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使闺阁昭传。
她不将这书看做宅斗,不认为青春小女孩间的小嫌隙是勾心斗角,这些生动富有才情的女孩子,绝不是一个纸片一样的单一形象,更不想是婚后连名字也隐去,冠上了夫姓的某某氏。
所以她不喜欢林缃玉,所以她憎恶陈文道。
他们生在自由的时代,揣着各自的恶心目的,连一个清代心怀悲悯的男性作者都半分不及。
贾瑛心中情绪砰然胀开,撑得连喉言都酸涩起来,却只字都难说出口。
她怔怔迎上穆莳的目光。
他面容自然坦荡,无半分违心与奉承,更无一丝鄙薄或不解,甚至连往日的温和宽纵都不在,只是与她商谈的认真模样。
少年时,他愤世嫉俗,万事万物,着眼的角度便与他人不同些,如今是比她前世还要大的年纪,纵然静默内秀,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只是不再叫人轻易见到他那副样子了。
贾瑛只觉得心下泛起一丝古怪,便吸了吸鼻子,故作镇静将先前与探春说过的计划,同穆莳又说了一遍。
两人乍然不谋而合,一切自然如汤沃雪。
穆莳抬眼瞧见不远处楼外挂上了一只风筝,叹了一气。
“那么,一切便如此定了,这会有人过来了,我也要走了。”他俯身,替她摘了发上的枯叶,顺势将她鬓发挽到耳后。
贾瑛满脑子还是两人的协议,一时没多想他的动作,点了点头。
穆莳忽然叫她:“阿瑛。”
贾瑛下意识应声,疑惑看向他。
他轻声道:“宝玉是她们唤你的,但你上一世,是叫这个名字,对不对?”
“姨姨!”
贾瑛回过神,就见谢曦小朋友一脸不开心看着自己。
她立即蹲下身,摸了摸小胖墩的头:“怎么啦?”
谢曦软软戳了她一下:“我刚刚叫了好几声,姨姨都不理我,我还叫了姨姨的名字呢。”
贾瑛一时脸上发烫:“对不起呀,我方才想事情呢。”
谢曦看了看一桌小姨给他带来的玩具,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
元春在一边拍了一下谢曦的小脑瓜:“没大没小。”
谢曦哼了一声。
这会子,王夫人已回去了,因为谢曦小朋友哭闹,在元春的保证下,贾瑛就留在了谢府。
小孩子心性不定,谢曦过一会又去玩玩具了,元春便拉了贾瑛到身边,上了茶,两姐妹坐在一块说话。
“我听你谢先生说,你们现在开了个诗社,你还是社长?”
贾瑛点头。
元春笑道:“现在知道我当初教你的好了?当时只是背背诗,像是我要逼你如何一般。”
贾瑛讪讪道:“索性我们几个闹着玩嘛,我已经请谢先生当掌坛了,到时候,在她指导下,我定然能够学问水平大增。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个女夫子呢。”
元春噗嗤一笑,听她提到以后,眼神蓦地复杂起来,拉了她,认真道:“宝玉,你且告诉我,太太最近,可有带着你去别的府里?”
贾瑛一懵:“我才回京呢,连家里亲戚都还没见全,所以还没出门。”
元春点了点头,更加放不下心来,叹道:“年里,不少人向太太打听过探春了。到时候赵姨娘听见信,太太可就要找你麻烦了。”
贾瑛背后一毛。
“姐姐,你可别吓我呀。”
元春看着她,心里想起谢沉那些话,忍住了说出实情的念头。
在她眼皮子下头见宝玉,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人是贾珠和谢沉的朋友没假,但是宝玉可是她亲妹妹。
而且她已经给贾珠去信了,她就不信贾珠知道朋友瞧上自己的妹妹后能淡定。
元春深呼吸后,还是忍不住用平日吓唬不乖乖睡觉的谢曦语气,认真道:“宝玉,要是你再不相个人家,小心以后嫁给性情古怪的老光棍。”
而且还是个一直盯着他们家小姑娘的禽兽。
元春心里冷哼。
当初太子造反,在城外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了!
第101章 大观食录
之后的日子勉强算是平淡无奇。
贾瑛忙了一早, 又折回贾琏的院子,向王熙凤汇报情况, 正要进屋, 就见贾琏在一边偷偷冲她招手。
贾瑛将账簿交给麝月,走到廊下:“琏二哥,怎么啦?”
贾琏四处看了看, 低声道:“你二嫂子今日瞧着如何?”
贾瑛看着他,又是无语,又是好笑:“你亲自去瞧便是了。”
经鲍二家的事情后,贾琏总算是消停了一阵,王熙凤却像是被那日下红吓住, 又或是被贾琏这几次折腾心灰意冷了一般,竟不再管他, 反使贾琏老大不自在了。
贾琏莫不是个m?
贾瑛心里腹诽, 又见贾琏连连摇头:“你嫂子见了我,只当没我这人的。我同她说三句,她能回一个字便是烧了高香。”
他实在不想同堂妹说这些,可近日老是在这面碰钉子, 老娘看到他还怼他,他满腹委屈无处可说, 夜里一个人睡又冷冷清清, 想到当时闹的一通,觉得老大没劲,却又后悔不来了。
贾瑛便道:“凤姐姐今日气色好多了, 大夫来瞧过了,看平儿姐姐的样子,已经无碍了。”
贾琏想到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大夫肯定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所以也不在乎她说的不细致,拱手道谢后,便由她离开了。
贾瑛回屋同平儿说了一应事情,想了想,又将贾琏向自己打听的事情提了提。
平儿笑道:“姑娘费心了,等用了午饭,二奶奶要去临府,所以留了口信,姑娘下午便不用过来了。”
贾瑛听平儿说今天下午能放假,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近来王熙凤整日安心养胎,她只握了大头,能交给迎探和贾瑛的,也全数甩给了她们,平儿则负责统筹调度。
这下,贾瑛连半日假也没了,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主要是和府里那些媳妇婆子拉锯战,也没空多想什么,基本上是沾了枕头立马入睡,醒来双手一伸,由着换好了衣服,再胡乱塞了几口,问过贾母安,又脚步不停往大房跑。
如此反复,一个月下来,贾瑛几乎忘了上次安安心心喝茶是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主意下午找了探春她们喝下午茶,正好大家最近业务交接,互相吐吐槽也是好的。
——然后她就后悔了。
王夫人点头:“来得正好,过一会,你们同我一齐去南安王府。”
探春在一边叹了一气。
贾瑛:“???”
当时贾瑛去了金陵,在过年时,探春已经由着王夫人领出来好几次了,所以与几位世交的夫人见过后,十分轻松就融入了一边妹子们的群体中。
贾瑛是头一次由王夫人带出来。
如果这是一篇西方名著同人,那贾瑛就是初到伦敦,要进社交界的公爵家女儿,自然成了焦点,何况她含玉而诞这个名头响了一些,那些太太们看她的目光也不免深意满满。
南安太妃与贾母有旧,娘家同史家是多年世交,又是府里最高辈分的主人,贾瑛头一个便要向她请安问好。
太妃笑道:“常常听湘云念起你,今日可算见着了。”一边早有人备好了见面礼物。
贾瑛接过礼物拜谢,又与逐次与在场夫人见礼,王夫人在一边与她说,头一个便介绍了北静王妃。
贾瑛面上不露,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起初见着,因为对方看起来比她不过大两三岁,还以为是南安太妃身边最受宠爱的小辈,不料竟然是王妃。
北静王妃同她温和说了几句,全然长辈模样,贾瑛在金陵被白胡子的老爷子都叫过妹子,身经百战,倒也不觉得别扭。
之后种种拜会见礼,自然不再细说。总算与余下夫人见过,贾瑛心下松了一口气,只想着这下能和探春会合了,不料太妃又叫了她坐在自己身边的绣墩上。
王夫人自然喜不自禁,贾瑛硬着头皮过去了,方才隔得远了,太妃没仔细瞧,这会她坐在身边了,一看之下,下意识感叹道:“哎唷,这孩子……”
和她爷爷生得好像。
老太太到底老江湖,没将这话说出来。
一小姑娘,和自己爷爷长得像,说出去自然不好,虽然她爷爷当年是出了名的雌雄莫辩面孔。
这下她倒是明白,为什么贾母这么喜欢这孩子,还抱到自己跟前养了。
太妃冲众人笑道:“方才没仔细看,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
这次宴会大boss开口了,下头众位夫人自然是应和着称赞,一片和谐。
贾瑛在一边坐着,已经笑得僵硬了,然而老天似乎还不打算放过她,一边又有一个夫人道:“啊呀,她与甄家的哥儿生得好像。”
贾瑛心里一片灰败。
她长得像她爷爷就算了,还和一个男孩子也像。
所以等比推理,甄宝玉和她爷爷长得像。
贾瑛内心是崩溃的,老爷子,您老当年没做啥隔壁老贾的事吧。
这位太太到底是口无遮拦了点,坐在北静王妃对面的老太太打圆场道:“是了,当初荣公与甄家的老爷子是表兄弟。倒是后来,”她同贾瑛笑道,“自从你家从金陵来了京里,两家就不怎么走动了。”
贾瑛迎着众位太太似有所想的目光,对这位老太太露出虚弱感激的笑容。
这时,有人报说永昌公主与驸马到了。
贾瑛心里放松了一些,这下人群焦点要换人了。
太妃正要起身去迎,那公主已经是一身便装轻快进来,扶着太妃坐了回去,还不忘同一边的贾瑛眨了眨眼。
贾瑛看到那张脸,眼睛差点脱框。
这不是上次宝钗身边的丫鬟吗?
她一时惊讶,还没回过味来,只听见永昌公主三言两语便将太妃哄得笑声连连,其他人则全不顾及,奈何永昌她爹太牛,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表露啥。
贾瑛一面感慨这人比自己还简单粗暴,下一刻便被拉了手腕。
永昌笑道:“我与贾姑娘感情很好,就同她去一边玩了。”
贾瑛:啥时候和你感情好了!
面前,南安太妃摇了摇头,无奈:“这孩子,都订婚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去吧。”
贾瑛被公主拉着就走,一眼扫见王夫人一脸疑惑,又瞥见女孩子那一堆有不少不善的目光。
贾瑛此生以来,除了林缃玉,头一次被妹子们敌视了。
她是真的不想出风头喂!
贾瑛这辈子,虽说成了个公爵孙女,老爹怎么也是中央的公务员,被锦衣玉食养大了,成了等级森严阶级的一份子,到底来说,内心还是一个不太常理的人。
所以面对货真价实的公主,她第一反应是……
她终于知道穆莳这个辣鸡是怎么搞到她们诗社的第一册 了!
永昌能做出假扮宝钗丫鬟的事情,贾瑛内心大概也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了,何况,那初稿能到穆莳手中,想来她也清楚他俩相识的事情了。
所以永昌毫不掩好奇打量她,贾瑛也不觉得被冒犯了,规规矩矩与永昌见礼,就听永昌笑道:“那日在府里,你与宝钗说的话,我全听见了,那时便对你感兴趣了,今日总算有机会与你一叙,你也不用拘礼,仍同那日一般,把我当做友人看待便是了。”
贾瑛点头,与她相对坐下,上一刻还飒爽大气的公主,立马左右环视一圈,仿佛天桥下卖片的墨镜男一般,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来。
贾瑛唬了一跳,下意识被她也带着偷偷摸摸起来,左右瞧了瞧,才接过那本书。
封面不是市面上那种蓝底贴一竖条的寻常装订模样,封面是并不浓艳的胭色,书页右侧是片片镂空的梅花,当中是题字竖下,却明显能看出是照着题字刻了模,复而又印上的。
——大观食录
这书册的纸张不是十分名贵,更不是市面上熟悉的,贾瑛摸着,觉得更像是现代书籍的手感。
贾瑛蓦然想起了还在穆莳他们手中的陈文道,想来,这种新的制纸法甚至包括新式墨,也是自他那榨来,成本低廉,却十分好用。
贾瑛如今管了账务,也大概明白,就是他们府里,没有几个爱读书的人,贾母王夫人抄抄佛经,贾政偶尔办个公,一家人写信或者登记,纸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若真的推广开来,降低了读书的用费门槛,只怕会有不少人能读书进学,这着实是利国利民,甚至传颂开来的大好事。难怪陈文道如此有底气,这一推开,便是不少读书人都要支持他。
如此一来,贾瑛意识到,穆莳拿她这书册用来测试推广的,更是帮了她不小的忙。日后只怕写文史时,提到新式书册,也不免要提上一笔,这一诱惑,怕是京中最古板的大儒也会动容。他大可以拿来讨好那些真才实学,两相推广,只怕效力更大,没必要顾及她这种小打小闹。