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科
更科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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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要知道,如果你想尽快掌握我武学的要旨,成为高手中的高手,就得放弃一切的感情。什么焦躁、愤怒、沮丧、兴奋,什么自满、自卑,什么恩怨情仇,在习武时,都得给我统统放下,唯有彻底的空明,才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你若是做不到的话,现在就吱声,我会告知黑堡让他们另派一个来教你。'这是我到黑堡第一次见师傅,他对我说的话。
那时的他,脸色苍白,身形纤弱,但眉宇间的凛凛气势,却让人不得不折服,就在那一刻,我相信,跟着他,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成为高手中的高手,真会实现我唯一的目的。
‘说话,能或者不能?'
‘能。'只这一个字,就够了。
他目无表情的看着我,审视良久,最终一点头,‘那就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黑羽唯一的弟子了。但,哪天若是我觉得有差,你还得给我滚出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心中笑了笑,如果师傅还活着,那现在的我绝对是该滚了吧。手中把玩的草被蓦的掐断,我站起身来,静静的看着远方,任凭山风掀动着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此时已是夜幕垂帘,皓月当空,好冷,却也好清,偶尔一只扑腾而过的归鸟,从山那边飞来,又消失在另一边去。原来一切,只在这转眼间,就都早已成了过往烟云,而我,仍还是一个人,所知道的仍只是翎燕也许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在某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的地方。
该回去了吧,今晚,也许会有任务交待。
我慢慢走回小院,院中没有人,我的小屋却亮着油灯。
他还没有走?我在门前停了下来,木然的停了好久,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最后我一皱眉,伸手就推门进去。而在门打开的那个刹那,竟荡漾过来一阵清幽,很淡的味道,然后就看见,在我的床头摆放着一个青瓷小盂,浸着几枝盛开的桃花。
我愣了一下,在下一刻就径直走了过去,拿起一枝来。看着那挤簇的柔嫩花朵,我忍不住放在鼻边闻了一闻,没有味道。
记得翎燕最喜欢的就是桃花了,一到春天,我们屋后的山上都会开满成片成片的桃花,而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有机会抱他去看,只能每天清晨采上一两枝怒放得最美的,放在他的枕边,笑着吻吻他因发热而有些泛红的脸颊,然后去各处作些小工。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像其他小孩一样,会喜欢这种美丽的东西,喜欢甜食,更喜欢我能留下来陪他;他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但我也知道,他讨厌吃药,不管是我用折耳根熬的小鱼汤,还是后来寒阳送来的;他最难过的是一个人被遗弃在家里;可,当时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很穷。穷到我曾对着走在一群迎亲队伍前面那个白面的新郎,恨恨的这样告诉寒阳说:‘妈的,如果有个富婆要我,我就立马卖给她了。' 其实,这次嫁人的那个有钱老寡妇,曾在我到某家做工时,当着好多人的面叫了声:‘咦,好个俊俏的后生,'然后她就走过来,摸着我的脸说:‘愿不愿到我家里来啊?可有你的好,只要。。。'她冲我挑笑了一声,而我当时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逃掉了。后来就听说她勾搭上了这个小子,不干不净的,再后来这个小子得了她的好处又想跑,于是缠闹了半天,最终还是娶了。
如果再给我这样一个机会的话,‘我才不会唧唧歪歪的,二话不说就立马入赘,只要她不嫌我年龄的话。'咬牙切齿的说完,我就笑了起来,躺倒在草地上,想着等天色暗下来后,好去捉些蛐蛐,白露时候的蛐蛐个大体健也最是好斗,能卖上个不错的价钱。而坐在我旁边想要帮我的寒阳却没有笑,只是奇怪的盯着我,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是男的,你要不要?'
‘什么?'我有些不解,‘男的?男的要我来干嘛?又不能生孩子的。。。'接着我便想起一些大家里有恶好的老爷们养的娈童,‘混蛋,竟然敢这样说我,还是不是我的朋友?不想活了?'我恶狠狠的爬起来就想给他几下。他没有躲,只是干笑着讨饶说:‘我开玩笑了,你不要生气,最多我保证今晚给你多捉几只大头蛐蛐好了。'良久,他又莫名其妙的补充了一句,‘如果哪天你真的决定把自己卖掉了,千万要先告知我一声。'
‘为什么?'我有些好笑,不过一句玩笑而已,那时,我真的觉得,也许日子过得是穷,但有翎燕和他陪在身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再说我也还小,要赚钱的话做什么不好,何必要干这些事情。
‘因为。。。'他叹了口气,然后又笑着看着别处,‘你曾说过,我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朋友吗?我冷笑了一下,转着手中的花枝,不知道因为这个朋友,翎燕还能不能看到与过去一样美丽的桃花了?
‘夜,你回来了。'门再次被推开,冷岳带着一身泥土进来,‘好看吗?我见你喜欢桃花,所以就摘了几枝回来。'
他果然还没走,我暗一皱眉,收回神思,放下手中的花,重新浸进水中,盂中本很平静的水面起了几丝波动。‘我更喜欢长在树上的。'我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件事实。
‘所以我特地移植了一棵碧桃在你的屋旁,明年的这个时候,它就会开花了。'他笑着洗了洗手,然后极为自然的坐在屋角的桌旁,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你不饿吗?在山崖上练了一天的剑。'
第六章 自 由 自 在
这些天来,对於他待在我房里的随意,我在心底自是有些诧异,不过,我看著那棵树苗,想,如果真有这麽一天,能让我找回翎燕的话,我会带著他远远离开,然後在屋旁,种上一大片这样的桃花,即便不出门,也可以看见那红的、白的、粉的花朵,还有彩蝶翩翩的那派热闹景象。
‘你知道桃花代表著什麽吗?'冷岳对著那棵桃树细细的修弄了半天,然後对一直在旁观的我说。
我没有答话。
‘相传还在春秋时,有一个姓妫的女子,嫁於当时的息侯,与息侯很是恩爱。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偶然,她竟被楚文王看中。於是楚文王出兵灭了息国後,强抢了她为妻。而她却毫不为楚文王所动,趁一日楚文王出行打猎之机,溜出宫外,去见了息侯。此时的他们自知破镜已是难圆,於是双双泣拥殉情。就在他们的鲜血滴落到地上的那刻,周围那些还未长有枝叶的树,竟纷纷开出了粉红的花朵,漫山遍野。所以,这桃花後来就被看作是坚贞爱情的象征了。'他说完之後,转过脸看著我笑了一下。
我不置可否的漠然走开,坚贞的爱情?我倒觉得这花更像是嗜血。师傅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他们一起长大,相爱,然後成亲,而就在他们婚後不到三年,那个女子就跟著师傅才结交不到一年的一个朋友私奔了,只说是厌倦了和师傅生活的那种平淡。二十年朝夕相对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而想不到的是在他们跑掉的四年後,师傅竟又再见到了他们。看著他们抱著一个小孩散步於堤边亲亲我我的样子,他顿时恨从心起,竟然失控到挥剑杀了他们。等到看著他们带著不甘的表情抱著咽气的小孩死掉的时候,师傅这才清醒了过来,但早已为时晚矣,於是他离开了他原来显赫的家,落魄的游走四方,最後留在黑堡里当了个无名无姓只愿成天杀人赚钱买醉的杀手。他苦笑著对我说:‘过去,他们期望於我将这门武学发扬光大,我也希望能达到那种无念的境界将之练到最高层,当时我认为只有这样,在那个纷争不断的江湖才可以做到风雨不倒,才可以给俞芳一个安稳富足幸福的生活,但,想不到,正是因为此,我才失去了俞芳,甚至犯下了那个不可反悔的大错,从此,就再也回不去了,也再没可能有那个心境继续把这翔天一剑练下去了。现在过了这麽久,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情,当时看来是如此的轰烈和必然,对於後来,却都不过是些烟尘缈缈,只徒留下了让人悔之不尽的恶果。所以,'他仰起头来,仍那细雨无遮无拦的飘落於脸上,‘夜,不可以放弃麽?放弃掉你的仇恨,开始另一种生活。'我看了看师傅,摇头。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见到师傅,即便他说过他会回来,即便他还希望看到我实现他唯一的愿望──练到翔天一剑的第九层,即便当时的他仍持有黑堡第一高手的称号,但,他还是没能回来,
世事已非,人孰能不变?有什麽事可以是永远的?所谓坚贞,只不过是他们死得适时。而仇恨,虽然在那个雨夜,我如此决然的摇头说不,也会有天因为再也背负不了它的沈重,而最终连同我自己一起放弃吧。其实,我已经累了,累得有时都只能靠本能和对莫须有将来的憧憬而支撑著走下去。
再瞟了眼那棵桃树,我握紧腰间的剑,一步一步的走回小屋。我知道此时冷岳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来接近我,掌握著很多连我都不知道却关於我的事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一个游戏?想知道我最终的结果和下场?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白无论他想做什麽,我都没有能力去阻止,也就无须再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了。而且,就在不知不觉中,我愕然的发现,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过去习惯寒阳,而後习惯师傅一样。这次,我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会是什麽结果呢?
不过,不管怎样,日子仍旧是飞逝而过,我也继续著练剑、杀人、再练剑的生活,只是视野中多了一个固定的身影,而以前和师傅坐在屋顶上发呆的时间也换成了听他海阔天空的闲聊。
最初,他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桃花,什麽白碧桃、红碧桃、五色桃、千瓣桃、绿花桃,接著他会给我讲桃花的嫁接、压条、移栽、修剪,在这些都讲完了之後,他就开始讲一些奇闻趣事,或是当今那些闻名天下的人物的背後故事。对於那些人在人後的龌龊,我并不惊奇,让我惊奇的是他如何能知道这麽多不为人知的事。不知为什麽,虽然我对於这些并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我却就是相信他告诉我的都是真的。
而更让我惊异的是,以前我一直都以为他每天端过来的那些精致美味的饭菜,都是另有厨子专做得。可有次,我不经意的问起,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说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做得。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物阿,武功极高,消息又广,而且不仅侍弄花草很有一手,连这些都做得堪称一绝,好像没有什麽不会的。
这样的人物,怎麽会留在黑堡,而且。。。我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又是我能有闲心好奇的?自己的事都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终点。

第七章
转眼,春去夏至,又到了七月十五的盂兰节,这天应该算是黑堡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吧。我们这群杀手,活著没有人知道,死後也不会有人祭奠,而且还要因为杀戮过多而堕入饿鬼或地狱道,所以每到此时,黑堡都会请来一些高僧做法,还会宰鸡杀鸭,烧纸点蜡,不仅算是拜祭了那些无主游魂,更是对活著的这群无家无根之人的一个交待和慰籍。
我锁门在屋,对外面无聊的嘈杂充耳不闻。都已是满手鲜血、罪孽无穷的人了,竟要用这种方法偷得一丝寄托吗?还真是可笑。
我盘腿而坐,提气丹田,门外却传来一阵的敲门声,持续了好久。最终我只得无奈的睁开眼,起身开了门。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冷岳站在门外,脸上淡淡的,语气却不容推托。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拿著两盏莲花水灯,虽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却也懒得再说些无用的废话,默默的就跟著他出了黑堡。
走过几道弯,经过沼泽,却没有上崖,只沿著另一条隐蔽的小路绕到赤冀崖的後面,穿过无数须根垂悬的水树林,他在那条潺潺的河水旁摆放著的一张小供桌前停了下来。
我看著他点燃了几支烟香,小心的插进炉中,然後又随著那慢慢腾起的嫋嫋青烟,将手中的莲灯放进了河中。
‘这是为了祭奠两个我很感激的人,而他们,都只能用这青莲来配。'他目送著那两盏忽明忽暗的莲灯顺著河水渐渐远去,对我解释道。
‘为什麽要拉我来?'我也盯著那水灯,看著它们在这条黝黑的河水上飘著、转著,那摇曳的烛光从粉红的用油纸做成的花瓣中照射出来,像两团温和的冬火,一直漂流到了很远,却好象还能看见星点的红光。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点起一盏油灯,倒了两杯香茶,递给我,然後席地坐下,待我也坐在了他的对面後,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随便你。'我说。 自 由 自 在
他只笑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的讲起来。
‘很久以前,在魔教还没有被灭门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他天资过人,武功也绝高。不过可惜的是,他却不幸爱上了永远也不会爱上他的师兄。他自己也知道这份恋情的无望,所以最後便娶了他师兄那位天姿国色的妹妹,退出了江湖。'
我稍稍愣了一下,原来那人竟是个男的?
‘後来不知怎的,他又遇到了一个武林名门掌门人的儿子,那个少年对他是一见锺情,然後两人自然就发生了关系。本来他可以这样与他的情人平淡的生活下去的。可江湖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武林中的七大派相互纠结起来,竟在一夜之间灭掉了那个魔教。等到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去的时候,他师兄早已经被杀身亡了。抱著最爱的人的尸身,那种深切的悲痛和愤怨,他发誓要为他师兄报仇。於是七大派的掌门人在他的剑下无一幸免,而其中一位,正是那位少年的父亲。那个少年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麽多年,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却远远比不上一个从不曾这般爱过他的死人的事实,再加上杀父之仇,顿时由极爱变为极恨,这个少年便联合了其他派的人,甚至花了无数银两拜托暗处最大的诸葛家旗下的杀手组织,定要他、他的妻子以及他那还不满一岁的孩子的命。而几天后,他却突然出现在那个少年的面前,只说了声对不起,就当著那个少年,自杀了。'
他叹了口气,‘那个少年看到他倒下去沾满鲜血的身体,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已经是深到再无法收得回来,便在他人赶到前,也刎颈殉情了。'
我等了一会儿,却见他不再继续下去,‘就这样,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摇了摇头,然後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没有感觉,只是‘那个人的妻子应该是最可怜的了吧。'我说。
‘是啊,他们只为了自己的执迷,却葬送了那个女人的一生。'他沈默了一会儿,蓦的转换了话题,‘夜,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我将杯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你母亲从来也没有向你提及过?'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其实我的父亲是谁,我想这个大概连我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吧。为了生活,她不得不。。。而镇上的那些伪君子在和她上过床之後,却又视她为污腻,死後甚至连她那块简陋的墓碑都不放过,翎燕在和我度过的最後一个生日时,我都不敢带他去看一眼母亲的坟头,怕他难过。而至於我的姓,我一直都认为我的母亲其实不叫锺雏妍,而叫司马雏妍。
‘那两盏花灯该不会是为了你的故事里的那两个人吧?'我不想继续他问的那个问题。
‘当然不是了。'他笑了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男人之间也是可以有那种深至灵魂的爱情的。'
‘你,'我怔了一下,霎时有些气紧,‘是想指的寒阳和翎燕?'
他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自 由 自 在
我一撑地,站起身来,道:‘其实你不用说这麽多,我也明白,只要他们是真的相。。。而且他对翎燕也真得很好的话,我绝不会棒打鸳鸯,不过。。。'我停了停,脑海中一现而过翎燕那晚羞愤绝望的眼神,不可能,他们才不是。。。不可原谅,寒阳,我绝不会原谅你竟然这样羞辱他,只要我还活著,我就绝对会有一天,要你为之付出代价。
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下不住在微微颤抖的手,‘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说完,我便径直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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