没想只有牧小备这么个摸不着边的家伙，不禁犹豫是否该继续追问。
保罗仍没全醒，半闭双眼回神。
那边牧小备却不知碰到什么开关，房间里的屏幕突出现图像，并配上巨大音响。
一个看不清相貌的老者在屏幕里问台下，"牧小备同学，你对‘教育'这个词怎么理解？"
"‘教育'就是学校里授予学生知识，赛寇老师。"台下坐的居然是牧小备，
"那么小偷学校授予小孩们偷窃的方法，也是‘教育'啦？"
"呃......？"
"在千百年前地球时代，就有种观点，‘教育'是如何让人融进社会。授予知识助其谋生，只是某一方面。而在课堂之外，是更强大的社会心理系教育。比如笑，正确的笑容助人成功。新生儿不懂该怎样笑。它从周围人那里学习。不同地区，甚至同一地区不同身份性别的人，都有约定俗成的笑容。如有违反，就会受注意，最少被指摘一句，‘那人怎那样笑哪'。"
牧小备立刻摆出最甜蜜的笑容，"塞寇老师说得真好--"
"牧小备同学也很用功呀--"老少俩对着眯起眼睛。
塞寇说得更上劲，"社会心理和行为以强势群体为中心。前辈的职责，即是塑造后辈的心理和行为，教其使用主流文化所要求的笑容，并今后负起指摘、热心纠正、甚或排挤异类笑容的社会行为。而这些做法，尽管不少人认为充满爱，但在某些看来却往往结合了温柔和暴力。比如学校里，女生会建议分头找男生合做课题以保证成绩，学长会觉得来自老家的新生太土，硬拽去血拼改头换面。"
"你怎么知道昨天师兄带我去卖帝都的时髦衣服啦？他们这是关心我。"牧小备摸摸自己鼓鼓的衣服口袋，不知道里面揣的什么。
"啪"，屏幕被关上了。旁边，牧小备讪笑，"不好意思，刚才一不小心......把自拍的娱乐录像给......后面的其实......嘿嘿--"
"打开录像。"杰西命令。
"呃？"
"打开录像。"保罗居然也发出命令，从床上直靠起身。
杰西确认保罗确实复苏，又盯向牧小备。
在双重零度注视下，牧小备乖乖摁下按钮。
"如果得到受教者认同，当然就非暴力。"老者的声音又出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有意或无意地用自身理念推断、改变周围。这种教育对宛如白纸的婴儿水到渠成。但对已有自身理念者，分两种情况。一种因为任何原因已决定接受教育的，会尽其所能吸收所灌理念。比若你，本来长得就胖，还被拉着买了这么件白大褂，啧啧啧。"
"我这件白大褂怎么啦？"牧小备再次去摸口袋。
"呵呵，"老者没注意到，继续摇头晃脑，"另一种则是新来的教育和先前被灌理念产生冲突，那时，不论施教者自认温柔还是负责，对被迫受教者都是暴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被说成这个性别天生就笨、或那个家乡服饰很傻。如果有机会，被迫受教者说不定会使用自觉重量级同等的暴力，予以返还。"
"就好比我很高兴去上数学课，但在街上看到有人演讲，却会先拿好臭鸡蛋才凑去听一样吗？"牧小备若有所悟站起来，口袋里的东西已经掏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