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越多,唐无乐的神情却越发诡异,到最后,终于停下磕花生的手,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你说你给不了你表妹想要的安定?你又怎么知道她想要什么?”
李寻欢微微一怔,那双已经布满沧桑的眼眸微眯,眼角便有浅浅的痕迹:“表妹说过她不喜碾转波折不断的风尘,她最喜院子里那口荷塘,夏时满目花绽,夜里月色盈湖,那画面当真美极了,若能有人陪她日日这般在庭院作画,心中也是欢喜的。”
所以,他将祖宅和她最爱的风景,一起送给了她。
唐无乐用一种形似木舒曾经注视着他的眼光看着李寻欢,以食指指节轻轻摩挲了薄唇,似笑非笑的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表妹说这么多废……啊,说这么多话,其实只是想让你别四处奔波,多点陪陪她?”
“那个陪她作画的人不是你,那对她来说还有意义吗?”
李寻欢的表情一片空白,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气息却仿佛一点点地颓唐的下去。
李寻欢想起了当初的自己,那时他忧心自己不能给所爱的女人带来幸福和平和,人在江湖总是难免身不由己。冲着小李飞刀的名头前来挑战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诗音因为害怕他受伤而几度垂泪,甚至因此惶惶而不可终日。他当时心中多少有些犹豫不决,偏巧龙啸云找上他,对他述说了一番自己对林诗音的情意,不断暗示他愿意为了林诗音而退出江湖,几番痛苦的挣扎之后,李寻欢还是选择了放手。
他想,他给不了林诗音想要的生活,但是大哥可以,诗音是那样倔强的女子,知道他不可托付后,总会放下的。
“你是知道你表妹爱着你的吧?”唐无乐倍感无趣地甩了甩手,原本对李寻欢些许的欣赏此时也化为了乌有,“我是不太懂你们的想法,但是你既然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不抢到手反而让出去是什么道理?磨合之后是否合适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反正落到最终不是你为她妥协,就是她适应你。你那什么大哥是不是义薄云天我不清楚,但是我就没听说过谁家的好兄长会对弟弟说我深爱着你的未婚妻。”
“可别说你那大哥什么都不知道,连方才那女人都知道那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大哥当年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你倒是大方,祖宅钱财全部送给了表妹当嫁妆,自己跑去边关塞外数年。哈哈,问题是人家领情吗?说实在话,你当真不知道你表妹心里恨着你怨着你的凉薄寡情?而你那个深爱着你表妹的大哥对你又是什么想法?折腾到最后谁心里都不舒坦,何必呢。”
——顾及兄弟情义做什么,牺牲他一个,幸福你和她,多划算啊。
唐无乐端起装满花生粒的小碟子,满脸无趣地朝楼上走去,他是傻了才会想听这么个故事,还浪费了一颗好药,真是无聊透顶。
骤然安静下来的厅堂里,唯有略微黯淡昏黄的烛火拉扯出李寻欢长长的倒影,许久,厅内才响起了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木舒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又整理出了两间空房,将被褥换成新的,稍稍打点一番,才能放心休憩一晚。她正想起身去寻唐无乐,却刚好跟他撞了个正着。木舒正想询问李寻欢怎样了,却冷不防被他塞了一碟花生粒。
“谢谢少爷。”木舒有些微窘地接过了小碟子,总觉得唐无乐是在投喂仓鼠。看着唐无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木舒也没了询问他的心情,便只是笑着说道,“房间已经整理好了,要去看看缺些什么东西吗?”
唐无乐回过神,目光定在木舒的脸上。许久,久到木舒都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糊了什么东西了,他才慢吞吞地伸出手一把揪住她的脸蛋,一阵揉搓,道:“突然发现矮砸你其实长得也还可以,比刚刚那恶心的女人顺眼多了。”
完全不知道方才的美人是大名鼎鼎的林仙儿,也根本没意识到小少爷是在睁眼说瞎话,木舒便只是笑了笑,道:“多谢夸奖。”
唐无乐神情越发奇怪了,情绪复杂得木舒都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得道:“那我回房了?”
唐无乐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木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他又犯病了,便端着花生米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唐无乐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微微倾斜的站姿将他修长高挑的身材一展无遗。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木舒消失的方向,有些烦躁地摩挲了一下手背上的皮革软甲,李寻欢无意间的话语似乎打开了一扇从未被触及过的门扉,露出些许明媚妍丽的春景。
唐无乐不蠢,对感情之事也并非纯如白纸般的一无所知,但也正是因此,他才开始觉得事态麻烦了起来。
唐无乐越想面色越差,到最后终是忍不住一咬牙,低声道:“该死,果然拐别人家的妹儿都没好下场吗?”
木舒并不知道小少爷满心烦乱差点没去挠墙,总算有了一处落脚处,她必须抓紧时间将《骨中花》的书籍给装订出来。系统这些天催起稿子来简直是彻底放弃治疗了,恨不得把木舒关进小黑屋逼她十二个时辰全天码字,也是操碎了心了。
系统印刷制作的书籍依旧精美得让木舒几度怀疑是否会让读者舍本逐末,哪怕是白骨森森,在色彩的奇异渲染之下竟有几分梦幻般的飘渺。那一朵开在白骨之上的曼陀华被施以浓墨重彩,整个画面的底色清淡如烟,唯有那朵花红得妖冶,几欲滴血。
“骨中花”三个字的收尾有些卷有些绕,一眼看上去竟别有种诡谲的美感。
将书本塞进了出版社,听见系统回复审核通过的信息,木舒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些许影影绰绰的碎影残光。
——倘若楚留香的任务线是在改变江湖上的一种风气,那么西门吹雪的任务,又是要奠定什么东西呢?
她似乎,抓到这个任务线最重要的那条命脉了。
第二十九章 搞事搞事
木舒第二天醒来,却发现李寻欢已经不见了踪影, 询问唐无乐, 对方也只是道:“他说自己要去兴云庄一趟。”
曾经名满天下,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园”, 如今却也变成了“兴云庄”。木舒想起那个有家不能归,曾经风流天下如今却落魄至此的小李探花,也不免在心中微微摇头, 遇人不淑, 其间的苦楚岂是三言两语能讲述清楚的?
李寻欢的故事, 木舒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小小的片段,隐约知晓李寻欢的大哥龙啸云心怀鬼胎, 诬陷他是梅花盗。但是真正的梅花盗其实是林仙儿, 她利用梅花盗的身份盗取钱财, 毁了那些出名的美人, 以此来奠定自己江湖第一美人的身份。
木舒想了想又有些想笑,如今明国的江湖第一美人是移花宫宫主邀月, 还有那大漠蛇蝎石观音, 哪里轮得到林仙儿呼风唤雨了?
唐国美人也不少, 甚至大多都还武功高强, 如今放眼天下也没有哪个国家的绝世美人如明国这般扭曲畸形。石观音也好, 林仙儿也罢,竟都是看不惯比自己美的人出现,否则千方百计都要毁掉她们。听说, 光是为了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呼,石观音就对邀月下手数次了。
也所幸两人的武功旗鼓相当,石观音击伤了邀月,却又被邀月往脸上抽了一巴掌,从那之后,就很少到移花宫去闹事了。
暂时完成了一项主线任务,少了魔音穿脑的催稿系统,木舒的确是感觉轻松了不少。事实上走出了家门之后,木舒对扶苏这个身份多少产生了些许好奇心,以往闭门家中坐,根本没想过扶苏如今的名气到达了怎样的地步,如今看来,竟然也是地位不低的。
可是当真正进入了城池,有了一番细致的了解之后,听说扶苏所著之书在扬名之后遭人哄抢,如今能拍卖出千金的高价,木舒还是震惊得差点把杯子给打翻了。她写的书价值几何,都是由系统自行判定的,最终得到的收益也会储存在系统里供她取用,是以木舒一直可以算是藏剑山庄里最富裕的几人之一。在她看来,一本书三贯钱已经算是了不得的高价了,但是万万没想到会被捧到这样的高度之上。
“我觉得比起那些文人大儒,我的故事还是显得太白话文了。”木舒有点苦恼地跟系统吐槽,“也不是特别深奥,也没有通篇文言文,就是讲一个故事,大部分都能看得懂的那种,怎么就被捧得那么厉害呢?”
【一部分原因是系统的造势和宣传。】系统的声音仍然是贱萌贱萌的绵软,【正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能看得懂,所以传播的速度要比那些深奥的书籍快很多。而且宿主莫要忘记了,你写的那些故事,在现代人看来或许并不出彩,但在古代这种娱乐尚未发展的时代,是非常新奇而且有趣的。书籍本身,故事本身,思想和理念的不同,再加上时代等多种的因素,才造就了扶苏的成功。】
“有的时候,不仅是作品造就了时代,也是时代造就了作品啊。”
就像是那些被奉为经典的名家名作,在她上辈子那个百花齐放的年代,或许并不能成为主流。但是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因为它们的出现曾经引领了潮流的风向,奠定了成为经典的基础。哪怕后世出现更多精彩的作品,也只是后来之人,失去了最初的惊艳感。
【为何宿主的任务会是噩梦难度的笔诛天下?】
【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本就是独一无二的财富了。】
拥有着更为前卫的思想,拥有更加辽阔的胸怀,在这个综了中华上下五千多年历史的朝代,因大乱而大治。正是因为五个国家有着截然不同的思想和理念,杂乱的文化形成一种广博而包容的百家争鸣,扶苏才会脱颖而出,在短短数年的时间内便已然触及了神格。
“不仅是这个时代成就了我,我也能改变这个时代。”木舒轻阖双目,云淡风轻地道,“以笔诛天下,这才是任务的主线吧?”
那看似无理取闹的三个任务,其实各有所为,楚留香线牵扯到的是这个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的思想,一本《骨中花》,诉说的岂止是浪子的故事?那还是封建社会无数女子心头开出的血泪之花。而西门吹雪的路线相关联的是综武侠世界最严苛的武学之道——藏剑和霸刀这条路线代表了什么,木舒还尚未捉到重点,但是那细微的蛛丝马迹,已让她窥见了幕后的冰山一角。
“西门吹雪是未来的剑神,是无情剑道的先驱者。”木舒若有所思,轻声地道,“有情无情,不过一念之差,但其本身,就是武学之上的一块里程碑——这个任务的主线,是想让我改变西门吹雪的剑道?”
“他人的道途就如他人的一生,让我插手别人的剑道,不会太过分了吗?”
【书写道理的是你,讲述故事的是你,但是能从中感悟出什么,是西门吹雪自己的事,又与你何干?】系统机械的声音说着理智到极点的话语,【他之道心坚定,山海难移,哪怕不走无情道,他也是剑神,你只能让他动容,却无法让他改变。】
【所以宿主,不要懈怠,亦不要灰心,哪怕走在不同的路上,你们目光所及,都是神明驻足的山巅,如此而已。】
木舒觉得自己要有点小情绪了。
她从未习过武,所知所懂的武学之道大部分来源于几个哥哥自身的感悟,再则就是一些现代人连猜带蒙半神棍似的武学理论。让她拿这些武学之道去打动西门吹雪,岂非是拾他人牙慧之后再去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对于此,毒舌的系统毫不犹豫地喷了她一脸:【你以为作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那是一笔写出天下方圆,一划分出黑白是非的人啊。
【不是每一个作者,都必须将自己的感情带入作品的。】系统这般道,【你还要学会的,是书写他人的一生,哪怕他们并不存在。】
这样的道理对于木舒来说委实还是有些难以理解,除了写作和必要情况以外并不是很爱动脑子的她立时将系统抛之脑后去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跟毒舌系统吵架,还不如买根糖葫芦去调戏无乐小少爷呢。
也不知道那天唐无乐和李寻欢说了什么,在那之后就一直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已经将他视为口嫌体正直小伙伴的木舒多少有些担心。看着路边摊有人在买糖葫芦,便趁着小少爷没注意,跑过去买了两串又溜了回来。
#好吧,她得承认其实是她自己想吃了。#
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一层晶莹的糖衣,一串就有六七个,纯天然无污染,十分物美价廉。
“少爷,尝尝?”木舒浅笑盈盈地将糖葫芦送上,自己咬了一口,被那酸甜的味道刺激了一下味蕾,顿时微微弯了弯眼睛。
唐无乐原本舒展的眉眼忽而又有些郁卒之色,他看着面前笑得阳光明媚毫无阴霾般的少女,心中暗嘲她心大,随遇而安到如今被他抓着四处奔波都能自娱自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怎么聪明也会有些许少年脾性,所以才会因为一点简单的小事就快乐起来。
是啊……还是个孩子。
唐无乐觉得这些天一直在想东想西的自己简直蠢透了,又觉得自己这么纠结小矮砸却活活泼泼快快乐乐的实在太不公平。想通了一些事,他就彻底地放飞自我,重拾唐门小霸王的骄横脾气。一把拿过木舒手中的糖葫芦,朝着她挑衅似的扬了扬眉,忽而便露出一抹邪肆的笑意。他生的极好,唇色却浅淡得发白,狭长的眼睛一眯便满是不怀好意,灰白的唇一抿就是诉不尽的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