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之回日庄园————轻宝
轻宝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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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 为什麽是你!什麽人在嘶吼?他眼中蹦溅的光仿佛嗜血的匕首,生生在剜我的血肉。我退後,一步接一步的退。不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想说......不是我。可是嗓子被缝住了,被千丝万缕的铁线死死缝住,线又紧又密,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连一喘一吸都点滴在丧失。我茫然的伸出双手,想抵挡什麽又象抓住什麽。不是我,我想喊,大喊,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还在逼近,一寸紧一寸,瞳孔越来越黑,不见地的黑......深渊,粉身碎骨的深渊......不是我......为什麽你不相信......到底我要做到什麽地步你才能相信,到底我要怎样你才能相信,为什麽不相信......忽然那些匕首就齐齐扎透我的胸膛,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分犹豫。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血在黑夜里尽情蓬开,象朵极妖极的红花。忽然就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我停下怯後的脚步,低下头,看到猩红花瓣中自己的两只手,苍白如剔除血肉的骷髅。忽然就能说话了。是我又能怎样,我挣断喉中的钢丝,声音有丝讥诮,又能怎样,你说又能怎样?我哈哈大笑,一点点碾碎这些花朵,这些盛开的,绽开的,未曾开放的。指尖瞬间化为白骨就是我。我笑得几乎跌倒,你怀疑得一点都没错。可那又能怎样?我的手抚上最外一柄匕首,用力摁下去。那又能怎样?冰凉的铁器刺过皮肤,肌肉,心脏,抵於脊柱。又能怎样?我笑,又换另一柄,猛的压入胸口。十一柄,十一柄匕首,就这样一一没进我的心脏。靠!我猛的翻起来,一个纵身跳下床,几步蹿到墙边,将背用力抵上去。墙壁凉得要命,跟我这身汗一样,从里透外的凉。妈的。我暗骂一声,两条腿仍忍不住打哆嗦,贴著墙调了好半天呼吸才稳下神,再一撸额头,只觉得满肘的湿腻。妈的,多少年不做这梦了,怎麽今天又好死不死的冒出来了?我使劲抹把脸,摸著黑向浴室走去。床上突然有声动静。我心脏猛跳一下,两步抢进浴室,再一个转身闪到了门後。"你醒这麽早?"有人在吃吃的笑,带丝初醒的慵懒。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没什麽威胁,可我还是不敢大意,掩在门後屏住了呼吸。那边传来唏唏簌簌的响声,"我说你醒了怎麽也不开灯?哎,哪儿呢?你人呢?"她又笑起来,滑滑的调子,象条曳地而行的花蛇。我闭了闭眼睛,她的模样便在一片幽暗中缓缓浮凸而来。半眯的眼,紫色的唇,夹著小半截烟的指尖上翠绿的甲,烟雾中微微沙哑的声音,"一夜30朗盾"她抚下来,裸楼的肩一点点蹭过我的发迹,"想不想试试最好的技术?""如果你是最好的......"靠,我长出口气塌下肩膀,呼吸也转成了正常的幅度。"你在哪儿呢?""浴室。"我粗起嗓子回答。"洗澡啊。"她再度自顾自的笑起来,"瞧你小心的。"我拉下镜子边的璧灯,借昏黄的灯光凝视著镜子里那张脸,那张冷汗淋漓的脸。可不是麽,瞧你小心的,当自己是谁呢。这天收工後我又来到SPIN,那个女人还在这里,我推门而入时她正坐在吧台前那个中年胖子腿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肩,另外那只擎著刚离开唇边的高脚杯,凝滞在半空中。我们的目光越过那胖子的头顶碰个正著,她向我睨睨眼睛,微微舔一舔嘴角。我向她点头微笑。这个世上,谁又不是和谁以皮相来相对呢。"嗨,"有人隔著老远向我大力的挥手,"寇银,这边!"他的声音穿过吧内重重烟雾直达耳膜。我扬手打个响指,越过女人身边,听到她绿色的甲尖簌簌滑过我的夹克衫。"这边,这边!"那厮还在不停的招呼,唯恐我是个聋子。我一边做著stop的手势一边绕过横七竖八的桌子来到他旁边。"来多久了?"等身子完全陷入沙发里,我才开口。"没多久。"他猛灌进几口酒,喃喃的自语,"没多久。""靠!"我扫一眼布干虾崞呤说钠【乒蓿滩蛔÷畛錾?BR>"你,你骂谁?"他红光满面的逼上来。"你!"我抽出支烟点上,"今又得背醉鬼回去,靠,没酒量还拼命装,你他妈的就不能少喝点?""滚!我才没醉!你,你一来,我可不就认出来了?"他突然打个咯,一股酒气直扑过来。跟酒鬼讲话的人是白痴。我不再理他,吸口烟,将腿支在了圆几上。酒吧人不少,影影绰绰的,都遮在烟雾。偶尔阴郁的旋灯扫过,便一个接一个晃在紫光中,畏缩的身形象日头下无处躲藏的鬼。不知为什麽,今晚空气中氤氲那股醉意和湿热让人格外烦躁不安。我掐灭烟头,一拽那厮胳膊,"兰,我们走吧。"然後一双蒙著酒雾的蓝眼睛便迎了上来,"我,我不走。你,你怎麽才来就走,还没喝酒,喝酒!"他说著就直直的把半空的酒罐塞到我怀里,又向桌上一扑,两手并用扑撸那些罐子。我一手握住酒罐,一手去拉他肩,"得了,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走!"他一耸挣开,嘴里开始大喊大叫,"我不走,我不走!"旁边沙发上的人纷纷都回头朝这边看来。靠,你不走就不走,当我求你!"那你就呆著吧。"我腾的站起,转身就要走。"你,你别走。"兰踉踉跄跄的直起身体,张牙舞爪的向我抓来。我一皱眉,稍稍犹豫间他已经靠了过来,"你别走,陪,陪我,陪陪我。"他的脸抵在我肩膀上,还在口齿不清的嘟囔著。妈的,真醉了。我揽住他半软的身子重新坐下,感到有湿漉漉的东西透过薄夹克。不是鼻涕就是眼泪。我一肘把他仰面朝天的推回沙发,"昨天刚洗的!你这王八蛋。"我恨恨的拿起块纸巾使劲揩,"我他妈陪你我是糊涂蛋!"他仰在沙发里开始咯咯的笑,"我,我是王八蛋,你是糊,糊涂蛋。一对傻蛋。"我咬紧牙,摁下给他两脚的冲动。他调个身,把脸埋在沙发里,"我说,说真的,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傻子?"最後几个字已走了音,有点发飘。我一怔,半天没应声。他闷闷的声音又再响了一遍。我再磕出根烟,在喷出的雾气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浮了起来,"她人呢?"那边。油彩鲜的小丑在喷吐火焰,他挺著圆圆的肚皮,面前翻滚著大股大股碧蓝的火焰,它们倏然涌来,又在下一秒消失,宛如盛开刹那的昙花。蓝色的火焰黄色的影子血红的嘴巴,象掺杂一切纠缠不开的梦。那女郎就在这片梦里安静的垂下睫毛,披肩上的流苏在灯光下淌著奇妙的色泽。我暗暗叹口气,使劲一拍兰的腿,听他重重哼了一声。蒙著水汽。不该管他人的闲事,这是真理。多年前我管过一次,结果没了半条命。今天要再管,怕剩下这半条命也没了。真他妈的。我忍不住撸下领带,谁叫这苟奄残喘的半条命也是兰给的。仰首饮尽灌酒,我站起身,闪过几个人来到那张桌子前,"嗨。"我向她招呼。她没回应,只偏过头,然後旁边就有人向我打招呼了。"喂,小子。"有个精瘦的家夥宛如张弓,一点点在我身侧拉紧。"一边玩儿去,别招惹这位小姐。"我目不斜视,"艾芬妮,"我看到她的肩随著这个久违的名字轻轻一动。於是再接再厉说下去,"艾芬妮,兰在那边,喝得象条死狗,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她的肩又颤了颤,象只受惊的小兔子,栗色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艾芬妮。"我还想在唤她的名字,可那张弓已老实不客气的张开了。"我叫你滚没听见!"他低吼一声,一拳向我肚子上砸过来。我略略一闪,在他的重拳擦著夹克过去的瞬间,双脚向旁一拧和他打个面对面,这家夥被惊得一抖,我左手已搭上他的肩,右手捏过他的肘,双手稍一交错便听到声喀嚓的轻响,然後这家夥就跳著脚大叫起来。还没等我松开手,四周乌沈沈已起了一片冷光。妈的,寇银你这王八蛋,要你管闲事!瞄著这一整圈枪口,我忍不住开始痛骂自己。※※※※z※※y※※b※※g※※※※酒吧内一阵大乱。不少人慌不择路的逃离,还有若干人闪到角落中看戏。服饰鲜的小丑先生呆呆站在对面长大了嘴,手里的喷火环摔到地板上,泻出几簇剩余的火焰,仿佛圣诞夜里被遗弃的烟花,正孤独的释放最後几分能量。这一切在我看来就象张在放大镜下被扩充了若干倍的微型照片,认真咀嚼起来每一个细节都相当的有趣。这让我忍不住发笑,可想到只要一个放肆的表情就可能被射成马蜂窝,还是咬牙死忍住。枪口下的弱者就应该有弱者的行为才对。这样想著,我便慢慢将手举过头顶,眼睛望向艾芬妮身旁那个正浅浅啜著酒的影子:"对不起,先生。我无意冒犯,只不过想找您身边的小姐聊一聊。"那人没有出声,扫一眼在我身後捧著脱臼的肩膀不断跳脚的瘦子,便抽回了圈在艾芬妮腰上的手。她踉跄著冲到我旁边,惶急的掩住我多半个身体,"对不起,他,他是我朋友。我们有些误会,请您别介意。"她不断的向那人躬身点头,长长的卷发轻轻抖动,象於波浪中飘萧的水草。而我从来就没养成藏在女人身後的习惯,当下伸手环住她的臂,稍稍向後一盘将她整个遮在背後,"打扰您的兴致我实在抱歉,不过这事跟她无关。"我叹口气,用余光带了一圈,这些黑洞洞的枪口依然毫不含糊的随时准备将我打成窟窿均匀的麻袋,还说不定是俩或仨,"您怎麽才能放过这一码呢?"那人发出低低的一声笑,放下手中的水晶杯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他实在不矮......,好吧,其实他比我高上半头还不止,而且似乎长得还不赖,只是眼角吊得有点斜,这让他整个人透著股说不出的讥诮狷介的味道,不过双唇的弧度却相当柔和,多少淡化了这种桀傲不驯的气质。靠,他驯不驯干我屁事,我反腕握住艾芬妮的手,发觉它在细微的颤抖。我可怜的女孩,你本来不不属於这个世界啊。我扯出一个微笑,好使自己的心不再沈下去。这时他开了口,"阁下又打算做出什麽赔偿呢?"这厮声线不错,我微笑,"要不我也陪您一胳膊?"艾芬妮在我身後低呼一声,我用力攥一攥她的腕子,嗨,女孩,你瞧,肩关节脱臼对我而言并不是什麽难事。他没回应,只是将双手抄进裤袋里,目光自我脸上溜过来溜过去,带点兴致盎然的意味。艾芬妮拽住我的袖子探出半个头,"汶先生,拜托您......。"她的声音异常细微,"拜托您......。""好像不够,"他神态悠然,"看著这位小姐害怕的样子,我喝酒的兴趣也没有了。"我转一转眼珠,"好吧,那这样够不够呢?"在最後一个"呢"字吐出的瞬间,我猛然扣紧艾芬妮的肩,她一愣,还没转回头,我右手早就著上五分力,忽的将她朝背後的沙发上掀去,她在半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深深扎进蓬松的沙发中。呼喊还没结束,众人都还在发怔,我脚下一蹬已突到那人身边,他反应倒也快得惊人,双手後扬整个人便朝地下仰去。好身手,可惜我的对象并不是他。我左手在圆桌上一撑,双腿直奔那个小丑胸前。那小丑正欲抬手,蓦的被踢个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向後连退几步,我哪容他喘息,右脚一踹沙发借力猱身扑上,他还没稳住身形,我的攻击已到,左拳直奔他面门,右臂骤蜷他的胳膊,双腿横扫他下盘。那小丑似欲抵挡,只可惜圆圆的肚皮阻挡了本应敏捷的动作。还没等他有任何动作,我的拳头便结结实实的砸到他脸上打他个头昏脑胀,同时右臂一绞,发出咯呲呲的闷响,他一条胳膊已经裂成几节。他张大血红的嘴巴刚想呼痛,我的脚早踹进他膝窝,於是他便和著还未发出的喊声整个趴在了地上,而我则顺势将他手中的物事捞在了手里。此时周围又是一阵骚动。这些拿枪的家夥终於醒过神来,几声啊喔呀妈之後许多枪口又齐齐瞄上了我。我嗤笑一声,慢慢将手中的家夥朝上举起,抽出弹匣,将里面的子弹一颗一颗退了出来。四周又是一片大哗,有三个手疾眼快的家夥跨上几步,一个将枪抵在我背上,另一个翻手将我手里的枪倒著拽过去,同时他的STS-i型微型机关枪紧触到我脑门上,最後那个家夥手枪上了镗,蹲下去掀小丑的面具。训练有素,倒象是军队上的人。我暗暗琢磨,也忍不住想跟他一起俯身去看那小丑的真面目。可两把枪一前一後同时加上了劲,似乎决心将我挤成块夹心饼。"嗨,先生,"我高高举著手,想了想又加了句,"汶先生,这赔礼够麽?"他没吭声,慢慢从地上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刚刚仰得太急,刮倒了圆几上的水晶杯,结果大半的卡地柯卡之梦全泼到了他名贵的西装上。那西装的剪裁与质地......我暗自叫苦,靠,我一年的薪水估计也合不上他一只袖子......兄弟,你高抬贵爪放过我吧。我在这里乱琢磨,却见他低头扫了扫衣服上正滴滴嗒嗒的黄色汁水,微笑著脱下来甩到了地上,露出里面淡蓝的丝质衬衫。这架势......不是要我包陪整套吧,我正开始头痛,只听见啪啪的响声,原来他居然在一下接一下的鼓掌。"真漂亮。"他深棕色的瞳孔中笑意流淌,"身手真是漂亮。"听这语气......我不用放血了,这个认知差点让我热泪盈眶,与此同时也感到抵得死紧的枪口稍稍松了松。"哪里,花拳绣腿而已。"我也笑。他挥手让那俩凶巴巴的家夥让开。"坐",他向沙发点点头。我也站累了,当下毫不客气的埋进沙发里,注意到对面的艾芬妮正手足无措的抓著沙发扶手,不知怎麽办才好。我朝她眨眨眼,示意无须担心。他朝身边一彪形大汉稍一点头,那大汉马上转身出去,片刻後桌子上便多了瓶还刚开封的威士忌。"请。"他斟满一杯,递了过来。靠,今天晚上这祸就是喝酒喝出来的,我还敢喝?"不好意思,我酒量浅,而且还要开车。"他倒不勉强,笑容也丝毫不变,"那这里我略表谢意。"说著仰首而尽。我望了望艾芬妮,她的脸色已经不那麽苍白,"不必了,我行事鲁莽得罪了你,刚刚料理那家夥就算赔罪。今天这道梁子就此揭过如何?"我边说边起身,"现在我也该走了,多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微微咳首,摆手让人墙闪出条路,又向我扬起酒杯,"我叫汶迈。今後要是有什麽可以帮忙的地方,直接找我就可以。"痛快人,看来这场架没白打。我吁口气,觉得汶迈这个名字听著都有点耳熟,算了,管他那麽多。我稍一点头,从人墙里闪出去,直来到兰的身边,发现他正鼾声大作,就差从鼻子里冒泡泡。这惹祸精自己倒睡个死沈。我暗自磨牙,一把将他撸过来,拖著来到艾芬妮身边,"我们走吧。"她抬起头茫然的看我,脸颊上的血色刹那褪了个干净。这一晚上过得......我真是没力气了,"小姐,你还嫌事不够多?"我凑到她耳旁,貌似温柔低语,其实咬牙切齿。她垂下头,半天好像下了什麽决心似的,终於同我一道扶著兰走出了SPIN。推开门的一瞬我感到有什麽东西直扎入背里,回头一扫,吧内人声鼎沸,早就重新拉开醉生梦死的大幕。我和艾芬妮一边一个架著兰的胳膊朝停车的方向拽过去。"我不知道你居然这麽厉害。"艾芬妮气喘吁吁。"要是你肯回来我让你见更厉害的。"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岔开话题,"你怎麽知道那个小丑要杀汶迈呢?""神鬼第六感,"我嗤笑一声,"汶迈是谁?听著这麽耳熟。"她停下来,惊异的看我,"你不知道?""我又不是万事通。""他是即将上任的国防部战略防卫司司长。"怪不得身手不错的样子,周围还围著这麽多军队上的家夥。"你倒挺清楚。""是你消息闭塞,报纸上整天都是他的事。"我皱眉,"你又是怎麽惹上他的?"她叹口气,"他是偶然来SPIN来喝酒。何况做我们这行的,又什麽惹不惹的?"她的话扎得我心头一颤,一时不出了声。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沈默的来到了街边。我打开车门,将迷迷糊糊的兰塞了进去,听到他喉咙咕噜动了一下,似在喃喃叫谁的名字。"艾芬妮。"我倚在车门边掏出烟点上。"艾芬妮。"我在缭绕的烟雾叫她的名字。她挽了挽长发,让它们在风中展动有如一面旗帜。"跟我回去吧。艾芬妮,何苦让他痛苦,还有你自己。"我慢慢吐出一个烟圈。她向我微微的笑,碧绿的眸子中蓄满泪光。"你知道,寇银,我回不去了。"我狠狠吸口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兰现在非常痛苦,你快把他折磨死了。""不会的,"她缓缓摇头,含著水光的笑容仿佛新月般澄净,"他不会死的,你知道。他没有找到我那几年,也并没有死。"我摆手,"那不一样。""又有什麽不一样呢?"她轻轻的声音是草尖上的露水,一碰就将粉碎,"又有什麽不一样呢?"我回答不出,烦躁的踩灭了所剩无几的烟蒂,又抽出下一根烟。"但兰现在很痛苦。""我知道。那只是求之不得的痛苦而已。"她的声音在嫋嫋的烟雾中更加飘渺,"你以为他得到了就不会痛苦吗?我不再是以前的艾芬妮,他却还是以前的兰。在我经历过那麽多的事之後,和他已经注定没有幸福可言。"我想争辩世界上没有什麽注定的事情,可她的眼眸明明如此晶莹,却远比刚刚那许多冰冷的枪口让我恐惧不已。"兰不理解,但你应该能明白的。"她淡淡的笑,"在你有过惨痛的经历後,还可能回得去吗?而且,说到底,这世界上,谁又离不开谁呢?"我怔在原地,哑口无言,半晌才感到手指炙痛,原来这根烟又燃到了尽头。"在他的心理还保留著对我的爱情时,请让我走吧。"她在鬓边慢慢拽上一朵玫瑰,鲜红的水晶的玫瑰,象艾芬妮,在夜色里寂寞的清醒的绽放著自己的颜色。我说不出话,良久良久,才闭著眼睛点头。艾芬妮,荡著秋千白裙子的艾芬妮,霓虹灯下拽著玫瑰的艾芬妮,慢慢靠近了我。她的泪水透过馨香的长发濡在我的脸上,"答应我,好好照顾兰。"我的嗓子扎满刚针,只能沙哑做出承诺,"好的"她离开我的怀抱,微微的笑,"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我迎著风,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边。四天後,她死在了街道那边的拐角。※※※※z※※y※※b※※g※※※※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躲在厕所旁的角落里抽烟。其实本可不必这麽狼狈,可自从玫开始"捉烟鬼"这个游戏一来,孩子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火眼金睛的小特工,全校吸烟的家夥们一个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已有大半就此缴械......至於我,一天不抽上两包简直要命,所以只能在课间东躲西藏,还得找个通风良好的地方,并随身备有漱口水......玫啊玫啊,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我看看表,离下个学时还有六分锺,足够磕掉整根烟,赶忙叼烟打火,就在我身心舒畅的吐出第一口烟雾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我一激灵,嘴上的烟差点掉下来,慌里慌张捂在举著头望了一圈,还好,附近没有小家夥们的影子,这才没好气的掏出电话。这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从开头的数字分析应该来自市中心。我有点奇怪,打开了电话。"嗨,我寇银,您哪位?"对方有一点迟疑,"您是寇银?""对。"八成找错人了。我弹弹烟灰,灰烬在空中翻飞,随风而逝。"我们是治安总部。"我手一抖,难不成那天酒吧的事情扯大发了?"请问有什麽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庄重了两分。"您认识丝黛拉.道森?"谁是丝黛拉.道森?我愣了愣,忽然想起艾芬妮似乎现在用这个名字。她有麻烦了吗?可色情行业在这个世道并不违法。只要你缴税。"对。""您和她什麽关系?""朋友。""那您和兰.巴伦?""朋友。"我拧灭烟头,沈下嗓子,"发生什麽事情了?你又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对方沈默了一会。忽然间就想起艾芬妮的微笑,碧眸中泪水盈盈的微笑。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如果有时间,你最好来辨认一下尸体。"她的脸异常的平静,绿宝石般的眼睛永远阖上了,长长的睫毛交汇在一起,在日光灯下折出一线冷冷的光。象跌落尘世的天使,折翼的天使。我想去握她的手,象几天前那样,那小小的柔软的手似乎依旧在我掌中颤抖。可终於只搭上停尸台边。不要保留人世的气息,不要让她对人世有所不舍。此方与彼方,哪里更幸福呢。"我们在她手机上找到你的电话。""是麽?""她手机上只有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兰.巴伦。第二是个你,所以......"那高高胖胖的治安官耸耸肩。我关上停尸间的门,"你们已经打电话给兰了?"寒冷入骨的金属手柄。"是的。""那他人呢?"治安官脸上浮出尴尬的表情,"他见到尸体之後情绪失控大喊大叫,我们不得不使用了武力......,你知道......。""我明白。他在医院?""是的。不过......我们使用了大量的镇定剂,所以......。""还要多久醒过来?"治安官不安的直搓手,"大概八九个小时以後。""艾芬妮是怎麽死的?"他瞪大眼睛,"艾芬妮?"我抽根烟点著,"我说丝黛拉.道森。"艾芬妮。"今天凌晨,她从一个酒吧出来......。"SPIN。"被一群流氓拦在对面街道上......"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边。"她似乎以前和其中几个有过交易......"霓虹灯下拽著玫瑰的艾芬妮。"他们似乎是想轮流来,她好像不同意......。"荡著秋千白裙子的艾芬妮。"他们是夥喝醉了的半大孩子,身上还带著刀子......。"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好了。"我截断他的话头大步身向长廊尽头走去,隐约听到身後的治安官仍在嘀嘀咕咕,"真搞不懂,一个妓女还挑......。"我骤然停步,转身,目光横扫向他。他蓦的收口,仿佛刹那间看到恐怖至极的东西,整张脸刹那变成煞白的一片。不要保留人世的气息,不要对人世有所不舍。艾芬妮。此方与彼方,哪里更幸福呢。艾芬妮的葬礼相当简单,一幅小小的黑色棺木静静放置於六尺之下的土壤里。一个年老的牧师为她吟诵了一首安魂诗。我将一捧鲜花撒在上去,最後覆土。兰没有参加,他还在医院,连续第四天接受大剂量镇定剂的注射。我曾一度相信艾芬妮说的关於兰会忘记她的理论,可现在兰的状态使我怀疑事实是否真是如此。他的眼睛密布重重叠叠的血丝,因为哭泣引起的眼睑浮肿也一直都没有停止。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嘴里哼著一些童谣。我知道那些是独独属於他们两人的总是死亡也不能夺去的回忆。然而大多数的时候,他恨不能把指甲抓入我的骨头里去,恨不得从中再剜出另一个艾芬妮来。於是我的手臂便连续几天一直维持著鲜血淋漓的状态。行凶的流氓倒是很快就被抓住了,但这并不能平复兰与我的怒气,从某种程度上说,它进一步加深了我们的伤痛。凶手不仅大半是未成年人,无法以成人法律加以约束。最重要的他们中颇有几人的父母是政府高官,而艾芬妮的身份又相当尴尬。最初这案子曾很引起一些媒体的兴趣,然而渐渐的,关於案情的报道开始变少,即使有也大多有"色情""妓女"这类字眼充斥其中。可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在艾芬妮抵抗他们的一瞬,在她死去的时候,世上已不复再有那个鬓影腮香的女郎,她依然如多年前我初次见她时那样天真纯洁,即使笑一笑颊上都会染出一抹红色。事态的发展让我绝望,虽然我对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麽希望,然而现在,就连最後一丝微光都消失了。在兰昏睡的时候,我便独个跑到SPIN的停车场上抽烟,是不是那天我要不管不顾报艾芬妮的意愿把她强留下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呢;是不是当初她那样说其实只是想听我坚定的说不,说兰爱你,无论你变成什麽样子无论你们之间隔却多少光阴多少距离。然而我只是沈默,一直沈默,沈默的承认沈默的附和。这些念头不停的在我脑海中盘旋,象无法驱赶的蟒蛇,一直盘旋,等到挣脱的时候,车旁已是一地的烟蒂。这天晚上下了雨,我支起腿靠车而坐,任冰凉的雨水迎头打下来,看到不远处SPIN四个字幕横亘半空,形态和颜色随著雨水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姿态,宛如我们那些不可追回的人生。忽然间就意兴阑珊了,这些年经历过多少事情,几番生死翻波,我都活下来了,还活得仿佛兴高采烈的,可一些人,一些远比我年轻比我纯善比我远远热爱这个世上的人却都一一死去了。那我怎麽还不死呢,为什麽居然还活著呢。我捂住脸,听闪电在头顶一个接一个劈开,将天幕撕出许多大口子,无穷无尽的雨水就这样倾泻而下,仰起头,这些雨便如同水银般钻入我身上一切有形有迹的缝隙。慢慢的呼吸也无法再持续了。外边是雨,里面是雨,大概我要被淹死了吧,那又怎麽样呢?又凭什麽单单是我活著呢。我闭上眼睛,等著下一个闪电的到来。就在此刻雨水忽然停了,又等了几秒仍没有感到水的拍击。可闪电却连续响了几声。我睁开眼,发现有人在我身边,手中还撑著一把很大的黑伞。我撸把脸,那人的轮廓便在夜色和雨水中清晰了起来。异常深邃的眼睛,斜飞入鬓的眉毛,棱角分明的嘴唇。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模模糊糊的想,可就冲这身名贵的西装,我也不可能交上这号熟人。名贵的西装......我猛一个激灵,那人的名字就突到唇边,"汶迈?"......是这个名字吧......我用袖子蹭一蹭眼睛,"汶迈?"他居高临下,微笑,"你还记得我。"我弯起腿抱住,"我当然记得。"......你名贵的西装。他蹲下来和我等高,似乎在雨中呆得挺高兴的样子,"为什麽在这里?雨不小,看起来短时间也停不了。"我也高高兴兴的回了他三个字,"我乐意。"他扑哧就笑了。我抬头睃了睃,这人虽然笑得象个傻瓜,好在这次身边终於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端著家夥招呼我了,只不过不远处有个人身子笔直的挺立在雨中,象杆标枪似的。"汶迈,"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於是换一个更高级的称呼,"汶司长,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呆著?"他看了看我身边,声音温和,"你喝了多少?"多少?我不记得了。靠,干嘛问这个,这人还真他妈的不是一般烦,我向他摇摇手指,"说!你想听一个字还是三个字"他蹙眉,"一个字是什麽?三个字又是什麽?"我胸中突然一阵翻滚,喉头一涌张口就吐,汤汤水水的稀里哗啦喷他一身。我抬起脸,对著他那张神色丝毫不变的脸,摇头,"一个字,滚,三个字,滚远点。"他居然笑了,"要是我不滚呢?"我踉踉跄跄的爬起身,"靠,别看老子我今儿有点喝高了,要打死你这号的十个八个人还不成问题。你信不信?"他也直起腰,伸手将伞遮过我头顶,"我信。所以我滚远些,不过你必须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我脚下一阵阵发软,身上却一阵阵发冷,"滚!"我大吼,"滚,你们都给我滚!"忽然脚下发软,天地也随之一暗,我一头扎到地上,就此失去了知觉。※※※※z※※y※※z※※z※※※※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鼻子早呛进股熟悉的味道......怎麽又进了医院。我暗暗叹气,又要对著那张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还有厚得象瓶底的眼睛,该用什麽样的语气说"嗨,亲爱的肖恩.巴伦医生,我又不负众望的回来啦。"他会不会又从眼镜下用看痴呆儿似的目光打量我,"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不说则己,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啊。"那柄奇怪的小锤子铁定在他口袋里!!当当的,正等著被他兴致勃勃掏出来敲我的膝盖骨。我鼓足勇气,张开眼皮。雪白的房间里,只有风把湖蓝的纱帘吹得飘飘荡荡,象谁飒飒飞扬的裙角。我蓦然一痛,忽就清醒过来。这里不是莫多那城,我不必再整天躺在病床上数白云,这里......也再没有了肖恩.巴伦医生。醒来也就几分锺的功夫,一个中年医生已经心急火燎的跑过来交待病情。大抵是我似乎淋了场暴雨,再加上喝进不少高浓度的酒精,或者还有烟......总之很多因素累积在一起,我得了大叶性肺炎,已经昏迷整整四天。"不过大可放心,你的病不会有什麽後遗症,只要几天你又能和以前一样壮实啦。"这是医生最後做的总结陈词。我从床头拿起个苹果使劲啃,问医生是谁送我过来的。医生说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急诊。那钱......。我吭吭唧即。医生乐哈哈的说,你放心,送你进来的人预垫很多钱,足够你再住仨月的啦。我一边痛快的啃苹果一边糗他说有您这麽讲话的嘛,心里影影绰绰的有了点谱。哎,只是这笔人情债要怎麽还,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再蹿出俩杀手,而且还得在我面前......。医生笑眯眯的替我带上门,我随手抓起枕头旁的报纸。然後,那惊心动魄的血红大字就直直跳入眼帘。这天下午我溜出医院,在检察官的办公室里耗了两个小时。可无论怎麽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肯签署探监令。最後我冷冷的说这是侵犯人权,我要找律师告她。"对不起,寇先生。"她平静的做著申诉,"我理解您的心情,事实上这个案子的始因我也很了解,并很同情。但无论如何,兰.巴伦先生在少年法庭上突然拿出AD-63型冲锋枪对嫌疑犯进行猛烈扫射,造成三人死亡两人重伤,并且还有位无辜的法警至今昏迷不醒,这种行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候都是重罪。"她摘下眼镜,向我摊摊手,"请您理解,我们面对的压力非常大。受害人的,公众的,媒体的。这个时候除了被告人的律师我不能允许任何人进行探视。""你们的压力,也包括来自上面的?"我冷笑不已。她最终只是无奈的耸耸肩,"对不起。"她说。兰,你是怎麽做到的,你怎麽出的医院?你又从哪里搞到的冲锋枪?你怎样进入封闭状态的少年法庭?最後,你那在钢琴键上跳跃的手指又是如何扣下扳击的?这些问题在脑海里颠三倒四的折腾不停,我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要死。......请你替我看著兰,他还是个处在梦幻期的有些神经质的孩子............答应我,好好照顾兰......怎麽办?怎麽办?我在治安总部门前整整抽掉三包烟,这三个字始终在眼前萦绕不去。听检察官的言下之意,即使能请到最好的律师,兰这次仍旧是在劫难逃。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那又能怎麽办?劫狱?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面前的这座大楼,虽然戒备森严,但劫个把人应该问题不大。问题是以後的事情该怎样处理?我们该如何避免层层搜查?如何弄到各种证件?又该去哪里藏身?就算一切稳妥,身为钢琴家的兰难道就此埋没一世?而在这一切之上最重要的是,我暗暗苦笑,现在的兰,完成一切心愿的兰,真会乖乖跟我走吗?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疲惫潮水一般涌来,那种放弃一切就此而去的疲惫,许多年前那个时刻再度卷土重来。世界上有种东西,任你怎样努力,任你拼命呼喊,任你痛苦哭泣,始终无法得到。此时此地,我又一次沈入了无能为力的绝望中。傍晚时分忽然下起了小雨,夹著风,拂动街边一个女郎的裙子簌簌做响,她索性将它卷到了腰上,於是两条又直又长的腿便毫无顾忌的袒露在霓虹灯下。在我注意到她的一瞬,她正就著转瞬即逝的光亮点烟,浓鲜丽的面孔被暧昧的灯光割成半明半暗,让人产生一种危险的错觉,仿佛这座破败颓唐的城市,不堪一击却又充满诱惑。我越过她,推开酒吧那扇满是雨渍的玻璃门,一股潮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能腐朽人的灵魂。我要了杯啤酒,挑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著细雨蒙蒙的街道出神。雨水很细,沿著玻璃窗一路滑落,沟沟道道的,将窗外暧昧不清的世界割裂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我凝视著它们,心里恍恍惚惚的,似乎在想许多事,又似乎什麽都不在想。身边光影微微一暗,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依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直到一只淡紫的水晶杯递到我面前。"谢谢。"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它的滋味并不太好,温吞吞的有点发腻,让我联想到女人的洗澡水。"医生正到处找你,恐怕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他微笑著吩咐酒保又添过一杯。我笑了笑,扬手招呼服务生再端上几罐啤酒,"如果没有人帮我垫付医药费,恐怕现在焦头烂额的是我,所以,"我拉开一罐递给他,"这杯敬你。"他接过,笑容温煦,"身体怎麽样?""还好。"啤酒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压得声音也很闷。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铝罐,"但你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死不了。"我淡淡的道,"事情就是这麽奇怪。该死的总是活得长久,不该死的......。"我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又使劲灌了口酒。他沈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我听说了你朋友们的事情,很遗憾。"我垂下眼帘,摇了摇手中的容器。这个世界一瞬间也仿佛其内的液体,摇摇欲坠。我抬起头直视他棕色的眼眸,看著倒映在这双深瞳的人,一点点露出冷漠而坚硬的神情。"谢谢你的关心。"我慢慢的说,"只不过我想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遗憾两个字。"他眼锋一扫,晃出锐利的边缘。"遗憾这个词,还是留给懦弱的人好了。"我抄过身旁的风衣站起来,"我不会让它在我身上发生的。"两周以後我终於在临时监狱见到了兰。他穿一身浅绿的囚衣,玻璃窗後的脸孔显得异常平静,见到我的一瞬眼中划过晶亮的光芒。我把胳膊架到桌上,支著颚笑了起来,"脸色不错。""还好。"他眨动眼睛的样子象个小孩,"你倒不太妙。"这小子,我一拍桌子弓起身,"靠,我他妈的进了医院,差点没命!"话刚出口,就见门口的狱警那含有告诫意味的眼神向这边扫来,我忙挂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以示安抚,回过头来又换上恶狠狠的神色,"你这王八蛋,怎麽扯出这麽多事!"他的眼神晃了晃,抿起唇没吭声。我坐回原位,习惯性又去摸烟,待手指触到空空如也的裤袋才想起身上的一切都被扣在了安检部。"切。"我沮丧的摊到椅子上,满心怒火全出在对面的家夥身上,"你他妈的给我在里面吃壮实点!"他耸肩,"为什麽?""等你出来的时候,"我的声音柔和得要命,"可以做我练拳的沙包。"他笑嘻嘻的摊开双手,"好吧,你要打就打,反正我欠你太多。"我皱起眉,"你小子说什麽傻话呢?"他的目光牢牢捉住我,声音放得很低,"判得这样轻,你一定花了很大力气。"我不由苦笑,"你当我谁啊。我只是个小老师而已,力气倒有,就是没地方花。"他歪歪头,"随便你怎麽说,反正我心里明白。""你明白个屁!"我用同样低的声音向他吼回去,"我因为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周多,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你被关进去了。花力气,我在梦里花力气?"他神色笃定的微笑,湛蓝的眼睛如钻石般闪亮,"每次你声音一大,就说明你在心虚。"我真服了这小子,"你乐意把我想成神仙你就想吧,"我整个趴在桌子上,想想又补上一句,"记得出来後给老子做牛做马就行。"※※※※z※※y※※b※※g※※※※事情的发展的确出人意料。先是有若干重量级的心理医生在初审法庭上证明案发当时兰的精神状况处於极度躁狂的状态,根本不具有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而院方大剂量镇定剂的处方也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据提交到法官面前。与此同时媒体突然对几名受害者过去的种种劣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曾参与过的杀人强奸抢劫等等丑闻每日都见诸各大报端,更有数名政府高官受到子女之累纷纷辞职;而兰与艾芬妮青梅竹马的恋情以及他作为一个音乐家异常出色的履历则增加了这个案子的悲剧色彩,大众舆论普遍呈现一边倒的状态。面对各种压力,检察官的指控不再是铁板一块,措词也相应缓和了许多。最终法庭宣判:兰. 巴伦以过失伤人罪入狱三年。"三年并不长,"我忍住拍拍他肩膀的冲动,"何况你精神情况不好,随时都可能保外就医。""算了,寇银。"他严肃的凝视我,蓝色的眸子宛如冰晶没有一丝波纹,"你我都明白我非常清醒,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这麽清醒过。我开了枪,并且我一点不後悔。"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得无影无踪,"你一点也不後悔?""是的。当我扣动扳击的一瞬,我一点也不後悔。他们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他的声音终於有了丝迟疑,"只是我没想到会伤到那个法警,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得太近了......,不,这不是理由,还是我的错误,我不该伤害他。"我看著他,他的眼睛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清澈,所有的岁月,悲伤与暴力都无法摧毁的清澈,一如初见时的那个少年,我轻轻的笑起来,有些迷惘,"他已经没事了,而且还作证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剧,所以你......。"他的眸子迫过来,犀利如剑,"是吗?坦白告诉我,寇银,你为我,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或许我能够......"稀薄的雨里汶迈的声音如此的飘忽,几乎无从分辨,"我能够不让你有所遗憾。""是麽?"我低下头看风衣上斑斑驳驳的水印,它们这样模糊,又是谁留下的幻影,"凡事都有代价,你的,又是什麽?"※※※※z※※y※※b※※g※※※※"寇先生?"谁......"寇先生?寇先生?"......滚开......少在我跟前吵......。"寇先生!"......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模模糊糊感到有股气息渐渐欺近身来,越来越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个激灵骤然睁眼,身子向旁一载,右掌疾出刹那劈上那人的颈动脉。"寇......。"随即无声。我一晃脑袋,目之所及只见张方脸煞白煞白的,瞧模样长相似乎不是熟人。"先......生......",他的虽然声音异常微弱,好歹最後这俩字总算是蹦出来了。我揉揉眼睛,视线渐渐清晰,对方脸上惊恐的表情也一丝不落看收进眼里,当然了,还有他身上那套深灰色的西装。依稀有点印象,我抽回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驱走残留的睡意,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下,"到地方了?"他没吭声。我回过头,见他正直愣愣的对著方向盘发抖,颇象只解剖刀下的兔子。靠,怎麽吓成这样子,我皱起眉,提高了音量,"我问你到没到!"他猛一哆嗦,好容易回神过来,"到,到了,到了,到了。"他嘴上忙不迭的应我,却还是不敢回头。原来这就是国防司长的府邸。我还当得驻仨警备部队实行层层戒严,现在看起来也就这麽回事。我一边从後备箱里拽行礼一边仰头打量这座笔直高耸的淡灰色建筑物。它有著精巧秀挺的尖顶与装饰精美的拱形花窗,门廊处束柱修长严肃,宛如随垂眸而立的少女。我低头瞧了瞧墙角郁郁苍苍的青苔,忍不住微笑。这一切让我觉得异常熟悉。很久之前已爱上这种歌特式的建筑,它们神秘而华美的姿态曾使我深感己身的渺小和虚无。幽静的深夜里,月光将穿越玫瑰花窗投入长廊,於束柱间腾起一簇簇缥缈迷离的黄焰,而死亡的凄然与瑰丽便这样攫取了我的灵魂,让它沈沦其间无法自拔。这个时候会脖颈间总会触到温热的气息,腰也忽然被环住,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想什麽......你在想什麽!我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眼下来这地方搞不好就是羊入虎口,就算打起二十二万分的精神头也不够用,我他奶奶的居然还有工夫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靠,真该狠揍一顿!我把旅行袋甩到肩後,把车钥匙掷给猫在旁边不敢靠近的司机,跺跺脚,大踏步朝房子里走去。没走两步,就看到有个人正等在门口等候。他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有一头亚麻色短发和淡灰的双眸,眼角虽隐约现出岁月蚀刻的痕迹,步态却依旧矫健敏捷,看样子应该是位精通搏击之道的高手,只是不晓得在这座古老建筑物里又扮演著怎样的角色。我正暗暗思忖,他早满面笑容的迎上前,"寇银先生吗?"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寇银。"他握住我的手,亲热的摇了摇,"欢迎您到回日庄园来。我叫霍伦.维,是这里的管家。"他随手接过我搭在肩上的旅行袋交给旁边的小厮,"怎麽样?路上还顺利吗?"这应该去问那个司机,我笑眯眯的点头,"很好,风景不错。"寒暄著走入室内,我著意打量四周,诺大的客厅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如其外表一般明白无误的昭示著历经的许多岁月。墙壁很整洁颜色却相当晦暗,脚下暗棕色的羊毛地毯磨起了边,东侧壁炉旁的红砖也露出丝丝裂缝来,看得出主人并不是很注重气派,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感到舒服了点。随著霍伦对老宅布局滔滔不绝的介绍,我大致知道了一楼分布著厨房,一大一小两间餐厅和以及若干套客房和起居室;而二楼则全是卧室与书房,至於最高层,照他的暗示,那是汶先生办公以及接待贵客的地方,闲杂人等最好不要打扰。他引我来到一层左侧长廊的尽头,推开一扇淡赭色的门进入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他走到窗边拉开厚厚的天鹅绒布帘,顷刻间灿烂的阳光潮水般倾涌而来。"这就是你的房间,怎麽样,还满意吗?"他回眸笑问。 我来到窗前,陡的一震,只觉另一重天地霍然绽放,刹那间万物皆远,空空荡荡的,旷世便只剩一个我来。眼中是长空湛湛碧水盈盈,它们宛如两面鸾镜将满湖夕光映得一波三折,秋水高天便在一对明镜间铺展而去,无边无际,再无尽头。而风声四面隐隐,青山两岸茫茫。"还满意吗?"我心潮跌宕,一时屏息,全没有在意他的问题。他语气平静,却透著压抑不住的骄傲,"这是回日庄园里风景最好的房间,从这里能看得到卡文斯湖和坎亚群峰,怎麽样?这里可以吗?"我深吸了口气,只觉空气中氲满山与水的味道,连五脏六腑也润得温软起来,"当然,"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这实在太棒了,谢谢你的费心。"他满意的笑起来,"来,我再带你熟悉一下地方。"我与他一道在房间转了两圈,惊讶的发现这是个十分宽敞的套间,除了这个眼前这心旷神怡的起居室外,还有光线柔和的卧室和间相当清爽的浴室。"你觉得有什麽不可心的地方吗?"有,实在太有了。我有点迟疑,"这个房间很好,不过......。" "有什麽问题吗?"他望著我,目光隐含几分惊讶。"这个房间对我来说不太合适,它太高级了,您知道,我只是个......。"我耸耸肩,不知该怎麽接下去。他如释重负的笑起来,"没关系,这是汶先生特地吩咐过的,我只是照做而已。"他问我是否还要看看其他的地方,我说想见见这座房子的另一位主人。霍伦有丝踌躇,不过这为难的神情转瞬即逝,代之以一贯优雅的微笑,"当然没问题,请跟我上楼来吧。"作为房子的一部分,木质楼梯也呈现出同样的的特质---简单而典雅,当然,也有同样的年纪。听著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忍不住开始担心是否某日会一脚踏空摔个腰断腿折,事实上它发生的几率应该很大。霍伦似乎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依然口若悬河的讲述这座古宅的悠久历史,一开口就是"在一百四十四年前......",於是我的手心里又捏出把冷汗来。不过当来到二楼以後,这锺担忧就完全被另一种心情取代了。要是欧白罗尼在坟墓里看到这一切,百分百又会被气活过来。谁会用重重帷幕将美丽的玫瑰花窗遮住,难道不知道夕阳西坠时的光芒最炫目最神气?它们会穿过窗棂,为寂静空旷的廊壁绘上朵朵鲜妍灵动的花朵,每一秒的颜色转变都会让人感到惊喜,如同注视万花筒-----好吧,就算我想得太远,不该扯到什麽万花筒上去-----可是这种时刻把窗帘遮上点著昏黄的壁灯也太过分了,简直暴殄天物......还有墙壁上许多画框,为什麽都蒙上乌漆麻黑的厚布,防尘还是防贼?大概我不以为然的表情太过明显,霍伦的脸上现出些微的尴尬,声音终於不再那麽流畅自如了,"这里是一些私人的画像,汶先生不太喜欢别人看到,所以就盖了起来。"靠,那你直接扔地下室不就结了,我忙一本正经的点头,"无所谓,您无须向我解释。"他径直转左来到一扇乳白色的门前,轻轻敲了两声,不等有人回应便向我示意跟上,随之推门而入,我也加快了步子走进房间。让人惊讶的是,里面竟间个小小的图书馆。高高的书架在眼前鳞次栉比的排开,只在墙边留出一条窄窄的空隙。书架满是各种厚厚的书籍,有些很整齐,有些却是横七竖八的,从它们堆积的灰尘看,显然已很久没人碰过。霍伦在前面左转右折,我则紧紧跟上,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跟丢了。片刻後他终於停下脚步,向我招手,我几步跨上前,颇想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一只书虫埋在这故纸堆中。一步转出最前方的书架,眼前便霍然一亮,彤光透过大扇圆窗洋洋洒洒的投进室内,一切都烧出火焰般绚丽的红来。衣袖上依然残留著纸卷残破古旧的气息,而瞳孔却已被近在咫尺的落日充满,我蓦然产生种在时光中游走的错觉,而时光隧道的尽头是即将西下的太阳。它如此热情而磅礴,将天空渲成一片光焰之海。这嘹亮的颜色让我胸口一滞,一时有什麽紧紧攫住了呼吸......许久许久之前,同样一个时刻,我也如今日这样自憧憧书籍中忽然抬头,才意识自己原来置身於红彤彤的大海中,满室波光浪影都是这样嘹亮的颜色,连那双眼睛也盈满柔软的橙色水光......。太久了,上一世的事情,我淡淡的想,上一世的事情。然後便发现有人正背对我们,抄手立於窗前,担著一肩灼目的晚霞。"苏,"霍伦低声喊这个名字,"寇银先生来了。"那人倏然转身,两道冷冷的目光便锥上我的脸。我微微一惊,从背影上很难分辨出这个浅色西装身材高挑的人竟然是位女性,而她那头银色短发更加让人发出雌雄莫辨的哀叹。然而当我触到她那双碧绿之至的眼睛时,一切怀疑就此烟消云散。它们寒冷犹如万丈之巅的坚冰,同时也象冰一样的澄澈晶莹,闪闪发光,与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相称得完美无暇。如果不是此时她极其戒备的眼神,我真忍不住马上自报家门,可现下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霍伦,只等一下步握住她的纤纤柔荑--------好吧,我承认自己一直向往冰山牌美女,越酷越好......不知这算不算自虐。霍伦果然不负所望的对我开了口,"这位是苏.格小姐,她是回日庄园的家庭秘书,你们以後会经常打交道的。"我迫不及待的把手伸出去,"我叫寇银,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她对我看都不看,双眼直视著霍伦,"主人不想见他。"霍伦脸色沈了沈,"苏,先见见寇先生。"她漠然扫我一眼,"现在可以让他走了。"嗨,嗨,我就站在你眼前,为什麽一口一个"他""他"的。我抽回手,"苏......。"她的眸光再度逼近,"叫我格。""好吧,"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要见见我的学生,这有什麽问题吗?""有。"她抬高尖尖的下颚,"主人不想见你。"我欣赏著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将手抱在胸前,"但我想见,就现在。"她的眼神骤厉,刀子一般从我面上刮过去,"我不会让你见的。""苏!"还没容我说话霍伦威严的声音已插了上来,"你太无礼了!这位寇银先生是汶先生专门请回来的!汶先生特地嘱咐无论的任何要求都要满足!"苏的神情异常桀傲,"汶先生的命令对我无效,他并不是我的主人。"我抱著手绕有兴趣的听著他们的交锋,只觉其中乐趣无穷。霍伦的声音沈稳而冷厉,"汶先生是回日庄园的主人,他的话在这里是不能违背的。""在这间房子里没有用,"她转过身,"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好吧,我们走。"我笑嘻嘻的擦过她的肩,伸手要推里面那扇褐色小门,"是这里吗?"话音未落我只觉额角生风,刹时苏的身影已跃到眼前,她伸掌如刀直劈我鼻梁。我侧身闪过这凶猛异常的一记,还没等脚下站稳她右肘又平平击向我胸口,我骤然沈肩,上身一矮堪堪避开,而面颊已被她的袖边蹭得生疼。不错!暗暗喝声彩我身形爆长,借她去势稍竭之际反手架上她小臂,略一吐劲将她迫得一个踉跄,趁这电光石火间想伸手去推门,怎料刚搭个边苏的两条长腿就裹著劲风一径取向腰眼,力道刚硬,迅疾无伦。我足下疾滑,身体左坠,在间不容发的一隙躲开这番轮踢,她前式走空,猛然单手撑墙,双腿向前急搅,而此时我後背抵壁退无可退,眼看著这气势汹汹的攻击眨眼便到了颈嗓处,同时听到霍伦焦急的声音,"苏,快停手!"停手?是停脚吧?我微微一笑,於这一脚将击喉口的瞬间乍然立掌,蓦的挥至她右腿,掌缘横出正正切入她窝,这次手中已蓄满四五分力,就算劈砖裂石也不在话下,又何况一条腿?果然听她口中啊的一声,双腿软塌塌的擦著我的衣袖滑了下去,几欲摔倒。唐突佳人,该死,该死。我实在很想向她告罪,不过眼见她此刻虽然脸色发白,双目仍然寒光暴射,直如射出无数利箭,箭箭都扎向我的心口,现在上前八成是要挨上两巴掌,还是呆在原地安全。"抱歉,不过现在我可以进去了麽?"苏昂头不答,只一霎不霎的盯住我,胸口上下起伏不已,两只手紧紧撑在墙上使自己站稳,看模样受到不小的打击。我望向霍伦,见他全身蹦紧,散发著紧张戒备的气息,而目光烁烁全胶在我身上,此时我们四目相对,他稍稍一震,眼中突的刺出极亮极锐的光来,但仅仅一霎神色便已如常,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我相信苏应该没有意见?是不是?苏?"他转头去看苏。後者面孔已结了层霜,冷冰冰的没有丝毫表情,听到霍伦的问讯,腰肢一挺,碧眸晃动俄顷,终於向我慢慢点头,"我挡不住你,请进。"我笑一笑,向他们点头致谢,轻轻推开了门。※※※※z※※y※※b※※g※※※※屋子里的光线异常晦暗,唯一有些亮的是角落处两扇扣得很严实的窗子,看得出它们已经锁了很久,上面留著零零落落的雨渍,傍晚夕晖暗暗潜进来,在四周匝出一圈绯色的光晕。我慢慢合上身後的门,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逐渐淹没在一片淡淡的灰影中,而那个浓黑的轮廓便汇在这片灰影的尽处,随著门发出的声响有丝微微的颤动。"谁?"这声音很年轻,夹丝锐利,不仔细的话无从分辨那其中些微的惶恐。我抄手倚在门旁,无声的微笑,"你好,我叫寇银,你新来的老师。"长时间的静默後,地板上终於碾出一串吱吱的轻响,有人慢慢的将轮椅掉转个方向,"你怎麽进来的?"这个人的背影笼在逐渐消逝的夕霞中,层次的光线为这模糊的轮廓渡上层金边,我眯起眼前打量著,"当然是走进来的。""苏呢?"我眨眨眼睛,凝视著那对深棕色的眸子,笑意勾得更深,"在外边,你要我叫她进来麽?"※※※※z※※y※※b※※g※※※※"或许我能够......"稀薄的雨里汶迈的声音如此的飘忽,几乎无从分辨,"我能够不让你有所遗憾。""是麽?"我低下头看风衣上斑斑驳驳的水印,它们这样模糊,又是谁留下的幻影,"凡事都有代价,你的,又是什麽?"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无能为力的悲伤,"我需要个人帮忙。"我抬头凝视他那对深棕色的眸子,看到里面也飘荡著一场薄雨,"帮忙?"我冷笑,"你需要打手还是杀手?"他一动不动的回望著我,"不,我需要一个老师。"我顺出支烟放在唇间,伸手去摸风衣口袋,"原来你调查过我。"他靠上来替我遮住细雨,声音虽很清楚,笑容却浅得近乎虚无,"寇银,二十七岁,圣多菲孤儿院的数学老师。"我向旁侧开两步,扣下了打火机,"你的资料完全正确,不过对一个小人物而言你有点过於费心了。"他放下伞,淅淅沥沥的雨水忽然便沾湿了他的衣裳。"你我都清楚这种调查一点用也没有。不过我并不关心你到底是谁,你二十一岁之前的履历为什麽会一片空白,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老师而已。"我大笑,"可我不觉得你需要一个小学老师来教你,而且看样子你也不象有孩子的人。"他的神情被雨水氤氲暧昧不清,"是的,你未来的学生,是我唯一的妹妹。"※※※※z※※y※※b※※g※※※※而此时她就坐在我面前的轮椅上,围一块厚厚的花毯,膝上摊著本打开的书,长长的棕发遮住右脸。"谁叫你来的?"她开口问我,声音锐利得如一把刀子。我耸肩,"你哥哥。""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如果她神色不这样凶悍本来会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拥有与汶迈同样俊秀的脸型,而眉眼更揉进女孩子特有的娟秀细致,嘴唇淡而清丽,娇嫩的肌肤淌著少女特有的粉红光泽,即使长发间那些隐约可见的疤痕也不能遮蔽她青春的朝气。"但我想。"我笑起来,"何况你哥哥聘我做你的老师,就这样出去跟他没法交差。"她哼了一声,唇角勾出几分讥嘲。真是一家人,这个神态与她哥哥简直酷肖。"我的老师?"她的声音高高上扬,渗进极其浓烈的讽刺味道,"你也配吗?"我得承认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当下斜著眼睛考虑半天,"也许吧。""也许?"她冷笑,"你是什麽大学毕业的?"我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持续靠住门,"我自学成才。"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你说什麽?!"我向她点头,"没错,我艰苦奋斗,自学成才。"她吸口气,梗直脖子撇我,眼中充满蔑视,"皇家学院的教授都被我赶走好多了,而你还没上过大学,凭什麽教我?"其实我也想弄明白你哥哥到底打什麽主意。我挑眉眉,"我倒觉得我这种程度说不定正适合你,皇家学院的教授还是去教其他学生的好。"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双手有点哆嗦,大有把手里的书当成暗器发过来的意思。欺负小女孩的行为实在不怎麽样。我叹口气,高高的举起手,"好啦,好啦,你只要完成规定的课程就好,并不需要喜欢我;我也一样,除了上课不会干涉你其他的活动,怎麽样?"她愤怒的瞪过来,"你给我走开!我不要什麽老师!!""但我需要学生,"我无奈的叹息,"你哥哥已经付了两年的薪水,我也没办法啊。"她拧过头不再看我,纤弱的胸口有丝抖动。"就这样?"我伸手去拉门,"明天开始九点上课,我要先看看你目前的程度,你要没什麽事最好先准备一下。"她倏的转回头,"汶迈付你多少钱?"这丫头真没礼貌,居然敢直呼兄长的名字。我皱眉,"你问这个干什麽?"她睨著我,冷冰冰的开出条件,"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加五倍,不过你必须马上离开!"靠,这小丫头片子怎麽这麽有钱!"代价不小,总之你肯定付不起这价钱。"我拉开门走了出去。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霍伦来敲我的门,跟我说汶先生请我同他一道用餐。虽然我认为从规矩上来讲一位世袭的贵族是不应该和下人吃做一处的,不过一来肚子实在很饿,二来霍伦曾把庄园的厨子夸得天上没有,地下也无(当然,回日庄园的一切在他嘴里都是举世无双,不过这番活色生香的讲述依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我毫不犹豫的来到了餐厅。在我眼里这是整个回日庄园最漂亮的地方,樱桃木桌很长,真丝台布很白,红玫瑰很香,汶迈侧头与一个人轻声说著什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泛出一个微笑。我伸手打过招呼,与他身後站著那人目光一触,心中兀的一凛。 那是个很年轻很秀挺的年轻人,眉眼异常清黑,与白净的肌肤交衬相映更显得说不出的整齐干净,此刻他略略扬起下颌扫视我,脖颈上两节锁骨在紫水晶灯的柔晕下异常细致洁白,我恍惚的便听到了青草在春天的夜里簌簌拔节。 我在离主座两椅之外的地方坐下,看著霍伦朝汶迈略一弯腰随即走出餐厅,眼角余光仍是不离那年轻人,他负手而立的姿态让我觉得异常熟稔,隐隐约约的想起那个醉酒的风雨之夜,一人在远处如标枪般沐雨屹立──或者更远的时候......──浑身血液骤然一滞,我忙忙的敛起思绪,一抬眸正撞上汶迈若有所思的目光。我们相视少顷,他唇角扬起,绽出一个了然温醇的笑容,微一努嘴,"他叫裴白卓,是我一个近身警卫。"随後回头朝那年轻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寇银先生,我们新来的家庭教师。" 我向他说声你好,然後不出所料的发现年轻人只是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我倒不介意,汶迈似乎也不,他开始询问我今天过得怎样。 "挺好,谢谢你准备的房间,维先生告诉我说那是这儿最漂亮的一间。"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不知此种待遇是祸是福,不过总比守著地下室强,对吧。 此时几名仆人已经将第一道开胃菜烟熏鲢鱼端上来,我瞟一眼裴白卓,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全不在乎美食当前。而汶迈谈笑风生对此似乎习以为常。 靠,他俩都不在乎我还操哪门子心,我当即低头全心全意埋首鱼间。霍伦说得果然不错,厨师功夫了得,鲢鱼做得鲜美异常,水准一流,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哎,分量太少,难以满足此刻饥肠辘辘的我,看起来下一道八成还是蚝虾之类的开胃菜,照汶迈慢条斯理的进餐动作看,轮到正餐的时刻似乎遥遥无期,全不在乎这种安排对一个早就习惯五分锺内塞进仨汉堡的人而言是何等的煎熬。 我嘴上吃得高兴,心里却暗暗发愁,眼看汶迈银盘中的鱼半天也没下去一点,更平添了一层郁闷,正在为难要不要找个借口溜到厨房先垫巴点火腿什麽的,忽然发觉有个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侧眼一瞥,原来是霍论曾给我介绍过的负责日杂事物的卫太太。 想必她与我有著相同程度的烦恼,要不然不会脸色这麽犹豫,我还在瞎猜,汶迈已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怎麽了?"他问。 卫太太圆滚滚的脸上浮出些窘迫的神情,"先生,对不起,不过致小姐不肯吃晚餐。" 汶迈细长的眉毛簇了起来,"她不肯吃?" "是的,她还说......。"卫太太不安的绞著手指,飞快的瞥我一眼。 看来这段绝食八点档貌似跟我有关系,我噎进最後一口鲢鱼,兴致勃勃的期待下文。 汶迈眉头又深了了一分,"她说什麽了?" 卫太太低下头,声音小得象蚊子,"致小姐说寇先生什麽时候走她什麽吃饭,否则......就永远不吃。" 汶迈叹口气,摇摇手让她下去,回眸向我微微苦笑,"你不要介意。她还是个小孩。" 怎麽会怎麽会??猛一眼望到卫太太身後那个佣人手里得托盘,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麽我看到了什麽?──黑鱼子酱,芹菜心,奶油玉米汤,熏猪排,咖喱鸡,樱桃派,鸡蛋布丁──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来说也太过分了吧吧吧吧,哦哦,还漏了香蕉船和葡萄苏打。 我冲上前,指著盘子问转身欲走的卫太太,"这些,这些你打算怎麽处理?" 她好象被我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发颤"这些?当然倒掉了。" 啊啊啊啊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我一把从佣人手中把托盘夺过来,抢回自己的座位,对汶迈严肃的开了口,"汶先生,浪费是种很不好的行为,所以如果您不介意......。" 汶迈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挑挑眉,"当然,请吧。"※※※※z※※y※※z※※r※※※※这天夜里睡得并不好,凌晨三点突然毫无预兆的惊醒,而後发觉脊背的冷汗已将睡衣濡得微湿。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沙幔被拂得沙沙做响,轻轻扬起片雪白的月光来。我不记得家里曾买过这种质地的窗帘,不由得有点奇怪,过了好一会儿终於想起此时自己正身处回日庄园中。松口气,我揩一把额头的冷汗,慢慢下床来到窗边,伸手撑住窗棂。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各个关节却被扯得晃晃当当的痛,象个松松垮垮的牵线木偶。我半俯在窗台上,听到自己的呼吸,一声声的,那麽重,那麽痛。忽然老肖恩的话又一次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我用尽一切力量才从上帝那里把你的命借出来,可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收回去的。即使借来的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好熬,你懂吗,你会常常被架在火上烤。"是的,我懂,这些年我一天比一天更懂这句话。那你呢,现在恐怕正在天堂上担心的看著我吧,肖恩老头?月光很亮,明晃晃的洒下来,仿佛铺开一湖的水银。一切都这样宁静,似乎沈淀了一切躁动和不安。然而我忍不住感到焦灼,这种风雨将至的宁静很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一如回日庄园,每一粒尘埃都有秘密。直觉提醒我离开这里,离开永远温文儒雅的主人,长发遮面的少女,离开满面笑容的管家,标枪般挺拔的少年......他们是有毒的野藤,纠结在一起便围出危险的陷阱。而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拥有趋避危险的天性。却依然留了下来。为了兰......还有艾芬妮。我苦笑,是的,那个二楼的少女,豹子一样凌厉的少女,每一根汗毛都充满戒备的气息。除了她的眼睛。象清晨露水一样晶莹,象小草芽须一样稚嫩,象受惊小鹿一样颤抖。象,我所见过的,艾芬妮的眼睛。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你,艾芬妮,我会不顾一切把你强留下来;我会坚定的说不,说兰爱你,无论你变成什麽样子无论你们之间隔却多少光阴多少距离,他依然爱你。永远不会再见,艾芬妮。你在天堂,而我将下地狱。然而在那之前......让我尝试,救这尘世中的艾芬妮。汶致。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我暗暗叫苦,匆匆忙忙洗脸漱口後抓本书直奔二楼。哪知刚转个角就发现苏窈窕的身影正堵在楼梯口。 我向她高高兴兴的打招呼,"hello,你早。" 苏的脸如同罩过白瓷面具,看起来不如我这麽高兴。 几步蹿到离她三蹬的地方站住,瞧苏纹丝不动的样子似乎不打算让开,我只好拍了拍自己手上的书,"我要开工啦。" "主人不想见你。" 我说美女,你就不知道换个词? 我仰视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要是两人就维持眼下的姿势也挺好,可惜......"抱歉,苏,我也是职责在身。你还是让开吧。" 对视片刻,就在我以为不得不再次唐突佳人的时候她忽然嘘了口气,偏到一旁让出路来。 我一拱手,真心实意道了声谢谢便拔腿上楼。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冷冷的声音响起来,"如果你对主人有任何不利的行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你。" 这年头,当个老师都有性命之忧。 我笑呵呵的摇头,"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这个借口的。" 如意料中一样,那扇褐色橡木小门从里边锁得紧紧的,还好我曾跟随名师学习过怎麽撬锁,所以还不成为困难。当下取下领带夹掰直,插进锁孔里稍稍一别,随著咯哒咯哒几声轻响,小门被推开了。 小丫头楞楞的盯著门,估计正在奇怪呢,冷不防看到我,肩膀一缩现出点惊慌来,"你,你怎麽进来的?" 我低头重新夹好领带,"走进来的啊,要不你以为我怎麽进来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不想见你!" "可我没说不想见你啊。" 她气得瞪圆眼珠,猛一挥手,把手上那本厚书狠狠摔过来。 我扬手在半空接住,掉过来一看原来是本《梅里美文集》。 耶,还正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按照你哥哥的要求,我不仅仅要教你数学,还要再加语文。"我挠挠头,"当然西班牙语什麽的就不在我负责范围了。" 小丫头咬著牙不吭声,眼里喷著熊熊怒火,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迅速结束战役,"既然你喜欢梅里美,那今天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马铁奥这个家夥怎麽样?" 她嗤了一声,转动轮椅到窗边,只留个背影给我,"你给我滚!" 我叹口气,"好吧。我滚。" 她似乎没想到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回答,飞快的回头瞥了我一眼,眼光非常之不友好,然而随著我的脚步逐渐向她的方向奔去时愤怒的神色终於为惊惶所替代,"你想干嘛?!"她大喊起来。这丫头嗓门真不小,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干嘛?当然是按你的意思滚了。"我摊手微笑。 她依然有点慌乱,小小的身子在轮椅埋得更深,"你,你滚!马上!" "好,"我将书卷巴卷罢塞进口袋里,略略掂量了一下轮椅重量後,伸手将她肩上的羊绒披毯拉得紧了些,便顶著小姑娘发白的脸色弓身将她整个人连著轮椅一起抱了起来。 她吓得啊的大叫一声,两只手紧紧把住轮椅扶手,"你,你干什麽?" 还好,不太重。 "带著你一起滚啊。" "你快放我下来!快点!" 我下颌稍稍调个方向,避开那些毛茸茸的刮得让我想发笑的羊绒毛,"天气这麽好,不到花园里去对不起自己,我带你下去。" 她在轮椅里拼命挣扎,耳旁的声音更加尖锐几分,"我不要出去,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眼见我一步步半点也不犹豫朝门口走去,转而放声大喊她保护者的名字,"苏!苏!苏!"这招果然有效,没等我挪两步苏已出现在门旁,见到眼前的一切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朝她点点头,"苏,拜托你把门开大点。" 她攥起拳头盯住我,"你要干什麽?快放下致小姐!" 丫头左拧右晃的,还真沈。"我要带她去花园上课,快点,打开门。"与此同时怀里的小家夥开始一边用拳头砸我的胸口一边气焰嚣张的喊,"苏,苏,快放我下来,再把他揍一顿!" 在双重夹击之下的苏有瞬间的手足无措,她茫然的看著我们,脚步刚一踏前又收回。 我冲她挤咕挤咕眼睛,"拜托,苏,开门。"身子已经靠上前去。 她咬了咬嘴唇,显然心情异常矛盾,可终於还是敞开门,同时偏到了一侧。 我笑著向她致谢,而对头则哑了火,但也仅仅片刻而已便又拼命喊起来,"苏你干什麽!快过来放下我!快点!" 这丫头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我回头看一眼苏,见她紧跟於我们身後,秀眉微簇,嘴唇已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脸上却染出一片不安的嫣红。 我冲她打一个赞赏的眼神,胁著吱哇乱叫的尖嗓门来到长廊里。 这阵高分贝的调子早就引起好几个人奔上楼来,卫太太和霍伦也在其中,在看到我们的一瞬他们也和苏一样眼睛开始发直。我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以示这绝不是幻影。 "卫太太,清你去厨房取些蓝莓派和牛奶什麽的,我想你的小姐有点饿了;还有什麽人能搬张凳子来吗?我们要在花园里上课,谢谢。" 於是我们就在女孩子震耳欲聋的喊叫和仆人们纷纷乱乱的脚步声中来到了楼下的花园。当轮椅终於被放置在大榕树下时,我的左颊也同时挨了火辣辣的一掴。我拧拧眉,看到小姑娘的两只眼睛被怒气鼓动要挣出眼眶,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做响,擎著刚刚击出脆响的巴掌,似乎打算冲上来咬我几口。真象一只竖著毛挠爪子的小猫。我退後几步,把高背椅和圆几拉到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再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书,笑嘻嘻的扬了扬。"现在开课,你觉得上午两个小时怎麽样?中间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她气得眼白都在发红,"我不上,我不上!"她使劲捶著扶手,"苏,苏!"苏挺身站在门廊处,面上虽然竭力镇定,但绷直的脊背却明白无误的泄漏出紧张与焦灼,此刻听到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喊叫,碧波般的眸子更溅开一圈圈的涟漪,便身不由主的迈出一步,而我则牢牢摄住她的双瞳,唇角弯出一个安稳的微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试探,碰撞,胶著,而後彼此交错,融汇,最终达成某种平衡与妥协。她的目光转为平静,容色也再度沈著下来,迈出的右腿又收了回去。小孩使劲嚷嚷半天,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出来帮忙,总算明白了眼下自己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不会有友邦部队的支援,终於闭上了嘴巴,改为用刀片似的眼神从头到脚轮番扎我。安静了啊。我满意的翻开书,"这个故事你看过了吧。女孩子应该不太喜欢吧。你感觉怎麽样?"小姑娘剜我一眼,飞快的堵住自己耳朵,看样子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她红得象苹果似的小脸逗得我想乐......不过说到苹果......我忽然嗅到了蓝莓派的香味,回头望到手里卫太太正朝这边走来,双手端著盛满各种水果和甜点的托盘,她边走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瞄我,一张胖乎乎的脸皱成了橘子皮。我站起身接过餐盘,低头闻著食物诱人的香气,咂了咂嘴巴。"谢谢,我没有吃早餐,"瞅一眼正捂著耳朵企图用眼宰我的小孩,我低声说,"这个丫头好像也两顿没吃了,麻烦您能不能再做点东西来呢?"橘子纹抽得更深了,"我该做点什麽呢?"我咬口蓝莓派,味道真是好啊,"随便,什麽闻起来最香您就做什麽。谢谢。"她狐疑的点点头,便在不时的一步三回首中走入房子里。说起来梅里美的小说我也很久没看了,趁咽东西的时候又重新翻了一遍。哎,它们依然这样的优美,充满魅力的主人公,执著的唯美与优雅,象可爱的蓝莓派一样滋味佳妙。当吞进最後一口牛奶的时候,我注意玻璃杯上小丫头的倒影已经不那麽坚硬了,摁在耳朵上的巴掌也摊到了膝盖上,有点沮丧的姿势啊。我放下杯子,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向她笑,"我吃饱了,咱们可以开始上课了。"她冷冷盯著我,终于冒出句话来,"我还没吃呢。"※※※※z※※y※※b※※g※※※※我垂首翻回马铁奥那一篇,"你觉得梅里美想通过这个主人公表达什麽观点?""我要吃饭!"我吃惊的抬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吃饭。"小丫头的白牙闪出缕缕寒光,"我现在想吃,去给我拿!"我叹口气,"你要肯说个请字在下乐意帮忙。"她别过脸,坚决不肯理我。不知饭牛扒做好没有。我向房子里扫了一眼,不见卫太太蠕动的身影,只有苏面沈似水,抱胸立於门前,正仰头望著天上悠悠浮云。"我看大概......"就在转头一瞬,我猛一眼望见玻璃乍出道白光,那光亮得让人惊心,我心头一震,待要继续捕捉,它却已倏然无踪。靠,上个课也不消停,当老师真是多灾多难。远处苏瞧白云瞧得正高兴,看起来一时回不过神。我将书丢在桌子上,走到小丫头面前。後者正用"滚开,少烦我"这样的眼神瞪我。"嗨,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你喂饱,咱们先去找卫太太。"她拗著脖子不出声。"那好。我们走吧。"我俯下身遮住她的左侧,尽量让声音显得温柔。"你走开,我......。"白光骤然一闪。来了!我脚下用力一蹬,猛揽过小丫头的脖子,呼的一声将她整个儿掀到草地上,身子随之一滑合身压了上去。就在此时一股灼热已蹿上肩膀,来不及细想,我蓦的缩头,背部一弓,将掩在下面的小姑娘连头带脚包在怀里。肘窝里的人发不出声,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抽得紧紧的,我屏息伏地,听到远处众人发出惊呼,间杂於内的,是极轻极轻啪的一声响。我出了口气,半撑起身子,抬头只见苏已急速跑到面前,她一眼落在我的左肩,脸上血色刹那褪了干干净净,脚步僵直在那里好像木雕石塑。我一扬下巴,向她飞快的甩个眼色,不动声色的将吓得发呆的小姑娘弯臂抱了起来。她直直的盯著我,长长的头发顺著我的手臂滑了下去,露出半张毁损得异常严重的脸孔,象烧焦的草地,萎皱得让人心痛。忽然之间想有第三只手,可以抚平这种伤痕,还有这种惊惧。而此刻我只能向她柔和的微笑,"我们进去吧。"她瞠目瞪我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慌忙将头发拢上来重新遮住脸,同时又狠狠打我一耳光。"你这个混蛋!!""没错,先进去吃饭好吧。""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拼命扑腾,胸口抽抽搭搭著,不知道是不是气得要哭。我横抱著她迅速闪进房里,苏推起轮椅快步跟了上来。我们一进门就见霍伦正从楼上跑下来,当他的目光从我怀中正大吵大闹的汶致滑到我的肩上时,脸上的笑容都惊得僵住,一时定在了楼梯上。我冲他微微摇头,斜身让苏推轮椅进来,小心翼翼的将小姑娘放了进去,吩咐苏推她上了电梯......至於她在里面扑腾有多厉害,上帝原谅我,苏,那是你的头疼范围了。电梯门慢慢合上的同时,我听到霍伦慌乱的声音:"怎麽回事?寇银,你受了伤!"我摇头,感到额头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没事,只是子弹的擦伤。"霍伦倒抽口气,浅灰的眸子里阴云密布,"子弹?怎麽回事?"我笑了一下,"这得看看再说。"推门重新走入花园,但见眼前天空湛蓝如洗,清风脉脉如缕,而芳草委地一碧而去,刚刚那生死毫厘的一瞬,似只不过是场榕树下的短梦而已。然而肩上的疼痛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时候只要我的动作再慢一点点,现在恐怕早有人伏尸当场。然而,目标到底是谁?我扬起头眺望远处憧憧楼宇,估算了了一下射击距离不由暗暗吃惊,这种超远射程对一个狙击手而言相当困难困难,可那颗子弹却如此精准,看起来......这次碰到了高手。我来到正对榕树的花窗前,仔细察看一下,注意到除了一根雕花栏杆被在刚才的撞击下有点变形以外,其他都一如平常,看起来防弹玻璃质量不错。我猫下腰将青草耐心寻找,果然在几尺外的草地中发现了那颗子弹。霍伦跟在我身後,神情紧张,居然有人会在回日庄园内遇到枪击,这无疑是他这个主管的责任。此刻他死死盯住我手上的弹头,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战栗,"我们现在最好进房子里去,外面......""没有危险了,"我眯起眼睛对著阳光将弹头转上一圈,心里有了点谱,"这种狙击高手一击不中便会迅速离去,不会再额外浪费子弹。"我把子弹抛给他,"这是颗7.62mm法制步枪弹,法国勒库公司的新品,名义上还在研制中。你最好交给汶迈查一下,不过我初步认为它是从杆改良的G3 SG-T的枪镗里打出来的,这种狙击步枪性能不错,射击散布度也最小,可惜控制得很严,只有国家警备部队有装备,流到黑市上的并不多。如果突击审讯一些改造枪支的专家,我相信会有线索。"霍伦呆呆的接过子弹,脸上神色仍旧凝滞,也如卫太太那样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我冲他挤挤眼睛,"别这种表情,我只是个普通的军械爱好者。现在,我需要的是碘酒和纱布,谢谢。"也不知霍伦在电话里究竟跟汶迈说了什麽,总之傍晚他回来时只是简单问了我几句,然後就面色冷峻,匆匆去了"旁人切勿打扰"的三楼,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又见到他。今天餐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除了汶迈和我,还多了一个人,这座庄园的另外一位主人。看起来他们兄妹两人没有一切吃饭已经有日子了,汶迈看到她时的眼神比我还要诧异和惊喜。他亲自替自己的妹妹拉开桌子,摆上餐具,殷切得象位面对公主的骑士。汶致的举止则有点紧张,对她哥哥的诸如"今天过得怎麽样?""这道菜如何"一类的问题仅仅以点头作为回答。我则缄口不语,只在肚子里暗暗好笑。这顿晚餐就在汶迈一个人的独角戏中很快的度过了。在小丫头将被苏推出餐厅时,她忽然回头冲我叫了一声,"喂。"我左顾右盼,"你叫谁?"她很不高兴的撇我一眼,"你。"我向後一仰,"我叫寇银。"小丫头翻了翻大眼睛,看起来很生气,呼哧呼哧了半天。我站起来,"没事了?那我走了。""喂!"她使劲拍拍扶手,"我说你......,你......。""我什麽?"我抱肩而笑。她的目光避开我,瞅向天花板,"你的肩膀没事麽?""哦,哦,当然,不会耽误明天给你上课的。""她很久没和我吃饭了。"在小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汶迈忽然开了口。我歪歪头,"一定是您太忙了。"他淡淡的笑了,棕色的眸子中流淌著光芒,"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头,"我不知道,也没什麽兴趣。"他垂下眼帘,紫色的灯光在长长的睫毛上匝出一圈光晕,彼此蔓延弥渗的明灭中,唇角的弧度温和仿佛要滴出水,"好吧,我只是想声谢谢而已。""没关系,当时也只不过想自保而已,没事了吗?我想早点休息。"我有点不自在,空气中象有什麽无形无质却沈重无比的东西迫了过来。他抬眸,眼睛中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好的,注意休息。"哎,说是休息,哪能那麽容易。肩膀火辣辣的疼,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处理的太粗暴,痛感都於此时一股脑的涌来,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愣是半点睡意也没有。我暗暗叹气,早就发现自己身体的康复状况一年比一年差,除去不时发作的旧伤,还经常的头昏,耳鸣,偶尔不经意的小伤要痊愈起来也很困难。兰曾很担心的要我去做检查,我总是拍他的肩膀,用一副哲学家的口吻教育他说:生者,我幸;亡者,我命。其实......谁还能比我自己更清楚呢?那些生不如死的苦痛让我常常怀疑老肖恩是不是跟我有仇才拼了老命进行治疗。活到现在,活著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麽死去。我不甘心。忽然间疲倦和烦躁就席卷而来,还有,许多上一世的回忆。我一阵慌乱,忙打住自己的思绪,伸手在床头胡乱的摸著,想找包香烟,可是抹了半天也没发现。见鬼,放哪里去了。对著黑黑的天花板拧了半天眉,我忽然上午在客厅里裹纱布时曾将衣服脱到了沙发上,现在想想八成是那时香烟从衣袋里滑到了沙发上。肯定是。我跳下床,拉开门,蹑手蹑脚的走向客厅。廊中的月光很好,穿破花窗潜进来,如霜如水,有种梦境样的错觉。 我手里握著电筒贴墙而行,惟恐惊扰了谁,阑寂的深夜里,除了秋蝉在草地上长鸣外,周遭默然无声,万物都在沈睡,只有空气中依然流动著湿漉漉的湖水味道,有点寒冷和寂寞。 我以为客厅里也是如此静谧无声,所以在听到荜荜剥剥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的脚步有些重了。 然而丛丛的火分明在壁炉的燃烧著。 火花劈里啪啦的四处飞舞,为地毯上裸露的身躯镀上层幽蓝幽蓝的光芒。 那些肢体交缠在一起,象藤与蔓,骨与肉,不能分离,无法分离。 我就这样怔怔的定在了客厅入口。 少年的皮肤月光般的洁白,沾染露水的月光象梨花上微融的雪,他以奇异而美丽的姿势俯仰著,闭紧了双眼,一头黑发在地毯披开,那样稚嫩而青涩,颤抖如象面对著猎人的小兽。 猎人却在步步紧逼,淌满月光的脊背一拍一拍敲打出音节,他的手抓牢猎物的肩头,似乎就要这样将他永远嵌入自己的身体中。 他们的汗水汇在一起,洇湿了暗红的地毯。 看起来烟是取不成了。我沮丧的意识到这一点,悄悄的回身想走。 此时此刻,那人的眼光忽然就漫了过来,我们目光交错的瞬间,他的肩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他身下的少年发出轻轻的叹息,也睁开了双眼,看到我时,黑眸中迷离朦胧的水汽刹那消失得蒸发得干干净净。 他们一上一下的望著我,眼神比呼啸而来的子弹还犀利。 哦──哦──哦──哦── 我觉得自己象个半夜三更溜到别人家偷东西的贼,偏偏还是个被主人当场抓住的倒霉贼──贼总该做点狡辩──於是我疾步来到沙发前,感谢上帝,那包肇事的香烟真的光明正大的躺在上面──你真冷静,不象我这麽满头大汗的──我一把抄入手中,向那边两位扬了扬。 "我来找烟,"靠,好象话得有点少,我耸耸肩膀,再加上几句,"身材不错,别介意,请继续吧。"※※※※z※※y※※b※※g※※※※本以为这起乌龙事件会就此过去,没想到会在两周以後一个傍晚被个意料不到的家夥再度提起。这时已将近深秋,早晚都有些凉,小丫头换上了薄薄的粉毛衣,安静的坐在榕树下看书。浓密的叶片在风中飒飒飞扬,夕晖如同绯红色的细雨自枝桠中不断滴落,斑斑驳驳的树荫中仿佛有点点碎金漫舞。这沈静的气息让我有了些熏熏然的微醉,托著腮,我心里渺渺茫茫的想著些很久远的事,真奇怪,曾极力抗拒过的往事在此时想起忽然都有了温情的味道,就象一个人无意中翻出发黄的旧照片,看到那些自己热爱过或者憎恨过的一切,不会再为之动容,顶多是笑著说一句--你看我那时候多傻。......那时候多傻......"今天过得怎麽样?"我小小吃了一吓,才发觉汶迈不知什麽时候已来到了近前,正对著小丫头殷殷垂询,他身後是冰山先生裴白卓。小丫头显然有点局促,细细的眉毛耷下来,"很好。""上了什麽课?""上午是微积分,现在是茨威格。"汶迈伸手轻轻拢拢她的长发,唇边笑意温存,"他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小姑娘低低嗯了一声。他回头向我笑了笑,"是你选的?"其实是你妹妹勒令我必须看的,当然我不能如此坦白,所以只能笑而不答。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直起身来,"好吧,你们继续读吧,只是别太晚了。"我挑挑眉,"当然,我就快饿了。"汶迈笑著从身边走过,当他的影子裴白卓与我擦肩而过的一霎我端起咖啡杯向他挤了挤眼睛,果不其然的看到少年白玉石般的脸孔腾的涨红,仿佛一抹胭脂洇入了牛奶中。他稍偏开头,有点发慌的目光转到另一侧,颈部肌肉也有些微的耸动,就这样保持著发僵直的姿势匆匆离去。真好玩,我笑眯眯的呷一口咖啡,只觉得五体舒泰。那天晚上溜回自己的房间後,我对著天花板简直欲哭无泪。试问世界上哪个神经正常的人能在撞破人家的情事以後居然会赞美当事者身材不错,并且若无其事的请他继续?怎麽也该心如鹿撞面色煞白咀嚼肌抽动两下激动的大吼-------你们,你们怎麽能这样!你们......接下来猛一跺脚大义凛然的和某些人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再不济也该神情尴尬手足无措的试图辩白--------我不是故意来这里的,我对这种事......完全没有偏见,我理解,我完全理解......。结果......,靠!结论再明白不过了-----我真他妈的蠢!翌日当我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见二位事主时,本以为他们也跟我一样多少有点窘迫的表情,没想到一个谈笑风生,另一个也依旧面如寒冰,这多少让我有点愤愤不平,敢情头天晚上就我一个人傻乐巴唧的抽了半宿烟。今天终於找回来啦,我心满意足,乐滋滋的琢磨刚才自己眼睛里的促狭意味到底有多浓。正算计呢,就看到小丫头古古怪怪的眼神抛了过来。"喂。"她叫我。我摇一摇手指,"叫我寇银。"她翻翻眼睛,居然没生气,"你知道了吧?"这倒让我挺惊讶的,虽然这丫头近来不再整天闹人,可主动跟我说话还是破天荒头一次,想必终於发现我这个人的确是浑身优点人见人爱。"什麽知道了?"我反问。她眯起眼睛瞧我,样子有点狡黠,狡黠中又带点轻蔑,轻蔑里似乎还掺了点嫉妒。真是小孩子。我灌了口咖啡,低头继续研究茨威格。"我-说-,"小姑娘的声音拉得长长的,"裴白卓和我哥哥上床的事。"扑哧一口咖啡全喷到了书页上,我这句惊世骇俗的话呛出一连串的咳嗦,就差点没挤出泡眼泪来,猛喘了半天好容易才止住,抬头正撞上肇事者幸灾乐祸的笑容。"你个小丫头片子,瞎说什麽呢?"我拿袖子使劲蹭书。她得意洋洋,"我有没有瞎说你很清楚吧。"我头都大了两圈,不知该怎麽反应,只好当做没听见。她却不依不饶,"你怎麽看?觉不觉得奇怪?"真服了她。"不怎麽看,别人的事和我无关。""这样啊,"她显然没有料到我这种反应,有点失望。我暗自摇头,重新将书翻开,却又听到她问,"那你呢?""嗯,我说了,这事和我无关。""我是问-"她的调子转个弯,稍稍上扬,"你会不会也和我哥哥发生关系?"靠,幸好现在没喝咖啡,要不准得呛过去。"不会!"我粗声粗气的回答。"为什麽?"她瞪著大大的眼睛。这还用问?我把书举到眼前,"我是男人。""裴白卓也是。""那不一样。""有什麽不一样?"还真是穷追猛打,"总之不一样。"她没有给我喘息之机,"到底有什麽不一样!"我头开始发疼,只好把书放下,很仔细想了想,"我又不爱你哥哥。"我说。她居然有点生气,"我哥哥哪里不好?你会不爱他?"汶迈,汶迈,你要在这里估计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吧。我耸肩,"他挺好,不过我只爱女人。""要没有女人呢?"我晕,"那我就去找头母猪!"小丫头显然没料到我竟然会给出这麽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时脸红得象熟虾子,喃喃的说不出话。战斗终於结束了。我长出了口气,甩了甩头,站起来准备看看晚餐好了没有。"喂,寇银。"她怯生生的叫我。我打个响指,"好孩子,就该这麽叫,下次最好加上先生两字。"她撅起嘴巴,"我是想告诉你......,我也是女人,要对我绅士一些。"我笑得打跌,上前在她头上使劲的搓,将她满头棕发揉得乱七八糟。"干嘛?"她愤愤打开我的手。"第一,我高兴的时候就会搓人头发,这招叫韭菜炒鸡蛋;"我笑嘻嘻的弯下腰,对著那张小脸,"第二,你不是女人,你是小孩,我也不是绅士,我是粗人。"她恨恨的反驳,"那苏呢,苏总是女人吧。"这倒是个问题,我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那倒是,而且她还是个漂亮女人。""你不准欺负她哦。"小丫头警告我。"我对美女一向很好。"我推著轮椅向房子里走去,"你很喜欢苏是不是?"她不答,半天才嘀咕了一声。"你其实也挺喜欢你哥哥的吧?"她用鄙视的眼神瞅我,"你才恋兄呢。"我哈哈笑著走进长廊拉开大门,"知道了,你的心上人是那个裴白卓。""你真讨厌!"下一秒,那本倒霉的小说就化做凶器向我胸口射了过来。这天晚餐就在我不时的低头闷笑和小丫头叽哩咕噜乱转的眼神中安然渡过。而汶迈则在上首望著我们,目光很有些迷惑。 ※※※※z※※y※※b※※g※※※※月底时我开车去古伦格堡监狱探望兰。兰看起来不错,水蓝色的眼睛漾著平静的微笑。"发型不错。"我揶揄的向他眨眼。他摸摸自己短得露出白色头皮的金发,"象不象光头党?"我们同时笑了。兰的狱中生涯顺利得让人吃惊,除了不能自由进出监狱的大门外,他的生活一如普通人,读书,绘画,打篮球,他们甚至特地为他开辟了间钢琴室。"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进监狱,可我还是觉得他们对我好得有些过分。"兰叹息著说,"我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并不是来度假的。"我合拢手指向他一指,"如果有上帝的话,我相信他不会认为你得付出什麽代价,再说,这本来就是轻罪监狱,这样的安排很合理。"他摇摇头,显然不能信服,不过并没有与我争辩,而是转了另一个话题,"上周日玫来看过我,她说你已经离开了孤儿院。"我点上支烟,"对。"他深思的望著我,"我记得你说过打算一辈子都在孤儿院里当老师。"我屈指掸一下烟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麽打算的,不过最近有点厌倦了。""厌倦?"兰慢慢的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孩子,却不喜欢变化。"我笑得前仰後合,"少学心理学家唬人,兰,我是什麽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语气异常肯定,"玫说你只告诉她去做家庭教师,可不肯说到底是哪里。"我抓抓头发,"是吗?我不记得了,可能当时太匆忙了吧。""告诉我,寇银,"兰的身子探过来,带些思虑和疑惑的神色,"是不是因为我......"我掐灭烟蒂,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自己跟你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别浪费时间,还是带我去看看你的钢琴吧。"从古伦格堡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呼呼的掠过高速奔驰的雪铁龙,天边星光默然流散,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凝固的静态,只有早已干涸的河床上偶尔有白骨闪出青荧的磷光。我知道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人类的耻辱与伤痕。即使这些年在不同的城市见识过无数的白骨,它们仍然象此时一样让我喟然而叹。每一具失落在荒野的骨骼里都曾有个鲜活的生命,他们爱过,也被爱过,即使这麽多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深藏於某个梦境的角落,仿佛从不曾离去。这让我感到恐惧,以及伤感。如果有一天我猝然倒下,永不再醒来,谁会为我敛起最後一块骸骨,谁将它们抛入深海使我永远安睡,又有谁喃喃念著我今生的名字流下一滴眼泪?我游走於灵魂之外试图摆脱人生的纠葛,却依然贪恋这世界稀薄的温暖;我踟蹰独行以摆脱一切镣铐与桎梏,却又希望可以懈逅希冀已久的宿命。这样的我,有什麽资格爱谁;或者,到底又有谁,爱我,这样孱弱的见不得光的灵魂,多麽可耻。我握紧方向盘,独自笑了起来。看起来今天晚上又得去老地方了。SPIN前那个挽起长裙露出漂亮长腿的女郎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胸脯雪白的姑娘,她看著我的眼神象是见了腥的猫。"嗨。"她昂起尖俏的下巴,猫一样慵懒的眼波向我流来。我摇下车窗,打量著她盘得高高的红发。她纤长的手指自细白的脖颈缓缓滑上了发际,"我喜欢这假发的质地,很韧。"她的笑容异常神秘,"想不想看看我真正的头发?"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匝著深蓝光晕的黑,象她的浅笑一样迷离如这城市的夜色。此刻它们正不断自她颤动的双肩滑到我胸前,仿佛一匹触手柔腻的锦缎,她白生生的身体在锦缎中若隐若现,挂著点点轻汗,好像条甫出水的白鲢挣扎在皂网中。鱼唇在翕动著,竭尽全力攫取最後一点点空气。在网中挣扎的鱼儿,怎样的翻腾跳跃也脱不出漫天漫地的网。即使此时正当潮气氤氲的春宵一刻,这样的念头仍让我感到孤独和寒冷。於是我拢起手慢慢平举,想要掬住她盈盈如水的眼波,似乎这样就可以暂时溶化彼此的孤独。只是一刻就好,只是一刻就好,哪怕是明明知道是虚假的,是可笑的幻想与错觉,只是一刻就好,让我感到自己爱著,还有被爱著。现在,我的神情是什麽样子的?看著她的眼睛湿了麽?我闭上眼睛,感到她逐渐俯下身,黑发羽毛般骚上我的脸。柔软的哭泣的羽毛。她的手自我的眉心一点一点抚摩而下,到鼻梁,到嘴唇,最後自耳边沿著发迹绕过後脖颈,盘在我的脖子上,好象一条自草间簌簌滑来的白蛇,沾满露水;不,它更象濡湿了的围巾,织著些微的温暖与安慰。一瞬间我几乎迷失在它所带来的关怀之中,即使明明知道是假的,仍旧恍惚失神,甘愿跌进这张虚伪的网中。终究是没有。刹时之间颈动脉乍出一缕寒气,仿佛把冰锥猛然割开肌肤,直把两侧汗毛根根倒竖,无边的冷寂打这个缺口铺天盖地的漫涨而至。所有曾经的温暖就如潮水,它来时无声无息,待你惊觉,已是沈溺水底。然後,当你学会如何用腮呼吸时,潮水又全身而退,未曾稍有迟疑。最後,留在沙滩上的,死在空气里的鱼,只是你自己。我右肘猛向上一轮,正撞到她雪白的肩胛窝上,她猝不及防,口中呵然一声朝旁急翻,我就这一厘时间左手磨住床沿,全身突然发力,擦著她光溜溜的身子滚下床。背刚点到地板,只听得床架子咯咯做响,那女郎一个鲤鱼打挺俯跃到我身前来个面对面,手中寒光暴涨直取向我咽喉。我拿肘往地板上一挺,左脚在床腿上一支,整个人平著向右进了一尺,完全藏进了床下,这女子一记杀招就此落空。但她应变奇速,腕子骤出,登时便有啪的一响,有什麽物事甩来。我但觉眼前裂开道扎眼的银色弧光,当下来不及多想,颈子一窝,急急向里打滚,但外侧的脸颊终被那物事撩到,霎时只感半张脸火烧了一样热辣辣的疼,原来却是条钢丝索。那女郎哪肯罢手,一式紧似一式,钢索稍稍抖动,不回缩反倒再向我喉口绕来。我心下冷笑,不闪不避,眼见钢索末梢到了眼前,猛一把抓住,紧接著手掌猛然里扣,又缠上一圈。她显然没料到我居然如此大胆,立时惊住,手上力道也随即松了几分。我臂上加劲向里一拽,她便一径被我直直的了拉到怀里来。此刻我早将大半截刚索夹进腋下,剩下一小半在她脖子上环了松松的一圈。她的脸被迫正对我,小巧的下颌在昏暗的床下闪著象牙一样的洁白光泽。我们如此相近,呼吸相闻,却又是如此渺远的两重天地。想到此处,我不由扯了唇角苦笑,"你......。"还没等我话说利索,她眸中寒芒一掠,大麽指甲突然就生生多出节刀片,刀片冲前一刺,瞧势头是奔了我的眼睛去的。这下来得倒刁钻,分明欺我现下一手掖索另一只揽她背分身乏术的当口,果然有点意思。我骤仰头,瞄正角度一口下去,刚刚巧咬住她的刀片末段,齿间略略用力──嘎蹦!──刀子断了。我头一偏,吐出截薄薄的刀片,笑道:"还有什麽吃的没有?"她盯著那刀片,神色惊疑不定,又隐著股怒气。此时听我说话,眼睛一瞟不再说话。我摇摇头,眼下我们两人趴在地上赤裸相对,要突然冲进来一警官保不准得按"有伤风化"的罪名进监狱跟兰做伴去。想到这我打个寒战,忙拖著女伴站起来。她的表情借著月光看起来是异常的镇定淡漠,和片刻前激情四溢的架势完全不同。我松开手任她撤回刚索,这才注意到原来刚索环绕数周,在她的腕子上居然成了条精致的多环手圈。女人,女人。我暗暗慨叹,随手从床头柜上抓起烟和打火机向她一晃,"来一根?"她面无表情的直视著我,即使光线不怎麽好我也瞧得出她的样子应该是很不快活那种。"问吧。"她冷冷的开了口,我才注意到她有丝沙哑的磁音,很好听,象镶了银边的天鹅绒。"问什麽?"我呷口烟。"我是什麽人,为什麽要杀你等等。""你会告诉我吗?""绝对不会。"我耸肩,"那我又何必问。"她明显愣了楞,可口气仍然很硬,"既然我杀不了你,你杀我请便。"我叼著烟找自己的衣服,"我杀你干吗?"她的脸变得很苍白,几乎成了月亮一个颜色,"你难道还想和我上床?"我瞟一眼她玉也似的胴体,好吧,我承认那很诱人,但我还没饥渴到不要命的程度,"不,起码今天不。"我套上内裤,"怎麽也得挑个好日子再说。"於是我就放她走了,还特意为她找齐了散落一地的衣服。我自己反倒没这麽大方,三更半夜的贸贸然闯出去九成九被恭候已久的狙击神枪手打个遍地找牙,在窗侧探察了一下,我便乘电梯上了大楼顶层再从另一个出口下楼,没敢去地下车库取车,直接叫了辆出租去回日庄园。出租车跑了没多一会,我就发现司机不住从後视镜中窥著我的脸。我俩目光一碰,他马上又畏畏缩缩的退了回去,样子似乎挺怕的。我轻轻碰碰脸,只感到一片火辣辣的疼,这才想起来刚才被人一条刚索抽到脸上,应该是小小破了点相。当下眯缝起眼睛瞅玻璃窗上的倒影,惨也,肿起高高一块不说,还撕出条细长的口子,正滋滋往外渗血。 小妞下手还真狠。我眦著牙用袖子抿了抿伤口,身手的确不错,不过若是单单冲我而来还不够分量,想要我这条命的人虽然不少,可还没有这麽蠢的。看起来八成和那天的狙击手同属一路,目标还是我的雇主,今晚只是来探探底而已。 汶迈到底干了什麽?怎麽惹出这麽大麻烦? 我叹口气,自从五年前作为战争难民进入安普斯联邦後,我就固守於自己的世界,很少关心政治军事方面的动向。可眼下明摆著事态严峻,负责国防防御的最高军事官员居然会在短时间内三番四次的遭遇暗杀,连身边的人(主要是我,怒)也不能幸免,显然他的个人安全防卫体系出了大麻烦。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一个完善的安全网络必须要提前收集各种情报进行准确分析与推测,从而达到见微知著,将暗杀行动扼杀在萌芽中的目的;如果杀手已近在眼前,无论行刺能否成功,那已是整个系统的极大失误,严重到不能饶恕。 作为高级军事首脑,汶迈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情况才对,他又怎麽能忽略这样的纰漏,容许多次的攻击?这个人看起来也不是个笨蛋,这麽说......如果不是敌人太强就是他想用来做饵。 想到这里我皱皱眉,虽然汶迈和我算不上朋友,这个念头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车里突然有些发冷,我想拉上夹克衫的拉锁,突然觉得掌心剧痛,翻开右掌一瞧,心里这叫一个寒,原来脸还是小事,手掌上的皮肉早被那妞细锐之极的刚索勒得血肉模糊,隐约还能瞧出深层的白骨折了出来。 这算工伤吧?算吧?算吧?我直价叫苦,忙不迭的扯过衬衫下摆胡乱的扎了几圈,可血仍旧止不住,没多久便将白色布条染透。此时夜色正浓,满天星子摇摇欲坠,又沁满谁的泪水。 宽宽的街上几无人迹,只在我们身後不远处有辆深蓝的本田不紧不慢的开著。※※※※z※※y※※b※※g※※※※临进门前我借著月光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半,正当华胥梦隆的时刻。我掏出钥匙,小心翼翼的打开锁,轻轻推门闪进去,打算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才出玄关,忽然就望见一大团微亮的光。汶迈半卧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膝上摊著本书,灰绒睡袍被冉冉跃动的火焰渡了层觳纹般的柔波。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时候还没睡,惊愕之下,将手里的钥匙攥得紧了一紧,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汶迈静静的抬起头,眉宇间还留有另一重文字世界的痕迹,有些飘忽和深思,火光燎燎,在他脸上映出粼粼的波光,明与昧於其中消长渗织,流出无法揣摩的痕迹。我愣了愣,"你还没睡?很晚了。"他卷起书,淡淡一笑,"看书忘记了时间,不过看起来你回来得也很晚。"我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得勉强挤出个笑,可才裂嘴就扯动颊上的伤口,不由!了一声。他站起身来到我面前,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手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显得专注而严肃,"受伤了?"他问。干柴在璧炉里!!的烧著,偶尔爆开一个火星,仿佛奏出低沈调子的乐器突然断了根弦,那弦拉出的余韵缭绕於一片滟滟光影中,经久不绝。我低下头瞧著自己的鞋尖,看到它们在地毯上留下的浅印,有些污浊。"哦,刚才不小心磕上了吧台边,你知道SPIN的吧台是刚制的,所以......""你等一下。"他打断我的话,转身飞快的上了楼梯。我轻舒口气,摇摇头,带著点轻微的沮丧坐到了沙发上。火焰仍然在柴上热烈的起舞,明亮绚烂的舞步,踏出缠绵瑰魅的梦。它在死去的灰烬上起舞。生命不停的燃烧,光与热的结局,只是碎片与灰烬。我凝视著璧火,有些迷乱,很想将手探进去体会一下它的热。我想得这样入神,连疼痛也再无所觉。不知过了多久,最中央赤焰猛然窜高,溅出连串的火星,有几粒直崩到脸上来,我被炙得一痛,这才恍然惊醒,扬起脸却见到汶迈正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异常沈郁。我心里一抖,唇上却牵出笑意,"你下来了?什麽时候啊,我都没注意。"说著打个哈欠,抻个长长懒腰,"要是没什麽事我就回去睡觉了。""先治治你的伤再说。"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火光倏然倾过,浓黑的轮廓便染出薄薄的金色来。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中的蓝色塑料箱上,看到那红色的十字型,不禁失笑,"原来你是......。"忽然接不下去,只好耸肩,"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倒不这麽看。"他微笑著紧靠我坐下,打开药箱放在一旁,"伤口还是及时处理的好。"此刻我们肩并著肩,彼此离得这样近,我可以闻到他睡袍上微微的皂香,而他的体温也渗过几重衣服没了过来,很温暖,然而也让我感到隐隐不安。我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几寸,让出点距离,脸上也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我是认为没什麽事,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好吧。"我把完好的左手伸过去,"请把绷带和创伤膏递给我,谢谢。"他蹙起眉峰,"你自己恐怕不行,还是我来。"他拉起了我的另一只手。手指相触的一瞬我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从很久之前,我就不喜欢与人接触得太密切,过於亲昵的动作总是让我产生一种被冒犯和挑衅的感觉。曾有人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警戒圈,圈里是亲人与朋友,圈外的是陌生人。而我的则更特别些。圈里,是我自己;圈外,是这个世界。我可以走出这个圈子来面对这个凶险无处不在的世界,和孩子们嘻闹,对人有时温柔有时粗暴,同形形色色的女孩上床来解决需求与需要;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我的圈子。因为这片领域里,是我那个不想让任何人触摸到的自己。我猜想周围的人能够感知这一点,因为孩子们虽然喜欢我,虽然用尊敬的目光望著我,始终拉住的,却是其他老师的手;而这每个与我有过露水情缘的女子总是用一种异常小心的语气问道:现在,你认为可以开始了吗?有时这会让我感到难以派遣的孤独,然而大多数时候,它让我觉得轻松。这个世界上唯一踏入这个圈的人是兰,虽然也不过是半只脚而已。然而现在,汶迈用那麽镇定和自如的神态按住我的手,再一点点解开那些胡乱绑上去的布条,似乎完全没有留意我崩到近乎裂开的身体,他只是轻轻的垂了头,动作极其轻柔,偶尔不经意的碰触也仿佛是潺潺的流水,轻柔又细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嘴里越来越干,血液越来越凉,而拳头却是热的,筋节滚烫,恨不得马上把面前这个家夥击翻在地。可他的神态那麽安闲和沈静,就好像窗外温煦的月光。你可以面对狂风暴雨砾沙泥石,但你要如何在这样一段月光前拔出你的刀枪?我默默苦笑,松开了拳头,然後发现原来指甲已在皮肉上刻出了印子,月牙状的深深的印子,逼真宛如伤痕。不多时候整个掌心便袒露在眼前,边缘处的皮肤已掀开了有半个手掌那麽大,血肉横七竖八的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而最深处的白骨也毫不含糊的跑出来丢人现眼。我感到汶迈捏在我指尖上的力道刹那加重了几分,他迅速抬头盯我一眼,又以同样的速度收回了眼波。"伤得不轻。""是,那个吧台挺锋利的。"我机械的看著他的动作,言不由衷。他听了我的话,轻轻的笑了,不再继续追问,接著回手拿起一个小瓶,拧开盖,小心的在我手心洒上一些白色粉末,我想那应该是消炎药之类的,却也没深究,反正死不了,且由他折腾去吧。他耐心的上著药,一瓶接一瓶没完没了,大概是打算腌出一只药制巴掌,可我没力气继续想下去,渐渐的,他的每个动作都被拉得很长很慢,象谁在一祯一祯的放著老电影,而他就掩映在那片光影中间,异常虚幻。这一切也不过是场电影,当剧终两个字打出时,这个人,他时隐时现的剪影,今晚发生的一切,终将无声无息的湮没在尘埃中。我模模糊糊的想著,就这样进入了梦乡。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平躺在沙发里,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略略凝神,渐渐看清天花板上那片熹微的曙光。破晓了。我的思绪仍有些纠结不清,还停留在昨夜璧炉中的那团火焰上,全然记不起自己到底什麽时候仰倒入睡的。还有,汶迈呢?我支起身体想要张望四周,忽然觉察到什麽簌簌从身上滑了下去。低下头发现原来是一件花呢外套,它柔暗的颜色让我觉得眼熟。我伸手拉住,好像是汶迈的,我想起来了,常常见到他披在身上於璧炉前读书或者深思,摸起来手感不错,而自己的身体蓄积於其中的暖意也自指尖渐渐传递而来。我站起身,来到窗前拉开长长的白沙帘,黎明的初阳与清凉便扑面而来。※※※※z※※y※※b※※g※※※※以後两个月快得如同捻指,一切都相当顺利。小丫头异常乖觉,让我惊讶的是,她的功课其实相当好,看起来完全不需要辅导,只是偶尔问起来的东西让我觉得好笑而且稚嫩。至於枪击偷袭之类的麻烦事也再没有发生过,似乎随著冬天的来临刺客们都决定集体冬眠。汶迈却是前所未有的忙了起来,几天也难得见一面,偶尔碰到也多是看到他和幕僚们凑在一起全神贯注的商量著什麽,而裴白卓一如既往沈默的立於他身後,神色清咧目光明亮。我麽,则在流连於回日庄园,古伦格堡和SPIN之间,象徘徊在真实与幻境的交界线上的幽灵。SPIN门前依然有许多巧笑嫣然的女郎,然而我邀请的始终是以前熟悉的那几个。偶尔也会去孤儿院,双手拎满各种各样的玩具,象个圣诞老人似的突然闯到孩子们面前,看著他们快活的涌上来,嘴里大呼小叫,心里暖和得没有一丝空隙。每当这个时候,玫总是合拢书本无可奈何的摇头。我们长时间坐在顶楼上望著这个城市,看夜晚降临时灯火递次掌起,透出一扇扇的玻璃窗,将腐朽的城市遮掩在煌煌亮广中,如同一个透明的挖空了心的苹果。玫的神情总是平静无波,象北方冬天江面结出的一层薄冰,你不知道它下面的潜流到底在如何翻涌,就象不知每一朵浪花都带著颤抖。我曾迷失於她的这种平静中。难民营弥漫的硝烟里,听到子弹呼啸的同时生命便可能结束,然而她却依旧宁定,如同春日午後漫步在自家的花园般悠然,柔声安慰著每一个绝望不安的灵魂。那时我斜靠在帐口,脸被燃烧弹映得明明灭灭,食指扣紧冲锋枪的扳击,而臂上的伤口汩汩的流着血,耳朵充塞的是远处枪炮的轰鸣和人们的呻吟与惨叫。如果不是玫沈静的身影拓入瞳孔中,我会以为自己身处另一个梦魇的炼狱。後来,我开始觉得可能自己一直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能够让我镇定自由,不再惊慌。於是在安普斯联邦安顿下来後,我直截了当的向她求婚,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我并承诺给她幸福。玫,始终那样平静的微笑,用仅存的右手慢慢转动柠檬色的红茶杯,在蒸腾的嫋嫋热气中摇了摇头。----你不爱我,就象我不爱你,寇银。----但我觉得我们很合适,我可以照顾好你。----爱情不是仅仅合适就可以,我也不需要人照顾。----你还相信爱情?----是的,我一直在爱著。----可是......我想分辩,忽然不能忍心。我们曾在同一世界得知她爱的那个人被坍塌下来的楼宇覆盖,终不复还。----爱,寇银,就是爱,不打折不妥协,无论生死时间,我只记得我爱他。我说不出话,只能低头狠狠的抽烟。----我於你,不过是疲倦的时候的一点慰藉。你爱过吗?寇银?我有些恍惚,似乎从很久之前就有人向我逼问这个问题,可从来就没有答案。----你该该看看现在自己的样子。玫微笑如绽放的紫罗兰。----你到底爱著谁?不,这没关系,只要你不要让自己的爱熄灭,任什麽也无法阻隔。任什麽也无法阻隔。※※※※z※※y※※z※※z※※※※十一月的图梭雨雪交加,天空阴霾,偶尔晴朗时云朵也沈郁如团团旧絮,只在边缘涂出些银光。小丫头恹恹的总是打不起精神,这天索性连书也不读了,裹著条大羊绒毯子围在璧炉前玩填字游戏,偶尔抬头向坐在旁边的苏征询一下意见。我依窗而立,手上拿著今天的报纸,头版的标题已被水渍洇得有些湿,黑色的大字更凸现出某种惊悚来。"今天有什麽新闻吗?"霍伦笑著递上咖啡杯。我谢著接过,顺手把报纸塞给他,"柯顿群岛王储下月来访,这算不算新闻?""难怪,"霍伦展开报纸,"我记得你好像是从柯顿来的。"我抿了口咖啡,卫太太烧煮的技术相当了得,曼特宁的苦厚醇重融合得天衣无缝又纤毫必现,"对,我是战争难民,你知道前几年一直在打内战。"霍伦浏览著报纸,"真没想到,这样强大的国家竟然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当时这条消息的轰动性可不亚於世界大战再次打响。"我苦笑,"是啊,谁能想得到呢。"他的心思仍流连於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上,"原来是王储第一个要来的地方就是图梭,怪不得汶先生这些天会这麽忙。对了,听说这位贵宾是有名的铁血王子,镇压反对派的手段极其决绝,你们柯顿人自己怎麽看?"我嘟嘟的吞两口咖啡,搔骚前额碎发,"就是高高在上呗,反正我又不是什麽反对派,也没什麽好关心的。"他哦了一声,显得有点失望,却碍於礼貌不得不又问一句,"那你原来在柯顿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摊手,"我就一人口贩子,专门倒卖帅哥美女。"旁边有人咯的一声笑出声,却是在偷听许久的小姑娘,看起来憧憧字谜并没有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就在此时门被推开,汶迈大步走进屋子,笑容异常明灿,和窗外乌晦的天气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裴白卓跟在他身後,正慢慢收拢手中沾满雨滴的伞。我们几个人一愣,都没想到他居然这麽早回来。我抬头看看挂锺,发现还只是下午三点锺。霍伦反应最快,一怔之後立即快步迎上前。"有什麽让你们这麽高兴?说出来听听。"汶迈边脱下风衣交给霍伦边笑问。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偷溜我一眼,闭上嘴巴不再开口。霍伦轻掸著风衣上的冰晶雪花,呵呵笑起来,"我们刚才在谈论柯顿王储来访的事,寇先生跟大家开了个玩笑。"汶迈点点头,目光向我扫来,我挑挑眉,耸了耸肩。他眼睛闪了一下,笑道,"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件事了。这些天我正为这个焦头烂额。"这话倒很出乎意料,我注意到小姑娘的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汶迈在家里几乎从来不谈公事,更别说主动提起令他烦恼的公事。小姑娘极快的瞟了我一眼,半天才小声的问自己的哥哥:"为什麽会烦呢?""那些大学生,"汶迈抱胸靠在沙发背上摇摇头,"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一直在抗议游行,说什麽坚决反对独裁者进入图梭,还准备在王储来的时候举行一个很大的集会以示抗议。"他嘴上在回答小妹妹的问题,眼睛却始终望著我,带著点玩味和深思的味道。小姑娘显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仍旧迷惑,"那就抗议好了,有什麽关系?反正他们什麽都抗议。"一屋子人都被她天真的话语逗乐了,连一直严肃的苏也忍俊不禁,唇边绽出一丝浅笑。只有裴白卓神色依然冷冷的,象块积千年不能溶消的坚冰。"话是这样说,但这次很不同,柯顿王储是个很......"他顿住声音,望向自己的妹妹,眼神如此温柔,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寒冷与丑陋隔离在这道眼波之外,"他的脾气不大好,不过长得很英俊。"小姑娘张大眼睛,成功的被最後一句话吸引住了,"很英俊?有多英俊?"汶迈向我回眸而笑,灰色的瞳孔漾著深不可测的光,"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师。"我没想到他会扯到我身上来,登时轻颤一霎,随即发觉小姑娘的眼神已投向这边。该死。我摸著下巴做思索状,"其实我也没真见过,只是报纸啊电视上常有王子的报道,看起来还挺像样的。"小姑娘狐疑的瞧我,"有多像样?""总之比我强。"她轻轻哼了一声,"比你强的人那可太多了。"我被噎在当场,除了呲牙瞪眼半个字也崩不出来。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答,再一次哈哈大笑。霍伦跟着笑了两声,似乎终於发觉这样不太礼貌,咳了几声岔过话去,"汶先生今天回来得真早。""是的,因祸得福。"汶迈双手交枕脑後,悠然微笑,"明天要去图梭大学做个演讲,希望能使事态平息下来。也巧今天没什麽事,所以先回来准备一下,临时抱抱佛脚。"小丫头撅起嘴巴,好像有什麽话想说,然而双唇翕动了半天,挤出的话谁也听不清。"小致,有什麽事就说吧。"汶迈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汶致不安的搅动指间长发,似乎在挣扎与犹豫。无人出声,我们都在等待,仿佛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片刻,她扬起脸,睫毛轻微的战栗,可眼神却坚如磐石,"明天,我也要去!" ※※※※z※※y※※b※※g※※※※即使站在抱有敌意的公众面前,汶迈依旧风度翩翩,容色温文。任无数镁光灯不停的闪烁,他的笑容却始终一如他整洁的衣衫,完美得无懈可击。礼堂里喧闹得几乎沸腾,学生们的质问声咒骂声跺脚声鼓掌声口哨声搅在一起,象无休无止的潮水径直向台上的国防司长卷去,只要一个不慎,下一秒这个人就将被潮水覆没,永难翻身。然而汶迈终究是汶迈,无论迎面而来的问题是怎样的犀利令人难堪,甚至连主持人也满头大汗再也维持不住秩序,他却依然镇定从容,言笑自若,仿佛他此时面对的并不是群情愤慨的青年,而是素来默契的好友,用平静异常的声音做著解释:"......正如我曾说过的一样,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交访问,一次国家间的互访而已,并不是报纸上所讲的什麽军事同盟,请各位对我们的政府予以支持和理解。"一个女孩尖声叫起来:"我们不与独裁国家交往!让那个王子滚回他的家去!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她的呼喊引发了新一轮的风暴,礼堂中又是一阵剧烈骚动,青年们在激动的鼓掌,大喊"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还有不少人手拉著手唱起了《自由者之歌》,而散在各处的便衣警卫此时不约而同的定在原地,手放到了警棍上。我转头去看坐在身边小丫头,见她不安的望著自己的哥哥,脸色发白,唇角有丝颤抖,交握的双手紧张得几乎痉挛,显然是被这情势吓到了。我拍拍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别担心,你哥哥肯定有办法。"汶迈站起身,向手足无措的主持人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了话筒,俄顷他清越的声音响遍了全场。"我本以为这次自己除了作为军事官员来协调矛盾外,还是一个曾经的图梭学生身份与各位进行交流,但现在看起来我显然错了,真遗憾,但这的确是事实,我来错了。"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他的话象涌入沸水中的冰流,使滚烫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汶迈负手而立,以一种全无防备的姿态伫立在众人面前,象藏在匣中的宝剑,有丝落寞和清绝。会场愈发寂静,我注意到人们不安的交换著眼神,不少记者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神色惊讶。最前排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学生鼓足勇气开了口,"请您解释一下您的意思,先生!"汶迈的嗓音异常低沈:"想必各位都知道图梭大学是我的母校,我曾在这里渡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年。它教授给我的不止是青春和激情,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每个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所以本以为这是一次言之有物的交流,然而事实证明,今日图梭的学生不过纯粹在发泄著自己的情绪,在你们的心中早就先入为主将我定义为罪犯,既然如此,一个犯人还有什麽可申辩的呢?请你们宣判吧,不需律师也不需陪审团,你们认定了自己就是法官,不对吗?"他的话不算响亮,却如此坚定有力,仿佛盛夏中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新雨初霁,万物默然复苏,天地间这样安静,静得可以听到草长莺飞浮云流散的声音。而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冷削的,孤单的高傲的冷削,象万仞之巅敛翅凝立的一只鹰,俯瞰著脚下的篱落灯火喽蚁众生。刹那之间会场内一片死寂,不久前还激愤叫嚷的学子们一时竟都噤口无语,诺大的地方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坠在地上发出的响声。良久良久,那发问的青年终於再度开口,声音带著不可名状的情感:"我们,我们当然知道您是图梭大学的毕业生,您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历届最佳毕业生的玻璃窗中。但是,"他深吸了口气,态度也越发凝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不能够历届,您在读书的时候,曾经是自由联会的三界主席,您倡导的终极的自由与民主,甚至我们刚才唱的《自由者之歌》也是您填的词,在歌中您这样说,自由,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光,虚海中唯一坚实的彼岸,自由,不会妥协与退让......我们想知道的是,是什麽改变了你!我们尊敬你,但唯因如此,我们更感到失望,您说错了,在我们心里,您并不是罪犯,您只是毁灭坍塌的偶像。"他最後几句话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呜咽。这让我动容。青年所讲的一切并不是指控,却是比指控更严厉更沈痛的责难。一瞬间我明了在身边这些青年的心中,汶迈曾是何等尊崇的神坻,他们仰望他的照片,咏唱他谱写的歌曲,追寻他的足迹,直到今日。二十岁的时候,我还是座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像,不知道天空琉璃般的蓝是一种美,不知道泉水淙淙流动是一种美,就象不清楚人的爱恨悲欢是什麽意义。那时我是活的机器,手上有血,眼中无泪。而同样年纪的汶迈,漫步在图梭灿烂的阳光下,哼著他自己写下的自由者之歌,静静的揣摩无数诗篇间的牵挂勾连。他的一颦一笑,如今已成为传奇。我始终不能想像他莫可逼视的青春风华,萦於眼前心头的,始终是那一个夜晚,他低垂了头,一点点在我的手上敷著伤药,如同黑白胶片的老电影,在悠长的口琴声中一祯一祯的切换,缓慢令人惆怅。不过是片幻影,我迷惘的想,为什麽我会觉得却此时眼前的人更加真实?不远处的汶迈眼中掠过瞬息的黯然,然而他遮掩得很好,几乎没人看得出来。不,也许本来就没有,是我自己看错了,因为他的声音是这样温暖,和缓与包容,象春天的大海,没有半分的阴霾晦暗。"我追寻自由有如夸父逐日,虽饮尽河渭而不悔。但是自由的定义却让我越来越迷惘。试问各位谁能给我一个最接近真理的定义?我明白在大家眼里,推翻了共和国复辟为王权专政的柯顿王室无疑是自由的靶子。但是我请教各位我应该如何做?建议总统与柯顿断交,驱逐柯顿大使,从而让柯顿的人民永远被隔绝在安普斯的领土外,或许发动一场战争,打著自由的旗号使人们血流成河,生命成为炮灰?还是应该象现在这样,认清并尊重既定的事实,来最大限度的实现民主与王权的接触沟通?你们来告诉我,什麽才是真理?""是的,我曾写过真理是不会退让与妥协,但是约翰.密尔曾说在生活中一些重大实践问题上,真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立物的协调和结合,我们人类却很少具有足够恢宏公正的心胸能调整到近於正确。然後他说,只有通过交战这种粗暴过程才能做到,那麽,来吧,如果你们想要借著自由的名义来战斗,如果你们想要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始终坚信,所谓的民主或者王权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环节,它终将过去。而我身在此刻,身在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作为你们的国防司长,我要保护你们的生命与安全,对我来说,世间所有人的呼吼叫嚷也比不上一个母亲的眼泪。"※※※※z※※y※※b※※g※※※※冬天的图梭大学很美,暗红的砖墙覆盖洁白的雪,苍绿的松枝挂满闪亮的冰晶。而各色古老典雅的建筑物静静蛰伏於柔和的橘色夕光中,仿佛安然沈睡的长者,即使在梦里也散发出思辨温儒的味道。我蹲下身,掬起满捧的清雪,看那团剔透的莹光积在纯黑的羊皮手套中,洁净得一尘不染。会堂里的讨论仍旧很热烈,年轻的学生们看起来都被汶迈那番话摄住,虽然各种问题依是源源不断,只是不管什麽问题,提问者都彬彬有礼,不再象打仗,而比较有讨论的架势了。不知为什麽,此时我反倒意兴索然,向苏低低交待一声便一个人悄悄溜出来,走到出口处时回头望了望,见小丫头眼睛闪闪发亮,全心全意的注视著正侃侃而谈的兄长。真奇怪,多麽无聊的事,为什麽人们竟然会如此狂热?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所谓民主王权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曾经历的一切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明白无误的昭示:这个世界太大太广太过深不可测,而我们所能把握保护的,永远只是身边有限的几个人。扬起双手,霎时雪花漫天飘飞如絮,如同下著一帘短短的雪雨。"你对今天的安全措施怎麽看?"因诺德谨慎的问我,同时递给我支烟。"谢谢。"我接过烟去掏打火机,心里有些奇怪。他是负责汶迈人身安全的特别探员,常常出入回日庄园,和我也算得上点头之交,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麽会问我这个问题,毕竟从名义上讲,我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教师。因诺德很会察言观色,见我没有正面回答只顾低头抽烟,便又接上一句:"我听说你曾经救过司长,想必对这个很在行。"我搔骚头,想起SPIN里那个小丑刺客,心里约略有了底:"那纯粹是运气好而已。不过今天警卫可真不少,简直是天罗地网。"因诺德面现喜色,显得很得意:"我特地调了国民警卫队来,这帮大学生一个个激动得要命,要不压著点恐怕会出乱子。"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向前方几座摩天大楼点了点:"想必那顶上也布置警卫了吧。"他笑笑,带点难以掩饰的轻蔑味道:"那当然,不过我怀疑真有狙击手能从这个距离进行射击。"我抬头仰望正前方那座红白相间的华厦,发现它有将近两百层高,而从角度上分析,正东三十层以上的每扇窗都是位置绝佳的狙击点。"那普洛斯酒店呢?全都封闭了吗?"因诺德有点不耐烦的挥挥手,"怎麽可能,那里面住的全是有外交豁免权的家夥。"我皱眉:"那一定要用防护通道了。"所谓防护通道是由两面绿色不透光的巨大弧形防弹玻璃拼成,当它完全伸展的时候可以长达数十米,而宽高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肩走过,从外表上看仿佛放大数倍的消防栓,里面的人被遮得密不透风,与外界完全隔离,通常是架於建筑物出入口和防弹轿车之间的通道。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感到奇怪,眼看著结束的时间差不多了,可看起来防护通道仍没有架起来的趋势,只是有些持枪警卫渐渐聚拢。因诺德似乎没想到一个家庭教师会对警戒程序这麽熟悉,愣了愣才做出回答:"今天用不上防护通道。"我吃了一惊:"什麽?"他同样吃惊的看著我:"你不知道吗?前几天国防部遇袭,大部分武器和防具都毁於一旦,仅存的几个防护通道已被安置在总统府和各国大使馆内。而按国防部条例,紧急情况下短程访问无须使用防护通道。"我抽了口气:"国防部遇袭?我怎麽不知道?"因诺德瞧了瞧周围,凑到我身边低声说:"是国防部的物资储备部,在地下十几层,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而且新的武器防具已在运来的路上,高层认为没必要造成人心动荡,现在时局不稳啊,你知道,柯顿王储来访已经带来很大的麻烦了。"我的心里沈甸甸的,终於明白汶迈前些天为什麽会忙得昏天黑地,但是这条信息带给我的,却是更加不详的预感。我以同样低的声音追问:"是什麽人做的,有没有头绪?"因诺德的神色有点沮丧:"虽然还没有确认,但是情报部认为罪魁祸首很可能是黑军。"我手一抖:"黑军?"黑军,安普斯联邦有史以来最神秘最恐怖的组织。它制造的流血事件已不能用"严重"两个字来形容了,柯顿使馆的爆炸,数架客机的坠毁,高层人物被暗杀......迄今为止,与黑军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的,就只有血,血,血!舆论普遍推测黑军是一个激进组织,因为它所有的活动都是针对复辟後的柯顿王国。很明显,这次王储来访是一个巨大的导火索,将要引燃早就埋伏好的火药库。我又点了根烟。如此看来,针对汶迈的行动也就有迹可寻,国防部长因癌症住院手术,此时所有国家安全方面的责任由他一肩担起,而与柯顿王储就两国军事合作的洽谈自然成了汶迈的分内事,此时此刻,他要不是黑军暗杀的头号靶子反倒奇怪了。我想起那颗自肩上擦过的子弹,那个出手狠辣的女郎,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看起来他们对汶迈了解得很深,而前阵子的平静其实是正孕育著更大的风暴。那麽,风暴就要来了吧。只是,会不会就是今天?如果是,那会是以什麽方式?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究竟能不能扛得住?我扬起头,望向渐渐阴沉的天幕。※※※※z※※y※※b※※g※※※※眼见烟抽得差不多了,我向因诺德打个招呼就重新回到礼堂。显然大学生们和汶迈的交流已经到了尾声,不少人已经纷纷离席拥到台前,一时熙嚷之声大躁,整个会场乱糟糟的汇成了一锅粥。我在后排挑了个没人的空位坐下,遥遥望见侧前方贵宾席上苏正半弓着背,看起来在整理轮椅,而穿件靛蓝外罩的小丫头一手托了腮,似听得聚精会神。台上的汶迈满面笑容,神色亲切,不断回答着学生的问题。许多盏射灯自四面八方铺了过去,将台上的人罩在一片亮如白昼的光芒中。刹那间我忽然产生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身处空无一人的戏院,这些嘈杂的人声晃动的乱影不过是这幕剧可有可无的背景,而舞台上艺人正卖力演出,他的演技如此出众,几可乱真,几可蛊惑人心。所有的人都已迷失,分不清戏里或戏外,空幻或真实。那他自己呢?或者,在这个人的眼里,红尘众相也不过是一场搏弈中的棋子,任他予取予求。然而,也或者,都是真的。叹息也好,黯然也好,信念也好,也许都是真的,或者,真如舆论所说的,新任司长秉持信念,独立特行,并非政客,而是军人。只是,我已无力探究。人心于我,是一部神秘悱恻的惊悚小说,我永远无法猜出它下个章节的内容,每一次的臆测,到头来都被证明是谬误,而这真实的谬误,会将我拖入梦魇的漩涡。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永不翻阅这本小说,无论它的情节有多精彩,文辞有多雅丽,我所能的做的,只是束手旁观,再为封皮扣上一把铁锁。会谈终于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仍旧有些年轻学子兴致勃勃,堵在出口不肯散去。我拨开兴奋的人群,向围在台前神经紧张的安全警卫亮出通行证,侧着身子挤到了贵宾席前,看到小丫头正意犹味尽的跟苏交头接耳,抬头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嘟起嘴巴:"你去哪啦?"我打个哈欠,向后一指:"到后面睡了一觉。"她用眼珠狠狠剜我:"你真讨厌,干嘛不听我哥哥演讲!"我做个苦脸,小声嘟囔:"太深奥啦,我听不懂,还不如去睡觉......。"话还没说完手背猛的吃上一痛,低头一瞧原来小丫头正用长长的指甲掐我呢。眼看着时针指向六点,高度戒备的探员们再也无法按耐得住,主持人结束两个字刚刚脱口,他们就迅速围了上去,护着汶迈离开,而把兴奋的学生们远远搁在了外边。我拍拍苏的肩膀示意咱也走人,她站起身,推着小姑娘与我一道从紧急出口出了礼堂。冬天的夜晚异常寒凛,朔风烈烈,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拂动衣衫飒飒飞扬。我被这股清咧的凉意呛得呼吸一窒,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在刹那间嘎嗞崩紧。此时我眼中只能看到小姑娘那条在风中招展舞动的红围巾,仿佛火焰,一抹抹燎出红色的影子来。汶迈的身形便于这憧憧火影之中若隐若现,虽立于众人中,却自有一种峭拔孤清的风姿。这一瞬我听到啪啪声声脆响,却是勒紧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这负荷,一条条接连拉断。虽在冷风之中,我竟汗出如浆,内里衬衫已被层层汗液濡得精湿,而双腿若坠千钧,一步也动弹不了。想必我的举动太过异常,身边的苏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我攥紧双手,只感掌心满是冷汗。无法遏制的恐惧仿佛滔天巨浪,顷刻间呼啸而来。危险就要来临!这是一种感觉,我不能描述,无法形容,但就是这种感觉,绝不会错。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如何去把握这种感觉,它已经沁入我的血脉,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绝不会错!哪里?哪里?在哪里?我只觉得这颗心砰砰砰跃动不停,随时都要破出腔子,而举目四顾,远处夜色深沉,普洛斯酒店就象巨大的冰棱,闪着悦目的光辉直插天际。那些数不清明亮的窗格和窗格间悱恻幽深的黑影,我分明知道有杆乌沉沉的远程狙击枪蛰伏其中,有只结满老茧的手随时准备扣下扳击,而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此刻正透过瞄准镜,寻找着一枪毙命的契机。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子弹即将出镗,即将射入汶迈的眉心或心脏,可是到底在哪里?这么多或明或暗的窗,到底躲在哪一扇窗后?!汗水从额头一滴滴滚下来,滑过鼻翼,淌进嘴里。我尝到它咸咸的味道,却毫无所觉。我仍在辨认,仍在倾听。近处依旧人声喧哗,象马蹄践过扬飞的尘土,迷乱人眼。我看到狂热的学生,还有执着各色相机摄影机的记者,他们象潮水般一波波涌过来,似要冲破人墙的堤防,生生将那个正缓步而行的人吞噬殆尽。此刻突然有个念头在脑中炸开,它象一道闪电,将一切都照得明亮无比。我的呼吸已不稳,拳头已颤抖。一个狙击手么?仅仅是一个狙击手么?不,不是,不是的!还有更大的陷阱在等着,象张着口的猛兽。是什么?是什么?!我一个箭步挡到轮椅前,小丫头和苏都被吓了一跳。顾不上解释,我急急开了口:"苏,你马上带着汶致退回礼堂里去,快!"苏瞪大眼睛还没说话底下的小丫头已吵起来:"干嘛?我不回去。"我不理会她,只是直盯着苏,尽力平缓战栗的声线:"相信我,苏,相信我,快回去,要来不及了!"苏稍稍一愣,视线灼灼与我相对,如剑戟如刀枪,如一柄锋利的匕首要剖开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她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然而她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便迅速掉转了轮椅的方向,不顾小丫头的吵嚷一路小跑冲进礼堂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周围警卫齐齐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少顷才有几人手忙脚乱的跟了进去,而剩下两个快步凑到我身前,满脸讶疑的开口问:"为什么......。"我没有心思与他们浪费时间,侧身挤入密密麻麻的警卫,全力向汶迈奔去。显然这边的骚动惊动了不远处的汶迈,他驻足不前,转身向我的方向看来。我们的目光在半空相遇,搁着沸腾的人流和闪烁的灯光,我看到他的眼中掠过疑惑和不安,然而仅是一瞬,他的唇边便绽出安然的微笑,仿佛一朵小小的花蕾,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上独自开放。刹那之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象被什么锐利之极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痛得如此厉害,痛得失去了一切知觉。※※※※z※※y※※b※※g※※※※他的停顿无疑给了无孔不入的记者一个可乘之机。有个握着话筒的大块头抓住这个空隙一头钻进来,乘众警卫正一呆的工夫,他已跨到汶迈身前。汶迈全无所觉,望着我迈开一步,看样子是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想一支话筒猝然伸到面前,他一愣,身不由退后一步,任那大块头遮在他的身前。"汶司长,我是......。"然而这人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下一个字,身体就猛的一颤,两只眼睛兀的外凸,随即整个人便象摊泥一样软软的倒了下去。汶迈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下一动,看样子是想伸手去扶。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人厉声高喝:"快趴下!"这声呐喊如此锋锐刺耳,象凌空辟落的刀锋,斩出一片寒意四溅的血光。是谁?我愕然半秒,才意识到原来这声音居然是从自己胸膛里冲出去的。见鬼!我反应过来,拼了命向他做手势,"趴下!趴下!"就在此时,暗红的鲜血已开始自那个记者背上汩汩涌出。汶迈见识极快,不等我话音落地,骤一个俯身迎面倒地,堪堪一霎,下一颗子弹已嗖的滑过他脸颊,射入旁边一个警卫的腿上,那警卫嗷嗷惨叫两声抱着腿在地上打起了滚。前方的人群有片刻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哗然。眼下人们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狂乱的叫嚷着,有的慌不择路四散奔逃,有的抱头合身卧倒在地,然而后面更多的人则不清楚到底怎么了,除了少数机灵的开始拔腿跑开,更多的人仍旧怔怔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我一眼觑见身边有个警卫正端着枪发傻,当下想也不想,一把扯过他手上的冲锋枪,再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开始急促的越过乱成一团的人群。很久以后,当我孑然一身流浪天涯,当曾经历的过去开始模糊成一团,象幅洇在雨中的水墨画,含混不清,这生死一线的险境还是会常常闯到梦里来,无论在多么深沉的梦中,我依然会大骇惊醒,喘息咻咻,冷汗淋漓。只因这一幕太过逼真,太过近在眼前,这让我几乎混淆了事实和幻想的边界,有时我觉得自己看到在满身鲜血气息奄奄的汶迈,他倒在混乱的人群象只垂死的蛾,而脸却是苍白的,毫无血色,象飞蛾掩映在阳光中透明的翅膀;有时我觉得他真的已经死去,棕发在风中轻轻抖动,而夜风吟唱如歌,于是天地间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覆盖着那渐渐冰冷的身体。然而不是这样的,事实不是这样的。那时人们在尖叫,而我在奔跑,我全力奔跑,想与死神抢夺这个人的生命。奇怪啊,明明看到身边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明明了解到远处那看不见的狙击手有多么强悍与冷血,明明在以后的岁月中惊怖到无法清晰的开始回忆,然而那个时候,那一刻,我却不曾有半分恐惧,半分怯后,我只是全速奔跑,无比的冷静。我看到汶迈蜷卧于地,而身畔的积雪被一颗接一颗的子弹打得四散飞溅,仿佛泛开重重的雪雾,下一秒,下一秒这雪这雾将会被染出猩红的颜色。在猛烈的枪火之下,警卫们抱头鼠窜,不要说还击,就连武器也丢落一地。我看到在汶迈身边,再也没有了任何保护的屏障。然而,还有一个人。最后还有一个人。裴白卓象只轻捷的鹰,不知从何处翔落。他用自己的胸膛阻挡子弹,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他的主人,或者说,爱人。即使如今,即使这么久以后,少年的身影依然晃动在我的眼前。那是如此单薄的身影,象寒风中一枚苍脆的落叶,微微一碾便会粉碎如同畿粉。然而他直直在站在枪口下,坚定而倔强,没有犹豫也没有颤抖,仿佛破茧将出的新蝶,面对未知的世界,却毫无所惧。我看到汶迈在弹雨中抬起头,望着这样的背影有刹那的僵直。仅仅一瞬,他便跃身而起,一步抢在少年身前。两个蠢货!我破口大骂,将手中的枪猛轮出去。咣!金石飞迸,星火溅射,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掷在他们前方的那柄冲锋枪上,崩开一串老大的火花。没容他们喘息我已团身而到,一拳砸上汶迈的肩膀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双腿别入裴白卓的膝间把他搅翻在地。啪!一颗子弹蹭着我的背射入雪地。"趴下!"我大吼一声踹开裴白卓,就地打个滚来到汶迈近前,一把撸住他的脚脖子将他拖倒在雪地上,同时脚上一阵乱踢,扬起大片细碎的乱雪。混蛋!你来吧!我忘记了一切,胸中只有血气在翻滚,怒气正勃发。管他妈的王八蛋,任何人都休想在我面前杀人!"警盾,快过来!"我向附近的警卫大叫,:"他妈的警盾,快,快!"魂不附体的警卫被我一吼,终于有几个醒过神来,持着防弹盾牌跌跌撞撞的涌上前。此时,疾风密雨般的子弹终于停了下来。世间陷入一片缄默。人们蜷身无语,久久没有动作,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甫脱大难。而警卫们慢慢直起身体,开始渐渐聚拢。然而我无法松口气,无法拜托盘绕在心头的恐惧。我知道,危险并没有过去。事实上,它刚刚开始。我隐在警盾后,半蹲下身拣起那杆被打得有点变形的冲锋枪,拉了拉保险拴,还好,问题不大,但愿准星也不差。此种境地容不得细细检查,事实上我正四顾周遭,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撑开,唯恐漏过任何一点危险的苗头。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有人倒地呻吟,有人低声呜咽,有人嚎啕痛哭,有人仿佛木雕泥塑,而自震惊中最先清醒的,还是那些嗅觉灵敏的记者们。有几个摄影师身体还趴在地上,手中的相机却已经喀嚓喀嚓的响成一片,在此起彼落的亮光中,他们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狂喜的神情来。忽然之间,我的胸口又充塞了那种无法形容的烦乱之感,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粗重,仿佛森林中的野兽突然发现原来面前布满陷阱。一种感觉,仅仅是一种感觉,但我无法派遣。捏把冷汗的手心几乎抓不住枪柄,可我却不敢在衣襟上蹭拭哪怕一秒。什么在伺机而动?什么已觊觎良久?什么让我如此惊惶失措?汶迈近在咫尺,然而我甚至不能回头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受了伤,许多喧闹的声音不断击打着我的耳膜,它们忽近忽远,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似乎还有谁在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寇银,寇银,寇银......。他还说了什么我全听不真切,我分不出一点心力去倾听。世界静止于此。广袤的天地间,只剩下我沉重的喘息声。然后,我终于捕捉到了刺客。不,是刺客们。一个在我正对面,以极狼狈的姿态爬起来,看样子似要对汶迈来个抓拍。本应该毫无破绽。如果,你的神情不是这样沉着。另一个在右侧的人堆中,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摄影机,很象真正的记者。只是,难道你最先该做的不是去找脚下的眼镜么?他们的动作如此娴熟冷静,在慌乱的假象后是绝对的一丝不苟,他们的频率与步调出奇一致,是的,绝对是练习过多次。还有其他人,一定还有其他人!但我已没有时间再去分辩,因为他们的手指已勾上了伪装的武器!那一刹那我的思想还是一片混沌,而身体却已经有了反应。我的手扬得比闪电更快,来不及瞄准来不及思考,滚烫的子弹已擦镗冲出。仅仅是一瞬,对面人的眉心已多了个血洞。他的手凝停在半空,双眼瞪向前方,而身子依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只是,他的头颅正中开始涌出大股大股的血,象一条红色的瀑布。看到血的一刻有种诡秘惊悚的感觉打骨子里劈里啪啦的爆裂开,象被一个巨大的火药库终于被点燃了引信,我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我觉得自己应该站立不稳。难道不应该么?五年来我第一次动手杀人。此时我难道不应该站立不稳,不应该头昏目眩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实际上我只是立即掉转枪口,再次扣动扳击,于是另一个刺客的生命也终结于一颗子弹,他凸着眼,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血光漫天。突然之间,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开始清晰可辨,即使闭起眼睛,我也知道那些潜藏的杀意自何处而来。我抢在他们之前还击。我无法形容自身的异样,这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仿佛有另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它,让它一下一下扣着扳击,一颗一颗上着子弹。我是谁?我是谁?在枪林弹雨中,在迸溅的血肉中,我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毫无怜悯的在掠夺生命,另一半则不停的进行质问:你是谁?你是谁?※※※※z※※y※※b※※g※※※※然而子弹依旧无休无止,它们自四面八方扑来,拍出一片惊风密雨,而我们困在中央,只影独形,仿佛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幼草。 这场恶战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它就象那些噩梦永远也结束不了,也许下一秒子弹将穿透我的颅骨与躯干,然后就是恒久的寂静。 到底要是什么时候! ......5,6,7...... 我机械的计算着数字,看到一张又一张陌生面孔在眼前倒下,他们的眼神惊怖欲绝,他们的肌肤毫无血色,而骨头的碎裂声是生命最后的残响。 鲜血自胸口勃然蓬开,蒸腾在夜色中,是没有尽头的猩红血雾,是我此生永远不能勘破的魅影。 你是谁? 从今天起你就叫寇银吧,希望这个名字为你带来新生,带来好运气。 老巴伦沉下身拍着我的肩膀,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寇银。 玫在呼唤这个名字,燃烧弹将天幕照耀得明灭不定,谁将油彩泼了上去。绷带缠在她的断臂上,血汹涌而出,她的脸这样苍白,象朵开在黑夜中的幽昙花。 寇银。 惊恐万状的人们呼唤这个名字,远方枪炮隆隆烟尘跌宕,一排排树木轰然倒塌,而残肢死尸漫山遍野。 子弹已经射尽,我踏过重重叠叠的尸体,拉下军车车厢,回头向他们招手。 走,我们去自由之邦。 你是谁? 我是寇银。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 因为我看过太多的死亡,我不会让他们死去。 你死后会下地狱。 我不害怕任何人,也不害怕身处何种境地。 举枪,瞄准,扣下扳击! 喀! 那隐在柱后的家伙一枪毙命。 枪鸣如怒潮,在接踵而来的子弹声中,我听到因挪德那绝望德近乎沙哑的声音,"快,快送司长进防弹车!" 防弹车! 瞬息之间,一个念头象突如其来的子弹重重击中我。我如坠冰窖,四肢百骸血脉气息都在刹那凝成冰块。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杀手? 是谁来保护汶迈? 什么才是最后一记杀招? 一切一切,在这此刻如此清晰,它呼之欲出! 我骤然回身,看到汶迈被几个警卫围在中央,他们正试图将他拉向防弹车的方向。 而不远处,因诺德正拿着联络仪,面色惊慌。 不要去! 不要去! 我想嘶喊,可喉咙中央突然象扎入千把万把的刚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要去! 不要去! 身边弹幕如织,而我只能看到汶迈站在警卫中央,脸上流着鲜血,正挥手想摆脱他们。 不要去! 也不要来! 为什么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血意和恐惧将胸口溢得这样满,随时将爆炸,随时将四分五裂。 我端起枪,朝汶迈的方向射去,所有的子弹从他的身边一一滑过,一颗颗击在正后方那辆黄色的防弹车上,金铁相交,激起无数飞旋的火星,它们炽热而明亮,象节日里点燃的礼花,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所有的人都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趁一停顿的功夫,我的呼喊已冲破了重重阻滞。 "汶迈,离开防弹车!" 天色如此昏沉,我的视野黯淡无比,只有黑色与暗红。 离开防弹车! 在暧昧不清的寒夜里我向汶迈吼,忽然就脱了力气。 汶迈站在鹅毛大雪中,青色的风衣上流淌着皎洁的月光。 他望着我,目光深沉,右颊濡满鲜血。 那本是极短极短的一瞬,是电光露泡,是浮光掠影,是捻指交睫。 但又为何不能够忘却。 在漫长的岁月中,酒后的痴语,梦中的悸动,常常是这一幕。 雪花纷纷扬扬,月光如华如练,大地铺满发亮的水银。 汶迈淹没在皎洁的白色中,棕黑的瞳孔中映着一轮清明的水月。 相信我。 我对他说,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我相信他听得到。 相信我。 相信我。 相-信-我。 多少年前我对一个人说过这三个字,锥心泣血,放弃一切尊严与坚持。 我那时唯一想做的,是把心剖出来,再一点点拨开看,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让他相信我。 那时希望天崩地裂,希望世间燃成灰烬,我将在坍塌的废墟中握住他的手,请求他相信我。 可是始终没有。 始终是虚幻。 从那时开始我拒绝为谁付出灵魂。 你要我怎么办呢,上帝。 我曾以为浮生有寄,到头来才知道生命其实不过是场幻觉,它是流沙,合拢双手也把握不住。 如果最深的忠诚也被践踏,最深的热爱也被抛弃,那么,你让我如何不在梦中惊醒,让我如何不在阳光下也觉得寒冷? 不对任何人要求信任,也不再信任任何人。 然而,此生此地此时此刻,我请求汶迈:相信我。 汶迈的脸在肆虐的枪火中时明时昧,光与影争斗个不休,谁都无法勾勒他晦涩难辩的神情。 可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神,这样恬淡的眼神,春风一样的眼神。 忽然平静。 汶迈的唇边勾出一缕微笑,流水潺潺,轻絮满城。 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就拉住身边几人迅速退后,径直闪到柱子后面。 没有时间了! 我抬高枪口,朝天砰砰砰连发数弹,用尽全身力气大喝:"快卧倒!"然后纵身压到旁边一个正发愣的警卫背上,将他扑翻在地。 在我们触地的一刹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z※※y※※b※※g※※※※我感到胸口处传来巨大的撞击感,仿佛有柄铁锤正一径重擂,所有的喘息都被压入腑脏,和心跳纠缠一处痉挛而紧缩,让人不堪忍受。大地在震颤,雷霆在怒吼。我的头抵住小臂,眼前除了乱冒的金星,就只剩下无边黑暗,脑子却是白茫茫的,它被轰响的耳鸣彻底贯穿,失去了一切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巨响终于停歇下来。我慢慢抬起头,只觉得一股灼热迎面扑来,烤得双颊发焦。硝烟弥漫混着沙砾木屑象团浊雾充斥了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我看到不远处的防弹车正熊熊燃烧,明黄的车身已成了堆赤红的废铁。妈的。我喃喃骂了一声,话甫出口才发觉嗓子干哑,声音异常难听。该死。我低头推推那蜷成一团的警卫,"嗨,快起来。"年轻的警卫浑身打着哆嗦,从肘弯伸出小半张脸,惊恐的看我一眼,随即又缩了回去。我没有心思再理他,双手撑地支起身体,捞过一旁的冲锋枪挎到背上,调头朝汶迈的方向奔过去。此刻烟雾重重,火光冲天,枪声零零落落。我在狂乱的人群中穿行,脚步慌乱而夜色狰狞,仿佛寮牙猛兽,在黑暗中觊觎他的猎物。我看到一张又一张面孔在灰浊中若隐若现,带着恐惧到麻木的神情。汶迈,你在哪里?汶迈!汶迈!我奔跑于时光之海,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永远的失去了他。恍惚的,浪花裹着记忆的碎片包围上来。我想起他的笑容,轻薄如同滴着露水的花蕾,花蕾在夜色中独自绽放,芬芳又安宁。他的体温还残留在掌心的伤口里,纵使痊愈又怎能不留下纠缠的痕迹。我停下脚步,茫然回首。星散四野,风漫八方。绰绰人影里,可有汶迈?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开,痛不可抑纠结入骨。有什么流了出来,暗涌如潮顷刻覆顶。"汶迈!"我的声音在发抖,是垂死挣扎的兽。"汶迈!"肩头忽然传来熟悉的温热,有个声音响在耳边:"我在这里,寇银,我在这里。"我蓦然转身,看到那双棕色的眼睛。他就站在火焰的残影里,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上去,身后血光仍在蔓延,弹片的碎屑自我们身边不停掠过。他的神色却温柔而沉静,还有,隐约的伤感。突然之间一股血气噎上喉头,我抓紧枪拴,动弹不得。他只是看我,眼神流淌,无声无息。依稀记得,在光阴起始的源头,也曾被这样的眼神拥抱过。每一次回眸,每一次举首,总会撞见相同的眼波,脉脉如缕,生生不绝。那时我还是如此青涩的少年,淬炼于火与血的此间,飞翔于忠与诚的彼方,不明白人的情感与挣扎,却将这种眼神视为无上的嘉奖与荣光。少年时我还不明白。如今......早已无话可说。除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到倒映在他棕色瞳孔中的自己,神色渐渐松懈,一点一点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你受伤了没?"我问。汶迈紧紧盯住我,慢慢摇头。我退后一步,滑开他握在肩头的手掌,恢复了镇定。"真没受伤?"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一笑,"是的。"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来回的碰撞,一瞬间已做出决定,我飞快的开了口。"我让苏带着汶致进了礼堂,她们应该没事。看样子现在攻击也差不多了,不过你还是应该赶紧找个安全地方,最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忽然又想起件事,"对了,因诺德可能有问题,我要是你就马上去派人去找他。"汶迈沉默不语,神色显得淡漠,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我拉出弹匣瞅了瞅,发现里面还剩下最后两颗子弹。足够了。我拍拍他的臂膀,"我去办点事,你先走,快点。"他神情一凛,"你去哪?"我拿枪口一指远处的普洛斯酒店,"去抓个人"我笑了笑,"应该能行。"汶迈忽然攥住我的手臂,目光咄咄逼人,"不行!太危险。"刚才刀口上他也没这么紧张凶悍,我挣开他的手,冷静的开了口"他从我手上溜掉了一次,结果造成这么大麻烦。我不会再犯一次错误。""这件事我会安排的,"汶迈的口气不容置疑,"现在你先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平视他,看到他眼中跳跃的炽焰,燃烧着不安和混乱的光与热。然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不会再泛起任何波澜。我凝视他,声音冰冷,"汶迈,现在这已是我的事,你最好不要干涉。"没有再去看他的脸色,我转身全力向普洛斯酒店跑去。 ※※※※z※※y※※b※※g※※※※脚下泥雪一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断述说着这是个多么清冷的冬天。可血液却在脉搏中鼓噪如沸,我奋力疾奔,听到风掠过树梢唱着苍凉的调子,而更远处则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热度一刻不停的逼上来,凝成汗滴透出毛孔,白色哈气中普洛斯大厦已渐渐接近。快!快!再快一点!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在冰封千里的山野中一路驰骋,风刀割面,霜雪料峭,而教官的斥责好像铁鞭,一鞭接一鞭,劈头盖脸抽下来。--你是不是想死?--不!--再说一次!--我不想死!长官!--那怎么这么慢!--对不起!长官!--不准说对不起!快,加快速度!--是!长官!--快!快!快!快!快!快!夜色浓得象渲不开的墨,我掠地而奔,扬起一路飞雪。我就象头挣破罗网的野兽,眼中只看得到前方。终于,红色的砖墙在黑暗中凸出了自己的轮廓。我加快速度奔到墙下,脚一踢墙根纵上几尺,手攀住墙头,两脚猛蹬砖壁,借一点一跃之力在空中来个鹞子翻身,整个人落在墙外的一片衰草中。快!快!快!我长身而起,一撑铁栏杆跳进柏油大路中,顾不上高速奔驰的车辆,径直横穿过去。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闪烁的车灯扎得眼前成了明晃晃的一片。我什么也不在乎,只知足下发力,一路向前。你跑不掉!我冲到路边,一个纵身掠过栅栏,直直奔到大厦前。普洛斯大厦依旧参天而立,光彩留溢,只是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庞大高拔,一扇扇玻璃窗晶莹透亮,象许多块熠熠生辉的宝石。我略略平复喘息,头脑中回想起那些子弹射击的角度,毫无疑问,狙击手的位置应该在正东一百五十米上下。现在离防弹车爆炸不超过五分钟,他已拆卸完远程步枪,清理好现场,走出房门,通过长廊,也许与侍者打过招呼后走入电梯,是的,一定是电梯,不会是楼梯,楼层太高,这样过于引人注目。在电梯里他偏过身体躲着摄像头,余光觑着指示灯......55......45......33......16......1......他现在应该正要走向前台结账,是的,他还没有离开普洛斯。可我对的是大厦背面,绕到正门去起码需要两分钟。见鬼!就要来不及了!我深吸口气,蓄力于腿疾跑几步,离墙壁约有米余时双足猛然撑地,拔身纵起。不会有问题!不会有!在身子将坠的瞬间,我双掌暴出,左手已堪堪勾到楼外安全梯的最底层,好了!我身子全力朝前倾去,两只手同时抠了上去,而梯上积雪被扫得簌簌跌落,大半都呛进眼睛里。还好,还好。我暗叫侥幸,还好今天戴的是羊皮手套,要不这梯子又冷又滑肯定难以抓牢,掉下去非摔个头昏脑胀不可。时间容不得多想,我脚尖在光溜溜的外壁一蹭,双肘架上梯面,稍一用力已蹿上梯子,爬过四五格后身体左旋,足尖攀上最近的窗台,腰身疾拧一步踏了上去。此刻风愈发冷冽,象柄出了鞘的刀子,寒森森刮上脸来。运气真不错,里边正是对着楼梯的长廊。我一抵玻璃窗,但觉十分厚实。靠!我一咬牙,端起机枪把猛砸下去,稀里哗啦几声响后玻璃窗已破出个大洞,我将手伸进去拉开窗户,随即跳入廊中。有个侍者大概听到了声响,慌里慌张的从拐角里跑出来,一眼撞见我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嘴里妈呀一声就趴倒在地。我没时间搭理他,两步蹿上楼梯边光滑的不锈钢扶手,一松手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一路滑下,也就十几秒的工夫便来到了一楼,蹭蹭几步闯入了普洛斯酒店的一楼大厅。虽然天色已晚,但大厅里依旧人影穿梭,相当热闹,浑不知离他们不远处一场血战刚刚结束。我站在大厅暗影处,目光直扎向厅内。电梯门还未合拢,我看到几个孩子拉着各自父母的手在蹦蹦跳跳说着什么。前台区有对仪式考究的夫妻谈笑风生,从他们身边的服务生手拎行礼箱耐心等待,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入住,而男接待员满面笑容,神色殷勤。另外三位接待小姐一个正在拨电话,一个在与一位牵着贵妃犬的老太太解释什么,老妇人身边站着个年轻女郎,从老者不断颤动的身体上看,应该患有帕金森综合症,那女郎的气质也的确象家庭护士。最边上的接待员一边在电脑上做着记录,一边向前面的年轻人微笑低语。那年轻人不时点头似乎在确认事情,我加意瞥了一眼,发现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手上的表却是限量生产版,不过是又一个纨绔子弟而已。大厅中央,有三个中年男子在低声交谈,商人的精明干练显露无疑。而在一大堆热带植物之后的沙发上,两个金发少女靠在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身边半卧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低头与掌上游戏机努力奋斗,看女孩们偶尔扫过的眼神,应该是前台那对夫妻的孩子。离他们不远处一个酒店女工弓着背在进行清洁。这些人都不是我的目标,都不是。我的目光射向旋转门处。有个侍者在帮一位老者搬箱子,那灰白头发的老者微笑道谢,眼镜在微黄的灯光下闪出明亮的光晕,看情形应该是要离开酒店。而旁边个手拎黑色皮箱的高挑男子,正要伸手推门。是他吗?或者不是?还是他已经离开?我手心冒汗,而门已旋开,有个皮肤乌亮的女孩哼着小曲走进来。没错,就是他。我的枪口指向了大门,声音响彻厅堂:"嗨,哥们,把手举起来。"人们纷纷回头看向我这边,当他们的目光从我脸上落到冲锋枪枪时,不约而同发出一片惊呼,随即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我慢慢走出暗影,端枪的手稳如磐石,"我要是你的话绝对不会反抗,因为我手里拿的是杆初速869米/秒的LD337机关枪,以这个距离来说打爆你的头都用不上一秒。怎么样?还是把手举起来吧。" 大厅里一直没有人敢动,此时听了我的话,不由自主都把手高高举了起来,连那个正埋首游戏机的小男孩也不例外。真是连锁效应,我唉气,又向门口靠近一步,"还想逃?"那高挑男子啪的一声扔下皮箱,高擎双手,哆嗦着转回身,声音吓得直颤悠,"你,你,你,不要开枪,有,有事好,好商量。"我撇撇嘴,"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你给我闪边去。还有你俩,"我拿枪一晃那吓得张大嘴巴的非裔女孩和抖如筛糠的侍者,"快走开。"枪口逐渐下移,对准了那半蹲着的老者,"我要找的是这位,对不对,狙击手先生?"老者慢慢回过头,神情迷惘,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吗?"我笑着点头,"没错。"他伸直腿站起身,灯光下满面皱纹都纠结在一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先生。"我摇摇头,"没关系,我能听懂就行了。现在你最好双手朝上走到我面前来,脑子里也别打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好吗?"他害怕的退了半步,手有些发颤:"你,你是谁?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平视他,"只要你老实我就不会开枪,今天晚上人死得够多了,对不对?"他停在原地,显得异常犹豫,"可我不认识你,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好啦,别玩这个游戏啦,我们俩都知道你是谁。""你说什么?""既然你记性这么差,我就来提醒你件事,没错,你身上穿的是怀特格高级西装,鞋也是软鳄鱼皮做的,和普洛斯酒店的格调很配,不过你漏了样东西。"他依旧目光惊惶,仿佛无辜的路人甲。我冷笑,"你的眼镜,我尊敬的先生。问题在你的眼镜。我要是你绝不会随便选这种地摊上的便宜货,而且还是半点厚度也没有的平光镜,要知道有时一个小小的疏忽也会要人命。""现在,是你老老实实走过来呢还是我在你脑门上开个大洞?"他看着我,一语不发。大厅里一片岑寂,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良久良久,对面的人终于再度开口。这次他终于不再伪装出苍老的嗓音。"你开枪吧,寇银。"※※※※z※※y※※b※※g※※※※我双眼一眇,指节微微扣紧扳击,"我真感到荣幸,黑军居然会对我这个小人物这么感兴趣。"周围众人本已惊骇莫名,此时听到黑军两个字,不少人都不禁啊的叫了出来,离他最近的非裔少女吓得浑身战抖,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神枪手先生神色不动,肩背却慢慢拉直,挺出坚硬刚毅的线条。"少废话,快点开枪。""我这个人从不对手无寸铁的人开枪,而且也许反恐总部会对你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吹了声口哨,"前台那位漂亮的小姐最好快点踢响警铃,不用偷偷摸摸这么费事。"那尽职的女孩正在一点点向前蹭着脚尖,想要暗暗踏下警铃,突然听到我的话,吓得身体一抽,随即僵硬。好像起了反效果。我皱眉,"别磨蹭!"在等待警察的这段时间里,枪口前的这位一直面不改色镇定如恒,这点倒让我很佩服。"黑军果然人才济济,你是特种部队出来的?"他摘下眼镜,露出寒光凛凛的眸子,"这是审问吗?""不,"我耸耸肩,"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我是否有权不做回答?"我无可奈何的点头,"当然。"就在我以为他会再度闭紧嘴巴时,神枪手却出人意料的开了口。"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曾经是特种兵。"我心头扫过些微的悸动,"如果要问具体姓名编号就太失礼了。""很对。"这小子回答还真不含糊。"你枪法真不错,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我叹口气,肩头掠上阵阵钝痛。"差点是没有用的,失败就是失败。"他扔下眼镜,拽脱棕灰假发,露出耀眼的金色。站在我面前的人分明还很年轻,可他的眼神却是一片冷漠的灰烬,烈火焚烧生命,唯一残留的,是死亡的痕迹。我嗓子一紧,忽而有些发冷。"你并没有输,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我的口气有点急有点张皇,仿佛面对着不可抗拒的命运,明明清楚结局,却依旧手足无措。他眼神一动,透出点笑意,"你的反应真有趣,好像输的是自己。"我苦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如此。""我不了解你的想法。"他冷静做出陈述,"不过作为游戏的玩家,想必你也很清楚输赢的规则,失败的那一方不可能留下来,弱者就该回到他自己的位置。"我胸口冷得打战。为什么到了最后,事情还是无法阻止。"我不觉得活着是种游戏。"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只有活着,才能做很多事。"他沉默了下去。已能听得到远远传过来的警笛声,它象把锤子,一下下击打梦的外壳。梦碎裂一地,究竟何人能够拾起。他在越来越近的声音中抬头,脸上刻着最深的倦意,"我不知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做。"他的身体逐渐瘫软,眼中也泛开薄薄的雾气,他踉踉跄跄的退后,抵着旋门缓缓滑了下去。有什么将我重重钉在地上。这一秒终于握住他的神色,那种生无可恋的厌弃。如果这世界没有什么能让你执著和记忆,就象离群的候鸟永远迷失它的方向。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活着?我单膝支地半跪在他身边,看着那一对眼神仿佛阳光渐渐涣散,我知道那是氢化钾在夺取他的生命。我俯下身,贴近他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如此低弱,甚至无法分辩。我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行走,机枪轻轻撞上我的胸口。远远的看去,大厦前那排排晃绕旋动的警灯就象是变幻不停的万花筒。是的,奇妙的万花筒,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将会看到怎样瑰丽的风景。要是死去了,也就永远不知道了。你不想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会不会下雨?也不想知道街角坏掉的路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上次和你吵架的那个家伙其实他在圣诞节的时候为你邮出礼物,正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你的答案。这一切你永远不会再知道,因为你选择了死去。错的是你。你认为自己是这场游戏的玩家,其实,你不过是活的道具。需要的时候被人利用,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车灯闪得我头昏脑胀,步履开始蹒跚,痛楚从不同方向开始磨搓这副身躯。好像踩上刀尖火炭,每一步都无法忍耐。一个人的疼痛可以达到这种地步,让他生来复死去,让他觉得身之所处,原来竟是炼狱。--我用尽一切力量才从上帝那里把你的命借出来,可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收回去的。即使借来的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好熬,你懂吗,你会常常被架在火上烤"你说得真轻巧,巴伦老头,就是烤鸭也不会比我疼。烤鸭啊。我模模糊糊的想起它的滋味。可是无法咽下口水,五脏六腑被牵扯得疼成这样。谁在剥离我的神经?前路再也看不清,世界在漆黑和明亮之间依次递换。一盏盏灯亮起......一盏盏灯暗去......----要是死去就好了。----不,我不想死。----你难道不疼吗?看看你的足底,白骨都绽了出来,骨头上满是裂缝。听听这声音,是血肉在地下蹭,它们裸露在外边搅成一团,你难道不疼?-----我疼的,我是人,也会疼的。-----那为什么不去死呢?死了就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很安静,再也不会有任何噩梦让你常常骇醒。----你诱惑不了我。我不会就这样死去。在没有了解生命的意义之前,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之前,我不会就这样死去。我还不甘心。 拖起残破的身体缓缓行走,象拉著头死去的怪物,它的血迤逦出一路的暗紫色,而残骸正在逐一折断跌失,象段死去的枯木,任被如何的生生拗断,也逼不出一丝声响。可还想要抓住光,想要抓住生命的余香。那麽,你必须走。甚至不知道方向,只是不断的走。即使不知道方向,也是不断的走。你到哪里去?无法思考,化成浆的脑子咕噜咕噜冒著泡,蚀刻掉一切念头。唯一可确定的字眼─走。走--走--走。一直走,象月光下追逐梦境的狼,眇了双眼,迷了归途,於光影阑珊的大漠上踽踽独行,不能回头,也无法添嗜自己的伤口。不知该去哪里。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是刀割似的那麽难挨。耳边忽隐隐传来人声,听不真切,可分明有各种情绪溶入其中,惊惶的,激动的,恐惧的,兴奋的,平静的,哀伤的......它们袭地而来,仿佛刚刚涨起的潮水。我睁不开眼,腿肚子在突突的跳,象胸腔里的这颗心脏,每次搏动都要冲破捆绑著荆棘的重荷。我想自己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了。却怎麽也不想就这样在人前颓然倒地。我不是轻易认输的孬种。就在此刻,忽然听到几个人发出惊呼。怎麽回事?我一惊,本能的去抓抢,可手掌颤动得厉害,一时间竟抬不起来。"不准动!放下抢!"眼前白光乍亮,那是千万根森森刚针齐齐扎上眼皮,我激得一痛,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松踉踉跄跄就要摔倒在地。不─准─输!这声怒吼横空劈响,刹那击得血液奔涌,我骤然张大双眼,只见一地白花花的雪涌到近前,神志登时清明,陡然疾转枪托,哢的一声枪口支地,再将身体紧紧抵在上面,咬著牙不再继续滑脱。"放下枪!举起手!"真刺耳。这声音吵得我有点烦,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半天才反应出这命令的对象原来正是我。谁啊。一节一节的扬起脖子,我看到几个人端著枪从不同的角度围过来。冷汗氤氲成一帘水雾,这些人就搁在雾帘外,无法分辩得清,除了他们的防弹衣。REF78251式特种警察用防弹衣,普通纺织物,夹有防弹钢板,重量4.1kg。穿这样的衣服,不累吗?要我可......哦,原来他们是特警。特警。终於有点明白了,可是很快又迷糊起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一股脑涌过来,折腾得头都疼。真疼。可我依旧紧紧攥紧枪管,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块木头,怎麽也不想放手。"放下枪!给你五秒锺,否则我要开枪了!"碎碎糟糟的人声象根棍子把我的头搅和一阵阵发昏,喉咙如此干涩,发不出一个音节。他说要是我不松手他要开枪了。松手!可两只手就焊死一样,怎样也放不下枪托与枪管。冰冷的金属是是我的骨与血,我们彼此交融,你让我怎麽能忍心舍弃。"五!"怎麽办,寇银,还不松手麽?你怎麽能够不了解,我与我的枪。从有记忆开始,它是我可以唯一抓得住的东西。我想没人能够了解。当你被留在酷热中连续几十个小时,没有水,没有食物,身旁也听不到人的呼吸,世界一片死寂,你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这杆枪而已。你可以选择,让它与你成为一体,或者用一颗子弹穿透你的颅骨。可你还是想活下去,於是你抱紧它,就象拥住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就象拥住这个世界上最後一缕声息。从不流眼泪,那样会损失液体和盐分。因为还想活下去。"四!"只是暂时的妥协而已,寇银。妥协就意味著受制,我永远不再想受制於人,任何人。很多很多年,我不曾是自己,也不曾问我谁是自己。脑子里永远都是命令与鲜血。自己的鲜血,别人的鲜血。踏在鲜血中前进,用尸体搭成人梯,肩上徽章一道又一道,完全不知道有什麽意义。黑夜中闭上眼,没有梦,也不曾有什麽入梦。是谁对我说,少校,你还是个人麽?我只是握紧枪,只想活下去。证明自己还是人类。"三!"如果再不松开手就晚了,现在你只是疼糊涂了,寇银。没有任何时候更清醒,看到我的过去与现在於此时碰撞在一起。那些血,那些微笑,那些尸体,那些眼眸......为什麽我过去会不知道疼呢?我讨厌疼痛,可它证明了,我还活著。活著的感觉,有时是飘飘然,好像和兰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靠在一处胡说八道;有时是恐惧,当我开著卡车载著难民穿行在激烈的炮火中,不时回头去看玫的血从断臂汩汩流出;有时是喜悦,在我把躲在树上喵喵叫的猫交给那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後,她在我脸上留下轻轻的一吻;有时是忧伤,好像我跪在老巴伦的尸体边,慢慢阖上他的眼帘。有时......也是惆怅与茫然,当我面对汶迈的眼眸,渐渐手足无措。它们是压制後的反弹,在埋藏许多年後无法阻挡的倾泻出来。只有活著,才能把握。"二!"快快松手,他真的会开枪的。那又如何?风在盘旋缭绕,一切都已失去它本来的轮廓。这样疲倦。不放手,不想倒下去。恍惚的,心里有种奇妙的安慰,好像一段路程终於到了它的尽头。想活下去。想站直了活下去。尽头是什麽样的?"住手!"什麽人在大呼,声音这样熟悉又这样惊恐。什麽声响。是什麽人带来了风。什麽人的手臂忽然围上来,象种宿命的禁锢,却带著颤抖。"寇银。"刚才在枪口下,你也没有发抖。抖得真厉害啊。依稀看到棕色的眼眸,水一样波光粼粼的,那里面有线深亮的弧光,就著月亮,丝丝起著皱。什麽时候见过这样的光呢。力气忽然被抽空了,这个身体象个泄了气的气球,软软瘪成一团。"寇银,你......。"他的体温透过衣服递过来,很稔熟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了些事情。於是,我终於松开了手。无法控制的倒了下去。世界一片黑暗。似乎听到自己在喃喃的说什麽。---不去医院。---不要吗啡。 "又做噩梦了?" 薄薄的手帕慢慢拂拭着我冷汗淋漓的额头,白裙子的女孩微笑如莲,我微眯起双眼,嗅到她指间淡淡的馨香。 "梦到什么了?"她抽回手,托起腮看我。 风漫进窗棂,窗外柳树的影子舞得正急,斑斑驳驳的浮了一地,仿佛梦中那些混乱不堪的碎片。 毛骨悚然。 我阖紧双眼,将自己埋进昏沉的黑暗中。 她的裙角在簌簌做响,片刻传来窗子关闭的声音。"我把窗子关上了,今天晚上有大雨。" "对了,我替你换上了保暖的垫子。" 温热的气息淹了过来,身体有些微的触动感,她在轻轻整理病床。 "感到舒服些了没有?兰知道每次下雨你都很难熬,所以跑去买了这种新式的保暖床垫。" 我睁开眼,看到她晨露般的眼波,盈盈润润欲流欲滴。 她的目光象柔软的花瓣抚上我的脸,"你一定很疼,特别疼。我知道,可是......总也帮不上忙。" "多奇怪,你在这里躺了十四个月,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她的双手绞出一片嫣红。 "不过也没什么。"她站起来,替我拉拢被角,"只要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不要象上次那样再摔下床。当时可要吓死我了。你呀,连缝合线都挣断了,万一感染怎么办呢?" 我定定的瞪视天花板,它纯白如未曾玷污的新雪。 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女孩的头伸进来。 "艾芬妮,护理站有你的电话。"女孩抿起嘴巴顽皮的笑,"听起来像是我们兰少爷呀。" "知道啦,这就来。" 她走到门边,将要关灯的时候忽然又转回身,"好好睡,做个好梦。" 是的。 这个梦就很好。 可总归是梦,会醒过来。 醒来时最先溜进眼缝的是在黯淡与幽渺中微微晃动的天花板。我摇一摇昏沉沉的头,努力张大眼睑。天花板停止了摇摆,却依旧灰涩低垂,随时将要陷落将我湮没。 恐惧瞬间而至,让我混淆了时间与空间,那种四肢俱废的凄惶惨伤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不,不要再来一次了。 我挣扎着向深处蜷起身体,只觉得胸口如有重物碾过,闷得发涩,呼吸被狠狠压榨,眼前一阵发昏。 妈的,我在哪里? 猛然身边有什么动弹一下,我惊得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怎知脚尖刚一沾地便觉双腿颓软,足下一虚身体便泥似的瘫了下去。 "寇银。" 一双手臂无声无息揽上我的背,温暖的气息扑上颈间。 忽然一片清明。 知道那是谁。 不过......还是真***见鬼。 我脚下就势一滑,脱出他的臂膀侧仰到床上,只觉脑海中血气翻涌,阵阵天晕地旋。 该死。 他并没有俯身上前,只是垂眸看看自己落空的双手,不带痕迹的收了回去。 "怎么样,没事吗?"他站在那里问我,声音很沉稳,然而阴影中的姿态有点僵硬,似乎压抑着某些情绪。 我闭上眼回回神,许多模糊的印象交叠在一起,各色念头打当中匆匆的过。 这下可真什么想起来了。 "没事。就是头有点昏。"我睁眼向他笑了笑,挪到床头坐下。"还有点渴。" 他拧开床头灯,倒了杯水递给我。 "谢了。"我接过玻璃杯,咕嘟咕嘟几口咽进去,不去看他藏在暗黄光晕中的脸。 "还要吗?" "不用,谢谢。" 我放下杯子,听到它与玻璃面发出嘎然而绝的一声脆响。 我长长透了口浊气,这才意识到此时身上穿的是套干净的新睡衣,不由抬头去看汶迈,"这个......。" 他似乎能看透我在想什么,微微笑了笑,"卫太太帮你换上的。" 我无力的耷拉下脑袋,"这下可彻底走光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卫太太一定会说,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我笑起来,感到力量渐渐汇聚,本来松弛的肌体开始有了韧度,"我躺了多久?" 汶迈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懈怠,"差不多两天。" 我迅速溜了一眼,发现他额头敷了块小纱布,而面色灰白也灰白异常,"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受伤了?" "没有。"他放下手,语气平静。 "那这......"我向他额角指去。 "就是破点皮。" 我们都很清楚如果这颗子弹再深一寸会是什么结果,却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点破。 忽然之间,屋子陷入了一片沉默。 这气氛着实让我不知所措,总觉得有种什么将要破堤而出真相大白的危险。 人和人,总要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才好。 "这阵子大家都挺衰。"我打破了沉默,语气沮丧。 汶迈似正神游化外,半天才回过神,"什么?" 我叹气,"倒霉啊,偏偏在这么多人前倒下,对了,当时有电视台记者没?" 他忍不住笑,伸了手好像要拍我的头,却又在中途抽回,"没有。其实当时人也没那么多。" 这厮说谎的技术一点也不高明。 "得拉得拉,"我俩眼直翻,简直欲哭无泪。 "你说不去医院,所以我叫了欧医生到家里来。他说......。" "老毛病了。"我截断他的话,"没什么大事。" "是么?"汶迈淡淡的回应着,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匝出一圈水亮的光晕,"不过汗出得厉害,连换了三四次被褥。" 我尴尬的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应对,"恩,这毛病就这点不好,总出汗。" "是啊,对了,你中间醒了几次,又晕过去了。" 我张大嘴巴,"啊?......这个真没印象。" 他深深看我一眼,便将头调到一旁,"医生和你说得一样,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很多处旧伤经久不愈,赶到这时一齐发作而已。估计疼是疼不死人的,大不了也就是常常昏迷,我说得对不对?" 我心中骤然一跳,随即没了声息。 他的口气隐忍又愤怒,如同绵里针,然而棉花中藏的是无能为力的怆然,象和谁争抢着什么,败而不甘。 总归是针,刺得我生疼,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疼。 "可能......,不是,我是说,"我皱着眉试图辩解,字斟而句酌,"如果你认为我对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给你造成了什么不方便的话,那么......!" 他霍然起身,"算了!" 室内陷入一阵难堪的寂静中。我吸了口气,琢磨著该说点什麽打破这冷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索性闭起嘴巴不吭声,伸手拉开床头抽屉摸出香烟和火机。他低沈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对不起。"我抽出支烟夹在指间,"你心情不好?"他沈默不语,眉目没在光晕之外一片灰冷,只有垂落在床上的影子经过几番折叠,显得如此寡合而木然。不知怎麽突然就感到心烦,我掰下打火机,看到一抹蓝焰蓦的抖了出来,晃得眼睛有点疼。"你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个问题,我呼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大概五六年前吧。记不太清了。"他的语气已经完全舒缓了下来,"原来你的烟史这麽短,不过吸得倒挺凶。"我耸肩,"还好,干嘛问这个,打算做我的健康顾问?"他重新坐下,目光带著审视,轮廓在灯光下愈发透得深刻,"欧医生没给你打吗啡。"我被他岔得一愣,有点没回过神,"什麽?""你自己说不去医院,也不要吗啡,不记得了?"他微弯了眼,瞳仁中漾起淡淡的笑意。我略一凝神,影影绰绰的想起自己好像的确说过这种话,"有点想起来了。怎麽?他要给我打吗啡?""不是吗啡。"他按住太阳穴轻轻的揉搓,看样子疲倦至极,"是类似的镇痛剂,当时你疼成那个样子,大家都吓坏了,欧医生怕你挺不过去,坚持要注射。""那......。""不,他没成功。其实是正要动手的时候,你突然睁开说谁也不准给我打吗啡。"我狐疑的看他,"我就这麽说的?"他似乎感到好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摇头。"一个字也没错,你就这麽说的,样子还挺狠,把欧医生吓得手直打哆嗦。"......我扯出个有点僵硬的笑容,"真没印象了。"他的目光若有所思,"为什麽不用镇痛剂?"我抽口烟,"可能是怕上瘾吧。""是麽?那麽这个。"他指了指我手上的烟,"就不怕上瘾?"我抬手将吸了半截的烟从唇上摘下,转手掐灭在烟灰缸里,"可能确实是我太小心了,其实就算上了瘾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戒掉,何况现在还没上瘾,是不是?"他的眼睛暗了一瞬,很快平静如常,"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戒掉的。"我笑了笑,"可能吧。不过对这些东西我一般都避得远远的,所以根本轮不到什麽戒还是不戒的问题。"他的睫毛簌簌翕动,其上光影流动如波,"为什麽不向好处想?有些让人上瘾的东西未必就是坏事。""也许吧,"我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倦怠,"不过好坏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碰。"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憔悴而温和,"我要是你就会试试看。"我笑起来,"所以说你不是我。对了,先别扯这些没用的,因诺德抓住没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於只是点点头,"是的。不过看样子他应该只是被人胁迫而已。"我无意识的搓著响指,"我猜也是这样。有什麽其他的线索?""还在查,可我不认为会得到什麽有用的情报。""我也这麽想。"我叹气,"对方下手非常干净利索,他们後面一定有个很大的组织在撑著。"他不置可否的笑笑,"也许。""汶致怎麽样?吓坏了吧?"他怅然不语,半晌才很慢很慢的回答,"是啊,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怎麽也不肯出来。" 穿过微型图书馆一眼撞见正抱著肩靠在小丫头门口的苏,她眉目深锁,脖颈垂成无力的弧度,此刻听见声响迅速抬起头,和我目光一碰,蓝眸中闪过异常惊讶的神色,然而仅是短短一霎,便很快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淡漠。"她怎麽样?"我朝房内一指。"一直哭,不吃饭。"苏言简意赅。真是小孩子,吓一吓就成了这样。"让我试试吧。"苏略一踌躇,还是点了点头。可任我怎麽敲门,里面还是毫无所动,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故技重施,怎料一低头才发觉此时身上穿的是件格子毛衣,哪有领带夹。"苏。"我朝她伸出手去,"发夹借我用一下。"她狐疑的瞟我一眼,看样子有点犹豫,可还是摘下鬓边发夹递了过来。"谢啦。"我接住那漂亮的银夹,三下两下捣鼓开了门,回手要将夹子扔回去。"给你吧。"她突然说。我有点发怔,"什麽?""留著你以後撬门用。"我愣住,看见明亮的光彩从苏澄澈如海的眸中陡然溢出,仿佛寒夜中的明珠,将一室凄清料峭尽皆荡远。我喉头一堵,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握住那小小的银发卡,向她静静微笑。星月稀薄,浮光片影,苏束手而立,犹如平地生出的一树梅花。※※※※z※※y※※b※※g※※※※我摒了气闪入屋子,昏暗中只觉满室狼藉,一片暴风雨过後的凌乱,当下不由提起精神头迎接破空而来的古书暗器。然而屋子里静悄悄的,全没有半点声息。汶致纤细的身体埋在轮椅斜影中,象一只雏鸟瑟缩在自己的巢臼中。如此冰冷无依。"乱扔东西的习惯很不好,"我一本本的拾起书,嘴上开始叹气,"你看,茨威格在地下会哭的。""你......出去......"小丫头的声音喑哑,气息也很不稳。"好,我出去。"我把手上的书堆到一处,来到她旁边,"不过你也得跟我一起出去。"小丫头抬起红肿的眼睛恶狠狠的剜我,"你......给我出去!"我蹲下身直面她,笑容不变,"卫太太做了好吃的,我们不要让她等太久,好吧?""你滚开!""那跟我一起滚吧。""走开!"啪!小丫头的巴掌重重掴在我脸上。屋内突陷寂然。她愕然的张开嘴巴,直直的看看手,又看看我,目光充满惊疑,似乎挨打的非我而是她。手劲还不小,我微微苦笑,颊上丝丝络络的疼,想必是她长指甲的杰作。"出气啦?"她颤著唇望我,只一眼忽然低下头去。我凝视她,语气温软,"要是你不想出去也行,我叫卫太太送点吃的上来好不好?"她不应,身子微微战栗,仿佛流风九月中一朵乍开的莲花。我拍了拍她的胳膊,"要是还没打够就接著来。反正我皮糙肉厚没关系。"仍是寂寂无声。我蹲在轮椅前等候许久,却茫茫然不知在等著什麽,却总是不死心。就在双腿已开始酥麻的时候忽然听到小丫头的声音。哽咽的,柔软的声音。"寇......,老师。""恩,我在这里。""我好害怕。"她在说她害怕。黑夜蒙上层淡淡的水光。"我也害怕。""不是......你不明白的。""也许我明白。""那,那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枪声,好害怕。我知道哥哥在外边,可能会被打死。我跟苏说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可她怎麽也不让。我急死了......我说要是哥哥死了怎麽办?要是哥哥死了怎麽办?要是哥哥死了我怎麽办......"胸口仿佛破开,许多难言的情感肆意涌出。我无法控制自己,忽然伸臂紧紧搂住她。她的脸埋在我肩头,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安慰,除了拥抱之外,除了传递胸口的温热之外。"以前也是这样......爸爸的竞选,有炸弹爆炸......我醒来时谁也没有......爸爸妈妈呢?他们人呢?为什麽不理我......。""我的腿再也不能动了,脸也烧坏了,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哭,不想看,不想看......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总是紧紧捂在脸上。好害怕......为什麽是我呢?为什麽单单是我呢?""以前打雷的时候都会跑到妈妈房间去,有,有一天,又打雷了,我吓得想跑,一下子掉下了床......我忘了,自己,原来......原来已经瘫了......妈妈,妈妈也没有了......。""我总是向哥哥发脾气......可,可是,我还是很爱他......因为,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要是,要是哥哥也死了......。谁来爱我呢?谁来爱我呢?谁来爱我呢?"世界忽而分崩离析,只有她在我胸前哭泣,泪水烧灼我的肩膀,烫伤我的肺腑。"有时候感到害怕......,不敢出门......每次看到别人看我都害怕,想躲起来,最好一个人呆著,永远不要出去就好了......可是,可是......还是觉得孤单。我只有拼命看书,书上那些人好像是活的,一直在陪我。""可是......我知道......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男孩爱我......我老了,会一个人,死去也不会有人记得......。""不会的,"抱紧她,抱紧这个颤抖孤独的灵魂,我喃喃重复著,"不会的,不会的。""老师......也会骗人。""不会的。相信我。"我喉咙生痛,漫天星光如同含泪的眼眸。"不会的。相信我,你一定会碰到很爱很爱你的人,在孤独的时候和你一齐看电影,在你哭的时候逗你开心,可能你们还会养几只小猫小狗,你们会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不......会的。我,我的脸会把他们吓跑的。""相信我,可能他们只是有点惊讶,看清楚後会想,哎呀,她真漂亮,我得把握好了,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拐走了。""骗......骗人。不会的。""相信我,相信我。""你,你怎麽知道?""因为......如果是我......。"我咬著牙,恍惚的看到自己一片片扯下了盔甲,每一寸皮肤都鲜血淋漓,疼的,却是轻快的,挣脱了重负,是轻快的,打破了自己,是轻快的。如果可以,希望可以把心剜出来,那样就好了。不必再防备,那样就好了。那样,该多好。"如果我爱一个人。不管她是什麽样子,不管她是活著还是死去,也不管她到底爱不爱我,是不是伤害我,我只是爱她,怎麽都可以。她要我的命,也可以。""不管她是,是什麽样子?""是,如果我爱她,她白头发掉了牙也没关系,她的脸好不好看都没关系,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嘲笑她也没事,在我眼里,她是最美的,有多少伤痕也没关系,因为它们在她脸上,所以它们也是最美的。""到哪里,到哪里去找这样爱我的人......。""相信我,一定会找到的,也许不止一个,到时候多得让你烦恼。""骗,骗人。""相信我,这种人多的是,也许明天,明年你就能遇到。到时候千万不要害怕,不要逃走。""真,真的?""我都可以做到何况别人呢。还记得你自己说过什麽?世界上比我强的人那可太多了。"她抬起头,静静的看我,泪水在脸上交错纵横,象只初睁眼的小猫。"那,那不是真的,其实你挺,挺好的。""是吗?"我捋开她的头发,刮刮她的小鼻子,"既然你这麽说,恩,就这样决定啦。"她有点迷惑,声音却还是哑的,"决定,决定什麽?"我单膝跪下,样子一本正经,"你将来肯定是会碰到不少毛头小子,看起来我是没机会了。也只好等到你红杏出墙出个十次八次,丈夫再也忍耐不了,拿大棒子把你打出门去,到时你只要不嫌我年老色衰,我一定做汶小姐第一百零一个後备。"她破涕为笑,脸微微燎红,"你就会胡说八道。""不信?"她摇头,笑容在泪光中如此晶莹剔透。"那拉钩。""我才不要,小孩子才拉钩。""那好,"我飞快的在她头上一顿狠揉,"韭菜炒鸡蛋!我单方面决定啦。"我走出房门,看到汶迈不知什麽时候已到了门前,半靠在墙上,手抄在口袋中,神色恍惚而忧伤。我走到他面前,"我想做件事可以麽?"他很轻很轻的点头。於是我大步跨到墙边,用力扯下那些黑布,那些将漂亮的油画包裹得不见天日的黑布。长廊陡然亮了起来。快乐的一家人自蒙尘的岁月中一一走出来,笑容美丽,幸福无比。 尾声砰──砰──砰──隆隆礼炮依次响起,震得大地也在颤抖。这是联邦庆典日,庆祝独立与自由的节日。焰火如此绚烂。我站在窗前,仰头望於那些在厚实凝重的夜幕中盛开的千万花朵,那些花朵真好看,紫,红,黄,蓝,白,初时只是一团小小的花蕾,随著一声清脆的回响,刹时绽放出耀眼夺目的花蕊。它们又是样式各异的,或纤丽或雍容,有的在低处咏出一声歌调,有的在高处寂静的绽放,却同样的闪出梦幻一样的光芒与颜色。我看著它们盛开,又看著它们逐渐被夜风吹落。楼下传来阵阵小提琴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回日庄园的国庆舞会。不少达官贵人聚集一堂,还有许多鬓影腮香的女郎。忽然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想起在泥土中静静沈睡的老巴伦,想起站在街角向我招手的艾芬妮。仿佛从未离去。兰的贺卡还在口袋里,这个家夥,音乐方面虽是天才可绘画却一塌糊涂,在一片乱七八糟说不出什麽花下面,龙飞凤舞的写著永远幸福的字样。他的伤痕已开始平复,真好。人就是这样,无论受了多麽大的伤害,只要活著,总有一天可以挣脱出这些噩梦,只要你愿意尝试,总有一天这些痛苦都将过去。每天都是幸福。被闹锺吵醒是烦恼的幸福。忙乱的赶公车是匆忙的幸福。吃到香喷喷的披萨是享乐的幸福。走在公园里,鸽子在头上飞翔,有一只会落到肩上。这是平静的幸福。和你爱的人手拉著手,并肩走在街道上。喂,背我好不好?啊?你这麽重?讨厌啊你,背不背?好的,好的。自寻烦恼,多麽幸福。我微微而笑,眼前一片粼粼水光。"寇银!"小丫头脆生生的喊我,带点女孩子特有的娇纵。我回过头,看到苏推著她走过来,轮椅上的女孩子穿著鲜豔的蓬蓬纱裙,头发上别著亮闪闪的玳帽梳子。我敲敲她的头,"没礼貌。""对我第一百零一个後备不需要礼貌。"我哈哈的笑,"那也要等你长大再说,现在你还没开化呢。"她噤噤鼻子,"谁说的?我已经是大女孩了。"我挤挤眼睛,"大女孩还不下去跳舞?"她的脸上掠过些微的窘迫,声音也降了一格,"楼下都是老头子,我才不要去呢。"我轻轻点头。如果我们可以少受伤害,为什麽要故意暴露自己的伤口?"那好,不要老头子。"我向她深深弯下腰,"come on,我们来跳舞。"小丫头又惊又笑,"什麽?""跳舞啊,请问汶小姐可否赏给我这个薄面?"她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这才仪态万芳的搭上我的手,"好的,寇先生请。"我们在隐约的音乐声中起舞。美丽的裙子在飞旋,七色流转,如梦如幻,遮住轮椅的黑影。小丫头拉住我的手不停的旋转,长发招扬,笑声风铃一样清脆悦耳。舞步凌乱,谁又在意。旋转,旋转,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旋转"好啦,好啦。"我停了下来,气喘咻咻。"可我还没跳够呢。""我,我太老了。苏,"我拉过笑吟吟的苏,把小丫头的手交给她,"美女们跳舞,我来伴奏。"脉脉灯光下跳舞的女孩子们,笑容如繁花盛开。有人无声无息的站到我的身边。"玩得很高兴?"他今天穿上了正式的军装,纯黑军服,裤线笔直,而银色肩章灼目的亮。"是的。你不去招待客人?""他们被卫太太的食物招待得很高兴。"我笑出了声,与他并肩而立望著那对跳得忘我的大小美女。"什麽时候走?"他今天晚上将乘专机去芒刺城,迎接柯顿王子殿下。他看看表,"马上。""祝你一切顺利。""谢谢。""不跟小丫头打招呼?"他慢慢摇头,眼中满是疼惜,"上午说过了,现在还是让她好好跳舞吧。"楼下忽然传来欢呼和跺脚的声响。"十点整,我该走了。"他站在水一样的灯光中,笑容宁静。我点点头,"再见。"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对了,寇银,我想问你件事。""什麽?"他深窈的眸子忽然跃出晶亮的光辉,"我就那麽差劲?""啊?"我摸不著头脑。他边退边笑,"我就那麽差劲?真比不上一头母猪?"啊-啊-啊-这个臭丫头片子,居然卖我!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张著嘴巴活象个傻瓜。他转身而走,双肩笑得乱抖。"再见,寇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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