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三卷、银冬帝都
041.
之后，在返回帝都的路上，杰西一直深居简出。连帝都那边发来的皇帝亲笔贺辞和晋级帝国少将的奖函，都是通过电子信号的形式送进他紧闭的舱室中的。
威廉因为知道杰西在照顾弟弟奔尼，而且他手边似乎有保罗留下来的两个奴隶医护跟随，自己除了送些营养品过去外，虽有心探望，但每次起身欲行，却又因想不出来该以何种言辞去站在一个他以往总是回避忽视的陌生奴隶幼童的病床前，心情纷乱下，两条腿不自觉地总把他带到秀刀的门前。
秀刀一直跟杰西比邻而居。
在奔尼被送来后，杰西又打通了所住通道里另外几间无人寝舱，用以安放奔尼和那对医护。
威廉每次跟秀刀在通道里走进走出，都竖着耳朵注意那几间寝舱的动静，但那边从来都把门关得严严的。威廉不禁在肚子里抱怨战舰绝好的隔音设施。
杰西所代理的第七舰队，也终于在十一月底打着胜利的旗帜返回帝都。这令帝都的新年气氛更加欢快浓烈。
着陆后，威廉却只觉一片烦躁沮丧，全无心思尽早动身探家。他没精打采地开着舰内电动车四处转了几圈，怎知一路上，不停往耳朵里灌的，全是舰上各人离去前互道珍重告别的声音。那些军伍间热情洋溢的大嗓门吵得威廉头晕脑涨，让他又不由自主向着秀刀的僻静住处开去。可是刚拐进通道口，威廉就远远看到秀刀正站在杰西多日紧闭的门前，单手攥成拳头，用力敲个不停。
门里随之走出一个人。
威廉愣了一下，"那是......？"说完，他的手猛然一抖，差点把舰内电动车撞倒墙上去--这个面目憔悴虚弱失神的人，难、难道是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杰西？
秀刀横冲直撞走进杰西的房里，关上身后的门，看看左右，"奔尼怎么样？"
这句话立刻让杰西失去语言能力。
"做了这么久邻居，我以前虽不知道，但现在看到这么多，再不知道就是傻瓜了！这些天，我一直想冲进你的门里，对着你的耳朵大声问一句，‘你为什么还不离开！'"秀刀踏到杰西面前，头发梢上似乎都能看到有火焰在燃烧了，"只要你想离开，没人能拦住你！我知道你的能力！你比我强一百倍！"
杰西没有什么心思地看看秀刀，不做回答，只把视线转向一旁。
"看着我！我今天过来，不是要欣赏你这副软弱相！"秀刀一把抓住杰西毫无军容的松散风纪扣，"看着我！现在，在你面前的，是随着你的名声而一起响彻银河系的莲花军首脑！他不相信居然会看到这样的同伴！他打算一起在世上修行的人！证明给他看！拿出你的野蛮人的勇气和力量！给他看呀！"
杰西这才象是发觉秀刀居然还立在屋里，他扫视一眼秀刀飞扬自在的神情，却突然神经质地轻笑起来，"用什么证明？用我的弟弟奔尼？他只是一个奴隶，所以出身大贵族的你不在乎，只是在不得不听到他的名字时做出不把他当奴隶看的老好人。但奔尼是我的兄弟，我血脉相连的兄弟。"
"你？"秀刀先愣了一下，这才脱口大吼，"你给我闭嘴！"他重重踏出一步，扬拳狠打向杰西的侧脸。
多日虚弱的杰西不防备下，被打得踉跄后退，他抬眼瞧着满脸通红的秀刀，摸了摸脸上，没说话。
秀刀已然转身冲回门前，"我要去替你杀了那个人！你个混蛋！根本不明白我！我会替你杀了他！然后我们就再也不见面！我将离开帝都！说不定去人马臂！去米法斯！跟逃奴的黑帮军合作！哪里都比帝都好！这里不管是贵族还是奴隶，都是混蛋！对现状自得其乐的混蛋！"
在秀刀冲天的咆哮下，杰西的眼睛里却渐渐掀起忽闪奔涌的电芒，他徐徐抬头，望向秀刀。秀刀"嘎吱"扭动门把的微小声音惊得杰西震了一下。杰西陡地扑上去，用力按住那只握住门把的手，"慢着......"
"我也许是打不过你！但你别想拦我！"
"......你，"杰西却开始问，"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帮你？"秀刀敏锐地注意到杰西瞬间焕发出异光的湛蓝眼眸，不禁出了一下神，慢慢放下门把，"我今天过来，本来就是打算随指挥官调动的......"嘴里仍然是挑衅的口气，但眼中却开始消散暴怒，而升起新的情绪。
"我想......送一个人离开帝都......但是，"杰西说得很慢，并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因为那些东西在他脑子里盘踞得太深，"我担心他路上会被追拿，你能帮我准备一下交通工具和护送的人吗？派你莲花军中最好的人手。"
"莲花军中最好的人手就是我。"秀刀却不再看向杰西，而是回身找了把椅子不等招呼就坐下去，"这个人随时听你吩咐，你却不愿意向他透露机密。什么样的人，只是离开帝都，就会被追拿？什么人的追拿，居然会需要我这个莲花军第一好手来阻挡呢？"
"......"杰西没有马上回答，低低地垂下眼睛，似乎在苦涩回忆什么令人心悸的往事。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如果是你自己离开，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
"......不错，不是我，是奔尼，我说的是奔尼，奔尼是无辜的......至于我自己，"杰西抬起眼皮，看着秀刀，"你说的也没错，我想离开的时候，不需要帮忙。"
"你......"秀刀滞住片刻，细细地看了一会杰西，才道，"你想去死吗？如果是这样，抱歉，我不能帮你送走令弟，因为这样只会催你早早送死。"
"......早早送死......"杰西却短促地扬起一下唇角，"我是那种人吗？"
"你嘛，"秀刀上下端详一圈杰西，点点头，"你是。"他指指杰西的眼睛，"这双蓝颜色的眼睛，"又指指杰西的头发，"这头金色的头发，他们都告诉我，你是。"
"我不是。"杰西一把握住秀刀那只指来指去的手。
"你确定？"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能保证。"
"你保证？对谁......？"
"对你，对我，也对......"杰西似乎想到了什么人，他瞬间屏住呼吸，身体似乎有些飘晃，但下一刻，又已坚定地站直在秀刀面前，"是的，我保证。所以答应我，准备一条逃生路线，从帝都的地面到达太空埠的路线，接着是从帝都飞往米法斯的路线。"
"你......？"秀刀仍是怀疑地打量了一会杰西，终于在杰西湛蓝眼眸的定定注视下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他顿了一秒，又补充，"但我本人不会做护送人。我要留在帝都，看你信守诺言。"
杰西没再说什么，只是展开秀刀的手掌，和他对击一下，然后走向门口，去帮他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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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杰西，"秀刀却又猝然在后面唤，"......让我参与你的计划，行刺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不是这么容易。"
杰西回过头来，望了秀刀一会，却开始发出古怪的微笑，"......谁说我打算行刺他了？"
"那你......？"秀刀张大嘴巴，"我以为你恨他，虽然他看来对你本人不算苛刻......但从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奴隶，就看出来你不甘心。何况他这次又如此对待奔尼，我知道你爱奔尼，因为那是和你留着相同血液的兄弟，你们家乡的人都最看重这个。"
"和我留着相同血液的兄弟......"杰西模糊地低下头去，"......流着相同的血液......"
"你怎么了？"秀刀忙过来扶住杰西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不会杀他。"杰西脱离秀刀的支持，用自己的力量站稳，退开一步，抬视秀刀，"有人跟我说过......‘感觉不清晰的痛苦是一种浪费，它只会粗暴地毁坏物品'......所以我不会杀他......"
整个房间因为这句话而突然冷寂下去，安静得象坟墓。
窗外，帝都的地面太空埠里，离队返家的军人们正和前来迎接的亲友热情挥手打着招呼，所有人脸上全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他们周围，就连那些装卸用机械，都装饰满了红红绿绿的彩带和金色银色的小星星，浑身透着俗气而更显直率可爱的喜庆味。
可屋内，只有杰西的那句话还无声地在室内回荡，冲击着墙壁，和屋里人的耳膜。
......感觉不清晰的痛苦是一种浪费，它只会粗暴地毁坏物品......
"......杰西......？"秀刀细细捉摸回味，渐渐倒抽起一口凉气，"你和说这句话的人，你们都......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点也不算疯子。"
"我知道他的弱点了，"杰西指指自己的心口，"我找到他的心脏的位置了......或者说，是他让我看到了......在那一天......那一天......"他低下头去，攥紧拳头，盯着地面，"你也说过，我的作战方式就是抓住敌人的错误和弱点。"
"......我还说过，你自己又爱玩命，只要一出手，就全是你死我活的杀招。"秀刀走进些，"......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时候......？"杰西的拳头攥得更紧，他过了一会，才能抬起头，冲秀刀做个自我讥诮地微笑，"起码不是今天。那对医护说，奔尼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奔尼会病弱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他指指自己的身体四肢，"这副身体，被一个魔鬼控制着，它让我的头部总是不能顺畅地低下去，而膝盖每一弯曲就会产生剧痛......"
"......所以今天，我还得带着奔尼回到他面前，求他给奔尼治病......甚至下跪......所有的那些坚持......只是为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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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刀刚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寝舱，早已进屋等待的威廉就冲过来，"你这家伙，刚才去跟杰西说什么了？"
"我们刚才......"秀刀边回忆着边要向这个少年好友加军校同学叙述，但他说到一半，望着威廉那副时刻保持大贵族风度的良好世家子弟模样，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心里默想一下，道，"我们刚才，提到一个叫‘无双'的人，你想不想听？"
......秀刀曾经问过杰西，"是否该把无双的存在告诉威廉呢，他那样最佳市民的性格，肯定会送我去医院吧？"杰西当时反问秀刀，"你和威廉更熟悉，为什么要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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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目送秀刀走进浴室，然后，居然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灼热温度的狂野少年走了出来。
......
一个小时过后，秀刀站在威廉旁边，放声大笑，"好啦，别再生气啦。没想到你看见无双会反应会这么剧烈。现在你知道一切没事，就别再瞪眼了嘛。"
"你！很好！很好！"威廉气哼哼转身要走，"我刚才的反应还错了！你的烂事我再也不管了！"
秀刀忙一把拦住威廉，"不管怎么说，别告诉别人，这会干扰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威廉望着秀刀那副把自己的身体和别人都冷静计算的表情，有些担心，但看着这家伙的嚣张表情，又忍不住故意不屑一顾地刺激他，专门去指指秀刀书架上那些缺乏军旅味的服装时尚杂志，和彬彬君子影像教材，翻翻白眼，"就这些吗？"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秀刀郑重重复杰西当初给他送来这些东西时说的话，"那样的身体和容貌，需要有相称的衣服和言谈来搭配，才更符合人们心中的思维定势。"
威廉还是不放心，"有其他人知道吗？"
"有。"秀刀在威廉紧切地注视中点了一下头，"我告诉了杰西。"
"他......？"
"杰西比你包容，甚至书架上那些书和影像，都是他建议我去参考的。无双这个名字，也是杰西帮我给那副身体取的。"
"你们......？"威廉张嘴，却哑然......一小时之间，突然知道这么多。他找了把椅子，默默坐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仍然保留送你去医院治疗的选择。"
秀刀注视着威廉，没说话。
"这就是全部了吧，再有其他的事情，我的脑袋会爆炸。"
"......没了......"秀刀缓慢露出一笑，过去敲威廉的脑袋，"你呀，老是这么容易就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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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交待完离队事务后，下舰坐上保罗早就派来接他的陆上车。开车的侍从武官也被杰西与往日不同的邋遢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按惯例问杰西是否要亲自驾车一享狂飚的快意。
杰西摇摇头。
那名武官大出预料，更是连哼哼唧唧的话都说不出来。
杰西坐在车后座，小心托着病弱的奔尼，让他在自己怀里闭目养神。保罗强行关押的那对为奔尼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也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听杰西偶尔问他们两句奔尼的护理情况，就全忙着争先恐后回答，以表白衷心。杰西心知这两人其实处境无奈，当初只是因为按照人云亦云的腔调多说了一句，却怎知惹来大祸，落到这般地步，所以除了必要的问题，也不麻烦他们。
到了克里斯曼府，杰西立刻要见保罗。
保罗让侍从传话叫杰西去办公间。
杰西又嘱咐那两名医护几句，请他们帮着照看奔尼，方才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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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杰西进了办公间。保罗正在里面批阅一份公文。如今帝国纷扰四起，就算是新年莅临，保罗的案头也满满的。
保罗听到杰西进屋，抬头第一件事，就是先观察他的精神气色，之后不禁微微皱眉，"你一路上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杰西没动脚。
"那就坐下歇会。"保罗并不去提两人上次分别前冰冷的交谈，和此后发生的任何事，却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
保罗屋里的椅子不多，大多数访客都是来去匆匆，否则就干脆请去会客室谈话，办公间倒更象保罗留给自己私下思索的地方。
从保罗让杰西去办公间参与实务起，杰西就一直在那里留有一套桌椅。如今虽多日不在，桌面上的摆设仍象杰西上次离去时那样放着，椅子也没积出灰尘。这让杰西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中间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
但杰西马上就想到奔尼一直在病榻上缠绵的样子。
杰西没去坐下，而是走近保罗的桌前。
保罗没有对被打扰说什么话，甚至还搁下一分正在考虑的文件，望向杰西。保罗的脸上仍是老样子，神色内敛不漏心思，让人看不出他对杰西这个举动是惊讶，还是其实正在等着杰西如此做。
杰西瞪着这样的保罗，半天都没说话。
保罗耐心地等着，既不催促，也不忽略杰西而去继续埋首于那庞大的公文。
周围只能听见窗前小鸟喳喳的叫声，这是个室外阳光明媚的时刻。
杰西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他咬紧牙齿，似乎想暴躁地转身离去，却又调动更大的力量，让两脚留在原地。
保罗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杰西身边，"杰西，你还真是个拙于表达的奴隶。"
杰西陡然抬眼。
保罗伸手抚摸上杰西的金发，"这样不好吗？"
杰西眼光挣扎一下，还是攥着拳头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