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不管杨贵妃心里到底有什么谋算,是觉得族兄杨国忠不够靠谱,还是觉得帝皇宠爱不够久长,他只是埋下了一子暗棋,静待结果。不管未来有多少变数,防范于未然总归是好的,是以安禄山大费周章让人掳走了“杨贵妃”之后,李倓便意识到,天时地利人和,竟连老天爷都在眷顾着他。虽然木舒出手致使令狐伤走火入魔,李倓心觉意外,却只是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便继续执行了下去。
“杨贵妃”是安禄山费尽手段才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之后玄宗又因此而呕血心衰,安禄山自然不曾怀疑过“杨贵妃”的真假。杨贵妃之于安禄山,其价值不仅在荣华美色以及对玄宗的影响之上,更重要的是杨贵妃久居深宫,知晓太多的宫廷密讳之事。洛阳城里突然冒出来一位建宁王,安禄山虽然知晓这便是九天中的钧天君,却不知晓其性格弱点,若能从杨贵妃口中得到一些情报,自然再好不过了。
而一位姿质丰艳容貌绝色,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妃子,又有什么可值得安禄山心生警惕的呢?
更何况,安禄山知晓玄宗对杨贵妃情根深种,到底警惕这一位帝皇会心生疯意而不管不顾地的大军压境,他便将杨贵妃藏了起来,不予外人知晓,甚至连令狐伤都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安禄山又怎能料到自己一世谨小慎微,却死在了自己不曾设防的弱女子身上?
而令狐伤刺杀过诸多朝廷命官,假扮杨贵妃的女谍想要伪装一下伤口的痕迹,总归是不难的。加上安庆绪野心勃勃,安禄山一死,他便想起了源明雅所说的“地龙一出水龙殒命”的批命。他作为次子,不如长兄受父亲任重,不如幼弟一般受父亲宠爱,如今父亲身死,他自然要为自己谋算一二,便也顺理成章地将目光移到了昏迷不醒却又掌管着部分军权的令狐伤身上。
而那位女谍则再次易容成了安禄山收拢而来的“江湖异士”,暗中煽风点火,趁机搅乱了一池浑水。
“所以你要让你师父尽快把书写出来了。”木舒再见到李倓时,传闻中重伤难治的男子衣冠堂皇,姿态依旧清贵无双。他状似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白玉盏,唇角含笑的模样似讽似嘲,“建宁王李倓许诺,洛阳城无恙,便亲上长安负荆请罪。只怕安禄山身死的消息刚刚传入长安,催促建宁王‘负荆请罪’的圣旨便已经在路上了吧?”
建宁王守住了本该被抛弃的洛阳城,这不仅代表着李倓彻底成为了军心民望皆归的藩王,更代表着建宁王的羽翼渐丰,名望大振,倘若李倓能够以洛阳为基点,趁狼牙大乱的良机收复河北一带的失地,那建宁王转眼间便会成为另一个“安禄山”。
正所谓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李亨尚未夺得皇位,自然视建宁王这位乱世英雄如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心不能安。
李倓对此心知肚明,是以他半带玩笑地催促着自己的队友,莫要在这个时候乱了分寸了。
木舒沉默半晌,却开口道:“大概多久?”
“收拾残局,善后,打退残兵,回京,约莫半年。”李倓不言不语之时只让人觉得城府极深,高深莫测,但是他一旦笑起来,却颇有几分“公子世无双”的俊逸雅致,更显俊美温柔,“趁热打铁,我只是觉得这火烧得还不够旺,这炉子还不够热。”
木舒无言以对了,李倓摆明了是想趁着安禄山谋反的时候将前路障碍一锅端了,实在让人不知道夸他胆大还是骂他心脏来得好。
“半年内会给你结果的。”怀着这种莫名复杂的心情,木舒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要随兄长回去了。”
李倓垂眸浅笑,却没再试图干涉一二,只是笑着道:“好,那便祝你一路顺风,阖家团圆了。”
李倓说起“阖家团圆”语气真挚,木舒听入耳内却觉讽刺,一个昏庸无道的爷爷,一个心心念念要儿子死的父亲,一个为此百般算计的后嗣。无怪乎人们常言“最是人间寂寞事,来世莫生帝王家”了,即便坐享了天地最盛的荣华富贵,这失去的一切又怎堪回首?
“前些时日得了一坛好酒,便赠予王爷了,还望笑纳。”木舒心中叹息,面上却无同情之色,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世间百态如此,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必同情李倓什么,李倓也无需她的同情,不过是各有所求,求而亦得罢了。
——即便有三分惆怅几分落寞,一坛美酒下肚,大梦三生,便也可一笑而过。
李倓笑纳了美酒,木舒便告辞离去,离开时只见李倓一掌拍开了封口,均出一壶美酒,自斟自酌,眼角眉梢,竟是一派悠远的温柔。
木舒将要跨过门槛,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轻轻的叹息,几乎像是无意识的呢喃:“……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你说,你将来会不会也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一棵树,将其化为菩提呢?”
木舒不答,只是头也不回地迈过了门槛,字正腔圆地道:“酒是好东西,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寄一坛,浅酌几杯总不会有事的。”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所以你丫还是赶紧喝醉去吧。
“人生难得糊涂。”李倓把玩着装满美酒的白玉盏,轻啧道,“行吧,记得每年一坛,哪年缺了,我没准就不糊涂了。”
木舒只当做没听见这威胁,裹着斗篷一阵风似的跑了。
回到了住处,木舒翻看了楚云清给莫雨写下的脉案,询问过系统之后,便留下了调养的药物。莫雨体内的血毒,比之三阴三阳绝脉之体还要棘手,他是两股内息的交融而导致了脏腑不伤,但是却又在内息互相抵触之时神智不存。除非能够在同一时间完全消化掉两股内息,否则不管拔除哪一股内息在先,另一股内息都会因为失去平衡而导致错乱,轻则经脉俱废,重则爆体而亡。
就这么个棘手的情况,能逼死全天下所有的医者了。
但是木舒则没有这个烦恼,太极阴阳调和之道,修真界应对这情况真是再熟练不过了。
木舒给莫雨送了一个阴阳八卦图的项链,塞给他一大瓶黑白两色的糖豆,慈爱地道:“一天两颗,药不能停。”
抱着糖豆瓶子的莫雨面无表情:“……”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头呢?
将药物送出之后,木舒便点开了自己的个人面板,从安禄山死后便暴涨的气运值再次高涨了一大截,终于攒到了足够她康复的量了。只是气运能确保她即便摆脱尸蛊也不会因此而丧命,但后续事宜还是需要唐无乐接手,真正将她转化成药人。木舒找到了叶英,小心翼翼地说清楚了自己的目的,确保木舒的确是调养身体而不是再次以身涉险,叶英总算是答应放行了。
“半年后,家中摆满月酒,大哥希望你能到场的。”叶英如以往一般轻轻拍抚着木舒的脑袋,语调是微不可察的柔和。
木舒笑着回蹭了一下兄长的掌心,平静而又坚定地回答道:“我一定会回去的,健健康康地回去的。”
木舒随唐无乐一同离开,寻了一处无人的山林,结庐而居,倒像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的生活。木舒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写书,如今的九天名存实亡,即便是李复与多多都有几分想要终结九天存在的意思,木舒觉得安史之乱结束之后,一切也差不多都该走到头了。
诸事了了,尘埃落定,这一段时日可以称得上是木舒最为舒心恬淡的日子了,没有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平静得令人眷恋流连。
心绪的平静,笔下的文字却化作了最为壮丽的波澜潮浪,在风雨飘摇中描绘出了最为壮阔瑰丽的江湖。
木舒以章节作为单元的小故事,从杨贵妃和玄宗的爱情,到李沁远嫁吐蕃;从藏剑霸刀的恩怨,到昔年神算一家的满门被屠;从天下奇人之二的方乾与拓跋思南,到那个随姐一同远赴吐蕃却被李守礼看上的小小少年。
从开元到天宝,从南北朝到唐,从浩气盟到恶人谷,从长安到洛阳,从河北到蜀地,天下风云,尽敛于此。
乍看之下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没有关联,但等合上此书,才惊觉环环相扣,处处牵系,黏连不绝。
这是天下的故事,是这片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
是她隔着千年的岁月,踏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唐。
第一百七十章 完结章一诺终身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 蝶乱蜂喧, 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 疑是神仙,返照波间, 水阔风高扬管弦。西湖几多美景,杭州几分秀色,任前人后人搜肠刮肚, 穷词繁语, 亦述之不清, 言之不尽。
太原风雨飘摇,洛阳战火不休, 江南水乡之地却未被硝烟惊扰, 依旧如画中山水, 毓秀钟灵。如今战事稍歇, 前日又下了一场绵绵春雨,新生拂去了破朽, 浇熄了硝烟, 湿润了土地。有人梦中惊嗔着侬侬软语, 吹拂起西湖河岸上的绵绵柳絮。
“英台, 上虞县祝氏女, 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 字处仁——”
“欸——这唱的是什么?”
“愚了不成?是《梁祝》啊。”
“是梁祝,如此,怎的不唱文华郡主出塞,贵妃醉酒羞花了?前些时日,不是刚唱到天幕未晓,郡主临终托命吗?”
“唱不得了,唱不得了。”文士打扮的江南才子摇头晃脑,口中却是叹息不止,“前些时日发生了那等大事,圣人禅位,皇太孙登基。先生的故事再好,也说不得了,你若想知晓后事如何,便去书坊楼阁走走,没准能寻到未售的《枕墨集》呢。”
“阁下可别打趣了,如今哪里还能寻到先生的新作呢?倒是金云书斋还有两本,却只借不出,好些人不见天似的埋在书斋里誊抄,转手也能赚好些银两呢。”搭话的少年容貌稚气,话语中带着三分抱怨,满是遗憾,“上回才刚听到郡主乱军中流矢,天晓留遗愿呢。只是可惜……皇太孙登基,成了圣人,就无人可演‘建宁王’了。”
此事说来话长,只道建宁王李倓镇守洛阳,击溃狼牙残军,收复了大片失地之后,便当真亲上长安请罪,端的是克己奉公,臣子本分。按理来说建宁王守住了洛阳,击退了叛军,其功赫赫,即便功过相抵,也不过不失。谁曾想到太子李亨竟视其军功于无物,不顾朝堂谏言,将建宁王下了大狱,择日问斩,对着建宁王的态度简直不像父子,反倒像是仇人。
百姓不明事理,一昧为建宁王喊冤,而那些朝堂中门道清的官员却是颇觉心寒,功高震主,连自己的儿子都容不下,又怎能祈祷这样的一位太子在登基后能容得下将帅臣子?即便当真心怀杀意,也不应在这个当头便要问斩功臣啊。
然而,李亨并非蠢人,他只是意识到自己这个惯来藏拙的三子已是羽翼渐丰,潜龙出动,今时不杀……日后,便再杀不得了!
李倓与李亨的父子相争,最终却止于玄宗之手。
本来因为“吐血心衰”而被“安心休养”的玄宗不知为何苏醒,在高力士掌控的神策军帮助之下重夺朝堂,不仅扑杀了太子党羽的气焰,还恢复了旧时英明睿智的政权手段。杨贵妃不在身旁,自己又已是病骨难支,恍如大梦一场的玄宗重振朝堂,痛斥太子欺君罔上,不孝不慈,难堪大任。之后便废除了李亨的太子之位,下了罪己诏,另立建宁王李倓为皇太孙,并禅位于李倓。
玄宗英明了半生,糊涂了半世,在最后,却又复而清醒,为天下选择了适合的君王。
而扶苏的《枕墨集》,便是在建宁王李倓被下狱的那一日布告于世的。
世有太守南柯一梦,陆生亦有邯郸黄粱,《枕墨集》写的便是一人睡于墨香绕梁的书屋中,窥见的一个个红尘故事。这等匪夷所思的文作行事本就带着几分神鬼异事的新奇感,而那些故事的描写皆精致细腻,情态动人,心绪灵透,仿佛亲眼所见,感同身受。于是文字化为了现实,句句入心刺骨,如纺纱女绣花,慢条斯理,横来竖去皆是情仇恩怨,离合悲喜。
一个个看似细腻也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最终却串联在一起,织成铺天巨网,罗拢出大唐的朝堂与江湖。
九天的身份,第一次被摆放到了明面上,李倓身为钧天君却不得为帝的守约也被摊开在全天下人的面前。
朝堂江湖,哗然一片。
眼光锋锐的,早已看出扶苏这本书抒情亦叙事,为的是保住“择日问斩”的建宁王的性命,对此便选择寡言,不再言语。可李亨不喜反怒,杀意更盛,与他而言,九天中所谓的“钧天不得为帝”的誓言根本不得作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倓若要反,谁还能反抗他不成?除了愤怒,便是忌惮,一个被打压了半生满心不甘的太子,一个皇位唾手可得近在咫尺的太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低不下头颅。
因此,太子输了,有了之后的皇太孙,有了之后名正言顺的禅位,大势已去,再不由人。
伴随着皇太孙登基,《枕墨集》的名扬四海,同时到来的,还有九天的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